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串門不要隨便進(jìn)人家廚房。之之想著外公的提醒,又試了試,還是開不了門。之之關(guān)在外公家廚房快兩小時了。天就要黑透了,老小區(qū)、家屬院,靜得出奇。餓,本來就餓。
灶臺邊晃過一絲光亮。保姆大劉化妝鏡沒帶走,早積了灰。之之輕輕擦出一角,里面露出來一雙眼睛……
外公剛?cè)ナ滥菚疀]事就來這。后來認(rèn)識了胖子,承諾天天給之之燒飯,也確實蒸煮燴燒忙活了一個月,淡出鳥來的南方口味,之之抬不動筷子。跑遍大眾點評4.8分以上的餐館,胖子邊吃邊品評,美味在美食家的毒舌下失了水分。好在都忙,之之總找理由加班。偶爾想順口,給自己做個牛肉雞蛋炒飯,干辣椒爆鍋,外公炒到起勁用火燎一下金色的飯粒,之之手上沒勁。你這還叫會做飯?醬油是川菜才用的,你這炒法雞蛋只剩腥氣不見香……胖子一皺眉就像皮球癟了氣。
外公的房子要賣。越來越饞那一口,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之之再回去用用那廚房。
兩顆小洞不見底,透過鏡子茫茫然瞧之之。
看不清。眼睛之外看不清。
人是笨死的呀。那會外頭亂響,是中介還是什么人,之之不想出去多話,下意識攥緊門把手。好久沒見人,她正打算推門看看,推不動,反鎖了。廚房脾氣大,外公和大劉都被這門關(guān)過。太久不來,忘了吧?
開燈。啪……啪啪,閃了兩下,壞的。別人的廚房是個黑暗迷宮。把冰箱門開著照亮,之之在昏暗中開始切菜。刀怎么這么鈍?菜板也高低不平。下刀越快,冰箱燈閃得越厲害。還要拆雞腿,還要剁牛尾骨。剛把鍋刷干凈烤上,吵架聲來了——嗡嗡嗡聽不清,有男有女,剛開火就吵,火開大了吵得更厲害,連鍋都跟著亂響,一不留神水也漫到灶臺上。之之趕緊關(guān)火,靠在破舊的灰瓷磚墻上。暖氣管傳來水聲,噪音弱下去。
之之又看向鏡子。眼睛越來越小,往深處退,細(xì)爪子長尾巴。壁虎——廚房里有只壁虎。它不在這邊。鏡子里還有個廚房。
壁虎爬上灶臺,呦,那邊比這邊整潔多了。之之有樣學(xué)樣把塑料布鋪平;嗯,藍(lán)抹布、紫抹布也放指定位置;暖水瓶穿回罩子,媽媽以前愛給各種家電做衣服。兩邊一樣了。可我家什么時候有過壁虎?
大劉愛講老家的故事,壁虎藏屋檐、蝙蝠來家過冬,有庇護(hù)有福,一扯一上午;牛尾切段丟進(jìn)鍋里,加點八角、香葉、蔥姜和料酒,一燉一下午。鍋上燉著、鏡子照著,發(fā)髻不能亂、話兒也不能掉地上。那年大劉五十八歲,比外公小二十八歲。兩個人一個廚房里一個廚房外有說有笑,兩三年就像一下午那么短。
廚房會收拾新主人,外公的古老傳說一大堆。外公的保姆大劉勉強(qiáng)算廚房前主人,大高個兒、嗓門兒尖,從前任聊到兒子對象,從北方雪災(zāi)扯到徹底退休去登長白山,從哈什螞油補(bǔ)腎飛到登月第一人還有之之的腰圍。跟她說話真尷尬呀,真不想回答那些關(guān)于月薪和月經(jīng)的話題呀。這把中式菜刀沒少挨她“歸攏”,牛骨頭面前得裝作寶刀不老。剁骨頭手起刀落,跟前夫、前男友、前某某分手都是快刀斬亂麻,大劉管這叫“壁虎斷尾”,手起刀落,跟命比起來,尾巴沒大用。疼不疼?你說疼不疼。之之學(xué)著大劉的樣子手起刀落,嘿,牛尾骨真硬,肉連著筋,大劉真叫個大力又無情。叮叮當(dāng)當(dāng)骨頭下鍋,看火候,等時間。血沫子濺到鏡子上,之之伸手去擦。鏡子那頭的廚房,窸窸窣窣,熱鬧起來了——
廚房的壁虎,每次偷情都逃得倉皇
一次夾在三明治中間
一次跌進(jìn)油鍋炸成閃電
一次悶在酒缸里醉了整個冬天
一次叫兩只螃蟹審判了七天
最后一次匆匆套上連衣裙,
那個聲音說往前跑,別回頭
忍不住照鏡子,頭是頭、尾是尾
月光把四肢壓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往前跑,別回頭
那頭飄來古老的歌曲。暗銀色的世界,眼睛跟不上,直到哈氣漸漸模糊了鏡面。之之還想再看一會。
藍(lán)色的血淌過黑夜,結(jié)成冰凌鋒利
錯了,錯了,這次斷的是腿。
外公走那天,大劉一直不講話,頭不抬眼不睜地炸著丸子。她燒滾了油鍋,把蘿卜丸子一顆顆丟下去,刺啦刺啦,好像把自己的尾巴一截一截丟到鍋里開花。前來吊唁的親友都往嘴里扔丸子。大劉領(lǐng)完錢就頂著輕雪出門。之之在鏡子底下發(fā)現(xiàn)一個白紙包,包了五百塊錢,紙上全是折痕。往嘴里放一顆丸子,哈喇油了,那會兒之之覺得,是和大劉共享著一條尾巴。
廚房的前主人,媽媽也算半個。剩菜涼著還是熱著進(jìn)冰箱,媽媽跟外公抬杠抬到天花板,從走進(jìn)科學(xué)扯到養(yǎng)生博主。油煙機(jī)一響,家里就安靜了,一碗齁咸的面端上來,像一戰(zhàn)休戰(zhàn)。再之前是外公外婆,他們不說話,串開時間用廚房。大劉做飯又硬又好吃,外公做飯又辣又好吃,外婆和媽媽做飯又咸又好吃,以前都覺得好吃。胖子笑稱之之做的飯不能吃。原來我們家沒一個會做飯的,哪里就碰到個美食家呢?
對,是胖子先碰了她的小尾巴:魚眼睛下頭的肉最好,一看你就不懂吃魚……先別動手,嗯請先別。蟹黃面換個青瓷碗……你拿那么多三文魚和羊肉串干什么?這家自助就是要吃它的小羊排……哎呀你還北方人呢,這是餃子嗎?都像餛飩了。這樣,五道褶,褶多好吃……他永遠(yuǎn)是對的。之之憋得慌。哎?你生氣啦?情緒怎么這么不穩(wěn)定,像我,淡定淡定,嗯,我底盤穩(wěn)……
某拖鞋品牌活動上,一天沒沾米粒的之之簡直要吃人,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遞上一小盤蘇格蘭蛋。裹著肉餡的炸蛋入口嘩啦嘩啦炸開來,梳著油頭很壯的男生扶了扶黑框眼鏡,笑開兩個大酒窩。那天之之吃了三只蛋、一份牧羊人派和不知道多少薯條,實在撐得動不了,跟胖子有一搭沒一搭說話。一切都像那天吃飯一樣自然,她和胖子又一起吃了很多頓晚飯和早飯,急急忙忙拜訪了彼此的廚房和家人。之之稀里糊涂,但胖子挺明白的,就像他能把本幫菜、粵菜和墨西哥菜、西班牙菜餐廳主廚如數(shù)家珍,也記得每間酒店行政酒廊的特色飲品(似乎要平衡他的毛絨和乳膠拖鞋事業(yè),他的名片上印著生活方式美學(xué)管理人),卻叫不上來之之雜志社同事的名字——只在“重要”的事上用心。胖子出門戴各種黑手套,要的就是精致,剔除一切“野生”。之之是他身邊唯一的野生盲區(qū)。美食家白天吵晚上更吵,呼嚕打得之之不得不敲墻,胖子不好意思,翻個身把枕頭墊高一點。第二天他送給之之一副耳塞。那天以后,之之盡量在胖子躺下以前睡著,夜里醒了就去洗手間打開龍頭,幻想暴雨能壓住胖子打雷。對了,那個拖鞋品牌的標(biāo)語——穿什么鞋你就有什么樣的腳,換個說法,削足適履。胖子的美食經(jīng),就是儲藏間堆放的那些不合腳也還看得過眼的拖鞋。他是“硌腳美學(xué)方式”管理人。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這會硌腳的是之之,摸黑中手忙腳亂,碰翻了盆兒、碰倒了拖把、跌碎了不知道誰添的玻璃碗。冰箱燈亂閃,像一場密室逃脫。霧氣籠罩鏡面,香氣飄出來。之之身體好像可以變小,扒著鏡框探進(jìn)去。
寬西裝,布拉吉
長桌列隊,壁虎的晚宴緊貼廚房墻壁
空的銀盤子,空的茶缸子
晚宴從日歷背面開始,從家譜缺損的一頁開始
熱的眼睛,涼的皮膚
他們請彼此吃尾巴
清蒸鱗片,油炸腳印
他們請彼此吃去年的夢……
生怕吵了它們,之之眼巴巴看著、饞著。這邊噪音又來了,時而高頻、持續(xù),像是外婆的訓(xùn)斥,時而拖長音、有回響,堪比胖子在與人高談生活美學(xué)與足部人體工學(xué)。過去的二十幾年就生活在這樣的聲音里,所有人都跟之之說,你夠幸運了,不要鬧情緒,管好你的情緒。情緒是貓是狗是兔子嗎?說管就管。她打著了煤氣爐。
所有人都是不同的鞋,要我一次次削足去適應(yīng)。之之忍不住尖叫出來。忽然上來的火氣就像是燃料,帶著沙啞的尖叫煽風(fēng)點火,引來回音,爐火更旺。眼淚直接流進(jìn)鍋里,不用倒油,自動噼里啪啦。雞腿肉混米酒和果酒,大劉的神秘配方,下鍋時她能聽見大劉不斷敲邊鼓——復(fù)炸兩次,外焦里嫩。燈籠辣椒在里頭開花,花椒順著喊叫的方向轉(zhuǎn)圈,辣子雞焦煳著裝盤。
哭夠了喊夠了,她還沒炒飯。鮮牛肉外公切得薄,房間太暗,深一刀淺一刀,當(dāng)心指頭,急不來。她手上不由自主慢下來,慢得像外公用細(xì)毛筆畫畫一樣。米飯裹在蛋液里面,還有四川泡菜。沒有泡菜的炒飯就像沒對準(zhǔn)鎖孔的鑰匙。之之再次去推廚房門,像從來沒有門一樣。鍋鏟在手里都變重了,剛才的噪音轉(zhuǎn)而悠長緩慢持續(xù),有節(jié)奏有韻律。炒飯這么個火爆速食的東西,之之不得不學(xué)外公,扒拉得慢條斯理。映著冰箱燈,油煙顆粒運動緩慢。冰箱嘩啦嘩啦亂響,跟著打節(jié)拍,仔細(xì)聽去像海浪聲。外公滿頭白發(fā)穿花襯衫,經(jīng)常從海邊撿回來人家扔掉的陶瓷碎片,混著石膏做成小人兒小動物。那天回家滿地都是菜,原來他把小人兒都放進(jìn)冰箱里,門一開、燈一亮,這不是活脫脫的展柜嗎?美院畢業(yè)的外公一輩子都在等這樣的展覽機(jī)會,在這個房子里等待他的就是外婆一通吼。奇形怪狀的雕塑讓之之開了一個小時的冰箱門,但那次她沒幫外公說話,后面一個禮拜水晶餃子上還帶著石膏味。
我明天就上北京去,不回來了。之之永遠(yuǎn)搞不懂外婆這句話什么時候踐行,直到長大搬回小家,直到外婆因糖尿病并發(fā)癥去世。外婆的父親是奉天城軍官,她少女時代有小汽車接送去亞洲電影院看電影。后來時代變了,一家人到北京投奔親戚,唯獨留下剛工作的她。1960年代要養(yǎng)三個小孩,外婆和外公常常一暖瓶粥過一天,廚房是外面搭出來的簡易玻璃房。換了幾次房子,外婆依然大著嗓門從早挑剔到晚:廚房對著臥室風(fēng)水不好;盤子碗碟不配對;外公把鍋里搞得辣乎乎——她沾不得一口辣。探親回來,她跟妹妹學(xué)會做北京肉龍:小半袋面粉揉成一條龍,牛肉白菜餡兒,懶洋洋在盤子里起鼓,還盤著條不協(xié)調(diào)的長尾巴。尾巴蒸壞了外婆要發(fā)脾氣的,那一天誰也別想好過。她自己不吃,命令外公吃掉。有一回之之偷偷嘗,滋,燙嘴!龍尾巴里夾著滾熱的紅糖。
錄音機(jī)常年放著徐小鳳:時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之之不由自主哼唱起來。外婆不下床以后,要求把家具推到她能夠到的地方,家像迷宮。麻油拌苦瓜天天上桌走過場,外婆說苦里頭能吃出甜來。之之邊拌苦瓜邊想外婆,家里各種角落里都能找出來她藏的巧克力蛋糕,她偷著吃,反正已經(jīng)打上胰島素了,管它呢。那么愛吃甜的一個人吶,老裝兇。
尾巴斷掉的地方生出遠(yuǎn)古雨林,
鱗片泛著銀光,他正進(jìn)化成劍龍。
斷掉的尾巴在她胃里發(fā)芽,
逃到時間另一端她還是長出了他的鎧甲。
杯子里,夜晚在干涸,
他們再沒什么可以喂養(yǎng)彼此。
幾只壁虎正饕餮最后一勺沉默,
誰也沒注意到卡著半截身體,
舊冰箱冷凍失靈,蜷縮的心臟帶著冰碴。
最年邁的,像一塊鍋巴被烤干在墻縫里
一次次奮力掙脫,到月亮上去……
水汽轉(zhuǎn)著圈凝結(jié),一滴滴撲到灶臺上。眩暈,感覺不到身體的重量,冰涼的觸感把之之帶回這邊。鏡子側(cè)緣有道細(xì)細(xì)淺淺的裂縫,也許早就有了。壁虎的晚宴散場了。被關(guān)在廚房里,把尾巴留下就能逃走嗎?尾巴能穿上拖鞋嗎——
那天品牌活動,她面對亂哄哄的人群,臉盲癥發(fā)作,不曉得該跟誰打招呼。一雙毛茸茸的爪子解救了她。摘下手套,胖子是不是真有一雙大爪子?
廚房早就安靜下來,靜到只有勺子刮碗底的聲音。辣子雞、牛肉雞蛋炒飯、拌苦瓜,還有沒燉爛的牛尾,之之在灶臺邊狼吞虎咽。有點冷,越來越冷。廚房那道門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個縫,涼風(fēng)竄進(jìn)來。手機(jī)一直震。一切如常。
胖子的未接來電,同事來消息,銀行貸款中心短信,工作群不停彈出對話,還有甲方三封未讀郵件,所有人都在找之之。
有點犯困,門上的縫隙不斷彎曲、變寬,之之的眼皮逐漸撐不住往下沉……四周飄浮起來,之之像在一片專屬的島嶼上,燈籠椒撐起整片陸地……
作者簡介
初夏,南京市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編劇。畢業(yè)于南京大學(xué)戲劇影視藝術(shù)系,碩士。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簽約作家。
責(zé)任編輯 陸萱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