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得人講話,噼啪噼啪,柴火跟洋芋皮魚死網(wǎng)破的聲音。各自悶頭啃洋芋,呼呼吹,外面涼了里面還是燙得很,舌頭又麻一小塊。
過了一會兒,李猴兒抬頭說:“我想起來了,她是往打浪那邊去了?!?/p>
“打浪在哪里?”我問他。
“你不曉得打浪?好大的,從村子那邊過去,翻過一座山就是。你小時候在這邊,沒去撿過菌子?”
我笑笑,繼續(xù)啃洋芋。洋芋,標(biāo)準(zhǔn)點喊土豆,再標(biāo)準(zhǔn)點喊馬鈴薯。生在云南的山溝溝里,燜煮炸炒,都是洋芋,麻辣香咸,還是洋芋。考個學(xué)校走出去,蒲公英似的,追風(fēng)逐日扎不了根,還是飄回來啃洋芋。
家門口當(dāng)個社工,東家貓?zhí)鴫?,西家偷窺狂。電話比冰雹砸得密,一顆一顆,讓人提心吊膽。其實比誰都上心,想除暴安良是真的。既如此,好不容易撞上個事兒就不能放。拿出心氣,邁開腿,一定追到那位四十多歲還玩離家出走搞失蹤的叛逆老姐姐。
用手掰兩半,又抓一把辣椒粉滿滿地撒了。山里的舌頭,不嫌燙,三口吃個精光。李猴兒伸手還想給我拿一個,我擺擺手:“不吃了,再過會兒天更黑了?!?/p>
我走出去幾步,李猴兒又追上來,說:“我記得你老外公,天天愛去小賣部打麻將,把你老外婆都?xì)馀芰?,現(xiàn)在他個還在打?”
“他去世了,前年?!?/p>
李猴兒小聲講了一句很偏的方言,我沒聽清,問他:“你講哪樣?”
他跟我道別,微微駝著背,皺著眉,一副比我還著急的樣子:“莫耽誤你找人啦,小心得點,受傷么屋里頭難過?!?/p>
我心里受用,跟他講不怕得,已經(jīng)報過案,警察馬上就會來的。
最后他還告訴我,不是翻過一座山,而是要翻過兩座,或者是三座。
我知道,山的數(shù)目是不要緊的,最關(guān)鍵的是別迷路,要順著山的紋理走,有時它會在一棵樹的年輪上顯現(xiàn),有時則是一只蝴蝶翅膀的花紋或者是一塊石頭的朝向。就像打開一只蚌取珍珠,人的腳就是刀子,要找準(zhǔn)山的開口一鼓作氣地切下去,不能遲疑或者畏懼。否則山就會緊緊閉合,像一個核桃,溝壑縱橫,永遠(yuǎn)把你困在里面,再也走不出來。
李猴兒告訴我訣竅,不能一直低著頭看地上的路,要抬頭往上看?!翱刺焐系穆贰⒃频牧飨?,山里人從小都會的嘛,出去了幾年么,再怎么也還是云南女娃娃,不會走錯掉。”
我的老鄉(xiāng)告訴我的就是這些,聽完我又喝了半瓶水,把頑固的洋芋順下去。喉嚨通暢,肚中踏實,正適合出發(fā)。進山,有路可走直須走。先是盤山公路,一段段,談戀愛的心思似的,百轉(zhuǎn)千回彎彎繞,已經(jīng)盡可能減緩坡度,還是陡。走路的把背高高拱起,走油的一腳油門得踩到底,最危險的:剛轟隆隆沖上頂,接著就是一個大折彎,橫刀奪命,連人帶車沖下山。李猴兒說得沒錯,再怎么我也是云南人,不怕得。不認(rèn)得路,但骨子里有一種向山里野果子學(xué)來的技術(shù),一根細(xì)細(xì)的枝吊著,在輕與重、生與澀、墜落與騰起之間維持一種恰到好處的平衡,一路也還算順暢。
再往前走就沒大路了,剩下的全是天然泥巴路,碎石頭墊個百八十米,做個過渡。我小心地尋了個山路凹處,把車板板正正地停進去。側(cè)方有樹蔭遮蔽,不至于等我回來時如進蒸籠,把自己蒸成白面饅頭。后視鏡也收起來,公家的車,免得擦碰,越不是自己的東西越要愛惜,不能養(yǎng)成小人習(xí)氣。
腳一落地,使勁踩兩下,把懶洋洋睡在土里的山野氣壓出來,氣息順著小腿往上升,整個人都精神些。我彎腰習(xí)慣性地檢查鞋帶,依舊緊實整齊。我會跨過山溝溝和水灣灣,再踩扁毒菌子和百腳蟲,我會不辭辛苦深入大山克服所有艱難險阻,我會不負(fù)眾望找回我親愛的女同胞,我會證明一個普普通通的社區(qū)工作者也可以是女英雄,我會……我會的。
不走山路,直接往上爬。雖然數(shù)日不曾落雨,但土壤松軟,后跟一踩一個小小的坑,這是山嶺富含水分的表現(xiàn)。人家說山其實是海底的褶皺,看來是真的。在海水里泡了上億年,即使露出來曬了這么久,還是飽滿濕潤。
不小心腳底打滑,慌忙拽住蔓生的雜草。抓到根淺的,連人帶草摔一屁股蹲兒。根扎得深的,草葉子都快被拽斷了,還是緊緊抱著土不放松。人屁股沒事,手劃道血印子,被野草咬的。走了還聽野草在那兒罵呢:“哪兒來的瞎眼兩腳動物!我長這么高容易嘛!”我很不好意思,趕緊加把力氣往上爬。
過了半道嶺,前面隱約有一開闊處,一扇銹跡斑斑大鐵門,隔開灰黃與墨綠。旁邊掛一白底黑字長門牌,“國……西南……水機……”字本來有些脫色,枝葉又綠得實在濃,隱隱約約只撿著幾個字。趕著爬了大半天山,實在有些渴了,想進去問問嫌疑人行蹤,順便討口水喝。
抬腳一邁步,“咔嗒”一聲,清清脆脆。不是枯葉子、干樹枝,披風(fēng)沐雨真實活過的東西,生前柔軟,死了也留一口軟軟的嘆息,我聽得到。
這聲音生冷艱澀,是金屬在活動。緊張得牙齒根發(fā)酸,嘴唇一下子失去了水分,毛刺刺的劃舌頭。之前新聞里看到過的,一個人拿著醫(yī)院證明去派出所,被地雷炸過兩次,體內(nèi)六十多塊彈片,每年去醫(yī)院取六片。后來說要自費,索性不取了,一坐大巴、火車,安檢“嘀嘀”響警報,被抓好幾回。之前跟著組織去走訪調(diào)研過,我估計腳下的這顆是壓發(fā)雷,炸開來沒有彈片,踩中的人沒有腿。這里本不在邊境線上,也許是當(dāng)時有散兵流竄到了這里?誰知道呢,把手機從褲袋里摸出來,山石密林遮蔽了信號,人生和電影總是有相同的套路。一動不敢動地站了一會兒,腿開始癢癢地發(fā)麻,很想大聲地哭。
樹葉子不規(guī)律地響兩聲,長出一個老人。說是長,實在是因為他走得太慢了,從樹后慢慢露出左手,又慢慢探出腦袋,慢慢地朝這邊看。我有些惱怒,就像在河里嗆水的人,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看見岸邊有人正坐在小板凳上凝神靜氣地釣魚。
我不是很客氣地喊:“快點去打電話報警!”
老人看出來:“沒踩到地雷,是山魚雷,我埋的,不會炸?!?/p>
我猶豫地挪開那條早已腫成炮彈的右腿,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四下里只有風(fēng)吹蟲鳴和我如釋重負(fù)的喘息。
半是掩飾尷尬,半是好奇,我問他,什么是山魚雷?他說,在水里用的是水魚雷,在土里用的就是山魚雷。山魚雷特制的鉆頭能破土穿石,在土壤里自航、制導(dǎo),直到完成攻擊??梢园阉斫鉃橐环N魚,能在山石土層里游動的那種。我大為驚嘆,沒想到在這偏僻的深山里,科技已經(jīng)進步到這種程度。不過他接著又說,山魚雷不是很穩(wěn)定,有時候如期抵達(dá),有時候又半路溜走,游到不知道哪棵樹下,藏在交錯的根脈里。
說話間,他引我走到了那扇鐵門前。站得近了,那些字也沒什么法子再遮掩了,門牌上寫“國營西南云水機械廠”。和現(xiàn)在的電腦字體不同,這牌子的字似乎是手寫的,蠶頭燕尾,一波三折,想顯示廠子的端莊威嚴(yán)。 筆畫間細(xì)微處又有點牽絲連帶,故意透著寫字人藏起來的那么點瀟灑恣意。進門四方圍著廠房,占地實在不算小,但看來都荒廢很久了。還有個三層小樓,窗戶上紅紙貼著“職工活動室”,零星幾塊彩色墻皮尚未剝落,撐著當(dāng)年熱鬧的面子。
老人帶我走上三樓,拿出條凳給我坐下。從這里的窗戶看出去,團團的山好像在流動起伏,也許是流動的云造成的錯覺。沒待一會兒,老人就起開一罐紅燒豬肘罐頭,綠皮軍供款,上寫“東坡肘子”?!白贸渣c飯再走嘛,再往里面么走半天見不著一家人了。”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這老人實在有些瘦,皮膚、頭發(fā)都枯得有些年頭。老人先發(fā)問:“你是鎮(zhèn)上來的吧?”我拍拍工作證:“貨真價實考上的?!崩先擞謫枺骸皝磉@山旮旯里干哪樣?”我說:“幫人找老婆,從家里跑了?!?/p>
然后老人說,他也要找人。
有時候,名字好像真有幾分命定的玄機。漢字不是單純的撇捺勾橫,盯著往深處看,總能看見世物。說是象形字的特點,也是一方面?!霸扑畽C械廠”,云水二字就早已昭示出最終的命運。云波詭譎,水波蕩漾,美則美矣,但都不是長久之物,流動易散。當(dāng)年很是顯赫過一陣子,在那個年月一口氣投了兩千多萬建成,是三線配套的兵工廠,專門生產(chǎn)魚雷。方圓幾里外就有守衛(wèi),閑人一概免進,儼然一世外桃源。那些風(fēng)光的日子還是發(fā)著亮的,像一個老核桃,越是難挨,越是委屈,手里捏得越緊,磨得越勤。日積月累,也攢下了一層厚重的包漿,風(fēng)吹雨淋都不能把它摧毀。時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想想曾經(jīng)的快活時光,也能憋口氣繼續(xù)活下去。他還記得他女兒,剛上任技術(shù)副廠長那天,在賀喜祝酒聲中坐到天光大亮。那背后有多少咬牙眼紅,閑言滿天、雞毛遍地全與他無關(guān),培養(yǎng)出一個工程師女兒,這就是實力,這就是境界。
可惜時間支流縱橫,岔路綿密,人站在時間里是看不清流向的。越是努力干活,全部人加班加點,廠子越是一天天衰敗下去。這其中的緣由脈絡(luò),直到今天也沒捋清楚。人說啦,那女的沒當(dāng)副廠長以前怎么好好的?工人階級是領(lǐng)頭羊,嫁人就要嫁工人。現(xiàn)在怎么變卦了?一定是她,天天組織什么文娛班,一群女人在那里拉手風(fēng)琴。拉拉拉,把廠子拉倒了吧。嗨,反正就是有女人怪有女人,沒女人怪沒女人,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鬼樣子。只記得那段時間女兒經(jīng)常半夜出門,不放心,偷偷摸摸在屁股后面跟著。倒是啥也不干,就在樹下面“鯨、鯨”地叫。終于回頭撞上,顫顫巍巍地問:“干啥呢,我姑娘?”
那邊女兒說,學(xué)外語呢:“jingle、jingling、jingoism……”
倒是好,沒有精神上的毛病就好。
終于到了撤廠的那天,頭腦靈活的早已在別處另謀了生機,氣象更新。剩下他這樣呆板的,事到臨頭也只好認(rèn)命。老老實實地拿了工齡錢走掉了也好啊,不偏不倚輪到自己守夜時丟了一臺車床。那么大,那么重的東西,在夜里好像蝴蝶一樣,輕輕一撲,就消失了。
軍工廠的機床,不僅是錢的問題。上面派人來查,自己顫顫巍巍把那晚上干了什么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連半夜尿尿的顏色比較黃,感覺自己有些上火都說了,還是只得到了一個嘴巴。那人比自己年輕好多吧,要是農(nóng)村里結(jié)婚結(jié)得早,自己都可以當(dāng)他爹了,這樣一想,臉上更疼。
女兒不知道啥時候來了,指著那人腦袋說:“你再打我爹一下試試?”
“你算什么東西?!庇忠粋€巴掌落臉上,腦殼嗡嗡響,鼻涕眼淚都被打出來了,“你和你爹趕緊交代,再狡辯,我連你一起打?!?/p>
從沒見女兒那種神情,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在冒火,對著那人,當(dāng)胸一腳,踢了個嘴啃泥。
對面的人從地上爬起來,解衣唾手,左手猿飛,右手鳥落,騰躍移時,揮拳要打,又被一個閃躲,一腳踢在襠下。
后來廠里讓女兒給人家道歉賠罪,女兒搖頭不干:“我沒錯,為什么要道歉?!?/p>
人家說,我們廠有你和你爹真是背時啦。一個小偷,一個母夜叉,兩個背時鬼。
這世道,真是千變?nèi)f化。
吃完飯,老人又給我倒了茶水:“喝點茶,漱漱嘴?!?/p>
我盯著手里的搪瓷杯,里面幾縷茶葉若無其事地旋轉(zhuǎn)著,慢慢滲出紅褐色的茶汁,大概是普洱。我問他:“那后來呢?”他說:“后來有個人說,之前看見有大車鬼鬼祟祟往山里開,防水布罩著,看不出裝了什么東西。姑娘就進山了,她說她會把東西找回來?!?/p>
“你沒有和她一起去嗎?”
老人的臉尷尬地抽搐了一下,如果有面鏡子,我想我也會在自己的臉上看見同樣的表情?,F(xiàn)在問這種話,仿佛在指責(zé)他這位父親是那么不稱職。
老人說:“那時候我已經(jīng)和現(xiàn)在一樣老了。我走不動也沒有心力再去走了。我想,實在找不到就把我抓起來吧,反正出了這廠子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姑娘臨走前說,她不是背時鬼,廠子垮了不是她的錯。我告訴她,當(dāng)然不是,她是萬里挑一的工程研究生,是工廠最紅火那幾年的大領(lǐng)導(dǎo),是我活著最大的盼頭。”
茶水喝下去半杯,果然是普洱,茶湯滋味濃厚。我從小腸胃不好,工作后更是如此,飯后喝一點普洱,頓感冷冰冰的胃得到了柔軟的安撫。我點點頭,半是對老人說的話,半是對這茶:“當(dāng)然,當(dāng)然,那個年代的研究生,絕對是人中龍鳳。那最后她找到了嗎?”
老人搖搖頭:“那天之后就再也沒見她了。她是我姑娘,我最了解。從小無論做什么事,不到最后她不會放棄。等她證明了我們爺倆的清白,她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啊,我就在這兒守著這山門,等她回來了,我還給她做紅燒豬蹄吃。我曉得你是好人,你們這些社工最講良心了,你一定要幫我找到她,告訴她,她爹一直在這兒等著她呢?!?/p>
那才咽下去的爽滑的豬蹄筋,好像又噎在了嗓子里,我拍拍胸口:“您放心吧,我進山以后一定幫您找,活要見人,死……嗨呀,那是不可能的,哪個云南人會在自己住的山里面死掉嘛。是什么情況,我出來就告訴你?!闭f完,我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飲而盡。
我從未來過這座山,或者小時候曾經(jīng)來過,但那到處都似曾相識的樹木與青苔石,早已在腦海中模糊成一團面目全非的綠色墨跡。我沿著大概是被進山撿菌子的人踩出的毛毛路繼續(xù)前進,心里充滿莫名的英雄般的使命感。我既不擔(dān)憂迷路,也不害怕野物,當(dāng)我不知道接下來往哪里走的時候,我就抬頭看天。我的運氣不錯,今天太陽沒有把云全部烤化。天上有許多云,它們的軌跡與形態(tài)就是地上的道路與預(yù)言。
比如你看到團團的綿羊毛灑落一地,像是天上發(fā)瘋了的牧羊人把他的羊全都剃成了裸體,那你就要小心,今晚雷暴將至。比如天上常常預(yù)演戰(zhàn)爭,云間時常鮮紅一片,血流成河。那地面上的生靈,也將在不遠(yuǎn)的將來爆發(fā)同樣慘烈的爭斗。涿鹿之戰(zhàn)、長平之戰(zhàn)、巨鹿之戰(zhàn)、昆陽之戰(zhàn)、牧野之戰(zhàn)……這些歷史中舉足輕重的著名戰(zhàn)役,早在天上的云里就已經(jīng)演練出了結(jié)局,扣上了文明那顆關(guān)鍵的紐扣。只是人們不常抬頭看云,錯過了流向的預(yù)兆。否則曹操早已在某個漫不經(jīng)心的下午,在天邊火燒云的壯烈景色之中,看見了赤壁之下遮天蔽日的濃煙烈火,看見了自己那十余萬傷病致死的士卒殘影。
我把手高高地伸向天空,測量云朵的大小。如果“羊毛”跟我的拳頭一樣大,那它們就會柔軟地膨起自己的頂部,在白日里慢慢生長,并且在傍晚安靜地融化。不過現(xiàn)在它們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是高積云,晚些時候是要有雷暴雨沒錯了。為了躲避雨水與雷電威壓下森林的極度危險,我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慌張不出意外地讓我丟失了前行的方向,此刻再抬頭,天空的紋路已經(jīng)消弭,只剩下一片低低的黑灰色,仿佛海上漂浮的惑人迷霧。想問杉松苞樹,路怎么走,杉樹挺腰,樹枝吹口哨,裝無知不良少年?;蛘邌柮着莨麅?,哪里可以一避,紅紅白白的臉,頭低到草棵子里,做害羞淳樸少女。實在無招了,站在一尖尖石頭角下喊:“有沒有人啊?有老鄉(xiāng)沒得?”
小小的石頭壁長久地反射回聲,有老鄉(xiāng)沒得……鄉(xiāng)沒得……沒得……自己的聲音突然讓我覺得有點羞恥,太蠢了,在這里像個山里走失的小孩子一樣大喊大叫。
但很快有人朝我走過來,在蓬勃生長至大腿高處的雜草叢中輕松穿行。他神情平靜地看了我一眼,招呼我跟他走??磥硇『⒆拥姆椒ㄊ亲钣杏玫?,小孩天生就知道怎樣才能最快速地獲得這世界上的幫助與善意。
屋里清爽,不似普通山里民居。吸一口氣,都感覺自己被大山夾在了胳肢窩里。這家味道爽朗,四處無塵,角落放一簸箕地枇杷,正在緩慢熟成,散出甜甜蜜意。屋里還有一女人,對我的到來高興萬分,滿臉溢出笑。不多時,雨和夜落下來。女人對男人說:“你在屋頭煮飯,我去給妹妹打只野雞來吃?!?/p>
女人徑直出門,我略感詫異:“她現(xiàn)在去嗎?一個人也太危險了,再說,這山上還有野雞嗎?”
男人倒來勸慰我:“沒得事啦,都是這樣的。”
我仍覬覦墻角那堆地枇杷:“那你們那地枇杷賣我一點嘛,走山路渴得很。”
男人看了一眼,搖搖頭:“等她回來你跟她講吧,家里的東西,我做不了主的?!?/p>
然后相對無言,等飯咕嘟地煮好,女人果然帶了一只野雞回來。男人利落動手殺雞,野生鮮亮的羽毛,片刻扎成一毛撣子。其間女人跟我講,當(dāng)時她男人嫁她那天,里外找不到人,急得死。結(jié)果跑他家一看,正抱著家里的大柱子哭,說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家?!懊淳退憷玻揖拖?,反正男嫁女嫁都是嫁,你不過來,我過來嘍?!睕]想到嫁男人的習(xí)俗現(xiàn)在也還有保留,又想到那男人穿紅紅火火喜慶衣服,抱著柱子哭的樣子,我忍不住笑起來。我一笑,那女人也跟著笑,畢畢剝剝,歡笑連連,一路聊到飯菜上桌。
夾一片樹蝴蝶,越嚼越香,吃一塊野雞肉,山野滋味十足。我問:“姐姐,你怎么打得到野雞的,也告訴告訴我嘛。”女人說:“我教過好多人了,這一片人都是我教他們的,其實簡單得很。你就拿根尖尖的樹枝,走到屋子后面,要吃什么,你就念什么,然后把樹枝插在泥地里。要等。安安靜靜地等。不要去看。如果忍不住,你就盯著遠(yuǎn)處看。等到你越看越遠(yuǎn),越看越遠(yuǎn),都感覺要看到山的那邊的那邊了,你就可以回去撿來吃了。”
“一根樹枝就可以?”
“可以。”
“想打野豬也可以?”
“可以,但是要根更粗的樹枝。”
我絲毫不對這個玩笑感到憤怒,真正的秘訣不會輕易示人。更何況,那女人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嚴(yán)表情。她也許真的很想讓我相信這個故事,而我點點頭,說“厲害得很,姐姐你真有本事”,作為對她的小小報答。
雷雨不愿止息,二人留我夜宿。女人睡得晚,燈下縫衣褲?;椟S光照,佝腰低首,影影綽綽,令人發(fā)昏。眼皮一閉一合間聽見男人說:“明天再弄咯?!迸酥v:“明天你倒是有力氣,我明天就不是今天的樣子了?!贝翱谳p開一縫,女人時不時伸手出去,捻一雨線,穿針又織。男人又說:“明天你清閑,再做不遲?!迸苏f:“明天雨滴就小了,線太細(xì),難穿得很,等天一冷,你們個個又要找我要衣服,催我的命……”我試圖再進一步了解他們的生活,女人把絮絮低語一針一線,進進出出,都縫進布料纖維間,細(xì)細(xì)密密,難尋蹤跡。
第二天醒來,一層黑在屋外尚未被吹散。女人不知何時已起來煮飯,真是勤勞得很??熘林形纾腥藥б恍迈r野兔回來。我略感驚奇:“今天是你出去???”男人扯嘴角笑一下:“是嘞,今后她在家里做活。”我突然起一絲玩笑心,笑他:“你今天用的樹枝很細(xì)啊,只打到兔子?!蹦腥擞玫侗趁蛽敉米宇^,兔子和我一樣嚇呆,忘記叫。又打,又打,打得兔子腦袋發(fā)出葫蘆盛水的聲音?!安皇橇ǎ也粫脴渲?,直接拿棍子敲暈的?!闭f完將兔子倒掛剝皮,尖刀進肚,兔子疼醒過來,吱吱慘叫。男人翻轉(zhuǎn)刀鋒,又拍,又拍,直至兔子五臟六腑都見光透風(fēng),終于放棄了掙扎,將自己的身體“噗”的一聲打開。男人接著說:“有根棍子我啥都能打,山豬、老熊,人來也不怕?!蔽夷械接蟹N龐大而透明的東西威脅著我,我心里默念:要謹(jǐn)慎,要警覺。
當(dāng)然什么也沒發(fā)生。手上的汗,很快就消散了。男人又要出門,對女人說:“你在家照看,我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迸四暎曌鞔饝?yīng),我回頭看她,臉上好像有淚靜垂。
山中雨水讓人發(fā)困,精神都凍成一塊四面打滑的冰,在水里越沉越深,一點想浮起來的力氣沒有?;杌璩脸?,一覺又睡到傍晚。也真是怪,這個天,好像被捅破了一樣,下了這么久也不停。我悔恨地敲了幾下自己的頭,人家找你來幫忙,你在這里住山間農(nóng)家樂。我告訴自己,明天無論如何,即便天上下刀子下槍子,我也得走了。
第三天晴朗浸潤了一切。但過多的睡眠像淤泥一樣,已經(jīng)淹沒了我的膝蓋,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決心和毅力。男人將我從肥沃鼾聲的夢里拉出來,告訴我,天晴了,我可以出發(fā)了。我迅速收好東西準(zhǔn)備離開,在這期間一直沒見到那個女人。出于禮貌我詢問情況,說還想跟她道個別,這兩天非常麻煩她了。那男人卻說,她已經(jīng)離開了,不知道去哪里了。夢里那種在淤泥中的感覺再次擁堵住我的精神,那種深深的陷落感讓我不安。我在心里想,你就撒謊吧,我會自己去查清楚她去哪里了。但在嘴上,我打哈哈說,如果需要,等我回去,可以幫忙去報個案。男人露出牙齒,一笑,說不用了,他昨天去街上,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女人。出門前,男人在背后喊住我,說如果我想要,可以拿一袋地枇杷走,不用給錢了。
我沒有回復(fù)他,打開門,飛速跳入密密麻麻的野草野樹里去,腳下不停踩到被打落的樹枝草果,響出一條噼噼啪啪的出路。我的心和水蚊子一樣,在薄薄的水面上勉力滑行?;?,滑啊,我突然感覺那個創(chuàng)造了衣食,喂養(yǎng)了我們的女人,早就在幾千年前,隨著雨水的停息蒸發(fā)湮沒了。
山在行走。
我拼命往高往深了爬,我口干舌燥嘴唇出血,我的水分在飛速蒸發(fā),剩在身體里的全是鹽粒,刺得渾身又痛又癢。我想起小時候聽我爺爺講的那個故事,一只巨大又貪心的青蛙為禍一方,人們利用它的貪婪拼命喂它吃鹽,最終那只青蛙因為喝干了一口井的水,肚皮脹裂而死。但現(xiàn)在我愿意,如果給我一口井,我愿意把它喝干。不過我不能撐破肚皮,我還要爬。我爬得頭暈?zāi)垦?,左腳低,右腳高,整座山仿佛都行走起來,而我只是趴在巨大山神肩膀上的螻蟻,隨著山的步伐上下起伏。我拼了命爬。
直到我看到她,隔那么遠(yuǎn),我都看見了。
一把土鏟子,舞得像彎月鏟,耍得像紅纓槍,正在沙場短兵相接、金鼓連天。斜插入地,有力,毫不遲疑,迅速地沒入土地的身體。再一舞,沉甸甸的土壤,沉甸甸地落在該去之處,發(fā)出雨落在草地上的唰唰聲。如此插入、揚起,插入、揚起,如此耐心,如此愉快。仿佛不知道疲勞為何物,也不知道單調(diào)枯燥是什么質(zhì)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我要找的人,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但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走近她,她低頭沉迷耕地武藝,不理睬我。我對她說:“你真能干啊,像你這樣的能耐,山都要被你鏟平了?!彼劼曁ь^,見到我又驚又喜,鏟子丟在一邊,拉起我的手。她的手異常光滑,剝皮荔枝般豐盈柔軟,讓我有些吃驚,她說:“相當(dāng)好,相當(dāng)好,又來了個人,一看就是城里人?!蔽乙粫r間竟有些滿足,有種衣錦還鄉(xiāng),老家人說艷羨話的小虛榮。我問她:“你就一個人在這里種地嗎?”她張口大笑,笑聲滾燙,從她嗓子里一團團滾出來,笑得我臉上發(fā)燙,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蠢話。
她拉我一旁聊天,問我城里生活好不好,我告訴她,城里哪里有山里有意思,云南總有那么一些小山坡,好像生來就是為了給我們玩耍的,樹也不長,石頭也被全部阻擋在外,光光滑滑,除了草就是軟弱的野花。隨便哪里撿一個輪胎,整個身子躺倒在里面,找個人背后一推,就“唰”地一下沖下去,滿耳朵都是風(fēng)和草的呼喊。上上下下很多次,滑得草都累了,發(fā)出苦澀的青綠呻吟,別滑啦!再滑我腰就要斷啦!我長這么高也是很艱難的??!這個時候我才會放過它們。
她又大笑,她的笑向四面八方漫射,像炸裂的流星碎片,又明亮又尖利。我想真好啊,山野勞動讓人快活,之前何曾聽到過有女人如此放肆不羈的笑,像斗牛場上得勝的女斗士。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判斷她究竟是我要尋找的哪一位,我跟她說:“跟我講講你吧?!?/p>
然后她開始了漫長的講述,那些人生經(jīng)歷有新有舊,有忍辱負(fù)重的農(nóng)村中年婦女,在殺魚時切破了手,把血流進魚湯,一鍋端上桌。又有青澀堅硬的少女,翻墻躲避相親,站在喜歡的人樓下畫粉筆畫。有真正的幸福,體量沉重,復(fù)雜難辨,不能與眾人分享。也有很輕很輕的快樂,誰聽了都能吹一口氣,一直飄到天上。她說她讀過很多書,是廠里大家信賴的文化人,她還說她騎過六腳馬,就在從家里跑出來那天,踢踢踏踏就翻過了幾座山,她說之前愛吃地枇杷,后來不愛了,因為發(fā)現(xiàn)樹枇杷更加清甜,她說……塵土的故事呼啦啦刮在臉上,又很快呼啦啦吹走,山石的故事冷澀不移,不小心就磕得頭破。故事茫茫無邊,但各有各的去處。我努力在纏繞的故事里找出線索,但最后卻發(fā)現(xiàn)她誰都像,又誰都不是。
我實在忍不住了,問她:“你是誰?”
她反問我來山里干嗎,我告訴她我的工作,我的委托,我的懷疑,她又問我為什么非要把她們帶回去?我說那是她們的家,她們的親人,她們的來處。她只是說,不是。然后她站起來,拍干凈身上的草屑,不知情的螞蟻被嚇一跳,在褲子上胡亂騰細(xì)腳。她用手指引路,放歸野草荒原。拿起鏟子,繼續(xù)揮土如雨。
我看了一會兒,問她:“你準(zhǔn)備種什么?我?guī)湍阋黄鸢?,小時候在老家,也下地干過活。”
她這回沒再發(fā)笑,回我:“我在填海。”
“填海?填哪里的海?”
“你看這一片,都是我填平的?!?/p>
我順?biāo)种傅姆较蛲?,不知所云。她教我:“你望大處,望開處,別讓眼睛限住你,你越過表面,看那深的下面,黑的下面。”我努力讓瞳孔失焦,盡可能決眥入山野,不再局限一點一線。果然發(fā)現(xiàn)這一大片山地溝壑平坦,略有高低起伏,也只是靜水微瀾而已。
她說,雨起來了,正正好。
引我坐上一小木舟,木舟安穩(wěn),靜靜停在松軟土壤上。她說這小舟是從一老巫醫(yī)手中所得,頭頭尾尾木蘭木,堅硬耐腐蝕,話中掩飾不住兩分得意。
雨從高高的天上墜下來,滾一身風(fēng)。噼噼啪啪吹在地上,大圈小圈波紋散出去。她告訴我,水積成的海里,行船靠風(fēng),土堆成的海里,行船靠雨。雨大處重處,海面濕滑,行得快,千里西山一日還。雨小處輕處,海面干癟,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游。學(xué)風(fēng)的樣子,雨也左蹬右踢,小舟土上晃三晃。要是再猛烈些,我要暈船也說不準(zhǔn)。
小舟跑起來。雨水簾簾,蕩開土面,波浪一層一層將我們推出去。真是很遼遠(yuǎn),很寬廣的海。經(jīng)由她填補過的海面,平整順滑,無暗礁水底埋伏,也沒有漩渦誘人下墜。船行過青碧碧山杜英礁,花鳥百無聊賴棲于上方。轉(zhuǎn)眼又至麻母雞菌叢,嚇得我慌忙兩手劃舟,冒出兩串氣泡。臊腥味愈發(fā)濃重,灌進鼻腦肺腑。一只土黃色大豺冷幽幽盯著,我渾身汗毛奓起,將要掏棍自保,那大狗又懶洋洋舔毛,搖著清瘦屁股離去。
航行中,她告訴我,附近幾乎所有女人都會在這山海里溺死,所以她誓要將這海填平埋軟。以后,女人可以在這海上四面八方地行,不會傾覆。
我試圖問清楚那幾個女人的下落,離家的去了哪里?尋找的去了哪里?消失的去了哪里?
她只是告訴我,她們都在這山中,和她一起填海。
最后,我問她,填完這座山以后要去哪里呢。
她說要去填下一座,下下座。
山野樹木在小舟兩邊快速地后退,野草低伏,我感覺我三十年來已知的很多東西都正在遠(yuǎn)去。一些目標(biāo),很多規(guī)則,若干話語,這片海上的波浪輕而易舉地?fù)羲榱怂鼈儭N页酥寥赖睦?,搖搖晃晃,好像正從母親的身體里滑出,去到一個未被命名的世界。
山的海內(nèi)部是固體。它永恒又堅實地矗立著。過往的時間被凍結(jié)在里面,不像人類制作的博物館展柜,里面的東西永遠(yuǎn)等待著被人所觀看、所駐足。它們誰也不等,就自由自在地凝固著。我隨手撿了一塊石頭,表面一摸,糙糙的,像骨頭,我想里面大概就有一個上億年歷史的生命。
坡子很大,女人把槳捏很緊。遇到一團團濃濃的霧和鳥鳴,也不松手。很快,連時間都落在了我們后面。風(fēng)濕濕地在我們背上爬,悶雷翻滾到很遠(yuǎn)的地方。
雨在追我們。
天空一半是濃濃的墨色,降下令人心慌的大雨。而我們的前方卻是柔和的落日景象,云暖暖的,樹林子也很清亮。
女人招呼我看,又有好幾個女人,照樣揮鏟子,在前面悶頭填海。不管是即將移到她們頭頂?shù)谋┯赀€是劃舟經(jīng)過的我們都沒有引得她們的注意,她們填海,偶爾直一直腰。
女人一個字都沒有騙我。我想當(dāng)年東海上也不只有精衛(wèi)一只鳥在銜木投石,而是一隊、一群、一片天空那么多的鳥。她們彼此照拂,在海上往返不息。
我們劃啊,木槳摩擦著土壤沙沙響。我們的小船一半漂在濕滑的海面上,一半沒在干爽清亮的風(fēng)里。我想起以前也是這樣,盤山路彎彎繞,人沒有一個。我和家里人騎一輛紅色油摩托,去街子上賣空了的籮筐散發(fā)好聞的菌子味,讓我們歸心似箭。后面就是雨,唰唰啦啦落地,黑云甩著胳膊,在我們身后大踏步地追。就是這片土地,一個經(jīng)常大雨只落下一半的世界。
很快我們就到了山底。她向我道了別,我祝她和其他人填海順利。
我的車還是一如既往地停在那里,上面沾了不少泥,應(yīng)該是這幾天下雨的緣故?;厝サ穆飞辖值来騺黼娫?,說我擅自進山不守規(guī)章制度,積壓了好幾個居民訴求,再不回去就開了我云云。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我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那座山。我知道有神農(nóng)的女兒們,正在那里孤獨地、不倦地、永遠(yuǎn)地填海。什么都沒有她們手里的一把鏟子重要。
作者簡介
焦典,1996年4月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學(xué)創(chuàng)作2021級博士在讀,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學(xué)人才計劃”簽約青藍(lán)人才。小說、詩歌及文學(xué)評論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十月》《雨花》《星星》《文藝報》等。獲得“2020中國·星星年度大學(xué)生詩人獎”、第六屆“青春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首屆“京師——牛津青年文學(xué)之星獎·金獎”等。
責(zé)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