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麗
與多年未見的朋友重逢,她脫口而出:哎呀,你胖了。大約怕我難過,末了添一句:以前的你太瘦了,還是胖點好,不顯老。
中年最顯著的標識,無非發(fā)胖。
我這么克制的人,實在不應該啊。一見鏡子里那張燒餅大臉,直想刮幾耳光。
臉上肉多,格外蠢相些。
不服老?身體首先給個下馬威,基礎代謝功能剎車。小時,許許多多的美味,想而不得。如今,鮑翅飛龍,自由盡享,卻要拼命節(jié)食。
生命兩難,無非——得不到,已失去。嘗試過各種減重,核心課題無非減少碳水攝入,謹慎而食。三四個月后,某日取快遞,往菜鳥驛站磅秤上一站,靜止的數(shù)字令人魂飛魄散,何以又重了三斤?
整日焦頭爛額,操不盡的心,煩不完的神,應該消瘦才對呀?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不過是人到中年,機體代謝緩慢。
這些都不算什么。不過是自身的囚籠,自困自解。最難以面對,是愈來愈糊涂的雙親。
前陣,回小城給老父做了八十壽辰。去年,老人開始旁敲側擊,裝著無意間提起,誰家子女為父母做了壽,姐弟仨風塵仆仆,自北京、成都、合肥趕赴小城,就為了給老人擺一桌席,稱他的心如他的意。電話溝通回蕪行程時,隱約聽見母親在那頭埋怨:他們上班那么忙,做什么壽喔。這回,這名老人又如此體恤開明??墒堑轿一丶液?,臨離開,在她臥室窗臺驚鴻一瞥,多瓶未撤包裝的保健品獵獵一排。轟隆一聲,我的腦子似被迫擊炮擊中,火自肝中來,到底忍住。
她送我下樓,我苦口婆心:保健品真不能吃,不僅不能讓你的身體變好,其中的毒性反而傷腎。你明明可以活到九十歲,到時毒性導致腎衰竭,得不償失,花冤枉錢事小。我話音未落,她蓄勢待發(fā)反戈一擊:可是的嚎,誰誰誰在電視上說,要大力發(fā)展中藥。實在難以雙盲實驗等科學知識去說服一個奉電視為神明的母親。
我這位母親一輩子節(jié)衣縮食,如今采買食品,還都熱衷于下腳料,隔日的葉類蔬菜,發(fā)臭的帶魚死蝦。以她的理論:蔬菜蔫了水里泡一下,一樣吃。死了的魚蝦也是魚蝦。她用這些節(jié)省下的錢,令人發(fā)指地買回保健品,上千上千地往外支付。
神將一根扁擔壓在我中年的肩,這頭挑的是父母,那頭挑的是孩子,不,是孩子的學業(yè)。有時,實在錐心。前年深秋,在小城正定拜訪隆福寺,一尊高及屋頂?shù)那钟^音座下,壓著四尊大力士,駝的是千萬斤之累。寒風里,我摸摸這四尊佛,也是無言的體恤。
我這么一個孤弱身軀,何以敵得過力大無窮的佛?誰來渡我?簡直悲不自勝。
去年,母親動脈瘤手術,急急趕回,留孩子一人在家忙于功課,遠程給他點外賣。等她推回ICU,已是夜深——這頭老的,不省人事;那頭小的,從未離開過大人獨自過夜。
開車疾馳于蕪合高速,打開家門,早已凌晨,一向怕黑的小人兒,亮著家里所有的燈,沉于酣眠。
蘇軾有詩: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只有,唯有,活至中年,方能體悟這詩的悲意,遍地凌寒,雪滿荒原。路還長,我就是那匹“蹇驢”,偶爾崩潰邊緣嘶吼幾聲,家人趕忙起身關窗。前后左右鄰居皆出自同一系統(tǒng),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中年,真是掛霜的年齡,挺住了,就也不倒。一夜風緊,舉目四望,無以御寒。
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聳聳我肥壯的雙肩,投入至工作的鏖戰(zhàn)搏殺中。
多年以后,憶及種種,也不過小事一樁樁,何哀之有?海子詩:親人們吶/你們是怎么過來的。
一代代,都過來了,還有白發(fā)蒼蒼的晚年。
這一生,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