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華的二胡曲處女作《病中吟》曾名《胡適》《安適》,知者甚眾。父親沈仲章憶中有個《何適》,似為孤證單傳①,卻是我的偏愛。本篇試以溯史梳“傳”,品味寓意情境,并從語言分析角度,淺探“孤證”可倚之基,《何適》可取之點。
一、溯緣
溯史梳“傳”,須先溯緣——話得從北京大學音樂傳習所說起。
據(jù)劉北茂②:“1922年劉天華應北京大學邀請,前往任教達十年之久?!鼻拔迥辏瑒⑻烊A受聘傳習所。按“定論”,1927年夏傳習所解散③。所之不存,師將焉附?劉天華確在北大任教十年,后五年與沈仲章緊密相關(guān)。
1926年,沈仲章考入北大理學院。次年,傳習所瀕臨關(guān)閉。劉天華的學生路過沈的宿舍,聽到里面有人拉二胡別有風味,張羅劉沈面晤。劉沈一見投緣,結(jié)為師徒,北大為沈支付劉的授課費。后來,學生自組“音樂學會”。沈操辦事務(wù),獲校方撥款請導師。劉是最主要的一個,直到1932年去世。
劉天華留在北大并非僅為酬金,更是留戀北大的氣氛、北大的師生,如胞兄劉半農(nóng)及其博學朋友、徒弟沈仲章及其同學朋友……交叉啟迪,互得益彰。
劉天華認為沈仲章聽力超常,學物理出身,熟悉西樂理論,了解多種外語方言,兼有其他才能興趣,又把沈推薦給劉半農(nóng)直接當助手④,研究語言、樂律、民謠、民俗……及至沈仲章在北大文科研究所語音樂律室任助教,仍繼續(xù)主管學生社團“音樂學會”。
折回沈仲章拜師之初,第一課就是《病中吟》。劉天華講授幾星期,不時手把手,可謂師徒心靈溝通之始。其后別的曲子,劉多讓沈自行試拉,略加點撥。劉也重視沈的領(lǐng)悟繹釋,教學切磋相長。
劉天華10首二胡曲,不止一曲有另名。如《良宵》原名《除夜小唱》,《悲歌》又名《處世難》。板眼亦未完全定型,如《悲歌》傳世弓法之一傳自沈仲章。《何適》,很可能是作曲家與劉半農(nóng)、沈仲章等語言研究者共同琢磨的候選曲名。
二劉英年早逝,孤證長存沈憶——細細單線,傳到后代。
二、品境
我幼年生病時,父親會給我拉《病中吟》,解析語詞樂律涵義,牽出往事與情感。
1915-1918年間,劉天華喪父失業(yè),病居老家,前景迷茫。郁悶難遣,拉琴敘情,譜寫這首二胡曲,初名《胡適》。“胡”為疑問詞,“適”為動詞,表訴無所適從,無可奈何——發(fā)問兆發(fā)奮。這,應是作曲家本意。
后改曲名為《安適》,以避與名人胡適混淆。“安”也用作疑問詞,“安適”同“胡適”。不巧,“安適”可解讀為“安”逸舒“適”——與作曲家深感不“安”不“適”的心情背道而馳。于是,再度更名《病中吟》。
光看《病中吟》三字,難以把握該曲主題?!安≈小睘轶w健境況,“吟”是表達心理境況的方式。作曲家想要表達什么?雖從身處病境可窺心境欠佳,但劉天華只是焦慮一己之身嗎?當然不是。
劉北茂解釋:“《病中吟》的‘吟就是取自古詩歌行體的一種名稱,這里的‘吟絕非‘呻吟的意思,不可望文生義……而我國歷代詩人就有病中吟詩的習慣。例如白居易有六十余首作品是在病中作的,其標題也都是《病中作》《病中詩》《病中書事》之類,可見《病中吟》的命名是受了這類中國古詩標題的影響。”
宋代邵雍有詩《病中吟》:“堯夫三月病,憂損洛陽人。非止交朋意,都如骨肉親。薦醫(yī)心懇切,求藥意殷勤。安得如前日,登門謝此恩?!鄙蹫轲B(yǎng)病,作詩緩交朋。
劉天華《病中吟》意境不同,是作曲覓知音。理想的是曲名提示焦點,吸引所慮略同者交流,樂聲心聲共鳴。而《何適》即“往何處去”,道出“吟”者糾結(jié)之念,由衷之嘆——直抒作曲家心境,寓意可品。
九十多年前,劉天華傳藝傳髓,感染了徒弟。五十多年前,沈仲章拉曲說曲,感染了孩子。近幾年來,我重又思索,“胡適”“安適”也能表疑慮,何需“何適”?
三、析詞
作曲家三度擬名“疑問詞+適”,兩次放棄都因語言問題。不妨對癥入手,比較“何”“胡”“安”之異同。
一比語體適用
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后簡稱《現(xiàn)漢》)第7版⑤,疑問詞“安”與“胡”都標<書>,限書面語;“何”不標<書>,口語可用。
父親講《何適》就是“往何處去”時,我尚未或剛剛識字,也能聽懂。其實,“往何處去”仍偏書面語,帶文言痕跡,口語一般說“到哪里去”。
不少資料提到《胡適》《安適》,解釋為“人生往何處去”。有意思的是,不能替換成“人生往安處去”或“人生往胡處去”。
二比語法功能
疑問詞“何”可列于名詞前作定語如“何人”,或置于動詞后當賓語如“為何”。一看便懂,就是“什么人”和“為什么”。而“胡”“安”二字作為疑問詞,卻多受掣肘。比如,“胡人”會被讀為泛指古代北方西方民族,“為安”令人聯(lián)想“入土為安”。
在“X適”結(jié)構(gòu)中,“何”“胡”
“安”在動詞“適”前,都是賓語前置。然換別的動詞,就不一定了。比如,“何來”是“哪來”,而“胡來”卻是“亂來”。
論組合搭配,“何”的自由度大于“胡”與“安”——這,得結(jié)合詞性詞義思考。
三比語義解釋
《現(xiàn)漢》釋“何”有三義。義項一是疑問代詞,下分“什么”“哪里”“為什么”。取“哪里”義,“何適”問“到哪里去”?義項二也是疑問代詞,“表示反問”。取此義,“何適”問“何以適從”?義項三是姓,當年沒有一個特別出名的人叫何適,無須顧忌??v觀《現(xiàn)漢》所列以“何”起首的多音節(jié)詞,除“何首烏”外,都與問有關(guān)。
《現(xiàn)漢》釋疑問詞“安”,一為“問處所,跟‘哪里相同”,二為“表示反問,跟‘怎么、哪里相同”。據(jù)此,“安適”同“何適”??陕闊┰谟?,“安”主要用作形容詞和動詞,義項高達8個。且《現(xiàn)漢》收有“安適”詞條,釋義“安靜而舒適”。乍見《安適》,思路易往這個方向。25EFA88E-717D-4AE3-B47D-FB2D4189FF20
《現(xiàn)漢》釋疑問詞“胡”是“為什么;何故”,硬套釋義,譯“胡適”為“到哪里去”不直觀。再者,“胡”可用作副詞,“表示隨意亂來”。察視《現(xiàn)漢》所列以“胡”起首的合成詞,從“胡扯”到“胡作非為”,皆非疑問。內(nèi)中凡“胡+動詞”均取副詞義,如“胡說”是“瞎說”而非“為什么說”。顯然,作曲家不希望《胡適》被解讀為“胡”亂湊合而“適”。
比較三個“X適”,《何適》引歧導誤的可能性相對小。
四、辨音
劉天華、劉半農(nóng)和沈仲章都在北平,明白用國語念“何適”,不會與人名“胡適”相混。然三人都生長在吳語區(qū),也清楚不少吳語次方言,如上海話與蘇州話,“何”“胡”同音。蘇滬一帶為民族音樂的重要基地。先輩們也會斟酌,《何適》會否又犯胡適名諱?
對滬語,我先回顧自身經(jīng)驗。學齡前母親教我《木蘭辭》,“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的“何”不同“胡”;中小學常聞書面語“何去何從”,不少人不會讀成“胡去胡從”;大學畢業(yè)編《上海市區(qū)方言志》,田野調(diào)查口語,姓何姓胡不分,需注“人可何”或“古月胡”。
三四年前,我又設(shè)計了份簡單問卷,向幾十個生長在上海或蘇州的人采樣。結(jié)果顯示,蘇州話“何”“胡”一概同音,未見例外。而上海因五方雜處,所答不一:絕大多數(shù)(非全部)的人稱姓“何”姓“胡”一樣⑥;五分之一的人對古漢語遺留的固定搭配,區(qū)別“何”與“胡”。而對特選詩句,念“何”不同于“胡”音的更多。
無論哪種方言,《胡適》與名人胡適完全重合,《何適》能減低相混幾率。
五、思傳
音樂家一再以“X適”命名該曲,透露也有偏愛。而劉天華周圍,學者聚集。我有理由估測,曾發(fā)生多輪推敲。一錘定音得由作曲家本人,而參謀圈內(nèi)應有其兄劉半農(nóng),大概有亦徒亦友亦同情趣的沈仲章……父親并沒這么說,是我根據(jù)人際背景的推測。
沈仲章也不曾說,《何適》之名產(chǎn)生于何時。據(jù)劉北茂,1930年《病中吟》正式發(fā)表。估測《何適》在其后,不宜即改,暫限小圈“你知我知”。倘若天延人壽,按劉天華持續(xù)求進的性格,也許《何適》會后來居上。
話得說回來,畢竟文獻乏錄,沈仲章之憶仍算“孤證”。恰見兩條沾邊佐證,錄此備思。其一,劉北茂回憶:“他很自然地發(fā)出了‘人生何適的感慨,于是就用音樂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這些感受,這就是《病中吟》一曲的由來。”其二,1946年8月17日金祖禮國樂演奏會節(jié)目單言⑦:“病中吟——二胡;抒情曲,系已故劉天華教授所作,曲意有人生何適之感?!?/p>
雖曲名《何適》為沈仲章單傳,然曲意“人生何適”多獲同感——有證不“孤”⑧。
注釋:
①沈亞明《沈仲章與恩師劉天華》(《中國音樂》2015.1頁192-198)已提及《何適》,至今似尚未見相應史料。
②劉北茂口述,育輝執(zhí)筆《劉天華音樂生涯:胞弟的回憶》,人民音樂出版社2004年。本篇凡引劉北茂皆出同書。
③因存在沈仲章之特例,“定論”需思。傳習所彌留期和音樂學會全過程是兩個大題,有待另議。
④沈仲章先幫劉天華、鄭穎孫等及其助手,“間接”協(xié)助劉半農(nóng)。
⑤簡稱《現(xiàn)漢》,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商務(wù)印書館2016。
⑥另有幾人答兩姓不同音,但細聽錄音卻無差別。此現(xiàn)象對語言研究有多層意義,本篇不扯開。
⑦承金正元分享資料。
⑧沈仲章與劉北茂相熟,1946年父親在江南。不管劉與金的措辭是否含沈影響,至少說明理解同沈。25EFA88E-717D-4AE3-B47D-FB2D4189FF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