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一次坐到辦公桌后，瞧了一眼日歷，大暑，也是她生日。雖說八月才開始拿退休工資，但是明天起，她決定不再來上班。既然生日已過，自己就邁入退休人員行列。

從七月份開始，她就對辦公室主任說，不要再通知她參加任何會議。她也不再按上下班時間坐班。有時實在閑得慌，她就跑去花市看花。她不買花，也不養(yǎng)寵物。事實上，她幾乎沒什么業(yè)余愛好。

當初，局里搞文體興趣組，工會女工委員拖她去練瑜伽、學書法、打太極，每個項目她都沒堅持下來。她的借口總是“沒時間”。女工委員直爽地讓她定時間，早中晚，哪怕休息天都行。她又支支吾吾起來。其實大家也都明白，她是放不下副局長的身價。與普通職工在同一個更衣室換衣服，一起出一身臭汗，在淋浴房排隊洗澡。她自己想想都可怕。

現(xiàn)在她有些后悔。老年大學的所有課程都很難報上，特別是像她這樣什么都是“零基礎(chǔ)”的學員，報熱門的古典詩詞班、書法國畫班等難如登天。她每天都在搶課，忽然之間，明白了一個道理：身份認同永遠是最重要的。在局里，大家讓著她，隨她選，因為她特殊地位。在社會上，人人在搶，沒人讓著她，因為大家共有一個稱謂：退休職工。

她摸摸光滑的柚木桌面，惜別之情油然而生。大學畢業(yè)后，她調(diào)過三次工作，都是一步步升遷。四十八歲那年做了這個局的副局長，十二年轉(zhuǎn)瞬即逝。她目光再一次掃視四周，該拿回家的東西都拿走了，只剩下陪伴她十二年的書櫥、沙發(fā)、辦公桌椅。書櫥里還有一些文件和書，她也通知機要處了，交鑰匙后，按規(guī)定妥善處理。

走廊外響起腳步聲和說話聲。她看了一眼掛鐘，十一點半。上午的會議散了，局領(lǐng)導和科室負責人陸續(xù)回辦公室。她太熟悉這個場景了。以往，會議上只要局長布置她一件事，會后她立即叫科長們過來再開小會，研究落實措施。如果局長要求高、時間緊，他們會一直商量到一點鐘。局長午飯后路過她辦公室，催他們快去吃飯。她喜歡這樣的感覺，上班的每一分鐘都是充實的。以前那些匆忙的腳步聲，幾乎都是沖她這扇門而來。

幸好組織上給她設(shè)置了緩沖期。去年八月起，撤了她的行政職務(wù)，任命她為調(diào)研員。漸漸地，她習慣了腳步聲匆匆趕往其他辦公室的現(xiàn)狀。這么多年來，她沒有關(guān)辦公室門的習慣，而做了調(diào)研員后不久，她一上班就鉆進辦公室，關(guān)上房門。同樣做那些事情：批閱文件、調(diào)閱資料、閱讀報刊、打打電話，可就是少了人來。

一年下來，她已經(jīng)完全習慣，最關(guān)鍵的是過了自己的心理關(guān)。她不是喜歡打聽問詢的人，還是放心不下自己做了十多年的業(yè)務(wù)。最初業(yè)務(wù)科室負責人主動匯報工作進展，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意見根本沒被執(zhí)行。就在第一回關(guān)門辦公的一瞬間，她隱隱覺得心痛。她像被囚禁在這二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了。

其實，今天她大可敞開辦公室門。路過的同事們會進來跟她寒暄幾句?？伤齽偛艁淼臅r候，順手就把門帶上了，也就沒再打開的心思了。

“篤篤篤”，敲門聲傳來，辦公室主任進來。局長請她過去。她知道這是組織程序，起身跟辦公室主任來到局長辦公室。

“哎呀，趙局長，趙大姐，您辛苦啦！請坐，請喝茶?！本珠L是個“80后”，年紀比她小了將近二十歲，客氣得很。從其他局提拔過來做一把手時，他剛滿四十歲。

她明白，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了，如果再不提出來，那么退休生活就會蒙上淡淡一層蔭翳。喝了口茶，她剛準備開口，辦公室主任拎了一個蛋糕進來。

局長笑著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把蛋糕端到她面前：“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生活幸福！”

她連聲說謝謝，接過蛋糕和一本相冊。相冊里滿是她十二年來在單位參加各種活動的照片，每張照片下都有詳細注解。一張張照片就像她走過的一串串腳印，眼眶一熱，她趕緊放下相冊。

“現(xiàn)在各項規(guī)定都很嚴格，也不能為您設(shè)宴，就以這個蛋糕來表達我們的心意吧！”局長說得很真誠。

她也不是要這要那的人，對場面上的事情，她也見多了：“你不要客氣。違反原則的事情，我向來是不做的。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后一天，有件事情，我想了好幾天，還是想提出來，供你參考?！?/p>

局長聽說此話，對辦公室主任使了個眼色。主任轉(zhuǎn)身離開，帶上辦公室門。

“您有什么要求，盡管說，我盡力辦好?！?/p>

“不是我的事情。企劃部的鄭雷你知道吧？”

“嗯嗯，我有印象，他現(xiàn)在是策劃專職吧？”

“是的。他三十六七了，到現(xiàn)在還在做專職?！?/p>

“您等等，我查一下?！本珠L回到座位上，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點了幾下，“鄭雷是他們部門后備干部，挺不錯啊?！?/p>

她從局長的話里聽出，最近還不可能提拔鄭雷的意味：“人到我這個年紀，就念舊。睡眠也不好，每天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往日發(fā)生的一切，就像電影，一幕幕地重復在眼前放映?！?/p>

局長坐回沙發(fā)，拿起茶杯，手指在手柄上摩挲：“我懂您的意思，請您放心，會加快培養(yǎng)鄭雷。請問他是您的？”

“我剛調(diào)到這里工作的時候，分管的部門負責人給我推薦了一個聯(lián)系人，就是剛進局的大學生鄭雷。說是聯(lián)系人，其實就是做私人秘書。我們哪有資格配秘書??？我也不喜歡被人服務(wù)，就跟鄭雷交代清楚，他崗位還在部門，正常做業(yè)務(wù)。我去外地出差，幫著訂車票、接洽好就行，不必‘跟班’。他很好地執(zhí)行了我定的規(guī)矩。我也很關(guān)注他業(yè)務(wù)水平的提高。一個突發(fā)事件拉近了我們的距離?！彼ь^盯著局長看，心想反正也就最后一次了，“那時，我已經(jīng)獨居十多年了，自己的生活一直料理得簡單有序。春節(jié)時，外甥女從老家趕過來陪我過春節(jié)，這哪是陪我啊，還不是我照顧她。那天晚上外面冷，我們逛街回來，我哮喘犯了，皮質(zhì)糖激素吸入劑空了，這是醫(yī)院處方藥，我不想去醫(yī)院，但是不用藥人很難受。我突然想起來，鄭雷辦公室有備用藥。我給他打了電話。鄭雷行動迅速，不到半小時就把藥送上門?？伤谖壹易私恍r，說是等我癥狀緩解再走，其實他想跟我外甥女多說說話。兩個年輕人待在一起還挺投緣。一來二去，打得火熱。當年國慶節(jié)，倆人就結(jié)了婚。我也很開心，為他倆證婚。我為了避嫌，也就不讓鄭雷做我的聯(lián)系人了。他干勁十足地投入工作中。誰承想，隔年夏天，倆人就因為性格不合離了婚。我反復做倆人工作，做雙方家長工作，可他倆去意已決。唉！”

局長是個聰明人，也跟著嘆口氣：“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搞不懂，對婚姻特別隨意，就像他們打游戲一樣，愛的時候全心投入，涼的時候全身而退。根本不顧及家庭、社會的方方面面?！?/p>

“雖然發(fā)生了我不想看到的事情，但我還是關(guān)心鄭雷，只是他從不主動在我面前出現(xiàn)，盡量避免跟我打交道。我聽他們部門的人說，鄭雷像變了一個人。倒不是對工作，工作還像以往那樣認真，而是人際關(guān)系方面。以前那個熱心、樂呵、陽光的鄭雷變得沉默、木然。他變成這樣，很大程度是因為我。我找過他幾次，奇怪的是，在我看來，他似乎沒什么改變。但他回去之后，還是寡言冷淡。我又暗中使勁，幫助他找到了新伴侶。重新組建家庭后，小兩口添了一男一女兩個寶寶。家庭的幸福滿足，折射到單位里。這兩年，鄭雷漸漸找回了原來的自己。不過，雖然在一幢樓里工作，他卻刻意回避我?！?/p>

局長拍了一下沙發(fā)扶手：“趙大姐，您怎么不早跟我說呢。剛才我掃了一眼鄭雷的材料，在工作上，他很過硬。至于在一些人際關(guān)系處理方面，我們也不能說一團和氣的人就能堪當大任。反而在工作上敢于碰硬、堅持原則的，難免得罪一些人呢?！?/p>

她知道此番談話接近尾聲了，即便局長今后對鄭雷沒有任何表示和動作，那么她也能心安了。今天，在一年中最熱的、她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日子里，總算可以放下這件事了。折中地想，這也是老同志的一種舉薦，局長和組織部門應(yīng)該會有所考慮。

她站起身。局長看了一下手表，也站起來：“喲，都十二點半了。走，吃飯去！”

他們一起到食堂。正在吃飯、吃好飯往外走的同事們看到她，紛紛跟她打招呼。她笑著回應(yīng)他們，如同平日一樣。只不過這飯菜吃進嘴里，感覺不出什么味道。

回到辦公室，她把最后一點私人物品按進塑料周轉(zhuǎn)箱。最后看了一遍辦公室，把房門鑰匙輕輕放到辦公桌上，拎包準備離開。

突然傳來敲門聲。她一愣，放下包，喊聲進來。

鄭雷走了進來。手捧一束鮮花。

“趙局長，哦，阿姨！祝您生日快樂、身體健康！退休生活豐富快樂！”

她說聲謝謝，收下散發(fā)著香氣的鮮花。本來她不想跟鄭雷說什么的，但他既然來了，那就說說也好。

“你來得正好。我有話對你說。剛才我在局長跟前推薦了你?！彼樕闲τ?，輕松自信。

“很感謝您！讓您費心了?！编嵗滓驳匦χ?，“不過，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上午我向組織部提交了辭職申請，在那里得知您今天最后一天上班?！?/p>

她呆在那里幾秒鐘，緊接著追問：“為什么？你在想什么呢？”

鄭雷還保持微笑，只不過語氣越發(fā)穩(wěn)健：“其實，離婚后，我就想辭職。離婚和辭職的原因，都是一樣。在家里，她拿您做利刃和盾牌；在單位，大家站在您的角度，看我笑話，出我洋相。經(jīng)過細致思考，我選擇了隱忍。不過，我不能讓別人看不起，這幾年一直在探索新的人生道路?，F(xiàn)在一個好機會擺到了我面前，到了該證明自己能力的時候了。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更不能坐失良機。巧的是，您和我?guī)缀跬接有律?。當然還是要感謝您，您默默地真誠地關(guān)心著我的生活和工作。”

鄭雷退后一步，向她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走出辦公室。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她不想問鄭雷今后去處?！肮芩兀　彼匝宰哉Z道。幾朵太陽花作為配花搭在花束里，有紅的、紫的、黃的，大暑天，它們開得正鮮艷。

她關(guān)上辦公室門，開始琢磨怎么才能搶到老年大學名額的事了。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小說列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