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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洛狄忒的秋天

2022-07-07 14:35錢墨痕
青春 2022年7期
關鍵詞:陳濤

L

1

李齊第一個告訴我的,他說盧教授你別催了,晚上怕是要黃。他說我知道你過生日,不能拿這事跟你開玩笑。

我能想象,我知道那種感覺勢必讓人失望,但老滿就是想試試,仿佛試了就會降下一道帷幕,把錯誤的選擇和決定留在舞臺背后。我把電話給楠姐和老滿分別打過去,沒有人接,我知道我打的賭輸?shù)袅?,在最開始幾個電話時我就應該料到。

開始的電話也是李齊打的,第一個總是李齊。夏天往秋天過那會兒他打電話問我知不知道楠姐和老滿的事,“以后在群里說話還得注意”。

分手了?聽李齊說我有些意外。

我們四個人有個群,上學時常約著線上麻將,畢業(yè)后交集少,群也冷清了。齊哥去南方當公務員,老滿進了一家龍頭教育機構,楠姐留下念博士,我則去了武漢,我們各奔東西。

“楠姐告訴我的?!?/p>

“老滿提的分手?”

“我不知道。楠姐說他倆聊了蠻久,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p>

李齊說話間我切出去看了老滿和楠姐的朋友圈,情侶合影還高高掛著?!八麄z不會合起伙來騙你吧?”我問李齊。

“不能夠,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無聊?感覺楠姐真挺難過的?!?/p>

“到底是為啥啊,老滿搞上別的小姑娘了?他們還會復合嗎?”

“要是老滿提的怕是夠嗆,但也太快了,我們畢業(yè)半年還沒有呢,唉?!闭f完李齊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麻將四人組再湊到一塊兒怕是難咯?!?/p>

人們只能看到樹上長出一片葉子,看不到地下已根深蒂固,我沒有把這個道理告訴李齊,說不定老滿和楠姐早就暗流涌動了。我告訴李齊那也沒什么不好的,等他倆都有了新對象,我們六個人就可以玩三國殺了。

在電話里李齊罵了我一聲,說我怎么只看熱鬧不關心朋友。他看著像生起氣來,我有點訕訕,不曾想兩天后等來了他的夸獎。

“盧教授你也太聰明了?!?/p>

“可以玩三國殺了?”我問他。

“真的是老滿找了個新的?!?/p>

“哦,”我沉吟了一聲,“是誰啊,同事?”

“盧教授你有所耳聞?”

我告訴他我猜的,無非是老滿遇到喜歡的但還沒成功就被楠姐發(fā)現(xiàn)了,楠姐難過又舍不得。“這不合影都留著嘛。”

“你想象力不太行啊,這件事可復雜?!?/p>

可他并沒有說出如何復雜法,話里話外無非是“老滿慣常的做法”和“你懂的,就是跟楠姐在一起之前用的那些伎倆”,最后他說:“反正楠姐很生氣,晚上應該會發(fā)個朋友圈澄清一下?!?/p>

不是難過嗎,怎么又到生氣了,我問他已經到澄清這個地步了嗎?他沒回答我就掛掉了電話。

我當然知道李齊口中老滿慣常的手法是指什么,老滿幾乎是當代追求女孩的模范標兵,風趣幽默,會討女孩子的歡心,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愿意付出時間、行動的同時不放棄任何可能性。曾經有女孩在宿舍過生日缺火點蠟燭,老滿特意下樓跑了一趟小賣部,還有一次專門逃課就為了幫回家的女孩拿快遞。往大海里多撒幾網,織得再疏也總會撈上來不開眼的大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除此之外他還會夸張地向女孩表示喜愛之情,從不忌憚于說出口。

女孩們會迷上老滿并不使我意外,但楠姐一開始并不在我說的女孩之列。楠姐不像我和李齊、老滿學中文,她是社會學的學生,我們共同選了一門中世紀史的選修,老師管得不嚴,后半學期學生越來越少,有幾次甚至除了老師只有我和楠姐,一來二去就熟了,她對文學感興趣,我也樂得知道現(xiàn)代社會人都在想啥。楠姐和老滿第一次見面在我的生日聚會上,第二次同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他們已經非常熟了。

我打開朋友圈第一條就是楠姐,她說她和老滿已經分手了,本不打算大張旗鼓,只是學校里總有人托她向老滿問好,仿佛兩人因戀愛綁定成了一人。每次得告訴別人分手還得解釋為什么分手,她不喜歡這樣,這樣不好,現(xiàn)在發(fā)個朋友圈,希望大家不要再來問她了,她楠姐問心無愧。

意思很明顯但又什么都沒說。朋友圈是五分鐘前發(fā)的,我僅能看到她閨蜜的回復:教育機構真得加強思想道德教育。沒人點贊,我做了第一個。

點完贊我想起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緊接著微信上發(fā)來了語音通話的提醒。

“盧教授,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2

“楠姐,你說99.9%不會和好,那0.1%的可能性會發(fā)生在哪里???”

“可能是他跪下來求我,然后給我一個億吧。”

楠姐給我講完了整段故事后,我們又聊了點各自的博士生活,電話里她倒是沒有李齊說的那么難過。

“所以就這樣了?”

楠姐停頓了兩秒,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盧教授你看過老滿哭嗎?”

我說沒有。

“老滿其實可幼稚了,動不動就哭,牙疼也哭,分手也哭?!?/p>

我沒說話,在陽臺上點了根煙等著楠姐往下說,每個人都有帷幕后的一面,老滿自然也不例外。

“從昨天到現(xiàn)在老滿看見我就哭,邊哭邊說他覺得我不會原諒他。”

“你真的不會原諒他嗎?”

楠姐讓我認真些,別打岔。“出了問題可以一起解決,我跟他說來著。但他只是哭,說他沒有機會了,在做出了那種事之后?!?/p>

我難以想象一個哭泣的老滿,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從沒有過這樣的形象。

“盧教授你知道我們關系之前就有裂痕吧?!?/p>

我告訴她李齊說了一點。

“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一個月,沒有吵架,但也沒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p>

“你們知道具體的問題嗎?”

“老滿總說我太自私了,說我以自己的方式愛他。我之前挺內疚,反思過我們是不是沒找到在不同生活節(jié)奏中相處的方式,畢竟老滿剛進入社會。直到這件事發(fā)生。”

“他指責你?”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他說他很累,現(xiàn)在就這么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走下去。其實我也很累,提過兩次分手,但老滿不同意?!?/p>

我把煙從嘴邊拿下來,配合她嘆了口氣。

“盧教授你記得李東嘿和海煮魚嗎?就是我那兩個閨蜜,她們覺得老滿特傻,整這幺蛾子。也不知道她倆是為了讓我心里好受還是想看熱鬧,完了還說接下去看老滿怎么在北京城混下去。”

我理解她們?yōu)楹斡X得老滿傻,楠姐家權勢放在一邊,起碼在北京已經站穩(wěn)腳跟,不用從零開始奮斗,但每個人又都有自己的想法。

“盧教授你別笑我,我之前甚至覺得沒有房子也能結婚。他沒有指標我有,房子我也有,我家也開明,是老滿一直過不去那坎兒。你知道他要面子,從小又沒受過什么挫折,什么事都覺得能自己搞定。很多人在學生到工作的身份轉變上都不順。我說我陪你一起適應,但他不承認,也很抗拒,只會自己尋找出口。比如這次,還覺得自己特酷?!?/p>

畢業(yè)前,我、李齊和老滿去泰山看了次日出,晚上十點上山,兩點多就到頂了,頂上風大,我們在下面風小的地方租了軍大衣,拿手機打斗地主消磨時間。很快手機和充電寶都沒電了,我們不得不聊些什么。那天我說了不少,李齊也是,但老滿沒有,他光點評我倆了,仿佛他站在更高的地方。他既堅強又脆弱,對萬事萬物有確定的看法和態(tài)度,又把心里的某個部分保護得嚴嚴實實。

“相比傷心,其實更多的是惡心。我之前談過一個條件比我好很多的男生,對方是常能在新聞里出現(xiàn)的家庭。他爸媽總嫌棄我家,那段感情特壓抑,我知道這種感覺,所以我理解老滿。老滿家庭條件和我有差距啥的,在我這兒根本不是事兒,結果還是遇到了這。”

哪怕大部分都是楠姐在說,我還是有些累了,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要掛電話的意思,做朋友最基礎的一點是在對方需要的時候提供陪伴。這樣想來我還挺不夠朋友的,我關心的跟旁人一樣,僅僅是誰出軌了、怎么發(fā)現(xiàn)的以及有沒有更勁爆的事。我試圖站在一個更合適的立場去表明我的態(tài)度,但他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辦法指責一方或者聲援一方,于是我問楠姐最近在研究什么課題。

楠姐倒也活泛,立即就轉了過來,告訴我她最近關心的話題是“附近的消失”。說是最近,也有兩年了,博士論文就打算做這個。現(xiàn)在我們這一代關注的總是自我,以及世界,對于世界經濟排名如數(shù)家珍,對自我和世界中間的“附近”卻一無所知,如菜場、飯店、人際關系?!案浇钡耐藞龊拖М斎皇侵T多因素導致的,生產力的發(fā)展、網絡時代的來臨、消費主義的擴張在其中都有一席之地。這同時也造成道德的情緒化,現(xiàn)代人會對某一事件忽然地感動、同情或憤怒,但不會持續(xù)很長時間,情緒因無法轉換為行動,會被很快消解。這又導致了對于“附近”,或者上升到整個社會的運行,我們單獨的個體很難參與其中,我們都成了整個世界的旁觀者。

楠姐說起專業(yè)領域口若懸河,看我沒說話她自覺停下來。我附和地說我挺喜歡這個概念的,她敏銳捕捉到我的意思,用一句煽情的話結束了她的闡述,她說“你們就是我的附近”。憑這句話我又多陪她聊了一個半鐘頭,直到我的手機沒電預警。

3

就這樣又過了兩周,天漸漸冷起來。北京最冷的時候是十一月上旬,供暖前的黑暗時期。北京人民有盼頭,武漢人民就不行,武漢的冬天是一條向下的直線,人們只能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冬天的更深處走。那天我睡醒準備吃早飯,李齊給我轉來楠姐的相親帖,我掃了眼就轉發(fā)給了楠姐。

“你怎么那么無聊,畢業(yè)了還看學校的BBS?”楠姐的相親帖發(fā)在學校BBS上,如今BBS不像十年前那么熱門了,只有名為“鵲橋”的相親角還保留著人氣。

我隨口出賣了李齊,還在上學那會兒我們常把“鵲橋”當豆瓣來刷,看看有沒有哪個女生特別好看或是哪個男的特別奇葩。BBS需要校園賬戶登錄,存在門檻,相應質量也會高一些。楠姐的條件不輸給任何人,加上北京戶口,足以讓小伙子們前赴后繼了。

楠姐讓我別跟老滿說,看我沒回應又補充說她征友不是為了氣老滿,畢竟生活總得繼續(xù),彩票店那么多大獎也總是給人中的。

是不是為了氣老滿其實不重要,只是她不用靠征友帖來刮彩票,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楠姐才是那張彩票?!拔耶斎徊粫蠞M說,”我告訴楠姐,“征友咋樣???”

“有好的,也有不少奇怪的,你想聽啥樣的?”

我告訴楠姐當然是奇怪的有趣,她發(fā)來一長串的“哈”,然后開始介紹。楠姐說自己喜歡文學,有的投其所好發(fā)來自己寫的散文、詩歌。一首詩把楠姐比喻成七點的太陽,閃耀又不刺眼,有靈魂而不爛俗。單看比喻還成,但整首詩下來就覺得油膩。還有一個更奇怪,他說自己在某一方面天賦異稟。

我想問楠姐有一兩個看上眼準備見面的嗎,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捌鋵嵨艺娴牟幌朐鯓樱拖胱屪约悍址中?,盧教授你知道嗎?”

我告訴她知道。

“再有就是她們總勸我,我覺得也不是不行,有帥哥的話我也不排斥認識。你還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附近消失嗎?附近的消失導致我們這代人得靠二三十年前的老路來解決婚姻問題了?!?/p>

相親?

“對啊,征友不就是網絡版相親嗎?這代年輕人不相信自己可以通過附近找尋到親密關系。這也是這幾年交友軟件興起的原因。我想自己這么一搞,再不濟也算是田野調查了?!?/p>

“楠姐?!蔽医辛艘宦暟阉驍嘞聛?。

“咋啦?”

“又不是壞事,沒必要給行為找意義的,楠姐?!?/p>

對話框上顯示對方正在打字,之后又消失了。

“楠姐,你放心,我不會告訴老滿的,你們最近怎么樣了?”我試圖把對話進行下去。

“我也說不好,我已經把自己的東西從老滿那兒搬走了,但他總會找機會約我,見了面就還想抱我,捏我的臉,叫我寶貝。最開始挺惡心的,后來也無所謂了?!?/p>

我問楠姐這件事你們解決了嗎?我之前聽李齊說老滿沒法做選擇。

楠姐說她不明白的也就在這兒,她甚至不知道這算不算解決。她偶爾會和老滿聊起出軌這件事,但是語氣就好像是在說隔壁的八卦,而不是他們自己的事。同時沒有關系的束縛,他們反而更快樂了。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我不知道老滿在感情方面是天生比較遲鈍還是怎么樣。但我挺開心的,甚至比之前更開心,如果不想那件事的話。對了盧教授,我再跟你說一件事,你別罵我——他并不愿意復合?!?/p>

我打了個問號過去。

“可能我流露了懷念或者不舍的意思吧,前幾天我問他要不要重新在一起。他想了會兒說不行。我當時挺意外的,沒想到他會拒絕。老滿說還愛我,但是不行,如果發(fā)現(xiàn)后啥都沒做還可以,但是現(xiàn)在太晚了。我可以告訴你老滿的原話?!?/p>

我不知道楠姐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說什么能讓她好受一些,又過了一會兒,楠姐說:“我沒有為我的行為找意義?!?/p>

“什么?”

“你剛剛不是說我沒必要為我做的事找意義嗎?其實還挺可笑的。我總說這代人沒有信心在附近中尋找到親密關系了,老滿卻在附近中找到了新歡?!?/p>

4

和楠姐聊完我爬到宿舍的天臺看東湖邊的游人們在寒風中擺出各種姿勢,看了一會兒手機響起來,又是李齊。

他告訴我老滿知道了,我問:“他知道什么,楠姐征友的事?是你告訴他的?”李齊聽我這么問有點意外,還有點自豪?!澳阍趺粗赖?。”我一下子被噎住,但想想也不怪他,不能所有人都做鴕鳥,總得有人點出房間中真的有頭大象。

“沒事,”李齊安慰我,“就算我不說,老滿遲早也會知道的。”

我同意李齊的話,我告訴他:“我覺得他們離復合不遠了。”他問我為啥。我說:“怎么,你不相信老滿的魅力嗎?”他說當然不是,他知道老滿很厲害,但還是想問我的看法,是不是也覺得楠姐征友其實就是故意要氣老滿。

聽我說完,李齊的語調都上揚起來,看他高興,我不由得也高興了起來,甚至在天臺上找了塊磚頭坐下來,問他要不要打個賭,就賭一頓海底撈好了。

李齊沒怎么想就答應了,之后我把楠姐想復合卻被老滿拒絕的事告訴了他。

“為什么啊?”

“我其實也猜不透老滿。”我告訴李齊,“按老滿的性格,即使我們猜對了,他也總能找另一套說辭來掩飾。老滿可能覺得,這件事發(fā)生了,就會存在無法修補的裂痕。也許他知道楠姐沒辦法做到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假裝裂痕從未存在,才不肯復合?!?/p>

“不過這也就是你猜的,是吧?”

這當然是我猜的,不過這也足夠李齊高興的了。

5

感恩節(jié)那天我收到去北京的會議通知,我看了一下時間,12月4日,我生日前四天。放下通知我把電話給楠姐打過去,彩鈴響了好久才被接起,久到我把開場白都擬好了。我在跟楠姐直接說我要去北京和問他倆和好了沒有之間猶豫了會兒,想到自己說出“去北京”而不是“回北京”還有些惆悵。這些思想活動都結束楠姐才把電話接起來,我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決定還是問他們和好了沒。

“算和好了吧,天天在一起還挺開心的?!?/p>

“你別算和好啊,我過兩天要去一趟北京,正好快過生日了,我得看你們的程度決定需不需要單獨約你倆?!?/p>

“即使分手跟他見面也不尷尬,他都成那樣了。我們一起給你過個生日好了,想吃點啥?”

“我都行,主要是見你們?!?/p>

“都小半年沒見了,得好好聚聚。你在哪兒開會?遠的話你就住老滿那兒。我在五道口租了個房子,或者你住我那兒,我住老滿那兒,都不打緊?!?/p>

“你在五道口租了房子?老滿知道嗎?”五道口的一個單間得五千往上,雖然離學校近,但沒有必要。

“多一些可能性吧,老滿知道?!遍銢]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對了,你別跟別人說我們和好的事?!?/p>

“你們不愿意公開?”

“倒也不是,到時候又有一堆人來問我怎么和好了,我還得再解釋一遍,搞得自己跟公眾人物似的,特傻。”

“李齊也不說?”

“李齊沒關系,過幾天他也會來一趟北京,你們可以確定一下日子?!?/p>

這倒是我不知道的:“他去北京干啥?”

“李齊想要考博,這次估計想親自跟導師說一下。他可能跟老滿一樣沒法適應社會,總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但進了單位誰管你是哪兒畢業(yè)的啊?!?/p>

話筒還在接著響,我聽見楠姐忽然問我:“盧教授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我想了想,第一次見面當然是在中世紀史課上,但說上話是后來。楠姐說我見你要比這更早,開學第一天報到我就見過你了,那天你穿印著“子非魚”的T恤,只是課上我們才認識。第一次說話大概是課上的討論吧,她也記不清了,但她記得一起坐出租車那次。

“去年九月?”

去年我為了迎接秋招,特意在南城租了單間,想著應付之后一系列筆試、面試也方便。楠姐家也在南城,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吃完燒烤,地鐵四號線停了,在出租車上楠姐問我老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故事不能總是從中間講起,還得往前推上四個月,那時中世紀史結課已經有半年,離老滿和楠姐認識也過了七個月。那個夏天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寂菰趯W校西門外的酒吧。酒吧有塊巨大的高清投影屏,只要花20塊點杯啤酒就可以坐上八個小時,看完晚上的三場世界杯賽。老滿不陪女朋友的時候會跟我坐上一會兒,吃點東西。李齊不看球,但他愛和我們一起玩。同樣不看球的還有楠姐,有時她還會帶上她的兩個閨蜜海煮魚和李東嘿。其實我并不愿意他們來,我總是在跟他們的聊天中錯過每一個精彩進球。那段日子我們總在一起,我盯著投影,李齊吃著燒烤,楠姐和老滿則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搞到了一起。

用“搞上”可能不那么準確,但他們的第一把火是這個時候點上的。老滿說的無非還是那些話,夸楠姐好看,說她是自己在整個學校甚至整個海淀區(qū)最欣賞的人,楠姐常常默不作聲地把這些夸獎照單全收。兩個閨蜜常跟老滿唱反調,海煮魚溫和一些,李東嘿則會一針見血地問老滿:“整個海淀區(qū),那你女朋友呢?”然后看著老滿吃癟。這就是老滿可愛的地方,他會奉承別人,但他同時又克制理智,不會說出“你比我女友要好”的話。有一次我們商量假期的旅游計劃,討論完目的地開始討論人數(shù),話筒在老滿的手里,他把我和李齊放到了一個房間,海煮魚和李東嘿理應在一起?!跋旅婢椭皇O聝蓚€人了?!崩蠞M說得認真,我沒來得及看楠姐是什么態(tài)度,就聽見李東嘿嚷嚷了起來,開玩笑地說:“你要不要臉啊。”老滿認真辯駁了幾句,接下來楠姐問老滿:“你女朋友不來嗎?她不會不高興嗎?”老滿愣了一下說:“不會啊?!敝笥终f了一些別的什么,儼然沒有之前那么自信了。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這種事誰會當真呢?我以為她一眼就能看穿老滿的伎倆,直到那天在出租車上她問我:“老滿究竟想干什么?”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楠姐進火坑,又不想拆老滿的臺?!袄蠞M這個人不就這樣嘛,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蔽夜室庹f得輕描淡寫,仿佛這樣就能把嚴重程度降下幾分。

“是吧,我也覺得是這樣?!闭f完這句,楠姐把手放回膝蓋,仿佛有些失望。

“老滿人不壞,就是嘴貧,習慣就好了?!遍闶墙≌劦娜耍也贿m應她不說話的樣子,“老滿這樣給你帶來困擾了嗎?要不我跟他說說?”

“不用,不是我,我覺得沒什么。我知道他就是打打嘴炮而已,而且我又沒做什么,也不怕別人說。”

“那是?”

“我的幾個朋友?!?/p>

“李東嘿?”海煮魚在我印象中是個溫和的姑娘,但楠姐告訴我海煮魚才是更接受不了的那個。

“海煮魚覺得這樣下去會對我的名聲有影響,老滿有女朋友了,這樣會擋掉我的桃花。”

“這么說也有道理?!?/p>

“我其實無所謂,反正我不愁嫁,我就是不明白老滿到底是什么意思?!?/p>

問題又繞回來了,我猜楠姐想聽到不一樣的答案,但我沒遂她的愿,我把之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老滿你還不知道嘛,他就是這樣一人?!?/p>

在電話里楠姐最后跟我講,那天在出租車上本來是想告訴我的,但沒好意思開口,她和老滿遠不止我們在聚餐上看到的那些,他們私下里也聊天,老滿不像在我們面前的那么吊兒郎當,起碼對她和對別人不一樣。老滿私下告訴她,她讓自己理解了什么是愛,他叫她阿芙洛狄忒。稱呼挺肉麻的,但當時楠姐喜歡。

我想起我說了兩次的“老滿不就這么一人嘛”,這句話用在楠姐告訴我老滿出軌時也適用,但那也太幸災樂禍了。我看見齒輪在往回轉,一切又回去了。

老滿嘴硬,固執(zhí),剛愎自用,這些楠姐肯定都知道,可我不能把傷疤揭開來告訴她,“told you”(告訴過你)。

我聽見掛電話前我說:“那我們北京見吧?!痹谀侵拔艺f了什么?我說:“我們才25歲,怎么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

怎么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

6

我看見那個賭我還是贏了。

四方桌,老滿坐在我的正對面,半年不見,他兩鬢已白了一片。李齊坐在我的右手邊,我向他挑了下眉,他知道我在炫耀打賭贏了。他鼓了鼓掌,老滿放下筷子:“怎么了?”

“還是你們倆厲害??!老滿,盧教授,還是你們倆厲害。”

“我厲害正常,盧教授咋啦?”

時間回撥三分鐘,坐在我左手邊的楠姐起身去拿調料。晚飯被楠姐安排在了一家網紅火鍋店,楠姐說這家的冰粉特別好吃,我眼神瞄到楠姐走出我的視線范圍,叫了聲老滿:“你和你那個小情人,咋樣了?”

老滿扒拉著清湯里的山藥和蘿卜:“什么咋樣了,她啊,”老滿夾起一塊白蘿卜,李齊告訴他這玩意生吃也好吃,“她找到男朋友了?!?/p>

“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怎么還是被楠姐發(fā)現(xiàn)了?!蔽野鸦鹫{大了些。

老滿干笑了兩聲:“楠姐發(fā)現(xiàn)的那些,你怎么知道不是我讓她發(fā)現(xiàn)的?”

我一下沒理解,老滿又補了一句:“我從來沒刪啊,沒想著瞞她。”李齊也在一旁附和:“是啊,老滿如果想瞞,楠姐肯定發(fā)現(xiàn)不了。”李齊永遠把老滿當成偶像,我有些無奈,但偏偏這就是老滿。

老滿說不至于像李齊說的那么玄乎,但楠姐看見的都是他想要楠姐看見的,這點沒錯,可是也不能這么說,但就是這么回事。他說得含含糊糊,我不想就這個話題進行下去,哪怕結果是和好如初,我也不愿相信這是老滿設的局。我斜眼看了看李齊,他鼓起掌來。老滿問了李齊一句,李齊沒來得及回,楠姐就走了過來。

楠姐今天穿著純白衛(wèi)衣,在兩鬢斑白的老滿身旁顯得格外年輕。她一手端著一碗盛滿的冰粉,告訴我們不知道我們愛吃什么口味,讓我們自己去打。

“哪個是我的???”

甚至老滿這句話還沒說完,一碗冰粉就放到了他的面前。我把頭伸過去看了一眼,那碗冰粉里的紅糖特別多,還有少許花生。我跟老滿之前吃過一次,這是他最愛的口味。

M

1

張依,你現(xiàn)在應該不會再記不起這個名字了。

那是你進大語文的第一個月,崗前培訓要求分組排練節(jié)目,進大語文的個個身懷絕技,這個跟你同組的小姑娘也是一樣,有她在你幾乎不用操心什么??擅髅饕呀浺黄鹋啪毩藘商欤硌葜澳銋s死活想不起她的名字。

語言節(jié)目要說不少話,男孩理應紳士些,你買了兩瓶水,“給”,遞給她的時候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嘴在“張”后面便張不開了。你的記性不差,何況入職名單公布時你還專門做過研究,花名冊按姓氏字母排序,M不靠前,但姓滿的你還是排在了第一個,張依則在最后。

姑娘倒是善解人意,看你沒“張”出什么,主動把“依”字給補上了,接過水還了你一聲“謝謝”。

那次表演很成功,你們得了一等獎。得獎對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功。有些成功很簡單,有些則不是。不管是否簡單,既然有人要坐上王位,就必須是你,前二十五年的經歷已經無數(shù)次論證了這點。

成功幾乎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只因你的畢業(yè)院校更出色,即使承擔相同工作也能多拿三倍的薪水。為此你不得不接受同事們的陰陽怪氣——“讓那個高才生去做”。你接受這一點,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你不會忘記那個跟你同批進大語文的古代文學男生吧,如果他畢業(yè)于普通院校,結局可能不會這么糟。來不及顧影自憐,你就意識到不再有學校幫你們遮風擋雨了,連學位服還沒脫下來,就已經一個猛子扎進社會。

四分鐘,甚至連四分鐘都沒到,你記得那個數(shù)字,二百一十七秒。那個學古代文學的男生沖進直播間時,直播開始了二百一十七秒。他不過是來的路上遇上堵車,下車后又沒能立即找到共享單車,拼死拼活把這場教學事故控制在了四分鐘內。但為一個小時課程花上四位數(shù)的家長從不管這些,他們在乎的只是那個擁有名校光環(huán)的老師能給孩子帶來怎樣的改變。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你沒有擁抱他,甚至沒有告別,連他的名字都沒念幾次他就離開了。同校來的剩下你一個,在某一層面你代表了整個學校,這是一場只能贏不能輸?shù)挠螒?,你只有變強才能得到尊重和羨慕。羨慕的人不知道每次課前你會私下模擬四遍才敢站到網課的攝像頭前;不知道你看遍了相聲、小品、二人轉等曲藝只為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講課風格,可以讓三四年級的小孩乖乖在電腦前聽上兩個小時;不知道你為了顯得成熟穩(wěn)重,每天得在鬢角上抹多少灰白色發(fā)蠟;也不會知道承擔兩倍的房租租住在離公司最近的小區(qū),就為了方便處理任何可能的突發(fā)情況。

這些你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楠姐都不知道。你只會抱怨這周又不能一起看電影了,從不會抱怨自己的壓力。

事情是怎么開始的?你不記得了。你們被分在同一個年級,你理所應當是組長。你知道她的能力很強,還擔心過她會壓你一頭,沒想到她對你言聽計從。

你是什么時候心動的?突破關系第二天的晨會,你囑咐過她先去會議室,但她仍在走廊轉角處等你。你向她皺了皺眉頭,她卻把手伸向你的襯衣,把領子拉平,繼而輕輕撣掉了你肩膀上的一粒芝麻。吃完早飯你總是這樣。

一次你可以說服自己是意外,但兩次不行。第二次是一周后,做了一個下午的心理建設你才有勇氣告訴楠姐你今天累得厲害,回家就休息了。但即使這樣,趕到賓館時你還是遲到了四十分鐘,張依依然興高采烈,什么都沒說。

張依從來什么都不說,她不會請你到她租的地方或者要求去你的房子,甚至對你訂的賓館遠在二十公里外也沒有任何異議。你不知道這算不算愛的開始,但確實是張依把你的自信找了回來。

有多久了?別人習慣你是對的,他們不接受你做錯的事。你愛楠姐,但你們更像是競爭關系,得靠著彼此的激勵向上爬。你愛這種關系,即使它會讓你疲憊。你甚至愛這種競爭帶來的疲憊,但這并不妨礙你沉湎于輕松之中。

在張依面前,你似乎從不出錯,你不知道光輝形象是什么時候樹立起來的。工作是她做,功勞卻是你的。偶爾的感謝也總被她擋回來,“沒有你,我哪兒能干好”“你當組長,我才有自信做一些事情,不用瞻前顧后”。漸漸你也相信這就是真的,你從小被人崇拜,這種感覺對你來說熟悉而美好。

那是來北京之前的事了,如今周圍人只想把你拉下神壇。這個世界并不是只有你而已,從小城到北京,認知深了一層,出學校又深了一層。你記得盧教授第一次約你和李齊汗蒸時自己的不知所措。你之前只進過澡堂,對汗蒸一無所知。但你偏偏不接受自己對任何事物一無所知,你是無所不知的老滿,你一輩子都得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之后的你不記得了,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補償心理。張依不求什么,這是讓你放心的地方。你也不求什么,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明天的煩惱留給明天,你從不預支煩惱。你是怎么說服自己的?人可以一直正確,但同時他們總需要找尋出口,你說是吧。

2

數(shù)了四百個數(shù)之后,賣鐵板飯的大叔叫了你的號碼。公司會給上晚課的老師訂外賣,大家習慣在樓上吃,邊吃邊討論教學過程中的問題。外賣標準不差,但你寧愿避開人群到樓下找一家小店自己坐上一會兒,鐵板飯是你常去的一家。

你端著飯坐下來,鐵板噼里啪啦往飯上迸著油,你覺得這飯就像你一樣,不斷經受著炙烤。他們家的鐵板燒得格外燙,三個月前第一次來時你沒注意,手被燙出一個泡,還是用的老板的燙傷膏。你心情好的時候會跟老板聊上幾句,你知道他是好人。

但你不是。

北京的秋天十月就開始了,鐵板很快會涼下來,你把飯、肉和湯汁攪拌到一起,讓每一粒米充分地沾上湯汁。飯的熱氣不斷向鼻子涌,你又攪拌了兩下便感覺飽了,拿起外套往外走。

走出門的剎那,坐在門口的姑娘同時起身,你不用回頭就知道是張依,她每天不吃晚飯來這里點一份水果沙拉。你今天沒有見她的欲望,又懶得往前跑兩步去徹底躲開她,你索性站在原地點上了一根煙。

幾乎一頭撞了過來,她沒想到你等在這里,站定后理了理亂掉的劉海,你聽見她問你:“怎么沒吃東西,是不是不舒服?”

你猜她想問怎么一天都沒理她。自從你們在一起之后,每天公事私事總會說上一兩句。其實你不是不理她,今天的話在跟楠姐對峙那會兒就已經全部說完了。

你終于感受到被夾在兩人中間的疲憊,懶得找張依做同盟,即使你知道輕而易舉,也不想編個鬼話把這事拖上兩天。你實話實說了。

“她知道了,”你索性都說了出來,“她晚上可能會來找你?!?/p>

事情怎么變成了這樣,只是洗個澡的工夫,楠姐就全知道了。

那是近幾年最狼狽的時刻了,你裹著浴巾出來,楠姐把手機扔到了你的臉上,讓你解釋。張依的頭像清晰展現(xiàn)在面前,你一下意識到等待你的是什么,但你還想堅持一下,想看聊天記錄有什么,楠姐知道了多少。你解釋說跟那個女的聊得不錯,楠姐問是精神出軌嗎?你點點頭。然后楠姐又問為什么深夜打車去一個遙遠的賓館。你不明白既然已經看到證據(jù),為什么還要不依不饒地逼你說出來。

“你給我一個解釋”“你為什么要這樣”,楠姐沒哭也沒鬧,嘴里反復念著這兩句。你不知道她要怎樣的解釋,你沒法解釋一切,也沒法閉口不談。不知怎么的,你的眼淚流了出來??抟馕吨J輸。

你以為楠姐會停下來,但她沒有,你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但看見她的嘴唇在動,身體也在顫抖。你沒法停止哭泣,楠姐太咄咄逼人了,在一起這一年,她占的上風還不夠多嗎?你以前的女朋友從沒有這樣過,沒有人可以讓你這樣,阿芙洛狄忒也不行。

楠姐問你為什么哭。你是真的很難過,你這么告訴楠姐,你感覺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你說你知道楠姐不會原諒你的,你沒有機會了,出了這種事,很難了,沒有機會了。你重復著,從而聽不見楠姐說的“我們可以處理問題”,你不敢看楠姐的反應。

后來那個夜晚怎么結束的?你不記得了。第二天你得上班,哭累了就睡著了。你知道紙包不住火,事情早晚會敗露的。剛跟張依上床那會兒,周末抱著楠姐睡還會內疚,會失眠,會翻來覆去地想一定要一輩子對楠姐好。但這一夜你反倒睡得格外香,一覺到天亮。但你記得第二天是怎么開始的。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楠姐坐在床前,她說她一夜沒睡,你有些舍不得,爬過去抱她,叫她寶貝。她一下把你甩開了,罵你惡心讓你滾蛋。你明白她還在氣頭上,只是讓她睡會兒,然后自己聽話地“滾”來了公司。

你心里有一桿秤,之前想無論張依做什么都不會撼動楠姐的地位,見光之后反而不確定了。

張依聽完愣了一下:“你還好吧?”

不好也就這樣了,你沒什么?!八宰恿?,不知道會做什么,你小心一點?!蹦愣趶堃?。

張依嘆了口氣,說:“沒事,你沒事就好了,但飯不能不吃。”她把沒來得及吃的香蕉交到了你的手里。

你中午回去過一次,兩點的時候,楠姐在收東西。你猜她在等你,屋子總共不過三十平,哪能這么久還收不好。你又過去抱她,楠姐仍然叫你別碰她。你問她吃飯了嗎,要不要給她點個外賣。她說不用,海煮魚馬上來幫她收東西。你有些不高興:“你怎么告訴海了?”

這句話把楠姐激怒了,你聽見她罵你的聲音,她說她晚上會去單位找那個人,她一定會去的。

你也生起氣來,一屁股坐在床上,你問楠姐知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因為我?”

“因為你,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

“我?自私?”

“你從來沒有關心過我,你從來只是用你的方式來愛我,你覺得你為我付出了很多,但從沒有想過我需要什么?!?/p>

你看得出來這句話把楠姐唬住了,收東西的手懸在半空。

“我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你,楠姐!她不是特殊的,她可以是任何人,我只是想要找到快樂,通過她找回和你在一起的理由,找回我們曾在一起的沖動!”

楠姐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么,但沒有說出來。

“你從來不知道這些,你從來不想這些。兩個月前你說你會改變,你改變了嗎?你沒有!你想的永遠只是你自己?!?/p>

楠姐在你眼前崩潰,這些話可能說得重了些,但是足以讓你把一上午的氣都發(fā)出去。你知道你扳回了一局,說完你就走了出去。

走出去沒多久,你拿著張依給的香蕉一轉身就撞上了你們的頂頭上司,負責大語文高年級段的李總。你叫了聲李總,李總還跟你們調笑:“吃飯時間都不忘工作啊?!?/p>

你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該說什么,張依幫你把李總的話接了下去:“可不是嘛,李總,沒兩個月就要年終述職了,我聽幾個老教師說這次可重要了,我和組長正商量著呢?!?/p>

李總拍了拍你的肩膀,又拍了拍張依的,說提前準備沒毛病,這是你們的第一次年終述職,在老總面前亮相得把真東西拿出來。

你對李總有幾分好感,嚴格說來他算你的師兄,你升得這么快也有他的提攜。但你希望李總能早點結束對話,他出現(xiàn)之前你想著吃了這根香蕉,現(xiàn)在反倒想跟張依說幾句話。可你不得不站在她的對面,中間隔著高大的李總。那一剎那你意識到你們中間隔著的遠不止李總,那句重復的話也許不僅是說給楠姐和自己聽的,那是真的。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3

那天過后大家都平靜下來,仿佛關于這件事所有的火都被發(fā)泄完了。楠姐的東西很多,得一次次往回拿。你們總有見面的時候,只是你不再試圖抱她,不再叫她寶貝,也不會再哭了。你們仍聯(lián)系著,第一次邀約有些困難,你努力了好幾次才說動她。

“看場電影又沒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看”“不看白不看”,你不知道是哪句打動了她,她最終還是出來了,在你身旁安靜地坐了一百二十分鐘。

之后就容易一些了,除了沒有情侶間的親密接觸,你們跟之前沒有兩樣。你不知道楠姐有沒有做一些心理斗爭,但你不關心過程,你只要結果。

你們一開始很默契地避開這件事,后來是你先提了一嘴,她漸漸也說開了。你們發(fā)現(xiàn)聊了也沒什么,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楠姐會問你當時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則反過來嗆她:“去公司那次你怎么那么牛啊?”

那天晚上你把所有的課都推給了同事,就為了楠姐叫你時能立即下樓。你知道中午話重了,但重來一次你還是會這樣說。你跑下去才發(fā)現(xiàn)海煮魚和李東嘿都在,她倆本來就不待見你。海煮魚見面就沖著你過來,被楠姐攔下,你聽見楠姐說:“把那個小姑娘叫下來吧?!?/p>

你知道八十一難總有這一難,你把電話撥過去。楠姐平靜一些了,起碼她沒有用更難聽的詞。很快你看見張依從樓里走了出來。

站定之后,楠姐平靜地打了你一巴掌,你很久沒有被人這么打過了,說不上來疼還是不疼,只覺得巴掌聲挺響的,響到有些丟臉。張依比你想象中要鎮(zhèn)定,你害怕楠姐同樣甩張依一巴掌,不知道你該攔還是不攔。你同時害怕她不甩,害怕丟臉的只是你一個人。

但是沒有,你聽見楠姐在對張依說話:“你別怕,我不是來打架的,老滿出軌了我打他,你跟我非親非故,我不打你。但你搶了我男人,你要向我道歉?!?/p>

你看向張依,張依并沒有看你,誰都沒有看你,她道歉了,仿佛馬路上不小心踩到別人的腳那般平常。

“你媽可能沒教過你,我來這里也不是要你把男朋友還給我。我作為一個人,有里有面。我告訴你,我一年前跟你一樣。咱倆不認識,但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和他已經玩完了,你倆愛咋咋地?!边@是楠姐最后的話,也是你關于那天最后的回憶。

楠姐當然也不會正面回答,你們總是這樣對話。你覺得這樣也挺好,只不過少了親吻,那也不是必要的。現(xiàn)在晚上你終于能睡好了,直到李齊發(fā)來那個帖子。

第一個總是李齊,上學時你常愛拿這句話跟盧教授開玩笑。收到的時候你正在聽李總布置年終述職的分工,你不出意外地被指定上臺發(fā)言。述職不僅關乎你的前程,整個組的年終獎都背負在你身上。

手機提示亮起時你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伸頭瞄到“李齊發(fā)來一條信息”。李齊會帶來什么壞消息?你把手機倒扣上了。組會休息的時候你才點進征友帖,看到你幫楠姐拍的照片以及“請把個人簡介發(fā)到郵箱”。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你氣壞了,切出去就給楠姐發(fā)了一個問號,之后開始咬牙切齒地走神,李總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到會議結束楠姐都沒有回,你又發(fā)了兩個問號。晚上你有一節(jié)課,上課之前,你在發(fā)過的三個問號下面加上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課上到一半楠姐才回你。

她回的那句“怎么了”讓你手足無措,你意識到你沒有任何立場去指責她,你誰都不是。你想不管不顧地沖上去罵她兩句,又不想讓楠姐覺得你在為她生氣。

你告訴她:“楠姐,牛啊,這次你牛啊?!彼啬悖骸拔疑稌r候不牛啊,你說的是哪次???”得,又來了,你知道這就是你們的相處方式,它像一張大網罩著你們不讓你們逃離,你有氣都撒不出去。

你們終于聊到交友這件事了,你要她刪掉,楠姐自然拒絕。“你是誰啊,憑什么要管我?”楠姐說得對,但你沒有放棄。平時該吃吃該喝喝,該扯淡的時候也沒少扯淡,但沒幾句你就能拉回“把那個帖子給刪了”。你說不準這個帖子哪里讓你生氣,害怕失去楠姐和自尊心受挫哪一個更占據(jù)上風一點。所以你沒法回答楠姐的“給我一個理由,給了我立刻就刪”。有時候你甚至會生氣地想,想楠姐被騙了才好呢,找到一個又丑又窮又矬的,被騙到血本無歸,才能回想起自己的好。但也僅僅是想,這太小家子氣了,你已經25歲了。

小家子氣的事你沒少做,你每天會把那個帖子看上十遍,任何新的評論都會讓你神經緊張,你不由自主地點進每個評論者的主頁,把他們翻得底朝天。你甚至想登錄她的郵箱,看那些應征者的郵件??稍嚤榱怂信c你倆相關的數(shù)字都沒有找到正確的密碼。

后來事情是怎么收場的?帖子當然被刪掉了。是刪掉還是僅楠姐自己可見你不確定,這不是你關心的,你關心的是那些蝗蟲般的男人不再能看到楠姐的需求,即使是以和好為代價。所以你不愿意復合?這句話楠姐問過你,你也問過自己。你沒法給這個問題一個準確的答案。那天在五道口喝完酒送她回去時她把你叫住了,“我們現(xiàn)在這樣算和好嗎?”她問你。

你搖了搖頭。

“那我們和好吧?!?/p>

你仍然搖了搖頭。

“為什么?”

如果當初那個糟糕的夜晚,楠姐發(fā)現(xiàn)但什么都沒說,這段感情是可以走下去的。但是沒有,后面的事都真實發(fā)生了。裂痕一旦造成不會自愈,只會越來越大。你知道你做了錯事不配被原諒,所以從不奢望。你看過無數(shù)的例子,丈夫出軌之后被原諒,但之后的四十年里,每一次吵架這件事都會被拿到臺面上講,這件事在家庭生活中仿佛跟刷牙洗臉一樣尋常。你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現(xiàn)在一切繞回去了,但你能找到方法說服自己,之前盧教授喜歡打一個比方:孩子被大人扔到了水里,孩子愛不愛游泳、水干不干凈、孩子有沒有準備好、他游得好不好,這時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必須得游,不然就會死。人沒有多少選擇的,你知道。

4

靠枕被推下床,身子一點點向被窩更深處蜷縮,你的腳碰到了楠姐冰冷的腳,她沒有躲開,反而在你溫暖的腿上蹭來蹭去。這下頭枕在枕頭上了,腦袋下面就是楠姐的名字,楠姐不知道,你從沒告訴過她。她只以為腦袋下面是枕頭,枕頭下面是那本你一直看不下去的書。

你當然不會告訴楠姐這件事。分手后很快接受了失去她這個事實,最絕望的那幾天里你把枕頭送到裁縫店,讓老板縫上了楠姐的名字。你知道這件事很蠢,但誰沒做過幾件蠢事呢?

楠姐的手機在你的右手邊,你隨手拿過來按亮屏幕看了眼時間,以為看了很久的小說,只過了七分鐘而已。楠姐整晚都在玩手機,你想找點事做,七分鐘前你打開了床頭柜,柜子里有兩本書,一本是盧教授的《俄耳普斯的春天》,另一本是索爾·貝婁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兩本書曾靠名字吸引過你。你沒怎么想就拿過后一本,盧教授的書能有多好看呢?每次你看到《俄耳普斯的春天》時都會這么想。

說起來這本書你還沒張依看得認真,白天上班那會兒盧教授找你,你也是這么跟他說的:“我那個小情人看過你的書了,她還看得挺認真。”盧教授發(fā)了一個疑惑的表情,之后才意識到你在說什么:“那本啊,說什么?”那本書之前被你放在單位,張依閑著翻翻,沒兩天就看完了?!八f寫得挺好的?!北R教授聽了不好意思地謙虛起來,你知道這下他不會怪你沒把分手的事告訴他了,你本來就不是故意瞞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盧教授說要來北京,你算了日子,那天是你述職的后一天,就當述職完給自己放假,雙喜臨門。楠姐之前就知道了,你以為吃完飯她會跟你多聊聊,聊聊盧教授和李齊,但楠姐沒有,她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在手機里。手機是你的,一個星期前工資到手你換了最新款旗艦機。你本想買兩個用上情侶款,但楠姐推說這是新一輪的智商稅。當時死活不要,現(xiàn)在又整晚抱著你的手機,你不理解又沒法說,那樣就跟心里有鬼畫上了等號。你并不害怕,現(xiàn)在的手機經得起任何考驗。

下午告訴盧教授“不說這個,該刪記錄”的時候,他還嘲笑了你,他從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你沒有反駁,畢竟他說的是事實,原來宣揚從不刪手機的老滿也開始向現(xiàn)實低頭。等盧教授嘲笑完,你用鼠標把對話框拉上去,將有關“小情人”的那幾句一一選中,右擊刪除,刪除按下去的那一刻你不自覺顫抖了一下。張依這個名字又出現(xiàn)在腦海里,楠姐大鬧大語文之后不久,她主動要求調到另一個年級,那個年級組長跟自己競爭過標兵,當時你沒能成功,把失敗歸結為自己初來乍到。張依在那個年級混得不錯,她的能力一直很強,聽說她好像找到男朋友了,還是一個組的,不會是那個組長吧,你不知道。

看完時間你沒有立即把手機放下,你的夜晚也很漫長。你無聊地在界面上滑來滑去,楠姐的手機單調無趣,連抖音都沒有,更不用說游戲了。右手食指滑到最后一頁,最后一頁只有支付寶,你往回滑。一個黃色的圖標吸引了你的注意,你的心忽然亂起來,你知道那個圖標你也常用,郵箱。

你知道這么做可能會再一次搞砸自己的生活,可是人總是這樣,你猶豫了會兒還是點了進去,輕車熟路地把工作郵件、學習郵件和交友郵件區(qū)分開。應征者千奇百怪,有的郵件甚至沒點開就被楠姐扔進了垃圾箱。你決定換個策略,從收信箱轉到了已發(fā)信箱,看看楠姐對哪些應征者抱有興趣。楠姐回復的不足十個,大部分也沒能聊下去,只有一個來來回回有十幾次。你緊張起來,右手顫抖地點進一封封來往郵件。第一封是男生應征的帖子,他個兒比你高,比你壯,長得不亞于你,工作在部委,家里有權有勢。你試圖告訴自己他不是楠姐的理想型,你才是勝利者。但重要的很快來了,他們是小學同學。現(xiàn)在的你對北京的小學如數(shù)家珍,你要重新投胎百來次才能進一個能上這所小學的家庭。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你覺得挺奇怪的,他們始終沒有轉戰(zhàn)微信,只是在郵件里寒暄和聊天,仿佛故意做給你看。聊天停止于聊完共同好友的現(xiàn)狀,中間間隔很長時間,之后就剩下男生發(fā)來的最后一封郵件,時間是你們和好那一天,你迫不及待地點進去。

如果可以重選,你不會拿起那該死的手機,更不會點進郵箱。有些游戲不玩就不會輸,之前你從來不會這么想。楠姐終于困了,把你的手機放下,看你一動不動,她問你怎么了。

你把手機后臺清除,還給楠姐:“沒什么,睡吧。”然后重重倒在床上。

枕頭因為你的躺下發(fā)出了輕微的悶響?!澳阌职褧耪眍^底下了吧,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蹦懵犚婇氵@么說。她伸手取出那本書,一個字一個字地把書名報了出來。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是啊,更多的人死于心碎。

5

你以為一個晚上足夠你平復心情,即使一個晚上不夠,三個晚上總該夠了,離年終述職還有三天,這是今年最重要的任務。

你能說服自己,這段故事發(fā)生在你們分手期間,道德上無可指摘。有時候你覺得你在乎的不是楠姐有沒有跟別人在一起,但那個人不行,那個從小就認識楠姐的非富即貴的北京人不行。別人排著隊都可以,但他不行。你說不出來為什么偏偏他不行,你沒辦法面對最底層的自己。

如果你告訴楠姐你知道了,會不會好受些?但你做不到,那天老板突然走入你的直播間時你還在想這個。

這節(jié)講人物形象的課你已經上了不下十遍,閉著眼睛都知道在哪里該和學生互動,哪里要停下讓他們思考。但那天本該年終述職才會見到的老板忽然闖了進來,你還沒把楠姐和北京小伙從腦海里清出去,方寸一下亂了。該獎勵答對問題的小朋友時,被催了兩次才把“紅包”發(fā)出去。

其實沒那么糟糕,只是不出彩而已,老板坐著看了十分鐘就出去了。下了課你才知道這本來是個機會,李總知道這節(jié)是你的拿手課,專門在老板巡視時勸他聽上一會兒?!吧系貌诲e?!蹦阒肋@是李總的安慰之辭,你只覺得對不起他。

壞運氣開始之后便再難以收回去,述職那天你是倒數(shù)第二個,位置是好位置,但排在你前面的是五年級的組長。那個組長你再熟悉不過了,他的述職PPT滿是張依的風格,充實而又生動,在他后面你一下子失色不少。你給自己打氣,按你的節(jié)奏講完屬于你的十分鐘。下臺之后看見垂頭喪氣的組員,你才意識到PPT上不少內容你都忘了講,你光顧著盯那天走進直播間的老板了,你只記得要證明自己。

但結束了也不可能重講一遍,你決定在能力范圍內給組員做最大的補償。但還沒想好就被李總叫了出去,他沒有怪你,跟你聊的也只是一些自己的人生經歷,這使你更加難受。哪怕談談明年的計劃都會讓你好過,可偏偏他只是說生活,聊到所有人都回家了,聊到地鐵也不開了,他還沒有停的意思。你不敢反駁他,也不敢接他的話,只是聽他一直說。

快到一點的時候李總終于講完了他的前半生,他這才意識到已經很晚了。你驚訝于竟然有人可以不喝酒就說這么長的話,他最后留下了一句“你也別太自責”。你自責嗎?你問自己。你可以把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所有的事有頭有尾,但你做不到。

按日子來說今天楠姐該住在你那兒,你掏出了手機。楠姐有課的三天住在學校,別的時候都跟你擠在一米二的小床上。你覺得沒什么不好的,但不理解她為什么要一個月花上六千在五道口租一個單間,她從不去住。這個錢當然是你出,你寧愿花這個錢給她買衣服或是包。但楠姐喜歡,你也就老老實實在租房合同上簽字畫押。這你都認,仿佛犯錯之后你就徹底失去了對生活指手畫腳的權利。其實楠姐很好,你知道,她從沒有主動提過這件事,即使你們聊起也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你們離得很遠很遠。是你把自己的翅膀砍斷了,你心甘情愿。你開心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砍斷的是枷鎖,只不過現(xiàn)在枷鎖又變回了翅膀。

手機上兩個未接來電都是楠姐的。見你沒接,她轉發(fā)了幾個快遞的短信,讓你下班后順手帶回來,最后一條是一個小時前,說自己先睡了,讓你回來時輕點。本來今天楠姐想來看你述職,她提起時你愣了一下,她識趣地換了話題。事后你怪自己笨,當時就該說不對外開放,這也是事實。

下樓后你發(fā)現(xiàn)自己餓了,剛剛李總聊天時點的外賣你一口都沒吃。鐵板飯還開著門,老板沖你笑了笑,問你述職還不錯吧。你努力對他把笑擠了出來:“還行吧。”經過這個夜晚,你只想填飽肚子,回家睡覺。

這次的鐵板飯上多了一個雞蛋,你深吸了一口氣,連攪拌都省去了,吃起你的晚飯。

6

一二三四五六,你又數(shù)了一遍短信,六個快遞一個不少,有兩個特別大,按這個情形,你得跑兩趟才能把它們都弄上去。

“我借你個小推車吧?!币苍S看你猶豫地站在路邊,菜鳥驛站的小哥對著你說。夜很深了,周圍沒有別人,你確定他是在跟你說話。

“哥們這么晚還在工作?”

“我干夜班,另外幾個哥們干白天,三班倒?!?/p>

“就為了整理這些快遞?”

“可不咋的,雙十一剛過,雙十二快來了。一年的快遞都在這兩個月了。”

吃完飯你反倒不急了,樂得跟他聊上兩句:“干這行賺得多嗎?”

“就那樣,這兩個月好點,忙就賺得多?!彼研⊥栖嚱o你推出來,幫著你把包裹一件件放上去,“天怪冷的,小推車你明天上班順便帶下來就行,不用特意跑一趟,反正我們這兒一直有人。”

你道了謝,把車往家推,沒走兩步,小哥追上來,給你遞過來一把開箱刀:“你買的這幾個估計不太好拆,我們都用這個,明天一起還過來就是。刀挺快的,小心手啊?!?/p>

快遞小哥是個好人,但好人不得不在氣溫零下的環(huán)境里受凍賺錢,這讓你不太好受。你的氣郁結在胸口,你不知道是氣這個世界還是氣你自己,一直到大學你想的還都是改變世界。為這個世界盡可能地多做一點事,到頭來畢業(yè)還是選擇了賺錢最多的教育培訓。

小推車停在公共客廳,你把快遞一件件往回搬。你記得楠姐在短信里說“小聲點”,她已經睡熟了。但你現(xiàn)在還沒法睡覺,得把她買的這些拆好放好。好在有快遞小哥借的開箱刀,刀很好用,只不過開箱的時候聲音有點大。迷迷糊糊中楠姐生起氣來,你也不知道她醒了沒有,只聽見她在罵你。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好的,好的,對不起,我輕一點?!蹦惆崖曇魤合氯?,也把自己的火壓下去。最后一個快遞了,膠帶纏得很緊,死活打不開,你用了蠻力,刀從你的手心劃過去,血立刻就出來了。

你一點都不覺得疼,這個夜晚終于要結束了。你站起來,萬事皆有因果,你忽然覺得好累,你開始想這是不是你要的生活。當初為了錢放棄更多的東西,你以為你是贏家,能把一個北京姑娘吃得死死的比任何事情都令你自豪??墒乾F(xiàn)在一切都被你搞砸了,曾經有幸福下去的機會,而如今你困在自己編織的牢籠里。“北京”離你越來越遠,你絕望地發(fā)現(xiàn)這輩子也跳脫不出去了。

開箱刀還在你的手里,你往床邊走了兩步,一步,兩步,第三步就到頭了。你看見枕頭上用紅線繡上的楠姐名字,仿佛看見了將你鎖在陳舊生活中的一把大鎖。

N

1

她用毛巾把沾在熱水袋外面的水擦干凈,掀起被角,把熱水袋塞進去。這是睡前工作的第一項——在老滿睡的地方放一個熱水袋。完成后她才接著去卸妝、洗澡、護膚、刷手機、睡覺。一到冬天,他倆的腳都會很涼,但她寧愿用老滿的體溫。老滿靠熱水袋,楠姐靠老滿。

離單位近的房子房間都小,床和桌子之外放不下什么,甚至多一臺自己的電腦都不行。老滿剛去洗澡,還得要三十分鐘,她之前沒遇到過洗澡這么久的男生。她有些無聊,坐在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機,又放下了。手機是兩年前買的,到了換的時候,但她想再等等,看下一個風口會不會出現(xiàn)性價比更高的手機。楠姐不缺錢,可她相信寧缺毋濫。

越往上讀圈子越小,她倚著靠枕躺下了。即便是最常用的微信,現(xiàn)在想說和分享的也越來越少,能聊的群也只有跟李齊、盧教授的酒肉群和跟海煮魚、李東嘿的閨蜜群。他們幾乎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但現(xiàn)在也常常出現(xiàn)冷場的情況。

浴室里的老滿邊洗邊唱著歌,混著水聲楠姐聽不太清。暖氣有些足,她把毛衣脫下來掛進衣櫥。衣櫥旁邊是一個相框,那是老滿送的情人節(jié)禮物,楠姐每次掛完衣服都會不自覺地看上一眼。

畫的是自己,準確地說是阿芙洛狄忒的外形套著楠姐的臉。下面是老滿手寫的一行字:“楠姐總也不老?!卑紫扔率抢蠞M和楠姐共同喜歡的一個作家,他們喜歡他的作品,尤其是《永遠的尹雪艷》那篇。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盧教授的生日宴上,第二次老滿就對楠姐說了這句話:“你怎么總也不老?!?/p>

那行字是楠姐逼老滿手寫的,仿佛寫下來,愛情就不會被沙土和時間掩埋。她的眼光全在那行字里,一瞬間想到總也不老未必是好事。世上殘酷的不只是英雄遲暮、美人白頭,要是周圍所愛的人和事物都消逝了,就你青春常在周而復始,那同樣讓人絕望。這兩個月來楠姐時不時地就會涌現(xiàn)出幾個消極的念頭。

楠姐問過老滿,為什么是阿芙洛狄忒,“維納斯不好嗎?”或是“怎么不是別的更廣為人知的女神?”那還是剛在一起的時候。

“你知道阿芙洛狄忒的傳說嗎?”

“知道。”楠姐點了點頭,她猜老滿會把愛神的故事,反正就是百度上寫的那些再告訴自己一遍。她不在乎,她就想聽老滿說。

“你知道阿芙洛狄忒是怎么誕生的嗎?”

“誕生于海洋?”

老滿握住了楠姐的手:“更準確一些,誕生于海浪的泡沫之中,但不是只有海浪有泡沫?!?/p>

楠姐臉紅了起來:“還有什么?”

“還有啤酒。”

楠姐知道老滿在說什么,那個俄羅斯世界杯的夏天,那一個個在西門外小酒吧的夜晚,老滿說那時他就已經找到自己的阿芙洛狄忒了。

楠姐又坐下來,實在是太小了,不知道站好還是坐好。她將一顆話梅放進嘴巴,咀嚼,一點點把肉剔下來,再用舌頭把核推出去。她覺得自己這兩個月凈在嚼話梅了,要費一番工夫才能想起他們相愛的點滴,然后把多余的念頭清出腦海。那些點滴還得熬過了開頭的酸才能嘗到一點點甜。

核被吐進了垃圾箱,發(fā)出短促的一聲“呲”。楠姐下意識把頭撇過去,垃圾箱有個包裝袋。她把頭移開,右手小心地伸進去,一個襪子的包裝袋被楠姐用大拇指和食指捻出來,是最近很火的家居品牌。楠姐的汗毛豎了起來,老滿已經很久不自己買衣服了。

楠姐把包裝袋鋪平,放在電視柜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光有這個還不夠,她能想象老滿會說出什么蹩腳借口。老滿的手機在床頭柜上充電,她爬過去拿來手機,用怪異的姿勢翻找起來。

她在豆瓣上看過捉奸的故事,也跟海煮魚和李東嘿聊過不少,她知道那句話是對的:“沒有人能從丈夫的手機里活著出來。”她說不上來自己的情緒,緊張、擔心,甚至還有一點期待,就像中學時坐在臺下等待老師喊你的名字,喊你上去拿那張你都不知道考了多少分的數(shù)學試卷。

對于女人來說,尋找另一個女人的痕跡要比尋找理想男性容易得多。楠姐沒費什么力氣就找到那個網名叫“張夏天”的女孩,對話只到三天前,再之前的被刪掉了,女孩是老滿的組員,但從不叫老滿組長。楠姐把這些都拍下之后點進老滿的支付寶,支付寶誠實得多,一筆筆展示著老滿的異常,老滿手機里她不知道的訂房記錄起碼有三次?,F(xiàn)在一切在她面前已經很清楚了,比如那天說自己不舒服早睡,是為了騰時間打車去賓館,比如那天說中午有應酬,其實是去了鐘點房。

浴室里老滿還在唱歌,她現(xiàn)在能感受到自己的憤怒和怨恨了。她看到數(shù)學老師把卷子發(fā)給了她,她認真答完了所有的題,但還是拿了0分。

楠姐把老滿的手機粗暴地從充電器上拔下來,她終于可以從別扭的姿勢中坐起來。整個房間仿佛在晃動,她努力在晃動中握緊手機,等著浴室的那扇該死的門打開。

2

年輕的時候楠姐害怕失眠,覺得睡不著是天大的事。后來長大經歷過睜眼到天亮的日子,才慢慢發(fā)現(xiàn)也就那么一回事,不會猝死,甚至連疲憊都不會。

她有些后悔,如果跟隨自己的感覺,兩個月前堅定分手也不用面對這個。自己兩個月的努力被扔進了北京的大風里,想到這兒她更生氣了。她甚至開始埋怨李東嘿,埋怨她勸自己認真:“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已經沒幾個兩年了?!币菦]她這句話,楠姐可能不會想著再給老滿一個機會,再給這段感情一個機會。當然海煮魚也逃不過去,她勸自己等,讓日子照常過下去,如果三個月或者半年后還困擾自己,到時候再做決定。這個年紀的女孩沒幾個兩年不假,但是三個月總還有。她等下去了,又等來了什么呢?還不是等來一個男人的真面目。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兩個月前楠姐給自己找堅持下去的理由,他們在一起不到兩年,不該這么早對彼此厭倦。感情從來都是雙方的,她嘗試過一些努力,可都沒什么效果。

老滿很少抱怨,但楠姐看得出來,到新的環(huán)境站穩(wěn)腳跟不容易。楠姐很多以前的朋友社會化的轉變都不順利,這種不順有時要綿延一年,她猜老滿就處于這個階段。她試圖找老滿開誠布公地聊一聊,聊聊他的狀態(tài),聊聊他們的關系。但老滿總是拒絕,他似乎不認為自己會經受一般人的困境,即便有也不需要聊天來疏導,對象更不可能是楠姐。

唯一的一次是兩個月前,那天是老滿一周唯一的休息日,他把全天都給了楠姐。經歷了逛街、吃飯、看電影之后回到家,洗澡上床之前老滿把楠姐叫住了,他說,楠姐我們需要談談。

她不記得那天老滿說的具體內容了,只記得老滿說他很累,他們倆的家庭、層級相差很大,現(xiàn)在還能忍受,但是未來結婚組建家庭,他不知會怎樣。她記得老滿叫了她的名字,讓她認真聽,他可能未必會說第二次。

“忍受”這兩個字像刺一樣扎進楠姐的心,她以為的快樂時光老滿都是在忍受,漸漸她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這段感情中的委屈和將就。那天的談話仿佛把帷幕徹底拉開了,舞臺后一切好的壞的都呈現(xiàn)給了觀眾。

她反思過自己,老滿不喜歡的地方她都有努力去改,她遷就了老滿整整兩個月。兩個月后她問老滿:“這段時間怎么樣,放松一些了嗎?”楠姐以為自己努力了這么多,是收獲的時候了,但只收獲了老滿一句:“我看得見你的努力,謝謝你?!边@不是她想要的回應,她想過要不分開算了,你累我也累,但她又舍不得,自己已經花了兩個月,退一萬步說有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好。她想起了沒有希望的那次,那次是她的前男友。她被老滿表白那天也想到了一樣的事。

前男友家一直看不起她,總覺得她家圖謀他們什么。還在談戀愛那會兒,只要男生讓自己晚上回去看新聞,她就知道當晚前男友的父親會出現(xiàn)在電視上。楠姐說不清自己是真的很喜歡那個男生,還是因外力的分開讓她把這段感情珍貴化了。但她知道自己每一次去男孩家做客時心驚膽戰(zhàn)的感覺,那種努力也做不好的卑微。

老滿向她表白的時候她想的就是這個,找個家庭比自己好的太累了,干脆找個不如自己的,自己也可以安心當個公主。她想到這里,點了點頭,誰又能想到后面的事呢?

3

在好友申請那欄她停頓了幾秒鐘,想著要不要寫點什么,最后還是決定只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對方肯定熟悉。楠姐發(fā)了出去。

對方很快就同意了,楠姐本以為要等上一會兒。

“你好。”對方發(fā)過來這句,“對不起啊?!?/p>

“沒什么對不對得起的,都過去了?!?/p>

“那天你好酷,我以為你也會打我呢。”

“我不是這樣的人?!?/p>

聊了兩句楠姐忽然覺得沒意思,但又說不清自己之前在期望什么。東西都搬回來了,今天是最后一趟?;氐剿奚衢愀械揭魂囕p松,同時空蕩蕩的。她把當時作為證據(jù)的照片一張張看過去,想著看完就刪除,是時候翻篇了。在最后一頁她看到了那天拍下的微信號。

“你是想問我些什么吧?!遍阋粫r沒說話,張依那邊發(fā)過來這句,之后又補上了一句,“我叫你姐可以嗎?”

對方卑微得可笑,她現(xiàn)在已經不恨老滿了,更何況這個小姑娘?!盁o所謂,隨你叫。你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

楠姐有點好奇后來他們在一起了沒有,如果沒有她會有些失望。

“姐,你別怪滿哥,他其實很愛你的,我們公司都知道?!?/p>

“哦?”楠姐給自己倒了杯咖啡,隨手翻開了桌上的一本費孝通,想看張依能講出什么樣的故事。

“是真的,滿哥會把你的照片放在錢包里,你們的合照還是他電腦桌面的背景,開會我們都能看到?!?/p>

“那……”

“姐,你是想說那次吧?!?/p>

“嗯哼。”

“我不知道滿哥是怎么跟你說的,其實那天是我不對。聚餐所有人都喝多了。滿哥他安排還清醒的同事送女同事回家,最后就剩下了我倆。”

“然后你們就上床了?”楠姐莫名覺得好笑,現(xiàn)在還有人拿酒后亂性做幌子。

“那次也是我主動的,加上滿哥喝了不少,自己也醉了?!边@是她口中的故事。

“這是你們的第一次。”言下之意楠姐沒說出來。要是張依有空把后面的三四五六次都編完,她也樂得去聽。

“滿哥真的愛你。他愛的是你,我能感受到,我有時候還挺羨慕姐的,可能這就是滿哥一直不答應我的原因吧?!?/p>

這種話并不讓楠姐開心:“你和老滿還不算在一起?”

“我跟滿哥說了幾次,他一直不肯松口,說是不可能跟你分開。我甚至說了不用分開,他還是不肯,他說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我?!?/p>

這倒是老滿的作風,楠姐暗自想。咖啡放了一會兒,已經沒那么燙了,但糖不夠,還有點苦。

“現(xiàn)在呢,你們沒趁熱打鐵?”

“唉,”張依發(fā)了一個嘆氣的表情,“之前算是還在追吧。姐我實話跟你說,要是你們不分手還有可能。但你們因為我分手了——”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彼鞠胝f才不是因為你,想想還是放棄了。

“我一直在試,那天之后老滿就像變了個人,生活、工作都是。我其實都明白,之后就調走了。”

“調走?”楠姐有些意外,“你不在‘大語文做了?”

“去別的年級了。我主動申請的,我自己也過不了那個坎。人就活幾十年,沒必要給自己找不自在?!?/p>

后來還扯了一些沒用的話,楠姐只記得張依重復了幾遍“滿哥是好人,他是真的愛你”。這種話讓她厭煩,但那句倒是說進了楠姐的心:“人就活幾十年,沒必要給自己找不自在。”

她沒把張依當過對手,知道張依的條件也看過張依的樣子,她私下里跟李齊和盧教授吐槽說“老滿找了個‘男人”。話有些刻薄,但不算夸張。她不認為對方有資格跟自己站到同一塊擂臺上,她也從不認為自己輸給了張依。她只是輸給了自己,以及這段和老滿的愛情。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一杯咖啡她三口就喝完了,自己應該更開心一些,畢竟有人心心念念著自己。但緩過勁來她又覺得惡心,仿佛張依每一句話都在提醒那個晚上。她意識到自己想聽老滿的事,可又承擔不了這些消息帶來的后果。

楠姐把屏幕鎖上了,她不想看見屏幕上的自己對著自己笑。這當然不是她第一次分手,但凡結束一個階段都需要一個過程,逃避沒有用。所有要刪除的東西都被楠姐選中了,但刪除鍵遲遲按不下去。她癱在了椅背上,仿佛用光了所有的力氣。

過了十分鐘她回過神來,發(fā)了一條只有自己能看見的微博,她說她寧可老滿已經死了。

4

“你是不是寧可他已經死了,也不希望他再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里惡心你,喪偶比離婚要好,是吧楠姐?”

“對,對,我就是這么想的。”即使別人不懂,她知道盧教授肯定能懂。

“他們倆,就老滿和那女的,斷了?”盧教授在電話另一頭問。

“那女的說斷了,其實我倒寧愿他們是真愛?!?/p>

“這一個月老滿有找過你嗎?”

“盧教授,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我們能不能認真聊一下?”

自己是舍不得老滿的,把東西搬回來的第一個星期她就接受這些了。好在老滿厚著臉皮,他們才能心照不宣地把戲給演下去。她知道老滿看出來自己還貪戀著,也知道決絕一些能掌握主動權,有時候要老滿約上幾次才松口,有時候甚至會故意臨時把約好的時間改到另一天,讓老滿不得不把調好的班再調一次。

現(xiàn)在老滿已經不再哭了,這曾是楠姐最煩的一點。她想到老滿跪在地上一個勁地說“自己沒有機會了”就頭痛,她不明白他怎么會笨到連請求原諒都沒有?,F(xiàn)在老滿也不再把責任一股腦地推到她頭上,不再說“我完全是因為你”這種小孩子的話,那個時間點過去了。態(tài)度很重要,出問題不可怕,但起碼要有個解決問題的樣子,這是從小她媽媽教給她的。楠姐爸媽吵了一輩子的架,還是過下去了。楠姐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用“態(tài)度”的說法麻痹自己,起碼老滿不像之前那樣,他有了改變。他們就像開車躲晚高峰一樣,把擁擠路段繞了過去。他們不向前看,更不會向后看,現(xiàn)在才是重要的,即使不能持續(xù)。

犯錯的是老滿,怎么對感情不舍的反倒成了自己?楠姐常常想這件事,也問過李東嘿如何不鉆牛角尖,如何從老滿的牢籠里逃出去。李東嘿的回答像剛開始看弗洛伊德的學生:“時間會治愈一切,但你需要給時間一點時間。”

李東嘿的話當然沒什么幫助,對她來說時間不能治愈什么,相反時間更像是一個沼澤,一步步把她拖向更深的泥潭。她把想說的告訴了盧教授,盧教授問她:“楠姐,快樂對你很難嗎?老滿給你的這些快樂是不可替代的嗎?”

也許是難的吧,無憂無慮地玩在一起。那時她還沒告訴盧教授,其實自己偷偷向老滿提過一次復合。

那天晚上說出口她就后悔了,開弓沒有回頭箭,面對面聊天又不像微信可以撤回。她知道和好沒有任何意義,平時吃吃喝喝輕松自在,但有些問題是繞不過去的。

即使這樣,她還是想不到會被拒絕,那天老滿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樓梯的扶手上,影子被宿舍樓里的感應燈拉得很長。她聽見老滿說:“還是不了吧?!?/p>

老滿說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我也開心,你也開心,為什么一定要給彼此套上馬鞍呢?

他說如果當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或是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該有多好,但一切都過去了,沒有誰停下來等誰,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

楠姐看老滿沒有停下的意思,跺了跺腳,已經暗下去的感應燈重新亮了起來。她說她知道了,然后轉身進了宿舍。

她沒想過自己會哭,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室友在臺燈下看一本很厚的文獻,看見楠姐闖進來,站起來又坐下。室友走過去輕輕把門關上,外面的世界輕易被隔開了。

這段時間的快樂一下子被她想明白了,她不過是找回了被追逐的感覺,但沒想到把自己獻上去的時候,獵人會說我并不想要你。想通也就好了,她借卸妝的名義擦掉了所有的眼淚,之后告訴了海煮魚,幫我寫個征友帖吧,看看會不會有效果。

5

在被老滿糾纏了五天之后,楠姐答應刪了那個掛在“鵲橋”上的征友帖。

七十四個,總共七十四個人向她投來橄欖枝。這個數(shù)字足以證明她的魅力。她等著老滿來問:“有沒有不錯的小帥哥???”沒有什么特別出色的,但老滿也沒有真的來問過。

之后的故事順理成章,她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想了想要不要答應老滿重新開始這段感情,認真到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楠姐最后的結果是都行,如果他們沒有名分地一起玩是八分開心,有了名分則是六分。那什么時候才是十分呢?

這樣倒顯得征友是徹頭徹尾的套路,其實她當初是真的想開啟新生活了。世界上總有歪打正著的事,這事怪不得她。至于答不答應復合,她想先等等看,看老滿還有什么招數(shù)來打動她的芳心。

楠姐以為很快,但還是等了一個星期。老滿打來電話那會兒她正在組織師門讀書會,她聽得沒什么意思但還是掐掉了電話。手頭有一本克萊爾 · 吉根的《南極》,她把這本書翻來翻去,決定讓老滿多等一會兒。楠姐總是能從一點點小的計較里獲得快感。

老滿自然知道等待的滋味,并且習以為常。兩個小時后她才把電話接起來,老滿自顧自地說了一堆,楠姐不趕時間索性也就聽著,他們都知道話題最終會導向何方,他們都在等待。

周圍安靜得可怕,老滿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徑直走進她的心里。她聽見老滿做了很多保證,說自己一定好好改造好好做人,這些話引得她發(fā)笑,但她忍住了。老滿還說楠姐看上的房子已經給她租好了,租金一下給了三年,她可以舒服地住到畢業(yè)。

那是幾天前的事,楠姐說她想出來住,宿舍太壓抑了。之前四人間還好,總不至于三個人都奇怪,但兩人間與室友抬頭不見低頭見,她受不了。話到這里就止住了,她沒說下去,老滿知道她要說什么,而且你的房子是你的房子,現(xiàn)在這個關系也不能想住就住。后來他們一起看過兩個房子,楠姐都挺滿意的,老滿把工作半年攢下的錢都拿了出來,選擇了采光更好的那家,一下租了三年。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楠姐從小不缺錢,但這句話還是把她打動了。她不知道這意味著之后三年都會跟老滿套牢在一起,還是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和可能性。但話到這里,楠姐心里已經有答案了,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房間我給你打掃好了,你直接把東西搬進去就成,我回頭把初始密碼發(fā)給你,你可以自己改。你別有負擔,我沒別的意思。”老滿停頓了幾秒,想著怎樣說出心中的話更合適,最后他說,“要不我們再試試看?”

楠姐把第一反應給忍住了,為此她不得不做作地干咳了兩聲。“行嗎?”老滿的追問過來了。楠姐想到了老滿把全身重量壓在自己宿舍樓梯扶手的那天,想到了自己被拒絕的場景,一股報復欲涌上來。但她還是把話說得圓潤了一些,她告訴老滿:“讓我想想吧,你總得給我一點時間?!?/p>

“多久?”

“明天早上怎么樣?”

掛掉電話楠姐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因此滿意,《南極》還在她手里,她很喜歡這篇同題短篇,它讓自己想到刺激、危險和無限的可能性。那一刻她對可能性的渴望占據(jù)了上風,隨手把電話撥給了陳濤。

陳濤是應聘者中的一員,或許不太算,他只是看到自己的征友跑來湊數(shù)而已。他們很小就認識了,早于微信和QQ的時代,但現(xiàn)在還只能用郵件交流。也正是知道他們中間沒有任何可能性,楠姐才能心安理得地把電話撥過去。

話筒中傳來“嘀——嘀——”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長。楠姐有點后悔,覺得自己太莽撞了。她告訴自己第六聲結束后如果陳濤還沒接起電話,那就是有緣無分,但她也沒有真的去數(shù)。不管怎樣,對面把電話接了起來。

楠姐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也許是問他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出來看個電影、吃個飯啥的,也許是別的。

陳濤那邊有點驚訝,但沒有任何的遲疑,輕而易舉地被釣了出來。

6

所有都結束之后,陳濤躺在床上給嘴里的煙點上火,接著把煙盒遞到楠姐面前。楠姐搖了搖手,起身給他拿了一個杯子裝煙灰,然后重新躺回床上。

世上的人天生不同,但遇到完全對立的也不容易。與老滿相反,陳濤在床上幾乎一言不發(fā),跟床下的他是兩個人。老滿事前事后總會不斷地問她舒不舒服,感覺怎么樣。習慣之后遇到一個沉默寡言的,仿佛吃了頓沒加鹽的晚飯,她也說不上是好是壞。

“你不問問我舒服嗎?”陳濤的第一根煙快抽完了,還沒想好要不要第二根,楠姐已經撤走了“煙灰缸”。她不想第一次住就讓新家充斥煙味。

“這還用問?”陳濤回過神來,“我的意思是,夜晚還沒結束呢,這才幾點?沒到填用戶測評的時候?!?/p>

她早不是小姑娘了,但還是被這句話弄紅了臉。她不確定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最初沒想到會有現(xiàn)在的這些。最初只是想看個電影,放松放松,過好最后一個單身夜。楠姐甚至連妝都沒有化全,打個底涂個口紅就出了門。七年多沒見了,都不知道對方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

兩家的父母曾是很好的朋友,后來工作調動住得遠了,走動也不像之前那么頻繁,但關系不算僵。楠姐和陳濤小時候在家庭聚會上常常見面,兩家還開過娃娃親的玩笑。陳濤的家庭很好,這幾年他的父親更是平步青云,同時他還一直記得老友家的小女兒。偶爾楠姐母親會給她念叨這些,之后還會小心翼翼地加上“全看你喜歡,我們不強迫你”,說得楠姐又好氣又好笑。她對男孩子印象不壞,要是沒有父母這層復雜的關系,說不定真的可以處處。

七年后的陳濤并沒讓她失望,見面的一剎那她還有點后悔沒有化上全套的妝容,顯得更尊重一些。但也只是后悔,達不到遺憾。

他們在電影院吃的晚飯,地點和影片都是陳濤選的,一家私人影院放映《欲望號街車》。楠姐對馬龍 · 白蘭度不感冒,但很喜歡田納西 · 威廉斯。開始有些拘束,看到布蘭奇和斯坦利吵第一次架之后她放松下來,甚至脫掉了高跟鞋,把腳盤到了椅子上。楠姐用余光瞟了陳濤幾眼,陳濤認認真真在看電影,完全沒注意她。

陳濤提議去私人影院時,她猶豫了下。私人影院比正常電影院更黑,這家還算干凈。大學時候楠姐跟當時的男朋友去過一次,空氣中彌漫著情欲的味道,當然他們后來也為這味道貢獻了自己的一份力。跟那次不同,看電影時陳濤規(guī)規(guī)矩矩,發(fā)生什么要等去了酒吧。那時候他們已經知道會有什么故事等著他們,電影結束后誰都沒有提回去的話題。楠姐很開心,即便她不知道是因為陳濤還是這個夜晚,她甚至能從舌尖流出的酒精里感受到甜蜜。她發(fā)現(xiàn)她很喜歡陳濤的很多東西,比如他什么都沒問,沒問她的征友怎么樣了,也沒問她現(xiàn)在的感情狀況,有沒有男朋友。比如他和她一樣知道彼此的界限和終點在哪兒。比如他們不可能真的在一起。

吻是一切代表浪漫可能性的開始。楠姐不是個會后悔的人,她躺在陳濤肚子上回想今天的一切,覺得夢幻而奇妙,哪怕僅僅是半個小時前的事,也記不清發(fā)生的緣由和細節(jié)了,怎么自己就帶著陳濤進了這所房子。拿著老滿發(fā)來的密碼輸了好幾次都不對,差點自動報警,最后還是陳濤接過手機輸入那不復雜的八位數(shù)密碼。她感到頭被一只大手溫柔撫摸著,她決定不去想了,這些問題令她頭疼。

《南極》還在她的背包里,楠姐很有儀式感地帶它走完了一整串冒險,她覺得她應該感到慶幸,她現(xiàn)在想到的是熱帶草原上繁衍的獅群、海洋里成片的熱帶魚和生生不息的一歲一枯榮,而不是南極、雪、冰和探險隊員的尸體,不是永恒。

陳濤叫了她第二聲她才回過神來,她聽見陳濤催她睡覺,說自己要關燈了。楠姐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過讓他留宿的默許。她還沒來得及回話,陳濤的話就過來了。

他說:“你得有勇氣結束這一天。”

她覺得他說得對,把頭躺回枕頭上,然后看著他熄滅了所有的燈,鉆進被窩抱住自己。他一切駕輕就熟,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但這又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她知道也許明天早上他們會再來一次,但怎樣都是她的最后一次。

7

去洗澡之前他想跟她說點什么,老滿把嘴張了張,又閉上了。在一起這么久,這點小動作逃不過楠姐的眼睛。她不用老滿再說一句“算了”把欲言又止表現(xiàn)得更明顯。

把老滿脫下來的大衣掛好,楠姐邊摩挲著掛在墻上的阿芙洛狄忒相框邊問:“今天晚上還不錯,當著盧教授和李齊的面,我給足你面子了吧?!?/p>

今天晚上她的表現(xiàn)當然會令老滿滿意,她自己知道。她還知道老滿述職沒表現(xiàn)好,最近會過一段艱難的日子。她覺得沒什么,沒有人會一直贏的。但這些都是老滿自己的情緒,楠姐權衡之后還是決定不去問他,他如果想說自己會說的。

“是啊,今天謝謝你。”

“不用,一會兒叫我‘爸爸就行。”楠姐沒想到老滿會說謝謝,聽在耳朵里還有點心疼,但還是把兩人之間常開的玩笑說了出去。她沒有等到老滿?;氐摹耙粫鹤屇阒勒l是‘爸爸”。她不失望,她能體諒。老滿最近不順,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也不得不裝模作樣,他活得并不輕松,自己作為女朋友能做的不多,但能做的她都做了。

老滿轉身走進浴室,手機照例留在外面。與之前不同,有了無線充電技術,楠姐可以自如地拿起充電中的手機。她對密碼再熟悉不過,甚至不用輸,把大拇指放上去就能解鎖。但她想了想,放下了。

這次浴室沒傳出歌聲,楠姐忽然想起有什么自己忘記做了。她恍然大悟地走向已經沸騰的燒水壺,把水小心地倒進熱水袋,把塞子塞得緊之又緊。

又過去了一天,阿芙洛狄忒的秋天也快要結束了。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陳濤的那句“你要有勇氣結束這一天”。想象來得不合時宜,浴室里老滿還在安靜地沖洗著,熱水袋沒有剛裝的時候那么燙手了。她用毛巾把熱水袋外面的水都擦干凈,然后掀起被角,把熱水袋塞了進去。

作者簡介

錢墨痕,1994年生于江蘇南通,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人才計劃”青藍人才,曾獲“青春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碩士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xiàn)為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出版有《九鎊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雨花》《江南》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張范姝2916FE3F-3231-44EE-B915-6F7B2B8A54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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