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人肉檔,玻璃地(中篇小說)

2022-06-30 03:36法國綠騎士
作品 2022年6期

(法國)綠騎士

流動的謎

陳樹福抵達巴黎第二天,時差的混沌還沒過、東南西北還不辨,便摸索到盧浮宮去了。第三天就跑去這如雷貫耳的現(xiàn)代藝術(shù)館。

咦,怎的有個賣肉攤子?走近去細看:烤爐上有根叉子轉(zhuǎn)著燒的是什么?啊,是管男性生殖器。柜臺上一疊橫切成片片的是……女性的乳房。還有一堆手手腳腳,技巧好極了,可以亂真。這個人肉檔,原來是一件大型雕塑。不知藝術(shù)家要表達什么?樹福千辛萬苦來到這遙遠的藝術(shù)之都尋寶,一下子很迷惘。

人肉檔旁有一個高壯的東方人,長頭發(fā)在頸后束成一條馬尾,很藝術(shù)家形象。樹福則是土頭土腦,像個送貨工人。兩人對著這件藝術(shù)品,面面相覷。像是有個奇異暗號顯示是同路人,兩人交談起來。

那人叫王子鵬,一對圓而大的眼睛透著直率的孩子氣。他是從新加坡來的畫家,一知道樹福也是畫畫的,剛抵步,便要請他去喝東西。

在美術(shù)館前的咖啡座,望著不遠處的塞納河,灰悠悠像條流動的謎。樹福第一次嘗香濃的法國咖啡,子鵬要了杯紅酒。

樹福說出自己是臺山人,在廣州念書,然后下了香港,打滾了七年才終于存到錢來法國。子鵬嚷道:“這么巧,我的女友也是在香港長大的臺山人?!眱扇嗽秸勗酵稒C。

當然談到畫畫。樹福身邊常帶著一個速寫簿子,就打開來。子鵬嘆道:“好精準的筆法!”確實,簡潔幾筆便把一些情景和人物神態(tài)捕捉下來了。他很想認識樹福的其他作品,樹福也很想看看他的畫。

然后聽樹福說在小旅館落腳,正在找居所。子鵬便說剛巧分租屋子的三人中有一人會離去,邀他來住,但沒有房間,只是廳中一角,用布幔遮隔,是個便宜的臨時落腳處。樹福喜出望外,真是出路遇貴人?。?/p>

第二天黃昏,樹福便提著行李按地址找來巴黎東北近郊。地鐵終站下車后再走十多分鐘,也算方便了。原來是很貧陃的一區(qū),迎面都是黑人和北非人,像是去了非洲。穿過的街道,兩旁都是破舊參差的矮樓房,來到了一個倉庫改裝、黑乎乎,像個巨型鞋盒的平房,不禁有些忐忑。

可是,走近便被菜飯香氣引起口涎。一進去,更是眼前一亮。狹窄的廳子中一張小桌上擺滿飯菜。除了子鵬,還有一個高瘦個子,是另一個分租房客、念文學的方守潮。他跟著一位女士從廚房那邊出來,捧著一碟菜。那女士是子鵬的女友陳英英,亮麗活潑,像盞走馬燈。他們知道有個新來的同姓同鄉(xiāng)分租客,特意去弄了這桌廣東小菜來歡迎他。樹福更是喜出望外之望外了。

大家為樹福夾得滿碗的芝麻雞、豉汁蒸排骨……好親切的味道。沉重的鄉(xiāng)愁驀地減輕了一半,像千萬里外到了一個新的家。心中熱乎乎的,他忍著冒上了眼眶的淚,大口大口地吃。子鵬還特別開了一瓶紅酒,不慣喝酒的樹福只嘗了小半杯便面紅耳熱了。醺醺然好舒暢,像是百事都不必多憂慮,原來這紅寶石溶液似的飲品有此神奇功效。

他發(fā)覺大家都喚王子鵬作王子,便也隨著這樣喚。

他們比樹福早一年來,但對初到異鄉(xiāng)的酸甜苦辣仍印象新鮮,很明白他的心情。王子和守潮只靠自己有限的積蓄,都需要工作來掙生活費。王子上午去一間餐館做半工。守潮法語好,在一間中國家私工場做半職文書。英英則是得到家人經(jīng)濟支持,但并不足夠,要替人看小孩換來一間住房。她要升法律系二年級了。大家都羨慕那些帶著獎學金而來或是家境富裕的留學生。但樹福腳踏實地,既然自己沒有這些條件,羨慕也沒用,只有努力去闖出路來吧。

大家談得興起,但英英不斷看手表。王子知道她要起行了,他要送英英回到巴黎南邊,然后回來,不能錯過最后那班車呢。

英英身材高挑,但被魁梧的王子擁著,竟顯得嬌小了。兩人在月光下窄小的街道遠去,似一對王子公主。

留下的兩人一起洗碗一面繼續(xù)談。守潮說:“英英學習十分勤奮。她的英語根底很好,但若要成為律師,法文仍要下苦功。她忙得很,兩人見面的時間不多,王子把她送回去也當作親密時光呢?!?/p>

王子公主

深夜的地鐵車廂空蕩蕩,只有三兩個疲倦的晚班工人。在一片轟隆聲的搖晃中,他倆緊緊依偎,完全不嫌路程長遠,心中有好多共享的時光……

夏天黃昏,圣心大教堂前的闊大階梯上,坐滿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歌聲與吉他聲中,鴿子飛翔。他倆俯視全城,灰褐如深沉的大海,可以把人淹沒,亦等待人去遨游尋寶。兩人都深信,并肩努力,定可把握命運,邁向成功。

秋風颯颯的橋上,兩人分吃一包燙熱的烤栗子,指尖暖暖,微焦的香,美味從舌頭下到心頭。

大雪,清晨。兩個從南國來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雪,共享驚喜。他在潔白的地上寫下兩人的名字,轉(zhuǎn)眼便被雪花蓋過了,兩人相擁哈哈大笑。放眼一遍晶瑩,滿天飄著瓣瓣半透明的夢想,任人去接。

然后春天帶來滿城金黃花樹。日子像車廂往前沖,在你來不及留神的瞬間越過一站又一站。

在新加坡美術(shù)學院那幾年,王子的生命中填滿了色彩。師友們對他的才氣十分賞識,令他更是充滿信心。為了走得更遠更高,他千辛萬苦來到藝術(shù)之都,要闖出一條燦爛的路。

她對藝術(shù)沒什么認識,根本不大明白他要畫什么,不過這不要緊,只要是他的心愿,她就會支持到底。她愛他的大眼睛透出的那溫和、亳無戒心、像個孩子般的純真神態(tài)。

大廈群獸與春之舞

小屋的外墻黑烏烏,窗子都很細,里面暗昏昏。來自黑龍江的守潮就把它命名為“黑龍精舍”。

王子和守潮各占一房。王子那間較大,一角放著畫架。畫板上紛雜的顏料間有一堆暖亮的橙黃,像是要在陰沉中掙出來的陽光。

他的作品不拘細節(jié),活氣飄躍,從半抽象中看出不同姿態(tài)的人體。那張《春之舞》,以簡單幾筆彩線勾勒出隱約的舞蹈,溢滿生的喜悅。王子得意地說:“就是這張畫,在青年畫家聯(lián)展中獲得了冠軍。也是自此,人們都叫我作王子?!痹瓉硭谛录悠乱褲u露頭角,儼然有明日之星的氣勢。只是,來了巴黎整年,卻仍沒有新的進展。

樹福行李中衣物不多,畫卻有一大疊。油畫都是拆掉木框只帶來畫布。王子看著那些珠江畔的煙雨、流花湖邊的柳堤,和維多利亞港旁洶涌向天的大廈群……越看越嘖嘖贊嘆。結(jié)構(gòu)都抓住重點,筆觸和用色都細密且層次分明,樹福在廣州美專練就了堅厚的寫實技巧根底。

素描畫中常有一張人像,正面的、側(cè)身的,圓圓的臉,濃濃的長發(fā)。他說:“是冬麗?!蓖踝用靼琢?,溫和地向他笑。樹福不用模特兒也能精準地畫出冬麗的容貌。他常夢到的是,臨別前,平日很沉默的爸爸說:“男兒志在四方?!?/p>

他只占用廳子一邊的臥鋪,僅有一張布幔與廳隔開。但,他已很滿足,可以站穩(wěn)起步了。

兩人談起童年。王子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因為最小,特別受寵愛,家境不寬裕但也不缺衣食,幼時許多快樂時刻,說起來仍無限懷戀。他自幼愛涂涂畫畫,常受到贊賞,便很愉快地畫下去,其實也沒有什么大計。來到巴黎后才發(fā)現(xiàn)二十世紀俄國畫家史達艾。王子非常喜歡他那奔放的線條、大膽的色彩,視他為偶像。

樹福則是長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在臺山鄉(xiāng)間長大。他的偶像也是一位俄國畫家:十九世紀的大師列賓,雄渾又細膩的筆觸,捕捉人世間的濃厚情意。

樹福很焦急地想去踏遍巴黎這個巨大寶山。攤開博物館指南的地圖來安排“進攻勢略”。他更熱心要看坊間的畫廊,這才可把握到時代脈搏。王子不是不感興趣,但來了一年都沒有怎樣積極行動。樹福的熱心替他打了氣。

各個畫廊區(qū)的大街窄路上,便常見到一個高大瀟灑和一個土頭土腦的東方人。畫廊指南小冊子上便有二百多間,還有許多是沒有登記上去的。多數(shù)是兩三個星期便換一個展覽,還沒看完一遍便有許多新的了。還有各種公私機構(gòu)主辦的群展,其中有些業(yè)余畫家的水平都挺不錯。竟然有這么多人繪畫的,不想還可以,一想就叫人倒抽一口涼氣。

他倆最愛在塞納河的左岸漫步,從中心的拉丁區(qū)向西走,沿著堤上連接的墨綠色書檔,經(jīng)過美術(shù)學院,望到對岸的盧浮宮,然后是和諧廣場、大小皇宮。兩人談個沒完沒了,不知不覺鐵塔漸近,踏過古美的艾瑪橋到現(xiàn)代美術(shù)館。兩人像一起出發(fā)長征的兄弟兵,互相鼓勵要走在時代的前端。

這天,守潮熱心地告訴他倆,遇到一個研究藝術(shù)史的評論家于裕。他是個越南華僑,才四十出頭,在此間已頗有些地位了,認識不少藝術(shù)圈的重要人物。貴人事忙,難得肯接見這兩個無名小子。

他倆興奮地前去。先是看王子的畫。于裕淡淡地說:“有些也不錯,可以朝這方面努力下去?!比缓髽涓3鍪咀髌?,一面望著于裕的臉色。只見于裕一張張翻過去,越看越不耐煩,樹福的心也一下下沉落了。終于于裕把畫夾子合起來,和氣地說:“朋友啊,你這些作品的技巧確是不錯,但無論表達方式和意念都十分古老。我給你一個忠告,你先弄清楚什么是現(xiàn)代藝術(shù)才開始創(chuàng)作吧。”樹福心中那把熾熱的火,像被一陣冰雨淋熄了,冒起絲絲煙。

“現(xiàn)代,我必得要現(xiàn)代!”這成為了樹福腦海中唯一的念頭,像撲進了“現(xiàn)代”的汪洋中,在沉溺與波濤間掙扎,已不辨方向了。他跟自己說:“要變,主要是變得徹底?!毕袷鞘难浴?/p>

自從懂得拿起一支筆來涂畫時開始,像有一條在心底拉動的繩索,要把熾熱的火傳到筆尖上,往往不用思索。但是這次,卻在許多無眠夜計來量去:怎樣才算時尚,怎樣才可吸引人打出一條路來?每出外看一圈畫展,回來他便試一種風格。首先他試抽象畫,跟自己畫了一輩子的畫極端相反。一會兒模仿夸張變形的表現(xiàn)主義,過兩天是噩夢似的超現(xiàn)實派,連野獸、立體、硬邊、天真、至簡……都試過了。像得了個怪病,抓到什么藥都往嘴里塞。起初總有點兒興奮,似乎終于找到了通向阿里巴巴寶藏洞的密碼??墒沁^了不久,身體內(nèi)像是有條裂縫,越來越深,無法跨越過去。這批畫,他堆在床尾,看見便頭痛。

樹福雖然省吃儉用,但帶來的積蓄像太陽下的雪般融得極快。他到處找工作,子鵬介紹他去餐館,但實在做不來,幸好守潮介紹他去畫半天家私,總可糊口了。

樹??歼M了美院。其實以他的功力,做導師都游刃有余,不過要靠學生證辦居留及獲得各種福利。制度很松,根本不必上課,只是有時他也到美院素描室畫裸體模特兒,人體的線條確實變化無盡。

實際生活漸有節(jié)拍,不過最苦的仍是不知要向哪個方向走。

王子看見他焦頭額爛,常開解他。英英專程跑來,帶了一大包炒米餅,因為知道他愛吃。她在香港出生,未回過臺山的,但常聽父母談起,跟樹福感到特別親切。她雖然不懂畫,也勸道:“別鉆牛角尖了,會神經(jīng)錯亂的?!?/p>

黑龍精舍

屋子雖細小,但前面有塊沙石空地,竟成為袖珍樂土。那群窮學生朋友,擠在巴黎城中的頂樓傭人房中,或是在人們家中租個小室,都是限制多多,周末便常愛來此聚會。

守潮認識很多不同學系的朋友。英英穿著入時整齊的服裝,與一群吊兒郎當?shù)膶W生形成強烈對比。但她在大家之間奉茶送水,加上爽朗的談話聲,像一股暖流把人們連起來。

大家天南地北地談。這晚聽見守潮跟工程系的張凡辯論《包法利夫人》,兩人都激動得面紅耳赤。只聽張凡斬釘截鐵地說:“罪無可恕,情無可原?!笔爻眻猿值溃骸安皇沁@么簡單,是深入的人性探討……”樹福和王子都被吸引得豎起耳朵。這鼎鼎大名的文學名著當然有所聞,但老實說沒有讀過。聽著聽著,稍為明白頭緒,原來是關(guān)于十九世紀時一個鄉(xiāng)下庸醫(yī)的妻子的故事。她不滿現(xiàn)狀,做出墻紅杏,終于身敗名裂而自殺。只聽守潮說:“這書很偉大,是不帶批評地探討人性弱點……”張凡仍然不同意這一說法。英英一面打點飲食,一面也高聲同意張凡的觀點。

夏天在屋前沙石地上,各種冷飲拌著你言我語,像意見雞尾酒。冬天,下雪的時候,都愛圍爐火鍋。隨著高談闊論,肉片蔬菜加進滾熟湯中,似百川合匯。黑龍精舍成為窮學生朋友的中心,承受了無數(shù)夢想。

畫展

這天,王子興高采烈地對樹福說:“你有機會參加一個群展了!”原來某區(qū)的一個中型文化中心會舉辦一個以“心中風景”為題的展覽,每個參展者都要提供一段自我簡介,他倆找守潮代筆。

拿張什么畫出來呢?他試過許多派別,哪一種會最吸引人注意?心中掙扎了好久,最后仍是選一張自己原本風格的:寫實的城市風景。雖然這曾被藝評家于裕宣判死刑,但起碼是以真面目見人。

王子展出一張《雪舞》。他來法國后的新作很少,自從見到雪后,很是喜歡,畫了幾張以此為題,配合他常用的鮮明色彩,散發(fā)著流動的欣悅。

開幕禮好熱鬧。守潮介紹他倆認識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說:“是位黑龍江前輩?!北R先生看來六十多歲,矮小慈祥,像個瘦瘦的佛。他的太太是意大利人,也是這年紀吧,滿頭銀發(fā),還顫巍巍地拄著拐杖,看來便像很老。盧先生很欣賞樹福那張城市圖的扎實技巧,使樹福很興奮,像是被判了死刑后有獲赦機會。

守潮也知道于裕的評語,對樹福說:“你看,人們意見可以很不同的,不能全聽,只可當參考?!?/p>

看了許多參展人的作品,王子和樹福自覺也不差,不禁斗志高昂,相約以后開一個雙人聯(lián)展。

可惜守潮不久便離開了黑龍精舍,下去里昂大學修讀翻譯博士學位。他的房間讓給了一個浪跡天涯的攝影師林山。

吃夢為生的怪獸

守潮走了后,來黑龍精舍聚會的人漸以畫畫的朋友為主,交流了許多奇聞。

“為什么曼佐尼的罐頭裝屎被博物館收藏?難道意大利屎特別香?”

“吹牛的人太多了。有人回國說獲得戴高樂獎,這兒根本從未有人聽過??!”

“成名也得靠本錢。那個風頭很勁的李某,一天到晚請藝評家到他哥哥的豪華餐館吃飯,日子有功?!?/p>

黑暗,不公平的事多得很。總之失意的人酸酸腐腐,認為懷才不遇,全世界都對自己不起。稍為得意的人嘛,最怕落魄的同行想沾光找?guī)兔Α?/p>

自命正統(tǒng)的藝術(shù)家很藐視那些在蒙馬特山頭做游客生意的行貨畫師。也有不少人中途放棄,有個去開餐館,有個轉(zhuǎn)行去做豬肉商……大家的語氣中都帶嘲笑。王子和樹福卻沒有這樣想。

最煩的是那個“凡·高再世”伍大務。他畫的都是一張張扭曲的面孔。他自己的瘦臉像條苦瓜干,笑的時候像哭著。他凄凄地說:“唉,來了巴黎兩年多,仍是什么頭緒也摸不著,一張畫都沒有賣出去?!睒涓1居行┩∠鄳z的感覺,但聽他接著說:“凡·高也是啊,生前沒賣出過一張畫”,就覺得他有些奇怪。他說不了兩句便把自己的畫冊打開給人看,人家客氣地說些很普通的贊美話,他便慘慘地說:“我在香港,是很有名的畫家?!睒涓T谝慌月牭剑肥瞧婀郑鹤约涸谙愀圩×似吣甓啵瑢Ξ媺蔡貏e留意,可從沒聽過他,不禁向王子打個眼色。伍大務老是凡·高前凡·高后的,在一旁幾個朋友低聲嘲笑:“他唯一像凡·高的地方是神經(jīng)病?!敝挥型踝硬恍?,反而有些同情。

有位在一間小畫廊兼職的美院學生,有時也來這兒聚會。她說,連這么一個小小的畫廊,也有很多遠近而來的畫家想加入,每人都以為,以自己的才華定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她說出一些事情,有些很可笑,有些很凄涼。這些人都懷著一個夢而來。巴黎是一頭以吃夢為生的怪獸。

樹福和王子都聽得有些迷惘,像要在原始森林中砍出路來。

樹福白天在家私店畫“花開富貴”,工場中工友不斷打磨紅漆,粉末飄散滿室,晚上吐的口涎都帶紅色。子鵬從餐館下班,發(fā)間都沁著姜蔥醬油氣味。常常,在陰暗的小窗前,樹福一盅清茶,王子一杯美酒,談著將來有一個向北的光亮大窗,又愛談雙人展的計劃。

同心

這天黃昏時樹福見到王子神色有異,像是很苦惱,獨自喝了半瓶紅酒。樹福按著他的杯,問有什么事。他說出來了:“英英的家人十分反對我倆的交往,要我們斷絕關(guān)系。她不肯,家中便停止了經(jīng)濟支持。一下子,我們彷徨極了。”

跟著兩天王子都神不守舍。樹福很想幫忙,但自身難保。帶來的三個月的生活費用盡了,只靠畫家私支持。積蓄中只剩下買一張回程機票的錢,以備萬一再挺不下去仍有回頭路。他把心一橫把這筆錢拿出來助王子解燃眉之急。但王子說沒有用,解決不了問題。還有兩年半她便獲得學位,此時放棄,真是前功盡棄。她的課程日益艱深繁重,加上要追補根基不夠好的法文,不能再多做工賺錢。終于他倆想到一個長遠計劃,這段時間王子去餐館當全工,讓英英專心攻讀文憑,兩年多便畢業(yè)。而繪畫則是很艱難的事業(yè),不知要多少年才可熬出頭來,一等到她開始工作,他便可以專心繪畫。兩個人一條心,這兩年多還會挺不過去嗎?

王子笑著說:“有空我便畫幾筆,總不會就此生疏下來的?!彼肋h是那么溫和,眼神純凈像個孩子。樹福提議他也去畫家私,或是到蒙馬特山頭替游客畫像,有些人賺很多錢的。但王子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都很講究技巧的,不適合自己。餐館辛苦一些,但不用傷神,總做得來的吧。

既然約好了這樣做,英英便全力以赴。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她心中只剩下了這個意念,一頭埋進了作業(yè)中,除了努力,只有努力。兩人聚會的時間不多。一切,都是為了將來的共同生活。

有次,王子送英英回家,在樓下遇到她住所的女主人。那位法國太太關(guān)心地說:“你要勸勸英英不要那么拼呢,她常工作到深夜,要保重身體啊?!蓖踝舆B連點頭,更不敢要求英英多見面了。

他在新加坡時雖然不是富裕,但從不需要這樣費力去討生活的,實在有些吃不消。只是看到英英可以安心學業(yè),又是無限安慰。

樹福常見他一杯在手,問起來,他便笑道:“意大利導演費里尼,意念奇特,靈感都是來自夢。我的靈感來自酒?!?/p>

樹福有時提起雙人聯(lián)展的計劃,王子的反應沒有以前那么熱烈,也不見有新作。樹福想:“可能是他不慣這疲倦的工作,暫時泄了些勁,要等待適合的時刻?!?/p>

他沒有留意王子日漸黯淡的眼神。英英也沒有留意到,因為每次見到她,他心中總會光亮起來一陣子,振奮精神。

這個春天特別美麗

這個春天特別美麗,冷冽中亮黃的花樹盛放,滿城都像鍍了金。樹福去機場接了冬麗,素描上的畫像終于活生生地來到身邊了。

冬麗矮矮胖胖,與不高的樹福很相配。朋友都料不到,土頭土腦的樹福,未婚妻竟十分時髦,一頭長發(fā)半掩著搖晃晃的大耳環(huán),尖長的指甲涂著艷麗的蔲丹。

樹福來了快一年,法文單詞仍沒多認識幾個,每要辦公事,手續(xù)都得靠朋友幫忙。這次婚禮就是英英代理一切。她忙到不知晝夜,仍為此傾力奔走。冬麗初到,她更像對親妹妹般悉心照顧。

婚禮非常簡單,就是王子和英英做男方證婚人,守潮和他的法國女友露薏絲專程從里昂來為這位從未見面的新娘做證婚人。婚宴就只有他們?nèi)龑土稚?。晚宴是去王子工作的那間餐館,很豪華的地方。大家都向王子和英英笑道:“下次便是你們了。為前面美好的日子干杯!”平時滴酒不沾的樹福都喝了兩杯,王子更是興致高,喝個不停,英英按著他的杯子不讓再添。

飯后大家在香舍麗榭大道散步。王子挽著英英,二人像英挺的王子與嬌美的公主。樹福跟守潮和林山談個不停;露薏絲的英文很好,跟冬麗一見如故。冬麗說著初來乍到的新鮮印象,又說很高興認識新朋友,且道:“王子的面色好紅!”露薏絲忽然有些遲疑,像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終于還是半吞半吐地說了:“恐怕他喝了很多酒。我在社會緩助處任職,見到很多酗酒的人的面色都是這樣的。要小心?!倍愋闹幸惶?。

浪跡天涯的林山正要繼續(xù)行程,臨走前剛好來得及參加這場婚禮,在華燈燦爛光影迷蒙間,替大家拍攝下最美好的時刻,仿佛便可握在手中。照片都是妄想的化身。

樹福頂替了林山那間較寬闊的房間作新房。

冬麗帶來的積蓄也不多,五光十色的花都還沒看多少便去找工作。受到語言和資歷的限制,什么也輪不到她。王子介紹她到一間中國小餐館洗碗,她便把長發(fā)束在腦后,尖長的指甲都剪短了。這天樹福見到她不斷在手上涂保養(yǎng)劑。一看,原來她用不慣歐洲的“硬水”和洗潔精,纖纖的手紅腫微爛。她在香港只是當個小文員,家中并不富有,但也從來不用做粗活的。他十分心痛,說:“別去做了。我多畫一些家私,節(jié)儉點仍可應付的?!彼f道:“不要緊啊,習慣了便可以。騎驢找馬,又不是做一輩子?!钡习迦韵铀KK于找到做家庭清潔的活,一聲不吭去替人吸塵抹窗。

黑龍精舍有了個女主人。不過那些扯牛皮大食會反比以前少了,因為每人都越來越忙。

贏得巴黎侍應名

王子從餐館下班已是深夜,往往已精疲力竭,有時在地鐵上便睡著了,幸好是要到末站才下車,不怕過站。樹福和冬麗都是自清早便忙著出外做工,每晚都早早上床。雖是同屋,但與王子常常整個星期也沒碰上一面。有時冬麗煲了好湯,便留下一碗給他。

起初,每天王子起來時雖已不早,也會在昏暗的小窗前打起精神,對著畫架,擠出顏料在調(diào)色板上。常是最愛的橙黃色,明亮又朝氣勃勃。他想繼續(xù)發(fā)展《雪舞》組畫,但畫了幾筆便像膠著了,只有頹然放下。想著:“明天,明天再試。”靜悄悄的屋子像個空殼,自己也像是空的。悶悶地喝一杯酒,好過一些。發(fā)一會兒呆,看到大鐘,又是要出門上班的時候了。漸漸越來越遲起床,在空屋中轉(zhuǎn)幾轉(zhuǎn),喝兩杯,已要離去。路程相當長,不過一想到是為了美好的共同計劃,精神又一振。

餐館星期一休息。一次又一次,他面對空白的畫布,像對著緊鎖的門,又頹然把筆放下。只有喝一杯可以暫時忘憂。日子一天天過著,干涸的顏料成為一個個疙瘩?!堆┪琛方M畫逐漸夭折。

每星期一黃昏他便到大學門前等英英下課。但有時她下了課仍要趕去做別的事。如果她可以,便在小店子吃拉面、吃薄餅,談著美好的日子漸近。她多愛他無比溫柔,像個孩子似的眼神,但她往往要趕功課不能久留。

樹福忙極了,仍盡量抽空跟他出外逛逛,但是多數(shù)美術(shù)館和畫廊都在星期一關(guān)門,最多只能一起去喝杯東西。王子總會要杯酒。樹福起初總是問他《雪舞》組畫的進度,但老是不見動靜,漸漸便不問了,雙人展的計劃也按下不提。

每周一這天難得的假期,王子常是獨自挨過,有時比上班更難受。

有次見到王子匆匆忙忙。原來“凡·高再世”伍大務果真進了精神病院,他的家人打長途電話來請王子幫忙。他趕去精神病院接他及送他去機場回香港。然后,有個在蒙馬特山頭替游客畫像的畫友因爭地盤被打,王子陪他進出醫(yī)院。另一次更使人震驚。也是蒙馬特山上的一個畫友,住在龍蛇混雜的一區(qū)。他賺了很多錢,都藏在家中,不知怎的被鄰里知道了。劫匪進屋,他抵抗時被殺了。王子趕去幫助遺孀與孤兒。他對朋友往往很熱心,大家都很喜歡他。

工作疲勞又苦悶。以前當半工時不覺得,現(xiàn)在全天浸在里面很吃力。但是同事們誰不是這樣?聽他們說出許多挨盡艱辛的經(jīng)歷,他這簡直不算什么,也不敢多埋怨了。況且別人沒有他這個秘密目的呢。只是料不到自己像一條離開了水的魚,連呼吸都有困難,但是不敢跟人說。

與英英相敘,見她一次比一次瘦了,看她為了共同目的廢寢忘食,很是心痛。不過她雙目炯炯有神,意氣高揚,王子就越是覺得自己軟弱,更不敢向她訴說自己的苦惱,怕她責備:“這場仗還沒有正式開始,你已退下陣來?”自己真是這么不濟事?但是,實在難以承受,可以怎么辦呢?進退維谷,只有挨下去,再喝一杯萬事安。

每次跟樹福談起,樹福都鼓勵他說:“一時畫不出畫不要緊。”更笑道:“我初來時差不多整年,不都是很迷失嗎?又慢慢找出路來了。等待你的《雪舞》組畫,等待我們的雙人展?!蓖踝右才d奮一會兒,周一放假那天他又想努力,但轉(zhuǎn)頭便提不起勁,又拿起一杯酒。他知道樹福是那種自幼便咬著牙闖出路來的人,他不會明白別人為什么不能。慢慢地,他連對樹福也不敢多提自己的苦惱了。

漸漸地,英英聽人說子鵬常常喝酒。問起他,他說有時跟朋友興起喝幾杯。在法國,誰不喝酒的?

這個星期日晚上,王子深夜放工回來,樹福收拾著東西仍未睡,興沖沖地對他說:“有一個新加坡畫家團來歐洲考察,只留四天,今天見到他們,好些都說跟你認識的。要快些約他們跟你見見面,他鄉(xiāng)遇故知呢……”豈料話猶未完,王子低聲說:“我知道,有個團體招待他們今晚來我工作的餐館晚飯?!?/p>

剛才當他捧著珍饈上桌時,見到座上有好幾個舊同學和一些畫壇師友,大家都一陣愕然,有人沖口而出嚷道:“王子!”當時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那盤龍蝦差點兒倒翻了,干笑著。他轉(zhuǎn)身時聽一個當年是他最凌厲對手、很嫉妒他的舊同學笑道:“十年一覺畫家夢,贏得巴黎侍應名。”全桌哄然大笑。這笑聲像火焰般追在他背后燃燒。這些他都沒有告訴樹福,只是干冷地說:“才三兩年,他們都干得蠻不錯?!钡珮涓B牫隽怂Z氣中的酸澀,平日什么都嘻哈笑過的王子竟如此在意,便說:“留學生在外國挨,做粗活,是很平常的事。況且工作根本不分貴賤,有什么失禮處?只要自己繼續(xù)努力,到拿出成果的一天,這些都是值得驕傲的過程。你的《雪舞》組畫很有可發(fā)揮的潛力……”但王子沒答。

每天都像團爛面粉,搓不出形狀來,又粉碎了。住處離餐館遠,更加厭倦。很想搬,又提不起勁。

心像一艘小舟,一塊塊石頭加上去,越來越重。

星光下

這天樹福忽然接到守潮從里昂的來電,叫他立刻去找那位黑龍江前輩畫家盧先生,有個任務,看看他或王子誰可勝任。

王子時間不合適,叫樹福前去。

老畫家接待了他。墻上一幅幅山水,中國的水墨筆觸融入了油畫技法,既傳統(tǒng)又新穎。看他那幾本硬皮精裝的畫冊就叫人羨慕不已,原來他在臺灣、新加坡等地有過幾次頗大規(guī)模的展覽。他曾相當有名氣,但現(xiàn)在竟已沒有多少人提及了。藝壇這汪洋也真茫茫,但盧先生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

他倆從新墨西哥來,在法國斷斷續(xù)續(xù)住了三十多年來,現(xiàn)決定回去美國定居。離去前,兩人都想重游意大利一些地方,回味他們年輕時最快樂的日子。盧先生身體不甚好,而太太行動不便,常要坐輪椅,所以要找個人沿途照顧。

自己身無分文,竟可去意大利看畫!這樣從天上掉下來的黃金機會,樹福簡直是從喉嚨中伸出只手來想抓著。但轉(zhuǎn)念一想,可能這正是讓王子振作起來的催化劑?;丶蚁蛲踝愚D(zhuǎn)達時,便鼓勵他去,借口恐怕自己不能勝任,又說不放心留下冬麗,更提議代他到餐館上班。王子眼中閃過一陣亮光,但很快便熄滅了,堅決地說:“我不會去?!?/p>

怎樣也說他不動,只有約定了以后四人一起環(huán)游歐洲。

樹福興奮得像個孩子。

盧先生夫婦兩個多星期內(nèi)只要去翡冷翠和曰梵娜,慢慢細品這兩個城市。

翡冷翠這藝術(shù)寶庫!樹福推著輪椅里的盧太太,觀賞使人震撼得透不過氣來的美。但亦使他迷惘:米開朗琪羅的巨作中,偉大如“日、月、神、昏”,也不過是在華麗的冢中,伴著貴族的墓。藝術(shù)家都要靠權(quán)貴而生存。今天是換了另一個形式的權(quán)貴,并且更商業(yè)化了。他最愛那組未完成的“奴隸”雕像,他們還未完全成形,像正從石中掙扎出來。

旅店在小斜坡上,俯視半個城市。盧太太常是很早便睡了,在旅店前的露天茶座上,夜色漸濃中,老先生和年輕人就聊個沒完。盧先生漸漸感到這后輩的厚憨,越談越用心。

盧先生說話總是閑定的,多是談藝術(shù)。他崇拜古典,但對現(xiàn)代藝術(shù)的態(tài)度很開放,說:“觀念藝術(shù)中有許多大氣磅礴的精品,這是以另一個形式來探討世界,根本不必與繪畫拉在一起呢。當然有很多抄來抄去的垃圾,像所有領域一樣。但到底作品只分好壞,不分新舊?!彼脑捊忾_了樹福一個悶結(jié)。

樹福向他請教關(guān)于他那東西互容的畫風。盧先生一輩子都往這方向?qū)に?,不免感觸良多,結(jié)論是:“不要被西方標準牽著鼻子走,亦不要賣中國膏藥。”這話使樹福深思。

他又說:“才華和努力當然重要,但更要靠天時地利人和,哪一個名畫家背后沒有人脈?名藝術(shù)家都是商業(yè)炒作捧紅的。不必為藝壇黑暗而憤怒,世界上有一個不黑暗的行業(yè)嗎?商界,學術(shù)界,科學界……哈哈哈。”樹福像是終于看得清楚一些了。

然后繼續(xù)行程朝東北去,途經(jīng)威尼斯也沒停留。樹福并不可惜,那是要留待跟冬麗兩個人去的。

曰梵娜是個迷人的小古城。巨大馬賽克鑲嵚畫使人震撼。無數(shù)小碎石和玻璃亮片綿密地拼成繁復的情境,生命就是這樣拼成,凝在時光里。而且但丁在《神曲》中描述的天堂入口處就在這兒附近一個森林里呢!

盧太太睡了他們便踱去小城中心,幾步便到。在咖啡店露天座上呷著果汁,天南地北地聊。有時竟談起私事來。盧先生說:“我們生活得好,是靠以前做皮革生意呢!瀟灑是靠錢養(yǎng)的。有錢不可得到一切,無錢一切都不可得到?!?/p>

然后再說到,要回新墨西哥,因為要陪在兒子的墓旁終老。樹福這才知道,原來他們心中有一個從來沒有完全結(jié)疤的傷口。他又笑著說:“藝術(shù)不需要懂的,最重要的是懂得欣賞生命的繽紛。你年輕,不用想這許多,只要努力捕捉人間景色作升華。不過心中要記著,得失和快樂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大。做人是世上最艱深的藝術(shù)派別?!?/p>

回想時,滿腦子是偉大的藝術(shù)品,但更縈繞心頭的是:星空下,瘦小的老畫家閑定的話語。像個木菩薩,曾經(jīng)是樹,聽懂風雨;在人海波濤中浮沉已久,波瀾不驚。

大窗

途中樹福匆匆打過幾次電話回家,都說安好?;貋砗蟛胖?,原來他出門才兩天冬麗急性盲腸炎,英英百忙中奔走,出院后王子悉心照顧,現(xiàn)在一切安好了,怕他掛念所以在電話中沒說。樹福感激極了。

不久,盧先生來黑龍精舍看樹福的畫,他說:“你別再到處亂碰了,繼續(xù)去畫自己的心、那些使你感動的題材吧。現(xiàn)代不單是表面形式,是要生活去體會?!笨匆娔顷幇档男〈白樱R先生眉頭一皺。幾天后打電話來,介紹他到西南一個近郊小鎮(zhèn)租一間小室。樹福立刻跑去看了,雖然窄小,但那扇向北的大窗立刻把他征服了,而且環(huán)境寧靜幽美。很舍不得離開王子,但其實王子早已嫌住所離工作的餐館遠,也趁此時決定搬去較近餐館處。

樹福的新居小得只放得下一張長沙發(fā),晚上打開了成為雙人床,再沒有多少走路的空間。請王子和英英來,開了小桌吃飯,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另外兩人坐在桌子對面,椅背便差不多貼著大窗了。英英留意到王子見到大窗時眼前一亮,就記在心底。

樹福繪畫的光線再理想不過了,但距離嚴重不足,他常常要拿塊小鏡子來形成遠看的效果。物質(zhì)困難總會找到方法去克服,最困難的是心靈之路。他轉(zhuǎn)過了許多圈,路有千萬條,自己就走這一條吧。終于回頭再拾起自己的風格。像一個出了遠門,看了世界很多風景的人回來看家門前的小樹,樹不再只是樹。

盧先生來看過,說他畫的城市已不像以前,除了景色,更捕捉到了異鄉(xiāng)人的落寞。

王子的新居在最高級地段,連那些以前是給傭人住的頂樓小室也比其他地區(qū)昂貴。樹福去探他,堂皇的大門旁有一道窄小樓梯,爬啊爬啊上到頂樓,陰暗的長廊兩邊是一間間小房。矮窄的房間,因配合斜斜的屋頂,有一堵墻也是斜斜的,高大的王子僅能在半個房中站得起來。小窗比黑龍精舍更暗,樹福只有說:“畫黑白素描仍可以的?!狈凑皇R荒甓嘁@樣挨。

兩人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每次樹福都說些鼓勵的話,王子漸當笑話,說:“你和英英都有臺山人死挨死搏的耐力,真是當年去金山的臺山阿伯精神。”樹福也不敢多啰唆了。

不久英英介紹冬麗在免稅店找到售貨的工作。愛美的冬麗又可以戴上大耳環(huán),再留長指甲,涂上各色配合唇膏的蔻丹!最重要的是收入穩(wěn)定了,樹福也可少畫一些家私,多些時間畫畫。

日子像塞納河上的波浪,平靜下面是什么?一年起起伏伏便流過了。

喜事連連

真是喜事連連。

先是盧先生在回美國前介紹樹福去一間小畫廊,代他申請文化部資助,舉辦首次個人展,竟然通過了。樹福向主辦當局提議與王子一起參加。但政府公事公辦,不能私人改動。他去告訴王子,很遺憾第一個展覽不是二人聯(lián)展。王子拍拍他的肩說:“反正我并沒有夠分量的新作?!?/p>

樹福說自己幸運,王子說:“幸運是你的努力吸引來的?!庇挚嘈Φ溃骸靶疫\之神來到我的門前也會回頭轉(zhuǎn)?!睒涓UJ真地說:“時候未到吧,這一天會來的?!?/p>

跟著,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有一件更大的喜事!英英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她立刻找到了工作,對于一個新出道的人,待遇已算不錯。小兩口的生活也立刻不成問題了。王子辭掉了餐館的工作,人也輕松得多。朋友們都為他倆額手稱慶。

英英立刻便歡欣地安排婚禮。有朋友告訴她:“王子喝酒喝得很厲害?!彼碱^一皺,心中一慌。但她從沒見過酗酒的人,便想:“也不會很嚴重吧。一旦成了家,安頓下來便會走上軌道。”

樹福在首次個人展中賣出了第一張畫,他把一半錢匯回了老家,然后要給王子和英英送個大禮。因不知送什么好,送了個大紅包。

婚禮簡單而熱鬧,也只是三十來個好友聚宴。王子神采飛揚,穿著不很傳統(tǒng)的新款外衣,打著領帶,好瀟灑的藝術(shù)家形象。英英沒有穿新娘長紗裙,而是一套很得體的白套裝。兩人襟頭都別著一朵大紅花。好一對王子公主。

新婚后忙亂了好一陣子。除了各種事情,英英要面對壓力很大的新工作。她的座右銘仍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忙碌忙碌,她像剛上路的壯馬,一心向前奔闖,亦毫不懷疑王子也是一樣:現(xiàn)在奠定了美好生活的基礎,正好乘勝追擊。

找房子的時候,她的首要條件是要有一個向北的幽靜大窗,就在這兒安放他的畫架和用品,占了小廳中最好的位置。為了此,她寧愿接受一些不很理想的條件,例如上班路途較轉(zhuǎn)接,附近很少商店……

在陽光明媚的窗前她擁著他,快樂地說:“你可以無牽無掛,隨心所欲地畫畫了?!眽ι蠏炝怂锚勚鳌洞褐琛?。樹福陪他去買了許多繪畫材料,就是用那紅包賀禮的錢。王子也一陣子意氣高揚,像很年輕時那樣。兩人聯(lián)展的日子在望了。就算找不到畫廊代理,自己也可找個地方安排的。

跟著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樹福的首次個人展受到一些評論家贊賞,助他申請一個年輕藝術(shù)家發(fā)展計劃,獲得法國南部亞薰容城一所藝術(shù)機構(gòu)接待,可以有整整一年專心在陽光燦爛的南方繪畫。他見到王子婚后安定,便很放心地起程了。他相信一年后回來,雙人展定會很快實現(xiàn)!

蔚藍海岸是所有畫家夢寐以求的地方,比起灰蒙蒙的巴黎,使人心亮神清。冬麗以前?;刂楹L阶娓改福鲜钦f:“這兒的海岸真像珠海!”樹福也覺得是。他有空便四出追尋一些畫家的足跡。來到亞爾城那間在梵高筆下成為經(jīng)典的“星空咖啡店”座上,難免想起那個香港凡·高伍大務,不知下落如何了……在安培堡天使灣,不禁想到王子的偶像史達艾,風華正茂時在此城墻跳下自盡。這些他自然都跟王子在電話中談到了……

生活費無須發(fā)愁,但冬麗仍去找工作,她的法語已很有眉目,加上流利的英語和中文,在旅行社找到導游職位,更理所當然地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彩鳥。她整天在碧海繁花美景間轉(zhuǎn),晚上回來時說話都閃著陽光。樹福不知不覺間也被南方的氣息沁透,提起筆時竟不再畫城市的陰沉和壓迫,而從海光田野中捕捉到大自然的力量。他的畫仍然不是色彩絢麗的,而是收斂平和,畫面散出穩(wěn)重的欣悅。

他們多次熱情地請王子夫婦來玩玩,但回話都是:“很希望來啊,但實在不能分身。”也明白的,相信他倆忙于努力建設美好的新生活,來日方長呢。樹福不時也問王子繪畫的進展,只是總不得要領,便想,一切發(fā)展,各有時序。

南方的冬天仍是和暖。電話中知道巴黎下雪,便對王子說:“你最喜歡雪,又可激發(fā)你的靈感了?!必M料王子淡淡地說:“我不喜歡雪了。在街道上,只有清晨未有人踏足過時美麗一陣子,轉(zhuǎn)眼便十分污臟,一不小心更會滑倒。”

石壁

生命的路途布滿如此多魔障。你盡心盡力去把握命運,它仍可以輕易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英英的努力很快便得到驕人成績,半年內(nèi)升了兩次級,已是這小律師樓的助理主管了。她沒有察覺,王子越來越落寞的神色,像一塊漸漸生不出草木的荒地。

不久,同系的女同學艾麗莎提議跟英英聯(lián)手開設一所以商務為主的律師樓。此地的中國人商業(yè)日益繁盛,這市場是極可觀的。有這法國拍檔,更是前途無限。英英于是雄心萬丈,越是忙得晝夜不分了。

她的公務晚宴,差不多所有人都偕眷出席的。她不能讓王子像平日那樣穿得吊兒郎當,不由分說便替他買了套名牌西服,他連結(jié)婚那天也沒有這樣穿過的。他起初不肯,終于被她迫得屈服了。高大軒昂的個子,驟眼看來很體面。她像個孩子般贊他儀表出眾,他仍是老大不高興。宴會上往往除了律師同行,亦有許多各界要人。本來,在法國,畫家的地位是很尊崇的,但他只是苦著臉,席上都答不上話題,多次令英英很尷尬。妻子越是光芒四射,他越感到不如人。他去了一兩次便不肯再去,不過,其實她也漸漸松了口氣。他不懂說體面話,有他在場礙手礙腳。

英英一早便上班去了。每天,王子在那個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大窗前,最理想的環(huán)境中。但那張空白的畫布卻成為了塊石壁,不但不能進去,竟像會塌下來壓死人。

每晚英英回來時問“今天怎么了?”他都答不上來。漸漸她不再問了,但她期待的眼光使他覺得更沉重,就很怕聽到開門時“咔嚓”那一聲。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道路太渺茫。妻子的成就使他更覺得自己不如人。盡管她老是說“我們還有分彼此的嗎?我的成就不正是你的成就?沒有你怎會有今天的我?”但他總是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不如再喝一杯,也可換取片刻無憂?,F(xiàn)在不用上班,更沒有限制了。就這樣一步步深陷下去。來到藝術(shù)之都,還沒有踏進藝壇大殿的門檻,已不明不白地沉進了深淵里。

有時去見朋友,大家都勸他:“你妻子認識許多重要人物。你不是不知道這行中人脈的重要性,占了百分之八十,剩下才講才華。她對你繪畫事業(yè)的發(fā)展會有很大幫助?!彼彩菬o言以答,漸漸連朋友也不想多見了。

她蒸蒸日上的時候,他節(jié)節(jié)下沉。有個關(guān)口,陷了進去很難出來。

一年后

樹福和冬麗回巴黎時,兩人都容光煥發(fā),他帶回了一箱寧靜而欣煦的畫,她挺著大肚子。樹福更申請到國際藝術(shù)家宿舍,地方雖不大,也比以前南郊的小室寬闊得多了,當然光線充足,而且地點適中,在右岸離河不是很遠,可以安心繼續(xù)創(chuàng)作了。

一大群朋友聚餐,樹福高興極了。但一見到王子出現(xiàn),吃了一大驚。原本軒昂的王子似是縮矮了一截,背微彎,圓而大的眼睛呆滯閃縮,像缺電的燈泡。以前熱情的英英臉上像蒙了層薄霜。席上英英對王子說話硬繃繃的,像呼喝一個孩子,他也只是垂下頭來。王子鵬,難以聯(lián)想到是“王子”,像只折翼的鵬鳥。這一年來電話談話中沒猜到這可怕的變化。王子公主像投在哈哈鏡中的影子,扭曲變形了。

他倆先走了,留下的朋友不免談起來,大伙兒都很喜歡王子的,都說,英英太兇了。每次聚會都是這樣,大家見面易尷尬,見面也越來越少了。

樹福心中很牽掛,雖然剛回來有千頭萬緒的事要處理,也決定暫時按下先去找王子。但冬麗早產(chǎn)了,真沒法騰出空來。

轉(zhuǎn)角處

冬麗出了院才幾天,英英忽來電:“我現(xiàn)在上來看看寶寶,可以嗎?”冬麗獨自在家,當然無任歡迎。原來英英到附近開一個業(yè)務會議,趁機來探望。

她第一次來這新居,看著畫室中放滿的畫。冬麗察覺到她那非常羨慕的眼神,并且知道王子沒什么作品,便安慰她說:“耐心再等一會兒吧?!?/p>

豈料談不了兩句,平日昂然自信的英英忽然崩潰了,說:“當我第一次黃昏回家,見到王子躺在廳中地板上時,嚇得魂飛魄散。那時可猜不到,竟是以后漫長日子的平常事。”又苦笑著繼續(xù)說:“他到底本性善良。別的醉酒鬼會大叫大罵,又打又跳,他只是像死豬一般熟睡?!倍惷恢^腦,不過立刻明白過來了。英英哽咽著說下去:“連一條狗,在你回家時也會搖頭擺尾歡迎你。自己的丈夫,就像死豬一樣?!焙鋈凰郎喩矶哙拢约荷牧硪话?,怎會把他比作連狗都不如呢?

冬麗張大嘴巴答不上話來。只聽她繼續(xù)說:“我從沒有見過酗酒的人,就算聽過,也不知會如此恐怖。只要有些錢過他的手,他便喝得更厲害。我不得不把錢都收起來,卻漸漸發(fā)覺,原來他會偷。也偷得不多,十塊八塊的小數(shù)目,到處藏起來,能買瓶廉價的酒便夠了。他把錢藏在破拖鞋里、殺蟲藥瓶子底下、廁所刷子后……”冬麗聽呆了,原來尊嚴已破裂為沒有意義的碎片,到處掉在黑暗的角落。英英抽搐著說下去:“他的親戚都嚴厲責難我,說當年的王子,充滿才華前途無限,怎的被河東獅累成這個田地?我被氣得昏頭了,與他們在電話與書信中理論,吵得反目決絕,成了互相最痛恨的仇人。只有美蘭表姐仍與我通消息?!彼哑怀陕暳耍耙淮斡忠淮?,我陪他去戒酒所,他會好一會兒,但過不了多久又故態(tài)復萌?!?/p>

冬麗流著淚緊擁著英英。這時嬰兒哭起來了,她必須喂奶。英英很不好意思,咽下了仍塞滿胸的話,抱歉地說:“來跟你道賀,卻只會訴苦。”冬麗連忙說:“不要這樣說!你們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留下來吃飯吧,樹福也快回來了?!钡⒂⒁脖氐秒x去了。她抹干了淚,又昂起頭來了。她沒有帶來禮物,硬要留下一個紅包。臨走前她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墻上一張大照片,是樹福和冬麗婚宴那晚、大家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散步時林山拍下的,像是把最美好的時光凝捕著。其實那時,魔鬼已胸有成竹地在轉(zhuǎn)角處等待著了。

樹?;貋頃r,冬麗把此事告訴了他,他也聽呆了,整晚都睡不著。

翌日,樹福接待一個新加坡來的畫商曹老板,就是兩年前考察團來時認識的,商量將樹福的一些作品運去新加坡參展。樹福便極力向曹老板提議也選王子一些畫作回鄉(xiāng)展出,以他以前的名氣,很可能仍會吸引人。但曹老板搖搖頭,才知原來他已去找過王子。他說:“墻上掛著那張《春之舞》,是他很久以前獲獎之作。這許多年來,只有幾張《雪舞》組畫可看出潛力,但沒有夠分量的作品,不成氣候。”樹福無言可答,只有說:“他很有才氣?!辈芾习逭f:“有才氣的人多著呢?!?/p>

無際的泥沼

生活像個無際的泥沼,四望都一片荒亂。英英唯一可以抓著的是拼命工作,事業(yè)越來越成功。外人看到她都嘖嘖稱羨:“多出眾的職業(yè)女性,又能干又美麗?!背3>A撸墒腔丶也坏荒芎煤眯菹?,更要處理一個搗心的苦結(jié)。最近他的肝也有些問題,她要像拉著個孩子般,押他去看醫(yī)生。

王子掙扎在兩個世界之間,像在流沙河中,伸手抓著一條從岸上拋過來的繩索,但手一松,又沉下去了。

他也有清醒的時刻,像以前那個王子,從遠處一個奇怪的地方回來了,仍是那么溫和善良。英英就知道自己仍是多么深愛著他,恨不得把他鎖著,不讓他掉回那個無底黑洞中。她想趁著他這些短暫的清醒時刻向他說些鼓勵的話,常說:“不畫畫也不要緊,有很多其他事可以做?!笨墒撬达@得更失落。她的語氣很快又忍不住重一些,他默默低下頭,立刻又僵著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溫柔”這東西,像冰水淋過的火星,完全從她身上消失了,常常在親友前也禁不住這樣粗硬的語氣。她說完立刻后悔了,但轉(zhuǎn)眼又重復。

他有如躲在暗處的一頭受傷野獸,偷偷窺看一只彩鳳飛翔。他是多么愛她,渴望舉步上前把她擁在懷中。但身心都已不由自己主使,只有那濃紅的液體可安撫他的靈魂。畫不畫,根本已無關(guān)系。有一股陰惻惻的暗流,似魔鬼的血,沁進了生活每個毛孔,毀滅了每一絲意志。

朋友間閑言閑語,都說她對丈夫太兇惡了,他是那么溫和善良,都替他難受,喚她作老虎乸。傳回她的耳中,她更惱更委屈,氣越是發(fā)在他身上了。以前深愛的那個白馬王子去了哪里?

這樣的日子怎能僵著下去?王子起了回新加坡的念頭,但又很遲疑,怕無面目見人。

兩人都陷進了生活流沙。

守潮剛獲得了博士學位,來巴黎參加一個研討會,露薏絲也同行。樹福硬拉了王子獨自出來午膳。越向他說鼓勵的話,他越是垂下頭,也不替自己辯護,只說:“是的,罪無可恕,情無可原,都是我不濟事?!比允悄敲礈睾偷恼Z調(diào),黯然的眼神仍是單純?nèi)绾⒆?。兩個老友陣陣心痛,再不多說了。

后來,樹福很難過地對守潮說:“朋友們雖然都很喜歡他,但都說他不值得同情。確實是,我們誰不是頭焦額爛地挨過來的?他的條件并不比別人差,卻淪為這樣,自己也要負責任啊?!笔爻背林氐卣f:“不是所有人都是勵志故事中的主角。這個世界沒有弱者的位置?!甭掇步z說:“我在工作上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這是個病,很恐怖,起初不十分引人注意,不動聲色便一步步把人困在天羅地網(wǎng)中。到了這階段,更加像極度精神憂郁,患者已無自主能力,像深深中毒,再不只是意志的問題。不要用道德標準來衡量他。康復的路途很長很艱辛,但仍有人會從泥沼中冒起來的。只是,酒很傷肝?!?/p>

想到當年在黑龍精舍的日子,大家都無限黯然。樹福決定了,無論多忙都要去助他從深淵中爬出來,英英沒空時,自己便押他上戒酒所。

可是,這時傳來王子年邁的父親病重的消息,這成為很大的動力,王子要回新加坡。樹福陪英英送他去機場,都殷切地說:“等著你回來?!?/p>

雪地上的名字

英英跟王子通電話,他總說:“一切都好?!比允悄敲礈厝岬穆曇?,其實她無法知道真相。幸好從美蘭處得到消息,原來他因為常奔走于醫(yī)院照顧老父,漸漸精神反而振作起來。世事也真難預料。

不久,更是奇跡發(fā)生了,他竟然自動戒了酒。是家鄉(xiāng)的陽光?是親友的暖流?她知道生活環(huán)境會對一個人有很大影響,卻料不到竟會這么厲害。她將這個消息告訴樹福,他激動得把她緊緊擁在懷里。

獨居的日子,她唯有更投入工作。許多客戶對她十分滿意,常說:“謝謝您,陳律師,幸好有您這樣能干的法律顧問,對我們?nèi)A僑幫忙不少?!辈粫r有些較相熟的客人更對她笑說:“而且那么漂亮,那才難得呢?!庇⒂⒁膊唤底缘靡?,但又滿心酸苦忐忑。

朋友都相信,這是離婚的第一步了。拍檔女律師艾麗莎更單刀直入地說:“你可以從頭建立新生活了。”英英瞪大了眼睛說:“當然不會?!彼悄敲瓷钌畹貝壑仪匪?,今天自己的一切,都是靠他的支持才得到的。有不少明里暗里追求她的中外男士,都無法進入她的心。在最痛苦黑暗的時候她都沒有動過這念頭,何況現(xiàn)在有一線生機呢?沒有什么可以代替,他曾在雪地上寫下兩人的名字,被雪花蓋去、肉眼再看不到的那刻,已鑄在生命最深處。

他人在遠方,但仍像在身旁。更反而有一個空間,容許幻想與希望。大家的通信頻密起來,像冰枯的荒地,再冒出一棵棵小草。而且聽說他再提起畫筆來,畫了一批畫。其實英英不在乎他畫畫有何成就,也不計算誰錯誰對,只望他重回這個世界。

可是,這時他的老父逝世了。他的兄弟親人都不是住在近處,聽美蘭說,他又吊兒郎當起來,日常生活沒有條理。英英擔心極了,尤其是他的肝病調(diào)理得不知如何?一面不住地想:他到底成功地振作起來,趁他未掉回深淵,或許仍有一線重生的余地?她的心像秋千般,蕩在希望與恐懼之間。相約兩個月后、她在初春時去新加坡與他相聚,以后怎樣安排以后再算吧。她興奮如初戀的時刻,是赴輪回后的一個約會啊。

樹福今天會與一間畫廊簽約,是事業(yè)上一個重要里程碑,約了英英吃晚飯慶祝。豈料早上她來電:“今早收到美蘭表姐從新加坡來的急電,王子昨晚離世!本來只是感冒,自己待在屋中沒有調(diào)理和及時就醫(yī),鄰居發(fā)覺后急送去醫(yī)院,原來已引起并發(fā)癥,肝癌急劇惡化,兩天后便離世了?!庇终f:“他的親人甚至沒有通知我,說是我害死他的。我會立刻去新加坡。”樹福說:“我現(xiàn)在趕來陪你去機場。”她說:“我快登機了。”

剛才,她攜了簡單行李,離開了這個從來未試過是真正一個家的“家”。天碎掉下來了。

在飛機上,她腦海中回蕩著美蘭的一句話:“離開前他說很掛念你?!毖矍俺霈F(xiàn)屋子一角放著他的物件,從沒動過,等著他回來。調(diào)色板上,塵埃下干涸了的橘黃色油彩暗暗的,像個夭折的太陽?!洞褐琛窡o奈地待在墻上。

樹福在畫廊簽了約后,本是很高興,心中卻絞痛。畫廊在拉丁區(qū)離河不遠處。他沿著堤上連接的墨綠色書檔茫然向西走,望到對岸的盧浮宮,然后是和諧廣場、大小皇宮。不知不覺鐵塔漸近,踏過古美的艾瑪橋到達現(xiàn)代美術(shù)館。這次展出的裝置藝術(shù)是:整整一個大堂,遍地玻璃碎。像猙獰的雪,王子的《雪舞》組畫只剩碎片。幾年前的人肉檔在腦海中浮現(xiàn)。

他出來時,望著塞納河,灰悠悠像條流動的謎。與王子的雙人展永遠開不成了。

注釋:

[1]史達艾,NicolasdeSta?l。

[2]列賓,IlyaRepin。

[3]曼佐尼,PieroManzoni。

[4]翡冷翠,F(xiàn)lorence。

[5]曰梵娜,Ravana。

福安市| 册亨县| 韩城市| 喜德县| 三门峡市| 仁寿县| 松原市| 尉犁县| 古田县| 梁河县| 海门市| 井研县| 安新县| 赣榆县| 建宁县| 红安县| 竹溪县| 吉首市| 蕉岭县| 揭东县| 保靖县| 洪湖市| 平江县| 通州市| 安新县| 山阴县| 青海省| 宁化县| 本溪| 吴川市| 建德市| 鹤庆县| 万安县| 雅江县| 盐城市| 封开县| 曲阳县| 岳西县| 公安县| 抚州市| 嵊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