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在文學(xué)史上,雙子星座的現(xiàn)象是非常有意思的,李白與杜甫的友誼曾為人們所稱道,尤其是杜甫對李白的那種念茲在茲的深情厚誼,讓人感同身受,心生向往,譬如那首《天末懷李白》,就常為人所記憶吟誦:
涼風(fēng)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應(yīng)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這樣的深沉友誼,給我們展示了在人類精神的最高境界處的“惺惺相惜”與“人性美麗”。在德國,也有過這樣偉大的友誼,那就是歌德和席勒。要知道,“真正的、超凡脫俗意義上的友誼是罕見的”,“歌德和席勒將他們之間的友誼視為珍貴的奇花異草,視為一種幸福,視為一件難得的禮物。友誼給他們帶來的成功,抑或困擾,都讓他們覺得不同尋常,對此他們感到驚奇,懷著由衷的謝意?;厥淄拢璧路Q這場友誼實在是人生一樁幸事,可遇而不可求。對于我們今天來說也是如此,因為在人文歷史上很難找到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例子—兩位杰出的、富于創(chuàng)造精神的大師,他們之間縱然有矛盾和對立,卻能最終結(jié)合在一起,相互切磋和啟迪,甚至于共同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作品”(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歌德與席勒—兩位文學(xué)大師之間的一場友誼》,馬文韜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我們不得不稱贊作為學(xué)者的薩弗蘭斯基(Rüdiger Safranski),他不但有扎實可靠的史料功夫,更有行云流水的敘事技巧,所以能將一部歷史傳記寫得如此精彩紛呈、風(fēng)生水起。薩氏本是學(xué)院學(xué)者,后來卻放棄了體制內(nèi)的位置,甘愿去做職業(yè)的傳記作家,而且佳作迭出、產(chǎn)量甚豐。他對前賢的認(rèn)知并非泛泛,而是確有獨到之見。要知道他不僅為歌德、席勒都做過長篇傳記,而且又將之并列而論,實在是真切感受到了兩位天才巨子的友誼的偉大意義。
青年時代的歌德
相比較歌德的從容淡定與遠離塵俗,席勒似乎更顯露出入世的面相,更激情澎湃。“到了席勒的《德梅特里烏斯》這部劇,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傾注全力,目的在于以他的全部作品完成對世界各個地域的巡行,換句話說,世界廣袤的空間無不藝術(shù)地再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寫《菲耶斯科》他在意大利,寫《唐·卡洛斯》他在西班牙,寫《瑪利亞·斯圖亞特》他在英國,寫《奧爾良姑娘》他在法國,寫《華倫斯坦》在波希米亞,寫《退爾》在瑞士,改編《圖蘭朵》他表現(xiàn)的是中國,設(shè)若席勒實現(xiàn)了他那些‘海洋劇的計劃,那海外幾乎所有的地域也都包括在內(nèi)了。他這征服全世界的努力,使所有這些國家及其歷史都引起了人們的注目。他的著作活動好比環(huán)球航行?!保ā陡璧屡c席勒》)從這段表述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席勒試圖用手下的那支筆,來涉獵整個世界的浩瀚廣闊,他的心中,深藏著一個無比深刻的宇宙,正如他在《歡樂頌》中所表達的,“五湖四海的眾人啊,就可永結(jié)兄弟”(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而這種企圖心,其實也同樣表現(xiàn)在歌德那里,不是嗎?在歌德看來:“如果需要模范,我們就要經(jīng)?;氐焦畔ED人那里去找,他們的作品所描繪的總是美好的人。對其他一切文學(xué)我們都應(yīng)只用歷史眼光去看。碰到好的作品,只要它還有可取之處,就把它吸收過來?!彼瑯右彩且粋€胸懷世界、善擇資源的大家,但表現(xiàn)方式卻迥然不同。對于這些堪稱偉大的人物而言,和而不同、異中相通,或許就是一種求學(xué)致思問道的最高境界吧。雖然歌德比席勒年長十歲,但早在一八○六年,席勒就因病而去,真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流水音”。歌德為之哀傷不已,甚至以為自己的生命也去了一半。
他們共同的文學(xué)愛好,氣質(zhì)上的相互吸引,更有那種對于世界空間和人類命運的共同關(guān)切,乃能使得他們有了“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的光芒綻放時刻。魏瑪十年,不僅是兩個德國天才的相遇和相逢,更是人類文明史上兩顆閃耀星辰的匯聚焦點,這一歷史上再也難以復(fù)制的雙子星座,譜寫出了最為輝煌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時代。無疑,相比李白、杜甫的短暫相逢,他們是更為幸運的。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他們得以常相處,共論詩,談笑風(fēng)云,指點江山,相互砥礪。
這部書最重要的價值,就是將歌德、席勒這兩位偉大的詩哲放在一起進行討論,讓我們看到了他們并肩成長的復(fù)雜過程。人類文明史上這樣一種相輔相成、合作無間的故事其實并不多見,這需要相當(dāng)難得的際遇和偶然性。在人類的知識史發(fā)展過程中,不太可能有如此重復(fù)的歷史友誼,再偉大的人物都很少能期待同時代能有如此接近自己的精神和心靈,更少可能有機緣相識相知,甚至是并肩工作與戰(zhàn)斗。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馬克思與恩格斯。而在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的今天,這種真摯的友誼就格外顯得可貴,因為其中表現(xiàn)的不僅是一種智識與思想的交通與合作,而且也是人之為人的高貴精神。人之所以成為人,而超越了一般的動物,即擺脫其獸性的面相,乃在于其精神世界的高貴。雖然歌德借浮士德之口表達過身處兩者之間的痛苦與困惑:
啊!兩個靈魂居于我的胸膛,
它們希望彼此分割,擺脫對方
一個執(zhí)著于粗鄙的情欲,留戀這塵世的感官欲望
一個向往著崇高的性靈,攀登那彼岸的精神殿堂!
(《歌德文集》第1卷,綠原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
但他的總體傾向仍是超克那種粗鄙欲望而努力攀登精神殿堂的,他留下的皇皇全集就是他求知尋道的最好例證。這種思想境界是尤其難得的,因為在一切都是為了利益的制度化規(guī)則支配下,更表現(xiàn)出“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悲哀,真是道盡了人之作為自然人的可憐處境。人性本無所謂善惡之分,所謂“人之初,性本善”或許帶上了圣人良好的許愿,但這也絕不意味著人生來就是惡的。人性之初,或許就是純光璞玉,有待打磨,關(guān)鍵還在于如何擇定自己的信仰和方向。所謂“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看看那些古往今來的偉人巨子,又有幾個是一帆風(fēng)順的?更多的還是顛沛流離、輾轉(zhuǎn)謀食,甚至披荊斬棘、憂患窮苦。歌德、席勒的人生軌跡和偉大友誼其實也不能擺脫這些人世間規(guī)則的支配,相比較席勒的憂患生命,歌德仿佛順利得多,但察其實際,其所不斷遭遇的精神苦痛非常人可以理解,所幸他善于“斷念”(Entsagung),甚至“假殉”,才能不斷脫胎換骨,完成精神上的“鳳凰涅槃”。當(dāng)然,彼此間的偉大友誼也支撐了他們在精神史的探尋過程中不斷獲得力量、執(zhí)著前行。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
相比之下,李白與杜甫的交誼未免有些可惜,我們當(dāng)然可以在他們留下的詩篇中追溯他們的友誼和光輝篇章,但兩者的“相逢”,并未能化作足夠的精神上的偉大力量。這當(dāng)然也是時代的限制,雖然盛唐繁華,但卻遭逢“安史之亂”,大動蕩的背景自然不允許有更多的文化創(chuàng)造之可能。我們看看李白、杜甫的遭遇就可以知道了,他們幾乎始終在顛沛流離,遭受戰(zhàn)亂之苦,即便是在承平時節(jié),也沒有得到君王的庇護。歌德、席勒的魏瑪十年,畢竟是他們個體生命史上豐衣足食的時代,雖然席勒相對困窘些,但在歌德的幫助下還是足以支撐。所以,我們也不能太過苛求前賢,因為時代所給予個體的基本條件,其實是不容忽略的。即便如此,李杜仍創(chuàng)造了十分燦爛的成就,他們的詩歌奠定了中國文學(xué)的重要基礎(chǔ),其實在我看來,李杜不僅是唐詩的輝煌,同時也是古代詩思的一個巔峰。
席勒
所謂“德國天才”,確實是一個讓思想史上的后來者都不能不側(cè)目的概念,沃森十分推崇德國人在思想領(lǐng)域的卓越地位,所以要研究德國天才“是如何誕生、達到頂峰,并以超出我們所知的方式來形塑我們的生活”,“德國思想究竟是如何形塑現(xiàn)代美國和英國及其文化的?合眾國與大不列顛或許說的是英語,但他們有所不知的事實是,他們以德國方式思考”(彼得·沃森《德國天才》,張弢等譯,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但需要補充的是,僅有孤獨天才還是不夠的,歌德、席勒這兩位耀眼閃亮的星辰用他們的歷史向世人證明,“天才之誼”可能是更為令人向往的那種精神境界。就像愛因斯坦日后在普林斯頓與哥德爾(Kurt G?del, 1906-1978)一起散步一樣,天才也是需要有人理解、和人交流的,當(dāng)然這必須也同樣是能彼此理解的天才。這其中既有“人生結(jié)交在終始,莫為升沉中路分”(賀蘭進明《行路難五首》其五)的深沉,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白居易《琵琶行》)的灑脫,至于世俗的那些酒肉之交、利益交換自然是不在其中的。因為真誠友誼的價值乃是千金不易!究竟是“世人結(jié)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張謂《題長安壁主人》),又或是“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diào)”(杜甫《徒步歸行》)?或者更該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高適《別董大》)的意氣昂揚?在我看來,或許宋人蘇泂《送觀復(fù)機宜榮侍南游二首》更為沉潛踏實:
友誼平生少,心期遠近同。
略無時俗氣,信有古人風(fēng)。
幾諫知吾子,忠言在若翁。
南州須趣召,先寄狀元紅。
命拙仍多故,君來每慰情。
艱虞還儉歲,文字久寒盟。
又作家山別,寬為數(shù)月程。
閑門閉蕭瑟,病眼向誰明。
第一首以古人氣節(jié)自詡,顯得古樸素雅,而又坦誠直言、以禮相交;第二首則直接描摹兩人之間的真摯友情,尤其是在艱難憂患中的相互掛念,讓人十分感懷。
但真正能成就歌德、席勒如此偉大真摯友誼者,并彼此為奧援相互成就者,真不多見。當(dāng)然,朋友相交貴在相知,精神上的知己,多半是可遇不可求。譬如像陳寅恪,他雖然沒有得到如歌德、席勒這般的就近相交和頻繁切磋之可能,但與王國維、吳宓的友誼卻是彌足珍貴。早年在清華,雖然交往時間不過一年,但卻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之許。王國維自沉前以遺書處理之事交付陳寅恪、吳宓,可見對他們的看重;陳寅恪對王國維更是敬重?zé)o比,在靈前行三跪九叩之大禮;更在其逝世之后能以十分悲痛與沉重的心情先后三次書寫,緬懷內(nèi)心十分尊敬的師友。先是撰寫挽聯(lián):
十七年家國久魂銷,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累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簽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王觀堂先生挽聯(lián)》)
如果沒有對王國維非常獨到的理解和認(rèn)知,是很難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概括出他的思想觀念、學(xué)術(shù)成就、政治理念和精神世界的。之后,又撰《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不但將這種思念感懷之情化而為詞,以古體文言的文學(xué)形式表達之,所謂“一死從容殉大倫,千秋悵望悲遺志”,可以見出對王氏評價之高。而且進一步發(fā)揮其逝世之意義,稱:“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xiàn)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受之苦痛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w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shù)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運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載陳寅恪《陳寅恪集·詩集附唐筼詩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更成為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史和文化史上的一種標(biāo)準(zhǔn)和尺度,立之以為萬世范,這就是大學(xué)者之交的意義。一九二九年,陳寅恪再應(yīng)學(xué)生之邀而撰《清華大學(xué)王觀堂先生紀(jì)念碑銘》,宣示:“士之讀書治學(xué),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jié),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xué)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保ㄝd陳寅恪《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同樣的友誼,發(fā)生在陳寅恪與吳宓之間,兩人是留美時代的哈佛同學(xué),這種高山流水般的友誼是以相互在思想上的認(rèn)同為基礎(chǔ)的。一九一九年在哈佛初識之際,吳宓即稱:“合中西新舊各種學(xué)問而統(tǒng)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xué)之人?!保ā犊哲幵娫挕?,載陳平原、王風(fēng)編《追憶王國維》,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到了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之后,吳宓遠在四川,本就是處境艱難,但仍對老友惦記不已,遠途到廣州來訪,一九六一年終于成行,陳寅恪作詩:“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暮年一晤非容易,應(yīng)作生離死別看。”(《贈吳雨僧》)這果然是兩位學(xué)人的“最后一次握手”,而最重要的,則是吳宓記錄下的這段話:“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之說”,然后具體解釋之:“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zhuǎn)移?!保ā秴清等沼洝防m(xù)編第5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這里可以見出陳寅恪、吳宓交誼的“氣象宏大”,絕不是為了利益茍且的庸俗之交,而是在文化上的壁立千仞的“大江大?!?。從這點上我們可以說,陳寅恪、吳宓的交誼雖然沒有做出歌德、席勒那么輝煌的文學(xué)與思想盛業(yè),但卻同樣樹立起知識精英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的“社會典范”。這或許正是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之建立必須具備的“倫理氣象”,所謂“趨時之先進人士,其逢迎貪鄙之情態(tài),殊可鄙也” (同上),正可襯托出前賢的倜儻不羈與心靈自由之境界。參之以歌德、席勒所標(biāo)立的“魏瑪友誼”,無論是“世界文學(xué)”的開闊情懷,還是“普遍歷史”的宏大氣象,甚至是貝多芬為世所傳唱的“歡樂頌”的聲音,正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攸通”也。
謹(jǐn)以此文紀(jì)念歌德逝世一百九十周年
參考資料:
[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歌德與席勒—兩位文學(xué)大師之間的一場友誼》,馬文韜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
[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歌德—生命的杰作》(2冊),衛(wèi)茂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
[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席勒傳》,衛(wèi)茂平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F80849DF-0E0D-4572-BCF0-165EECEBDB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