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建平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唐)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717年,開元五載,六歲的杜甫在如潮的人群中看到一團雄性的劍光和一團雌性的身影。這雌雄同體的奇異景象猶如一塊金子,封存在清澈的眼睛里。
當公孫大娘一舞《劍器》,不得其門而入的張旭忽略了周圍一眾男女的鼓掌、叫好,忘記了公孫大娘仍顯青春的臉容,甚至忘了舞蹈本身。
他被眼前重重疊疊的線條和軌跡所俘虜。
美妙的是,他又倒過來,俘虜了這些將他俘虜?shù)木€條和軌跡。
它們,通向了草書從未有人到達過的圣地。
在同一個場合或另一個場合,宮廷畫師吳道子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棵樹,正在公孫大娘劍舞之地生長:樹冠上聳,枝葉繁茂,斜枝旁逸而顫動,樹干的表皮出現(xiàn)了輕微的皺紋,一陣風將樹葉輕輕翻轉(zhuǎn),使它們的正面和反面同時受到均勻的光照。一團影子落在了空地上。這塊空地隨著影子的變化而不停地收縮、擴大、變形,似乎有更多的自己正等待完成。畫師如此投入,以至于玄宗開口問他,他才醒悟過來,重新由一棵樹變回成人。
767年,大歷二年,五十六歲的杜甫客居白帝城。歡宴之間得見《劍器》之舞。舞者李十二娘。杜甫問:您的老師是誰?李十二娘答:公孫大娘。
一道光降下來。像一道銳利的閃電。
豬狗時間,半個世紀。宮女們閑坐說玄宗,路上的浪人也閑談玄宗。
五十六歲的杜甫老眼混濁,詩歌精湛。他早已在詩歌上獲得了公孫大娘的劍法。入夜,他用筆開路,在重重霧障中找到了六歲杜甫的清澈的眼睛——
這記憶的金子。
這語言的金子。
這不朽的金子。
今年歡笑復(fù)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唐)白居易《琵琶行》
客官,您流下了眼淚,那對我是金子般的安慰。我的眼淚早于您滾落。但我們的眼淚是多么不同:您流出來的是罕見而稀有的同情,而我,全部眼淚都由世間的哀傷釀成。您即席吟誦的詩歌是一種最貴重的黃金,那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一個神秘世界。您看,我這已漸衰老之人,對黃金的認識經(jīng)歷了多么曲折的道路:青春的肉體,月亮帶來的潮水,教坊和琵琶,淡妝與濃妝,鈿頭又銀篦,五陵年少爭纏頭,羅裙與酒污,暮去與朝來,商人與空船。一切迅速地變成了他物。銅鏡是那么明亮:秋天也提前來叩門。樹葉正在變得金黃,我的黃金正在退去。它原來由短暫而易朽的肉構(gòu)成?,F(xiàn)在我習慣于在每天向自己的內(nèi)心里走,帶著這把尚未斷弦的琵琶,寄身于一個個音符之中,像星星寄身于漆黑的天空一樣??凸伲心酪?,今夜我會在再誦您的詩歌中睡去,它至少照亮了一個本來漆黑一團的夜晚。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唐)李商隱《錦瑟》
我等待彈奏。彈奏等待一雙手。手等待某個時刻。這時刻正等待一顆心。
我等待一種彈奏。這種彈奏接近于一個夢。夢來自于已經(jīng)從夢中穿越而出的人。那人仍會迷于夢。
我等待那弦上的一個個音。每一個音等待某張吹出它們的蝴蝶之嘴。嘴的歌唱仍然交付于一根根振動的弦。
我等待流水般的旋律。流水般的旋律等待一個拐彎。拐彎等待一個抑揚頓挫。而抑揚頓挫啊,等待上升與下降。
我等待一種貼心。不能說的貼心。融化在音符中的貼心。一路自我變奏的貼心。幾乎無所言說又說出一切的貼心。
我等來的語言不叫音樂。它是詩歌。由李商隱手繪。比我的期望更好地讓我獲得了奇異的永恒存在——
錦瑟?金色?無盡顏色?春的顏色?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唐)崔護《題都城南莊》
趕考的少年們?nèi)缑鄯湟粯觼淼骄┏?。煙塵四起。除了煙塵,還飛著春天正待綻放的茸芽的粉塵。最不能說的是深埋心中的紅塵。一個個如我一樣的少女,我知道她們的心思:正在練習張開翅膀,張開了又趕緊收縮。
我的窗子對著一片正在盛開的桃花。我會走到桃花中。更多的時候,桃花走進我的窗戶。它們帶來剛剛釀成的粉色。
桃花中間,會有人走過。比如,一個來自遠方的少年。
他打馬走過。
素衣的少年一直跟書童不停地贊美這片絢爛的桃花。直到他突然地封住了口:他看見了我正看著他的眼睛,桃花無盡深處的一雙眼睛。
就是這樣:看與被看。
其實一樣。
一樣的驚慌。一樣的驚異。一樣的閉了眼,又馬上睜了眼去追逐眼睛。
三年之后,少年的詩歌才輾轉(zhuǎn)入我的手。
我這婦人之身,已開始精通種種繁瑣的禮儀。當我誦出詩句的那一刻,我被深深地一刺,尖而銳利。
那近乎一種多么難得的天籟:
他竟將我化為永恒的少女。
連同那片桃花:
美的,易逝的,不再來的,偶然開放的,開放而不敗的。00FA5CB6-ED33-4723-AF30-0878274CD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