鐘倩
柳樹是濟(jì)南的第二張名片。春天一到,大明湖岸邊的垂柳就吐出了新芽,眼看柳梢由鵝黃變綠,由淺綠變深綠,僅僅幾天的工夫,再跑去看,又是另一番景象。春風(fēng)一吹,柳樹的發(fā)辮輕輕擺動,婀娜多姿,輕盈靈動,撲面而來的新綠直把游人們的耳目灌醉。
我與柳樹有著不解之緣。小時候,對過大學(xué)校園里的柳樹林,是我和小伙伴的樂園。那些柳樹頗有來頭,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建校之初爺爺那代人親手種植的,需兩三個孩童才能合抱過來。我們在樹下跑啊跳啊,跳皮筋,捉迷藏,跳房子,玩到天黑,才戀戀不舍地結(jié)伴回家。上學(xué)后,每到周末,父親都會騎自行車帶著我去市區(qū)游玩。大明湖畔,清風(fēng)徐徐,楊柳依依,讓人的心一下子放松下來,與碧綠的湖水、柔軟的柳枝、婉轉(zhuǎn)的鳥鳴、岸邊的唱腔融為一體,恍若進(jìn)入了一個夢幻的世界。
春柳如畫,夏柳如詩,秋柳如歌,冬柳如夢,一年四季,柳從不重樣,給人以別樣的美感和享受。我最青睞的還是春天,明湖岸邊,游人如織,三三兩兩,柳下聽風(fēng),臉上洋溢著喜悅和笑容,不時可見兒童車、手推車、輪椅車。有的大人教孩子背誦詩詞,“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那乳牙未掉的孩童,一張口,仿佛整個濟(jì)南都亮了;有的老年人岸邊聊天興致不減,“今年春天來得早,但身上的棉衣不能脫得太早……”;還有一些輕裝上陣的小情侶,手牽著手,小聲耳語,眉眼或臉頰上紅暈飛泛,他們并不知道,那些甜蜜的悄悄話早被柳姑娘聽到了,一股腦兒地被吸進(jìn)了春水的大甕里,沒了蹤影。
隨著清明臨近,外出踏青和尋柳的人摩肩接踵,好像這是擁抱春天的儀式。其實,賞柳、戴柳、插柳,這是老濟(jì)南人的習(xí)俗,如清代詩人朱緗在《清明日東城踏青》中寫道:“輕黃柳線落雛燕,淺碧草痕淺乳鴿。石影玲瓏山寺小,煙光蒙密市樓低。踏青更向前村去,十樹梨花開未齊?!蔽矣浀煤芮宄?,兒時踩著父親的肩膀,伸頭伸胳膊夠柳枝,那場面好玩極了,“咯咯咯咯”的笑聲宛若銀鈴,被柳枝一碰,落得滿地都是。很多時候,還是得大人們擼袖上陣,縱身起跳,爬上樹的高處拽幾枝柳條。這漾著青皮味的柳條,經(jīng)過孩子靈巧的手左勾勾、右圈圈,一個柳圈就做成了,戴在頭上像一位公主那樣神氣,細(xì)心的同伴在地上撿朵小花別在耳朵上,可愛極了。當(dāng)然,“拔老根”的游戲也是很有趣的,我和小伙伴坐在岸邊空地上,用打磨好的柳條拔老根,幾個回合下來,我們笑得前仰后合。有時候,一方用力過猛,能把對方摔個屁股墩兒,那放聲大笑的聲音,震碎了樹上鳥兒的夢境,鳥兒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好像在說,這些孩子太調(diào)皮了。
柳,就像一位異鄉(xiāng)客,走到哪里都能活下來。所以,它易栽好活,適應(yīng)力強(qiáng)。生長在泉城大地上的柳,與泉水的品格極為相似,有著士人的風(fēng)骨和氣節(jié),正直、堅韌、不屈,骨子里的能伸能屈最值得學(xué)習(xí)?!按箺钔ピ?,暖風(fēng)簾幕,有個人憔悴”,這是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濃濃鄉(xiāng)愁,她的故居也位于“垂柳深處”;“楊柳巧含煙景合,芙蓉爭帶露花開”,這是宋代文學(xué)家曾鞏擱置不下的濟(jì)南情結(jié);“湖干煙亂柳毿毿,是處桃花雨半含”,這是濟(jì)南詩人王蘋對明湖柳的詩意推介;“大明湖上一徘徊,兩岸垂楊蔭綠苔”,這是清代文學(xué)家蒲松齡眼中的柳樹,他把濟(jì)南當(dāng)作第二故鄉(xiāng),自稱“柳泉居士”,可見愛之深情之切。
明湖柳韻,沉淀著情感的因子,孕育著綠色的希望,最令我念念不忘的還是王士禎的秋柳園。某個秋高氣爽的下午,他和一幫文友相聚在大明湖的水面亭(即當(dāng)年的“天心水面亭”,后來毀佚),飲酒酬唱,興致盎然。見環(huán)湖柳樹葉子泛黃,飄搖欲落,他觸景生情,即興賦詩《秋柳》四首。靈感像紅葉吻地,瞬間的交集,便會留下驚鴻的照影?!扒飦砗翁幾钿N魂,殘照西風(fēng)白下門”,句句寫柳,通篇卻不見“柳”,手法堪稱絕妙。此詩傳開,一時名聞天下,“秋柳詩社”在王士禎的燦爛一筆中璀璨誕生,后建有館舍,起名為“秋柳園”。
賞荷品柳,賦詩作文,揮筆題寫,墨香四溢,那場面絕不亞于今天文藝青年的沙龍。畫家石濤說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在我看來,王士禎借秋柳讓生命的豪奢與自然融為一體,要多灑脫有多灑脫,這是外人體悟不到的境界——秋水長天,清遠(yuǎn)靜美。
秋柳園游客較少,人氣遠(yuǎn)遠(yuǎn)不如稼軒祠、歷下亭。但是,人少、清凈的地方,內(nèi)心才能放開來舒展,才能容易吸納想要的東西。身處古人的精神現(xiàn)場,我仿佛變身小書童,在詩社里端過茶、倒過水,還給詩人研過墨,耳濡目染,我也沾上幾分才氣。不遠(yuǎn)處的秋柳人家,更是令我驚喜萬分?!扒锪保硽璩鲆粓F(tuán)青色,“人家”,漫溢出溫?zé)岬貧?,品讀這四個字,仿佛飲下一杯碧筒飲,使人神清氣爽。此地正是有名的王家大院,據(jù)說是在濟(jì)南行醫(yī)人家的院落。今日的院落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令人頓生親近感,青磚石瓦,古樸閑適,院落里面分別有坐堂問診藥鋪、制藥房、時習(xí)軒、女兒房、兒子房、父母居室等,看過房內(nèi)的陳設(shè),不禁想起李漁《閑情偶寄》中對居室的研究,古人的生活遵循節(jié)氣,重視養(yǎng)心,他們不怕麻煩,善于在日子的褶皺中發(fā)掘美好。園中的古樹、老井、老水桶、上馬石,看上去有些老掉牙,老得令人感到有些陌生,令人神思迷離,但,這正是跨越時空的煙火氣息。
如果說“秋柳園”是王士禎一筆一畫書寫的《心經(jīng)》,那么“秋柳人家”則是一首婉轉(zhuǎn)綺麗的宋詞,供游人品讀。至性至美,至清至明,一字一句皆是人間寫意。
明湖柳韻,是春天的美學(xué)格子,記錄著山水濟(jì)南的倒影,觀照著世間生死的輪回。北京冬奧會閉幕式上的“折柳寄情”中的柳,分明就是出自咱們濟(jì)南的柳,它把中國式浪漫演繹到了極致,詮釋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情懷,唯美、溫暖,又動人。柳樹在泉城大地上扎根、蔓延,大朵大朵的綠色漾出別樣的溫柔,時間久了,柳也進(jìn)駐到濟(jì)南人的心里,青青岸柳,縷縷沉煙,馥郁成精神的坐標(biāo)。庚子之春,新冠疫情來襲,濟(jì)南人迅速行動起來,支援湖北,扎根社區(qū),像柳那樣四處散落,該出手時就出手,把自己站成一道堅固防線。寅壬之春,全省新冠疫情零星散發(fā),濟(jì)南第一時間啟動全員核酸檢測演練,那個春寒料峭的周末,室外氣溫降至零下,幾乎一夜之間,一個個帳篷在大街小巷和樓宇之間聳立起來,男女老少自覺排起長隊,有序進(jìn)行核酸采樣,隔著口罩但是不隔心靈,互相理解,彼此鼓勁,像柳那樣堅韌不拔,打了一場漂亮的防疫戰(zhàn)……這一切都被柳樹看在眼里,頭頂上的柳枝“嘩嘩”作響,仿佛與大家擊掌或比心。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有柳的城市從不缺少詩意,有柳的家園從來都充滿幸福。明湖柳韻,原來是一座城市的詩歌韻腳,和著輕風(fēng),踩著泉聲,迎著希望,奔赴一個又一個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