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關鍵詞:陳斌先 時代底層 粒粒“輕塵” 人性之光
近讀皖籍小說家陳斌先的一組中短篇小說,開卷掩卷之間不斷被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一個個小人物的悲歡離合所動容,同時也給我一些啟發(fā):生存之難并不是卡夫卡小說主題的專有名詞,陳斌先筆下的一個個小人物,活得也很辛酸,人性的東西似乎也在變形,生存之難不單單是精神上、物質(zhì)上的,有時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難、“小我”之難,真乃難有百種,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
“底層生態(tài)”折射出人性的悲涼與微光
陳斌先的中篇小說《輕塵》(《飛天》2016年4期)或許就有一種隱喻。小說通過一群活躍在社會最底層的窮娃兒們的來來往往,折射出人性的苦難是與生俱來的,誰也不可拒絕。
小說中“我”(郝明)和彭學輝從小學生時代的恩恩怨怨廝磨到成人后的陰陽兩隔,折射出那個時代的存在之難。郝明與彭學輝是同學,也是“餓作劇”的狐朋狗友。構成小說中幾個小人物特定年代異常性格特征的故事情節(jié)也并不復雜,諸如為一支斷鉛筆揮武弄拳,為了多吃一個鳥蛋滿地打滾,不慎落水被救起,知恩圖報的半袋米,五分錢的燒餅,被踐踏的紅頭繩,找不回來的彭學輝等,固然波瀾不驚,荒誕無奇,卻也不乏一道微弱人性的底色幽幽生輝。
郝明與彭學輝之間無論如何恩來怨去,關系又如何起起伏伏,郝明卻又始終離不開彭學輝,彭學輝似乎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彭學輝身上的什么力量在勾引著郝明的魂?固然彭學輝身上的“引力”很多,恐怕沒有任何元素能比善更富有人性的力量,毫無疑問,正是因為彭學輝善的本質(zhì)勾引著郝明善的本質(zhì),善善相惜,這才是打鐵成鋼的源泉。
在彭學輝幼小的心靈里,也有一桿秤,爹是個好人。他默默地維護著他爹的尊嚴,維護著他家庭的榮譽,這是不容侵犯的底線。郝明正是因為侵犯了他這一底線,才挨了他一記鐵拳。讓他情竇初開的王大慶也因為敗壞他大哥的名譽,鐵拳差點失控落在這位女同學的頭上,打不下去,后來就一個人跑出去哭了一場,從此也就和王大慶漸行漸遠了。
時過境遷,彭學輝失聯(lián)了,經(jīng)過幾番尋找,彭學輝最終的結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彭學輝20年前死于見義勇為。這個結果讓每個人的情感失控,眾人無不痛心,郝明心碎有加,王大慶失聲痛哭,后悔當年千不該萬不該踐踏紅頭繩,哪曾想彭學輝連個道歉的機會也沒有給她,就從此永別了!生命的確如塵如灰,不堪人世間善與惡的你來我往,只要人性的光環(huán)一天沒有泯滅,隨時就有可能倒在善的邊緣。彭學輝的死是那么平淡無奇,又那么讓人難以釋懷。
小說結尾的寓意呼應了小說的基調(diào),時代底層的普通人無不從一?;覊m狀活起,又從一?;覊m狀結束,底層的人性是悲涼的,雖然也不乏一些零零散散的光輝,卻又顯得那么慘淡而又缺少尊嚴,即使溫飽無憂了,涌動在時代底層的一粒?!拜p塵”也終究打不起什么斤兩。盡管如此,人性的閃光盡管很微弱,也不乏生動的一面,還是讓“輕塵”不輕,否則,彭學輝也就不成為彭學輝了。不過,彭學輝任憑如何苦斗與掙扎,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同余華對《活著》中一群小人物的認知:“他們活著時一起走在塵土飛揚的道路上,死后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p>
戲子人生籠罩著人際關系的“狼”來“豺”往
如果說《輕塵》中的彭學輝們命若輕塵,那么《寒腔》(原載《江南》2018年第6期)里的長生和水月就不單單命若輕塵,她們母女還承受著被褻瀆被玩弄的厄運,尤其戲子水月步娘后塵,娘最終以死洗刷自己的清白,水月的“寒腔”戲子人生路,又能好到哪里去?
在時代的底層做一名戲子,人微言輕,人身的尊嚴乃至安全都沒有保障,洪霞和水月母女雖然分別遭遇了痞子戲迷句天蓬和句一廳的死乞白賴,窮追猛纏,這固然不屬于階級壓迫,應該屬于人際壓迫,但句天蓬對于洪霞的癡迷顯然已經(jīng)超越了戲曲本身,一種不斷膨脹赤裸的欲望打破了一個普通戲子的寧靜與生存空間的秩序。人言可畏,各種流言蜚語四面殺來,“輕塵”一般的戲子洪霞一時間失去了方寸,孤獨無援之際,選擇赴死,結果命運又跟她開了個玩笑,死沒死了,又成了救命恩人秦易飛的“新娘”。秦易飛貌似有情有義,可是沖動大于理智的愛情也是豆腐渣工程,面對句天蓬的“癡迷”和滿城風雨,秦易飛也無端懷疑紅霞的貞操,誹謗污蔑與奇恥大辱讓洪霞無法接受和面對,她再一次選擇赴死,年幼的女兒水月轉眼之間成了苦命孩子,幸虧被武二妹收養(yǎng),供她上學、讀書、學戲,一路唱戲長大,出落得又是一個大美人,不想命中又冒出來一個句一廳——句天蓬的兒子。
表面上看,句一廳只是個戲迷,是水月的粉絲,但句一廳畢竟是句天蓬的兒子,句一廳黏上水月,這對于水月無疑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性,娘就死在他父親句天蓬的手里,如今狼二代卷土重來,等待她的還能好嗎?“狼行千里要吃人”,句一廳一旦摘掉面具原形畢露,就是一頭行千里路也改變不了吃人本性的狼。水月恨死了句天蓬,和他的兒子句一廳怎么能交好?提他就辛酸,見他就惡心。句一廳是一家公司老總,財大氣粗,不可一世,他的勢力范圍幾乎左右著水月生存的每一個人際空間,劇團上下包括水月的親朋好友,似乎都不敢得罪句一廳,包括和她青梅竹馬長大又先后與劇團結緣的長生,為了生存都能委曲求全。
對于長生,水月的感情很復雜,兩個人本來有緣,但長生后來愛的人、娶的人并不是她水月,這也是水月人際關系網(wǎng)上落下的又一死結,她似乎永遠也不會弄明白長生為何愛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雖然小說也沒有交代這一點,但讀者作為旁觀者,也能悟出一二?,F(xiàn)代社會,每個人都不可能孤身長吟,人際關系領域的氣象似乎是決定你生存境遇質(zhì)量的重要因素之一,人際關系領域風調(diào)雨順,多是晴天日子就好過,否則,像水月,娘洪霞生死結怨一片,爹秦易飛瘋瘋傻傻結怨一片,她自己的愛與恨也結怨一片,就連和她爹還一度不共戴天,人際關系相對比較安穩(wěn)的長生如果選擇水月,劇團可能生存不下去,而選擇與一個機關打字員終成眷屬,或許這就是生存的一大機智,如此選擇,無疑對婚姻更合適,對劇團發(fā)展更有利,讓人際關系圈也擁有更多的風和日麗。這雖然對于水月有所挑戰(zhàn)也有所刺傷,但對于長生或許幸福指數(shù)更高。人都會變的,長生也的確與時俱進,變得更實際了,也更功利了,對他來說似乎活著就是硬道理,為此,一切都可以委曲求全,有飯吃才是活著的前提。
而水月注定是不幸的,娘死了沒人買單,爹也不成為爹了,長生又愛上了別人,還有個死乞白賴的句一廳就像個幽靈一樣纏繞在自己的生活中,唯一能支撐她活下去的就是廬劇,就是寒腔,廬劇是她的魂,寒腔就是她泄導情緒的武器,正如她自己說的,“我天生為寒腔生就的,寒腔便是我的魂魄”;又如她自己所唱的,“端的是,生死不能忘;道的是,霹靂斬斷相思情;原道是,小別春秋釀深情;不料想,辭別難覓纏綿音”,還有,“坐下來,雪泥鴻爪,柵欄漆黑,灰燼冰涼;如浮萍,時空飄搖;一腔孤老,思念何時了”等等。這些唱詞雖然委婉凄纏,卻也不乏寒光搶影、隱含射天狼的寓意。這也是水月能夠宣泄釋懷的最好活法。她在特立獨行方面超越了她娘,不管日子多么糟糕,寒腔路上遇到多少困難,她都會選擇活下去、唱下去,不會輕易向生活說再見,也不會輕易向寒腔說再見。
當然,水月母女遭遇的句天蓬和句一廳戲迷父子,完全不同于舊時代,他們既不是南霸天,也不是黃世仁、穆仁智,說戲子人生籠罩著人際關系的“狼”來“豺”往,或許言重了,句天蓬父子實際上也只是底層中的“準貴族”,他們只是提前進入溫飽的現(xiàn)代社會的“有閑階級”,與其說是“有閑階級”,還不如說是混混幫,句天蓬也好,句一廳也好,都算不上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戲迷,他們空空蕩蕩的靈魂里其實并沒有構成什么藝術品位的資本,只是借助戲迷這一冠冕堂皇的通道去滿足自己的一種虛榮心,也不排除是一種欲望的膨脹,別小看句天蓬就是一個局長的小車司機,句一廳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私企老板,可他們的仗勢心理很強大,也是很有能量的一族,構成了現(xiàn)代社會人際關系體系中的一座開放性的“城堡”,你不想進去也得進去,固然出入自由,但對于弱女子水月們來說一不小心就成了甕中之鱉。
不過,水月未必就會成為句一廳的甕中之鱉。但至少句一廳就是水月戲劇生活中的一段泥石流易發(fā)路段,好在水月的生命中既有倔強的一面,也有隱忍進取的一面,人生處境慘淡卻又閃光,對寒腔的繼承與發(fā)展并借以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乃至還有一種隱含的批判性,是水月這個小人物身上凝聚著的最接地氣的一粒閃光的“輕塵”。
作為小說,《寒腔》需要做一些保留,給文本留下一些玩味與猜想的空間。也就是說,該模糊之處一定要模糊,該含蓄之處要含蓄,讓小說文本的深層次結構擁有更多的超出字面的東西,否則,只是單純地講故事,把小說完全講成了故事,除了故事還是故事,小說也就不成為小說了。作者想必也悟出了這一小說之理,《寒腔》也基本保留了某些需要保留的東西??梢姡髡叩男≌f視域也并不狹隘,應該也從古今中外的一些優(yōu)秀的小說家那里受益多多。米蘭·昆德拉就有一段精彩的小說論斷:“小說家是一個發(fā)現(xiàn)者,他一邊探尋,一邊努力揭開存在的不為人知的一面,他并不為自己的聲音所迷惑,而是為自己追逐的形式迷惑,只要符合他夢幻要求的形式才屬于他的作品?!毕氡仃惐笙仍谧约旱男≌f中既有自己追逐的內(nèi)容,也有自己追逐的形式,內(nèi)容是顯而易見的,至于形式追逐,一定也想把故事講得更符合小說的形式吧?
天橋鏡像演繹著人性的荒誕與人文失落
陳斌先寫小說,不單善于鉆探小人物的朝朝暮暮、喜怒哀樂,在寫法上也善變,甚至是對自己傳統(tǒng)寫法的挑戰(zhàn)。短篇小說《天橋》(原載《北京文學》2021年第7期)取材也是寫社會底層小人物小事件,但在寫法上就由寫實趨于荒誕意象。《天橋》中的“天橋”就有一種象征意味,作者可能就站在橋上看風景,橋上橋下的人生百態(tài),一粒粒“輕塵”的平常故事,無疑都被作者盡收眼底。
“我”是一個某種人文理想主義者,以“我”的眼光看到橋上耐人尋味的一幕,一個爛在橋上拉二胡的“他”,看上去處境比彭學輝們、水月們似乎還要糟糕。可在“我”的眼里,“他”完全是一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陌生人,“他”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一切都是個謎?!八睜€在橋上拉二胡的處境雖然糟糕之極,可“他”也并非為了生存如此,他是個健全人,“他”的假象早已被人們識破,正因為如此,“他”贏來的不再是同情與施舍,而是鄙夷與冷漠。然而,“他”就在充滿鄙夷與冷漠的人間天橋上“煉獄”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朝朝暮暮,風風雨雨,天橋就成了“他”閱盡人間炎涼冷暖的一面鏡子,“他”的隱情何在?這是小說文本留給讀者的懸念。
“我”雖然在公司工作,也算是個弱女子,處境也不盡如人意,前夫因債務逃逸無蹤,磕磕碰碰中遇到了真愛大衛(wèi),可愛還沒有幾個回合,大衛(wèi)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任憑“我”如何踏破鐵鞋找來找去,也一無所獲,公司的姐妹們看在眼里,疑在心上、嘴上,一致認為大衛(wèi)是個騙子,“我”的行為滑稽可笑,甚至是妄想癥,幾乎沒有人認可“我”和大衛(wèi)之間的夢幻般交往是愛情行為,閑話多多。但這種冷漠的人情世故并沒有消弭“我”的癡情,“我”還是不死心地到處尋找“我”心中的大衛(wèi),找過來找過去什么都沒有找到卻找到了天橋,找到與“我”毫不相干的“他”,幾經(jīng)不合常理的交涉接觸之后,“我”才知道“我”和“他”原來同病相憐,都因為在生活中把不該丟的人弄丟了,無意中在城市的天橋上“會師”了,“他”在尋找、等待失蹤的兒子魏向陽,“我”卻在尋找如夢似幻的情人大衛(wèi),“我”還意外地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與大衛(wèi)驚人的相似點,難道“我”和“他”尋找的是同一個人嗎?
小說并沒有給出答案,但答案似乎就在天橋上。城市雖然擁有了形形色色的天橋立交橋,橋上橋下四通八達,可城市乃至世界每一個角落卻失去了形形色色的人心。這讓筆者想起了法國荒誕劇《等待戈多》,該劇是一出“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誰也沒有來,誰也沒有去”的悲劇,等待乃至尋找本身就是一種很無聊、毫無意義的事,注定什么也等不到,什么也找不到,戈多到底是誰?到底在哪里?似乎也沒有人知道,荒誕的隱喻性似乎就在暗示讀者,這個世界病了。換一句話說,戈多就是真的來了又能怎么樣呢?
說不定戈多本身就是一個病人,也未可知。正如西方評論家所言:“該劇‘彈出了一個時代的失望之音,表達了‘一代人的內(nèi)心焦慮?!?/p>
《天橋》雖然也彰顯了一定的荒誕性,但動機未必都是消極的,其人物大衛(wèi)也好,魏向陽也好,都是富有人性溫度的,他們想尋找的人可能都找不到了,他們情感世界失落的重量不分上下,生活中徒有一座四通八達的天橋。
小說中營造了一種荒誕的情節(jié)與結局,在陳斌先以往的小說中并不多見,但以筆者的審美習慣,似乎更欣賞這種帶有實驗性的嘗試,小說太寫實了未必就好看,小說有了點荒誕的意味,結局抑或結論就變得撲朔迷離了,如此,小說的張力就出來了。加繆就提出了一個值得小說家們思考的問題:“在解釋的誘惑最為強烈的那種創(chuàng)造中,人們能克服這種誘惑嗎?在對真實的意識最為強烈的那個虛假的世界里,我能夠忠于荒誕而不迎合做結論的欲望嗎?”《天橋》的結局處理似乎就沒有迎合做結論的欲望,給讀者留下了永遠的懸念。
如果一定要給陳斌先的小說挑挑毛病,斌先的小說敘事結構很立體,故事情節(jié)的氛圍也挺好,人物也都有一定的鮮活性,如果小說語言能夠更詩意一些,有溫度又有彈性,減少那種過于粗糲、躁俗的表達方式,小說的可讀性可能會更好一些。杜拉斯曾說:“小說要么是詩,要么什么都不是。”據(jù)說,杜拉斯寫小說就特別注重語言的詩性與節(jié)奏,注重語言對感官的作用,她的筆下總是流動著那種富于音樂感、節(jié)奏感的語言。此外,斌先小說敘事的邏輯性可能時常被作者忽略,筆墨有些分散,一座山頭往往八面生煙,最主要的聚焦點常常被某些過于堆砌的情節(jié)所淹沒。另外,敘事結構也還有努力的空間,力爭讓小說文本中超出字面的深層次結構空間擁有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