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宇 蔡清德（福建師范大學(xué) 美術(shù)學(xué)院，福建 福州 350117）

清代為硯文化發(fā)展的興盛時期，各類硯著層出不窮，如硯史、硯譜、硯錄、硯銘、硯志、硯考、硯記等。乃至清人黃欽阿（生卒未詳）直言“本朝端硯大顯”，黃氏雖言端硯，但也從側(cè)面反映清代硯文化興盛之狀。諸多文士學(xué)子更是熱衷于硯學(xué)的考究，或收藏、或鐫刻、或編著等。高鳳翰（1683-1749）《硯史》即為其中重要的一例。清人孔宥函（1802-1858）對其重要價值作出精辟的論述：

硯有史，創(chuàng)自米海岳。陳振孫《直齋書目》收僅一卷。明連江陳第世善堂藏海岳本為二卷者，誤也。元金閶陸友，自號硯北先生，著《硯史》，近傳其《墨史》三卷，《硯史》無傳。國朝《四庫書目》載《硯史》一卷，即米氏本。尋其體例，史名而實譜也。譜莫詳于內(nèi)府西清之刻，銘事完粲，譜名而實史也。南阜老人才高位下，右臂以疾廢。儲器奇鬱，精書妙繪不足以吐輸，而一寓于《硯史》。集陶、石、金、澄泥凡若干硯，正背二圖，間及側(cè)面。故圖之?dāng)?shù)倍于硯，剛?cè)嵩餄窦仍斝杂茫埼缠P咮，斧形風(fēng)字，極古品之奇環(huán)不足過。其間時代遞存，藏家轉(zhuǎn)徒，師友投贈，兒女遺畀，莫不苦心端委，傳以人氏，識以年時，為來者永永壽焉。……西清譜刻，民間既不多見，米本世亦罕傳。此冊如丹木游珠，照耀陵谷，吾知李之彥、蘇易簡所傳古硯譜，亦不得專美于前矣。

孔氏稱贊高鳳翰《硯史》在清代硯著當(dāng)中“如丹木游珠，照耀陵谷”，其價值之高，不言而喻。然而對于這樣一部重要硯史，在清代大收藏家王相（1789-1852）重摹之前，僅于張庚（1685-1760）《國朝畫征錄》中寥寥數(shù)語記錄。而高氏《硯史》能于今日得以廣泛流傳，王相從中起到極其重要的推動作用。雖然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高鳳翰《硯史》研究亦較為豐贍，但關(guān)于王相重摹高鳳翰《硯史》的緣由、方法及其意義之研究或未盡見。因此，本文嘗試對此作進(jìn)一步探討，期望能裨益高鳳翰《硯史》研究之深入。（圖1）

圖1 南阜山人小像硯

一、王相收藏高鳳翰《硯史》之緣由

王相最先知道高鳳翰《硯史》是通過張庚《國朝畫征錄》，其載：

高鳳翰，字西園，號南村，晚年自號南阜老人，嘗自稱老阜，膠州人。雍正五年，以生員舉孝友端方，任歙縣丞。被劾去官，后病痺，右臂不仁，書畫遂以左手。感前人鄭元祐尚左，因更號后尚左生，其畫山水縱逸，不拘于法，以氣勝。善草書，圓勁飛動。性豪邁，不蓄一錢。嗜硯，收藏至千余，皆自銘，大半手琢，著有《硯史》。

其中最能引起王相興趣的應(yīng)為高氏所著的《硯史》，認(rèn)為其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遂經(jīng)高氏鄉(xiāng)人單君廉泉從其后人手中以重值收得。但問題是，王相與高鳳翰并非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二人亦非同鄉(xiāng)，為何王氏要不惜重金來收藏高氏《硯史》？個中或仍有不少鮮為人知的原因與史實，因此，本文試從三個方面來考究其緣由：

1.篤嗜收藏：書籍、金石收羅至富

清人成僎（生卒未詳）在《詩說考略》自序中如是道：

王君惜庵，稟資敏達(dá)，賦性恢豪。于書無所不觀，博綜淹貫，發(fā)為詩古文辭，洋洋灑灑，藻釆繽紛，其氣韻之淵雅，則與詩教為尤。......童子就傳時，塾師取其便于口誦，每先四子書授之。然授自成童者，往往皓首窮經(jīng)，不及悉其源流，得其歸趣。即或縱覽載籍，殫心研究，而說詩家自周秦以下，言人人殊，旁見側(cè)出。其論著所存茫茫如煙海，必欲聯(lián)其異同，判其曲直，非悖則拘。

序中指出王相從小天資聰穎，愛好讀書，能于博覽群書之中提出自己的獨立見解。在讀書方面尤為刻苦，其同鄉(xiāng)好友卓筆峰于道光六年（1826）冬月在王相《友聲集.白醉閑窗》序中云：“丙戌冬月，吾友王君惜庵，......吾見其朝鑄史而夕研經(jīng)，揮灑絹素，屏營花竹，終日矻矻，絕少閑時，且飲興不豪動以疾謝句?！蓖跏辖K日鉆經(jīng)研史，足見其用功之深。此外，其收藏論著更是“茫茫如煙?！保P(guān)于王相為何藏書之富？據(jù)《愿學(xué)齋吟稿補(bǔ)遺》中亦有記述：

《廣陵買書歌為惜庵賦》：綠楊煙雨蕪城道，人說尋春春正早。惟有迂生結(jié)習(xí)殊，花香不若書香好。廣陵藝苑籖軸多，五都市上勤搜羅。玲瓏山與唐文館，數(shù)萬名手相鐫磨。舊書更較新書勝，當(dāng)日收藏夸照乘。金褫玉贉幾裝潢，豕誤魚訛費考證?？蓱z輾轉(zhuǎn)作書賈，向人便把家珍數(shù)。賣花人是種花人，能熟花名記花譜。有人跨鶴不成仙，只為書癡念未鐲。欲開石室尋丹篆，又向昆岡乞玉田。手把瑯環(huán)五千卷，心自怦怦目自眩。夏鼎商彝寶莫名，神惛力惰情猶戀。此時書賈亦大樂，知希誠貴解難索。張皇北宋澄心堂，指點前朝汲古閣。更夸昭代聚英靈，四庫圖書燦日星。殿板監(jiān)工勤勘校，聚珍銅字發(fā)新硎。怏哉王郎色飛舞，不舍竹青舍阿堵。拌郤鶯花一笑錢，換得金絲五雜爼?；`題別處認(rèn)縹緗，甲乙分來嚴(yán)部伍。移花分付種莫訛，修月丁寧缺還補(bǔ)。笑君癡處癡有情，對此婆桫日三五。幾宵歌吹竹西聞，何處新妝關(guān)眉嫵。

賦中反映廣陵藝苑書目繁富，玲瓏山與唐文館更是藏書重地。在如此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之下，自然為王相搜羅書籍提供便利，而“五都市上勤搜羅”就是最好的說明。而王氏每每搜到好書便會向他人夸耀，難怪別人評價他“只為書癡念未鐲”。正因如此，才有“手把瑯環(huán)五千卷”這樣的藏書積累。

而在同治十三年（1874）《宿遷縣志》中亦記載王氏藏書卷數(shù)：“《無止境初續(xù)稿》八卷、《井窺》二卷、《鄉(xiāng)程日記》一卷、《春明途說》一卷、《草堂隨筆》二十四卷?！保▓D2）

圖2 《宿遷縣志.人物傳》書影

王相除了喜藏書、著書之外，同時亦好金石，藏硯便是其中一種，王相《友聲集》序中有載：“吾友王惜庵先生，丙申入都，慈雨款余于宣南寓齋，出其所藏古硯，相與欣賞，余為賦九十六硯齋歌?！钡拦馐瓯辏?836）好友山陽丁人入都之時，王相將所藏古硯與之共賞，可見王氏原本是愛硯之人，自然為其收藏高鳳翰《硯史》埋下伏筆。清代篆刻大家吳熙載（1799-1870）稱：“秀水王君惜庵，淹雅好古，工詩善書，于友朋之著作，必搜羅而藂刻之，實微顯闡幽之意。又篤嗜書籍、金石，收藏至富。尤重南阜之書畫，遂以重價購得此冊?！眳鞘现赋鐾跸嗍种匾暩啉P翰的書畫，遂以重值收藏《硯史》。

2.價值：精神所聚，輒皆成寶

關(guān)于高鳳翰《硯史》的由來及其價值，清代詩人李果（1679-1751）于《硯史》序中有言：

求珠者于海，求玉者于山，非有力者莫之致也。而儒生所寶者硯，以鈍為體，以靜為用，得一二枚可以經(jīng)久而不窮。同學(xué)高君南阜，性嗜硯。所歷山崖墟莽，荒林古宇，視石之奇樸峭利者，試之裁割、磨礪以成硯。自為銘辭，以篆隸行草之法鐫之。積久至百余，合之昔人所遺，四方交游投贈，及索銘贊者，近三百枚，皆古雅可愛。間遇風(fēng)月清嘉，輒手紙墨拓本藏之。已又載其本末，別為《硯史》，偶示余閱之。有老學(xué)庵著書第二硯，明人王守溪方寸小硯，劉念臺蟻磨齋硯，又有掘港文信國祠下澄泥磚硯，物殆聚于所好歟？古人硯以金以玉，以瓦以蚌，或以浮槎青鐵，海門?邨石，形或如馬蹄如蓮葉，類各異。澄泥盛于南唐，北宋皆用歙、龍尾，而端溪則著于南宋，以迄于今。唐彥猷《硯譜》則以青州黑山紅絲石為第一。質(zhì)潤發(fā)墨，久為水所浸漬，有膏夜出焉，蓋李唐多用之。新城王先生謂，黑山在益都顏神鎮(zhèn)，今其產(chǎn)者雖盡墨而損筆，非端溪比。南阜家膠州，稱隣境，獨不多取，意者今昔所產(chǎn)，瑕瑜不同，即硯亦不能無升沉利鈍之感。南阜之不事耳食，而別構(gòu)此纍纍者，豈無意耶？余又見南阜所作古詩，有初唐人風(fēng)，鹽說類管子、王將軍，馬記神采似昌黎，畫如徐青藤，而疎落過之。大吏以其才，保舉來江南，為泰州壩官，未幾去位。留吳門，病右臂，乃以左手書。時時賦詩作畫，嘯歌自如。凡眾人之所甘者皆不嗜，而所好在此，可以想其高致矣。雖然，君子物物，而不物于物，何眷眷于此硯者焉？南阜洵多才，若以寄其磊落不可磨滅之氣則可耳，于硯乎何有？南阜高先生《硯史》序，長洲學(xué)弟李果頓首撰并書。

李果記述高鳳翰從尋石、裁割、磨礪、銘辭、鐫刻等過程均親力親為，共積累百余方硯，其中亦不乏名人之硯，最終以紙墨拓本收藏，將之別為《硯史》。在李氏眼中，高鳳翰詩文書畫皆絕，并稱贊其“南阜洵多才，若以寄其磊落不可磨滅之氣則可耳，于硯乎何有？”可見對高氏才華及其《硯史》評價極高，乃至王相亦稱：“此于藝苑中，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足見王氏肯定《硯史》的價值，不惜重值購買。

當(dāng)清代篆刻家王子若（1788-1841）觀摹到《硯史》原冊之時不禁驚嘆：“弟自慚耳食多年，至是始知世稱《研史》，即此便是。此冊之可珍，與閣下之珍之重之欲為傳之者，真知音不易，必待閱世相逢。愛古如君，可使千人共感矣?！蓖跏戏Q“自慚耳食多年”方知有高鳳翰《硯史》，認(rèn)為世上再無別本，為避免日后散佚，遂立志全力鐫刻，他說：“今西園《研史》，世無別本，又完善明晰，無難毫發(fā)求肖。是以弟自昨臘約定后，遍告同人，此后惟醫(yī)事尚可偶應(yīng)，其余書、畫、篆刻之事，一切謝絕?？倲M終年窮日之力，專攻《研史》，以早竣為望?！?/p>

清人姚世錧進(jìn)而認(rèn)為：“山左南阜高先生，嗜奇好古，尤有硯癖，行篋出硯譜四冊，俱生平手制，間及古名人艷稱者，凡三百余，規(guī)制既極古雅，銘亦超撥流俗，展玩不能釋手。蓋精神所聚，輒皆成寶，石鄉(xiāng)侯頓開生面矣。乾隆四年九月朔日，吳興，姚世錧觀因題”姚氏對《硯史》之精神價值作了較為客觀合理的評價。

3.責(zé)任：使聚于一冊，以永其傳

除了高鳳翰《硯史》具有收藏價值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王相恐其日后毀失，認(rèn)為自己有責(zé)任將其傳承下去，他稱：“藏之則人莫得覩，脫散佚則無別本。安得摹勒上石，拓千百本以公諸斯世邪？”王氏認(rèn)為只有摹刻于石上，拓摹千百本，并公諸于世才能達(dá)到永久傳承的目的。清人孔宥函（1802-1858）對王氏傳承之舉亦深表贊賞：“不靳心力，鏤傳是冊，真有心人哉！”在他眼里王相“鏤傳是冊”之舉，實為真心之人才能做到。與孔氏之意相似的還有清代著名學(xué)者包世臣（1775-1855），其于《硯史》序中如是道：

“天下事，愛之摯者，所愛必可致；求之誠者，所求必有成。宿遷王君惜庵，刻硯史之舉，斯真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者矣！良由其愛與求，一心不退轉(zhuǎn)，積久無厭倦故也。王君于國朝《畫征錄》見山東高君南阜之名，知其有硯四卷，為平生精力所萃，其名著康熙、雍正、乾隆間甚盛，卒困躓里下以歿。悼慕兼至，欲得《研史》拓本重鐫以廣其傳?！?/p>

包氏眼里，王相重摹硯史實為誠者之舉，“一心不退轉(zhuǎn)，積久無厭倦”就是最好的說明。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月吳廷飏于《硯史》序跋中亦云：“念南阜之墨跡歷久將湮，乃為壽之貞石，遇王君子若，依原拓硯銘摹刻之，使既散之硯常聚如新。按其拓本，讀其銘詞，玩其題字，則南阜之精神如接，無慮拓數(shù)十百本，并可公諸同好，實南阜之知己也”吳氏認(rèn)為王相此舉，如將高鳳翰《硯史》之“精神如接”，期冀永傳。而王子若更進(jìn)一步認(rèn)為，王氏傳摹《硯史》乃高鳳翰身后遇知音：

惜庵嘗云：余讀硯史，至過愛后雋語，感之欲涕，恨不能以先生此冊遍示海內(nèi)，遍告后人。今惜庵大費心力，為先生刻傳硯史，不唯一已不負(fù)先生愛后雋意，更為先生廣行愛后雋意，實與先生同具愛后雋意。后之視今。當(dāng)亦尤今之視昔，則以先生硯史中，自寓激昂感慨無限深情，身后寂寥湮鬱，已滿百年，亦幾含爨下焦桐之淚。一旦得遇賞音，振其遺響，傳之無窮，先生亦可大慰于九泉矣。

王相希望重摹高鳳翰《硯史》能夠“遍示海內(nèi)，遍告后人”，達(dá)到“振其遺響，傳之無窮”的效果，實為使命感之使然。

二、如何重摹高鳳翰《硯史》？

王相收藏高鳳翰《硯史》后，在重摹上主要圍繞三方面進(jìn)行：在體例上依類編次；內(nèi)容上進(jìn)行闡釋與移??；摹刻方面先后延請王子若和吳熙載參與。

1.體例：分類編次

高鳳翰在編著《硯史》之時，立志仿照西漢史學(xué)家司馬遷（約公元前145年-前90年）《史記》體例進(jìn)行，乾隆三年（1738）戊午八月中秋他在《硯史》序中有言：

南阜山人有志史氏而無所用。作《硯史》，竊慕司馬子長之書，仿之作諸書、表、本紀(jì)、世家、列傳。用以追蹤龍門，少攄意見，不謂困躓蹭蹬，略無成就，而竟病疲，以老傷心自喻而已。丁巳得罪，又苦痿痹。史遂未竟而罷。麤裝成冊，藏之家塾，聊為他日墨城權(quán)與云。乾隆戊午八月中秋節(jié)山人左手自記?！?/p>

高氏將《硯史》體例分為平準(zhǔn)、河渠、樂律、天官、本紀(jì)及世家，各幅硯圖依類入列傳，并進(jìn)行詳細(xì)分類：

史例：如泉硯，貨布硯之屬，入平準(zhǔn)；海月清輝，邗溝紫鐵之屬，入河渠；八音鐘硯、磬硯之屬，入樂律；文昌宮、河鼓、斗杓之屬，入天官；未央、五柞、銅雀之屬，入本紀(jì)；文信國祠下古磚，胡安定祠耕夫所得片瓦，米海岳、陸放翁、劉念臺、王文恪諸公遺硯，入世家；余各依類入列傳，此其大略也。戊午秋八月十五日左手紀(jì)略，丁巳半人留。（圖3）

圖3 高鳳翰《硯史》史例

而王相在高氏《硯史》的體例基礎(chǔ)之上，對其體例進(jìn)行分類編次，共分為三類：第一類以圖像和序文為主，次序為：高鳳翰題詞、南阜山人小像硯、云海孤鶴圖、高鳳翰自序、李果序、孔繼鑅序、包世臣序、史例。第二類為《硯史》的主要部分，硯史摹本112幅硯拓圖片。第三類以題跋為主，次序為：姚世錧題識、吳延飏跋、王相跋、南阜山人生壙志銘、楊翰題詩。

然分類編次之過程并非易事，涉及購刻諸多事宜。乃至吳廷飏稱：“至冊中編次先后，惜翁具說于各幅，其購刻艱阻，敗而復(fù)全，已別識之，皆不更敘。惜翁又從他所得南阜小像，橅刻冊首，或亦南阜存精寓賞之神”。吳氏指出購刻之事極其艱阻，具體編次細(xì)節(jié)亦十分繁雜。而編序最終得以完成，離不開諸多友人的熱心相助，如清代陸音敬寫南阜山人小像、清人楊翰（1812-1879）贈高鳳翰手琢硯拓、家復(fù)齋贈高鳳翰壙志拓本等。可見《硯史》實為王相與眾多誠心之士合力的結(jié)果，王相稱：

余既購藏《硯史》本，復(fù)有鬻舊畫人，攜南阜自題小像來，余詫曰：豈阜老知《硯史》所在，相尋至此邪？抑精誠感通，不以幽明隔邪？爰乞蓮溪上人，縮摹入冊，自謂所遇已奇矣。庚戌春，游京師，楊海琴太史于它處見《硯史》拓本，訪至余寓，曰：曾藏有南阜舊硯，硯背刻小像，硯匣有自銘，請以摹本贈君，勒之《硯史》卷內(nèi)，不更一家眷屬乎？余喜躍，遂兩存之。嗟乎，南阜先生生前抑鬱阨塞，豈意百余年后，有吾輩數(shù)人婆娑相料理，庶九幽之靈亦可少慰矣。王相惜庵甫自識。時咸豐元年春壬正月?！?/p>

值得注意的是，王相于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春游京師之時，楊海琴太史拜訪王相，告之亦藏高氏《硯史》拓本，其后遂將二冊合存。因此王氏編錄的《硯史》應(yīng)為二冊合之，其體例上分類編次亦應(yīng)參考二冊之長短。

2.內(nèi)容：闡釋與移摹

在高鳳翰《硯史》體例中，硯史摹本第一至第一百十二幅硯圖為主要部分。王相對每幅硯圖進(jìn)行詳細(xì)考訂，如上文吳熙載所言“惜翁具說于各幅，其購刻艱阻，敗而復(fù)全，已別識之，皆不更敘”。同時，王氏為了將原拓題記和后來附加的說明進(jìn)行區(qū)別，均標(biāo)注〇以示別之。并據(jù)每方硯的不同特點進(jìn)行分類，大致分為如下兩類：

第一類，由于《硯史》重摹過程較為復(fù)雜，難免部分硯圖與原冊有異，因此，王相對其進(jìn)行闡釋清楚，以便讓讀者更易于明白其中原由，以免誤讀。茲錄部分如下：

硯史摹本第七：按此硯本長方式，原本拓樣如此者。因此硯背仿宋式，坳塘兩墻內(nèi)，中幅自上達(dá)下，劃瀉如灘，拓時紙亦坳入，至揭起壓平，紙舒下闊，乃使兩墻外衺，入冊時無難。剪開褾正，然無以見中幅坳塘之制矣。故硯史通部中，與此同式如曼睩、菊潭、山月、流云諸硯，原拓皆不翦開褾正。今摹硯圖悉依原本拓樣，亦承先生示人勿翦之意也。

硯史摹本第二十三：原本此銘，墨書硯池內(nèi)，就空滿填書而未刻。觀伯陽司寇“再識”二字，此拓當(dāng)是硯之正面，必司寇已銘其背，故此云“再識”。而上闢巨池，既廣必深。古人多磨墨汁，筆蘸墨華，用硯池多取深廣，此硯當(dāng)是。先生承司寇命作銘，硯池下磨墨地不可書，書硯池內(nèi)，復(fù)深不便刻，故未刻。抑或已刻而不便于拓，乃筆記之。

硯史摹本第二十五：按此硯亦長方式，因硯背凹塘，故拓形下闊。其說已詳?shù)谄叻ù翰萏檬莱帲└阶R語中。惟世硯與菊潭諸硯皆無下邊，獨此硯邊四周，故拓紙皺處舒出，邊痕坼裂。茲亦依原樣摹刻，乃為不誤。

硯史摹本第二十九：此幅摹硯之初，略一粗忽，乾拓看樣，屢改屢拓，不能得原本渾樸之神。既而熟視原拓，悟其以濕拓取勝。乃師其意拓出，頗能相似。因識此，以告后之拓者。

硯史摹本第三十：此硯原拓月輪，上半近硯池處淡拓，下半由漸而濃，清輝儼然，蓋以畫法參之也。今此摹本求似，不獨在刻，且在于拓。故志此以告后之拓此者。

第二類：由于《硯史》原冊中部分硯圖文字較小，出于讓讀者易于辨別或摹拓，王相將其移摹圖外，甚至將字體擴(kuò)大數(shù)倍。如下：

硯史摹本第二：右七行題記，原本密排硯池內(nèi)空白處。今移摹硯圖外，稍疎其行列。后凡硯拓內(nèi)題字移出者放此。

硯史摹本第四：前環(huán)硯圖二題，原本在硯邊內(nèi)，硯面四圍空白處。此硯一段自右上角繞而左，按一段自右下角繞而左。字小如蠅頭，恐摹刻不耐久拓，既移出圖外，因展其字形大于原本一倍，字體筆意對臨取似。

硯史摹本第三十六：此題原本因以兩硯拓并排半幅中，就中間隙縫內(nèi)，細(xì)書兩行，小于蠅頭。茲展大臨摹，分為三行，字則大于原跡三倍。

硯史摹本第九十七：右銘原本墨書，在八字環(huán)讀文內(nèi)，亦南阜制而未刻者，今移圖外，拓于舊十之四，以便摹搨。

闡釋和移摹為王相對《硯史》繁雜內(nèi)容作出必要的解釋和補(bǔ)充，以便后人對高鳳翰《硯史》有個更全面清晰的認(rèn)識。

3.摹刻：先后延請王子若和吳熙載參與

上文王相提道：“安得摹勒上石，拓千百本以公諸斯世邪？”他認(rèn)為只有摹刻于石上方能永傳于世。但關(guān)于何人摹刻？王氏顯然慎之又慎：“余擬刻南阜《硯史》，歷試江浙諸名手，無當(dāng)意者。因見萬廉山郡丞《百漢碑硯》，訪知出子若手，蓋數(shù)載乃得與子若訂交。子若感惠徇知，專精致力，初不意天奪其年，功未及半而遽歿也。”王氏遍尋刻工，直至數(shù)載后遇到太倉王子若方為滿意。而關(guān)于王子若刻技如何？《雪橋詩話三集》記載：“程序伯與王子若應(yīng)綬皆精于畫，序伯能詩，子若兼工篆刻”；《霞外攈屑》亦載：“子若為麓臺少司農(nóng)五世孫，諸生，初名應(yīng)綬。畫得家法，工醫(yī)及金石篆刻”；《石廬金石書志》記述：“萬氏以精拓漢碑，囑太倉王應(yīng)綬（子若）縮摹于硯石之背，歷七稔始成，古雅絕倫，形神畢肖，即碑之剝蝕處亦與原本絲毫不爽”以上均表明王子若刻技十分精湛，乃至王相對其稱贊：“為往歲南昌萬氏摹百漢碑硯者，藝絕精”但令人惋惜的是，他未刻及半，便患重病，再難完成摹刻之業(yè)。然王子若的敬業(yè)精神，令人十分敬佩，他甚至直言：“自念余生，百無一營，惟石刻一事，朝畢夕死無憾?！倍谒雷约簳r日無多之時仍祈禱能將《硯史》完畢：“子若歿，其老仆述伊主病革，曾于除夜禱神，愿假一年壽，畢《硯史》工而后死，而終弗能?！保▓D4）

圖4 王相跋（局部）

最后，王子若深知自身病重已無法完成剩余硯圖，因此，他在臨終前將已刻五十余石及《研史》原冊返還王相：“昨序東先生來，分致賢主人與弟及銘山書，而傳述賢主人口囑，命弟將已刻五十余石及《研史》原冊，交渠手帶回。弟素知序東為賢主人世交至厚，其言與賢主人面諭無異。是以謹(jǐn)如命封固，一一點交，其余未刻石料，恐此時一起帶上過于累墜，暫存，俟下次便船載去可也?！痹谕踝尤糇浜螅跸啾閷そ纯坦o果，又經(jīng)數(shù)載，直至遇見吳熙載，才覺得吳氏能勝此任，他稱：

“王君遍求江淮間。又?jǐn)?shù)年，復(fù)得儀征吳熙載，熙載篆刻為近世冠，然以淹雅見器鉅公，乞纂注校勘經(jīng)史者無虛日。雖重王君意而力難專及。遂手鉤定本，以可者佐刀椎而監(jiān)示指授以成子若所遺之半。其子若已施工而未竟者，則熙載自補(bǔ)成之?！?/p>

王相眼里“熙載篆刻為近世冠”，說明他對吳氏的刻技非常認(rèn)可。晚清書畫家汪鋆（1816-？）亦稱贊其“鐵筆當(dāng)世無儷”。此外，孔君宥更直言吳熙載能繼承摹刻《硯史》之業(yè)：“孔君宥函見之曰：吾友吳君熙載，能繼此業(yè)。”然吳氏雖有心為之，但當(dāng)時忙于纂注?？苯?jīng)史，難以抽身，遂手鉤定本交由揚(yáng)州刻工摹刻，他說：

“遲之又久，惜翁因孔君宥函屬余繼其事，余時以分輯南史注，未能獨任，乃為謀之揚(yáng)州刻工，工聞惜翁意，故居奇，將終不能成。余重惜翁之意，乃商之宥函，謂惜翁欲傳南阜之心力，莫重于傳南阜之墨跡。古來傳刻之最精者，莫如《淳化帖》。淳化祖本實棗版。請自子若刻第五十一石以下續(xù)以版，爰購精手刻之，故不下子若之石刻也。其覆刻之硯銘，亦依仿之。惟剝蝕處稍遜原拓，而大略存其八九。要使《硯史》百三十頁完成，庶可竟子若未竟之志，又以慰惜翁重南阜之心?！?/p>

需要說明的是，吳熙載效仿《淳化閣帖》祖本之法，用棗木鐫刻。按吳氏之意，王子若鐫刻前五十一石為石刻，而之后的均為棗刻。雖棗版“剝蝕處稍遜原拓”，但畢竟《硯史》得以完成，既“可竟子若未竟之志，又以慰惜翁重南阜之心。”

三、王相重摹高鳳翰《硯史》之意義

試想假如高鳳翰《硯史》沒有被王相重摹，其結(jié)果會如何？王氏重摹《硯史》從中會產(chǎn)生怎樣的意義？孔宥函直言：

南阜老人才高位下，右臂以疾廢。儲器奇鬱，精書妙繪不足以吐輸，而一寓于《硯史》。集陶、石、金、澄泥凡若干硯，正背二圖，間及側(cè)面。故圖之?dāng)?shù)倍于硯，剛?cè)嵩餄窦仍斝杂?，龍尾鳳咮，斧形風(fēng)字，極古品之奇環(huán)不足過。其間時代遞存，藏家轉(zhuǎn)徒，師友投贈，兒女遺畀，莫不苦心端委，傳以人氏，識以年時，為來者永永壽焉。夫天子諸侯有國史以記言事，述善惡，寓勸戒。士不獲搢笏、珥筆，居柱下，悠悠歲徂，納景甕牖，耳目蹇澀、喉舌退廢，又不甘以摧頹不盡精氣，委之牢落寬閑之野，此草莽丹鉛為無用之用，而強(qiáng)以史名其家者，為可悲也。繡水王丈惜庵，亦南阜落莫之論也。（圖5）

圖5 孔繼鑅序（局部）

孔氏感嘆高鳳翰《硯史》如非遇到王相這般有識之士，恐已淹沒于歷史之中。王子若指出高氏《硯史》“身后寂寥湮鬱，已滿百年，亦幾含爨下焦桐之淚。一旦得遇賞音，振其遺響，傳之無窮”，在王子若眼里，《硯史》已被掩埋百年之久，今得以廣傳于世，王相功不可沒。此外，上文吳熙載亦提及“念南阜之墨跡歷久將湮，乃為壽之貞石，遇王君子若，依原拓硯銘摹刻之，使既散之硯常聚如新。按其拓本，讀其銘詞，玩其題字，則南阜之精神如接，無慮拓數(shù)十百本，并可公諸同好，實南阜之知己也?！眳鞘弦脖硎荆帧冻幨贰方?jīng)年久會遺失，然經(jīng)王相重摹之后，使其如新，最重要的是高鳳翰《硯史》之精神能夠繼續(xù)傳承下去。正如包世臣所言：“則是刻之必傳，傳而必廣，廣而必久，為藝林增瑰異之觀可知也?！?/p>

可以想像，假若沒有王相重摹高鳳翰 《硯史》之舉，后人很可能難以窺探到其真面目，僅能從張庚《國朝畫征錄》中記錄的寥寥數(shù)語去臆想其神采。因此，王相重摹高氏《硯史》，實如包氏之言“為藝林增瑰異之觀”，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

結(jié)語

高鳳翰《硯史》最終得以重摹于世，離不開王相殫精竭力的努力，包世臣稱：

王君復(fù)因婺源黃石瓴乞予為之弁。王君雖素昧生平，聞其年屆七十，家素饒，而為《硯史》一事專心致志以余年，毀其家而不惜，其識力堅定過尋常遠(yuǎn)矣！方今旱潦間作，流亡滿野，庚癸徒呼，仰屋坐嘆。當(dāng)事者莫不憂此，而未聞求能者以襄事，任能者以責(zé)成。假得人為，有力有志如王君之于《硯史》也。

王相為了重摹高鳳翰《硯史》，甚至“毀其家而不惜”，可見“其識力堅定過尋常遠(yuǎn)矣！”楊翰亦云：“頃晤惜庵先生，出示重摹《硯史》，殊竭心力”......然而，當(dāng)我們深究王氏“殊竭心力”重摹高鳳翰《硯史》之緣由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與他喜好收藏書籍金石、《硯史》的學(xué)術(shù)價值及其傳承使命感等重要因素有關(guān)。而在重摹的具體方法上，王相于體例上進(jìn)行分類編次；在內(nèi)容上，對每幅硯圖進(jìn)行詳細(xì)考訂，并作出必要的闡釋和移摹；在鐫刻方面，先后延請王子若與吳熙載參與?？偠灾?，了解王相在重摹中的諸多努力與所發(fā)揮的作用，對我們?nèi)婕由盍私飧啉P翰《硯史》的歷史價值和學(xué)術(shù)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圖1:（清）高鳳翰著.硯史箋釋.[M]//田濤、崔士篪，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12.

圖2:《宿遷縣志.人物傳》卷十七，清代同治十三年刊本書影.

圖3:（清）高鳳翰著.硯史箋，釋.[M]//田濤、崔士篪，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32.

圖4:（清）高鳳翰著.硯史箋釋.[M]//田濤、崔士篪，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318.

圖5:（清）高鳳翰著.硯史箋釋.[M]//田濤、崔士篪，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2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