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龍
抱著父親。
我走在回故鄉(xiāng)的路上。
一個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飄蕩。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散落著一層薄薄的稻草,為了紀念剛剛過去的收獲季節(jié)。茂密的芭茅草,從高及屋檐的頂端開始,枯黃了所有的葉子,只在莖稈上偶爾留一點蒼翠,用來記憶狹長的葉片,如何從那個位置上生長出來。就像人們時?;袒蟮囟⒅豢么髽?,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樹下的老舊村落里繁衍生息。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親,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親。
父親像一朵朝云,飄蕩在我懷里。童年時代,父親總在外面忙碌,但當我遇到人生中的某個關隘苦苦難渡時,父親一改總是用學名叫我的習慣,忽然一聲聲呼喚著乳名,讓我的胸膛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厚。
父親像一只圓潤的家鄉(xiāng)魚丸,在滾滾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抱著父親,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靜是何等的性情之美。
父親像是一只豐厚的家鄉(xiāng)包面,最后一個夏天,他對包面的懷念近乎于偏執(zhí)。抱著父親,我才想到,只有聚集各類面食之長的家鄉(xiāng)包面,才能撫慰父親五十年離鄉(xiāng)之愁。
抱著父親,我要送父親走上那座沒有名字的小山。
小山太小,父親的人生將在這里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稱為春,一部分叫秋。稱為春的這一部分有八十八年之久,叫秋的這一部分,則是無邊無際。于是我想,這一半春一半秋,正好合為一個秦字,為什么小山不能叫做小秦嶺呢?父親和先于父親回到這山上的親友與鄉(xiāng)親,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還在盤旋,不離不棄地跟隨。
冬日初臨,太陽正暖。我能感覺到家鄉(xiāng)太陽對父親格外溫馨,已經(jīng)蒼涼的父親,在我的懷抱里慢慢地溫暖起來。有與父親一道割過芭茅草的人,在垸邊叫著父親的乳名。鞭炮聲聲中,我感到父親在懷里輕輕顫動了一下。父親一定是回答了。像那呼喚者一樣,也在說,回來就好!
懷抱中的父親似乎貼緊了些。我不得不將步履邁得比慢還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幾步,父親就會離開我的懷抱,成為一種夢幻,重新獨自佇立在小秦嶺上。
小路盡頭的稻草很香,是那種濃得令人內心顫抖的釅香。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來尋找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來深愛的。
小路,只有小路,才是用來回家的。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發(fā)著千萬年深蘊而生發(fā)的大地芬芳。父親沒有掙扎,也沒有不掙扎。不知何處迸發(fā)出來的力量,將父親從我的懷抱里帶走。
龍回大海,鳳凰還巢,葉落歸根,寶劍入鞘。
此時此刻,我再次看見那小小身影了。她離我那么近,她是從眼前那棵大松樹上飄下來的,在與松果分離的那一瞬間里,她變成一粒小小的種子,像我的情思那樣,輕輕化入黃土之中。當她再次出現(xiàn),一定是蒼蒼翠翠的茂盛新生!
(本文有刪節(jié))
【文本解讀】
薄薄的稻草、茂盛的黃芭茅草,極致訴說著家鄉(xiāng)風土,何嘗不是道著父親離去的哀傷;與父親一道割過芭茅草的人,在垸邊叫著父親的乳名,鞭炮聲聲,何嘗不是在呼喚鄉(xiāng)情……抱著父親落葉歸根,走在家鄉(xiāng)的小路上,尋著父親,尋著家鄉(xiāng),也尋著家鄉(xiāng)人的情懷。父親雖離去了,但家鄉(xiāng)人繼續(xù)寫著自己的“春”,蒼蒼翠翠的新生,如期而至。46F8A8F1-5E7B-46CA-B8AB-F6D23C94308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