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曉祥
人間四月天,曾因林徽因的一首詩而備受關注。公歷的四月,還是農歷的三月。陽春三月,自然還是文人們吟詠的對象。這個時候,我本來想去茶山上采采茶,看看花,呼吸呼吸山野林間的氣息,但因疫情的關系,只能在樓下的小區(qū)花園里走走。
花園里的花不少,但好多都過了花期。草坪邊的二喬玉蘭,在風中搖著小衣般的綠葉。它的花早在二月的料峭東風中綻放過了,而且剛開放就被一場暴雨打了個七零八落,幾天不到就“香消玉殞”。之后,蠟梅、早櫻、晚櫻、垂絲海棠,也在墻角、泳池邊悄悄來去。一個多星期前,紅石楠開始發(fā)力,雖然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并不好聞,還被一些二三樓的住戶抱怨,但花形是漂亮的,白色的花身,一大朵一大朵泛起在油亮的紅葉中,層層疊疊,煞是繁華。在亭子邊練拳時,紫紅的毛鵑花在身邊陪伴,讓人頗有些受寵若驚。
但園中的這些花、樹,畢竟都是人造景觀的一部分,我喜歡的是自然,自然的景觀,自然的山野。自然到底有什么好呢?這是個大題目,我且舉幾個例子吧,來做一回小小的分享。
去年底,我去參加總社的一個培訓,每天的課程都安排得滿滿的,只能在離京的前一天,邀了來自“白山黑水”的曹陽、孫磊二君,打了輛“滴滴”趕往地壇。早年我雖多次進京,但過于匆忙,所以也僅到過故宮、長城、天安門、什剎海,并且多半是走馬觀花,這次去地壇,是想了卻一樁心愿。史鐵生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好作家,可惜天年太短。他直指靈魂的寫作和對生命的理解,讓我感佩。我去地壇,其實是在向他致敬,向不屈的靈魂致敬,向文學的良心致敬??墒牵诃h(huán)繞地壇公園走了一圈之后,我是頗為失望的。為何?人工的元素太多。《我與地壇》是一篇作者與自己靈魂對話的文章,文中蔓生的雜草,稠枝密葉,還有啼唱的小鳥,這才是公園的靈魂啊。
這些年,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在浙江,在杭州,農村的新面貌常常讓我眼前一亮。居民老有所養(yǎng),居住環(huán)境也得到很大的改善。走進鄉(xiāng)村,腳下是平整潔凈的路面,兩邊是整飭美化過的花壇、院墻。東梓關的杭派民居,打造了有別于傳統(tǒng)徽派風格的新風尚??墒牵@么漂亮的畫卷當中,我也感到一種遺憾,那就是改造與建設中的千篇一律。如此一來,深山中的古村落,反而顯得稀奇和養(yǎng)眼,因為那里留下了久經風雨的老屋,斑駁灰暗的墻壁,光滑亮眼的石板路,長滿苔蘚的臺階……“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毙翖壖策@首《清平樂 · 村居》所展現的畫面,我相信很多人是喜歡的,原因也是一樣的——展現了鄉(xiāng)村的自然之美。
國清寺是一座千年古剎,我每次去,最驚異的不是里面古老的建筑,而是寺院山門外原生態(tài)的田野與小溪。那條小溪,水流清淺,里面長著各樣的水草,還積著細沙。那座隋代古塔,無言地屹立著,分明在訴說著什么。塔頂有棵小樹,我記得十多年前就已經在那里。它與整個寺院崇尚自然的風格,還有寺廟周圍原生態(tài)的山形地貌是一體的,和諧的,相應相生的。
還想再嘮叨一件事。有一年,我到廈門參加培訓,課程也很滿。在離開的前一天下午,下課已經五點多了,我“呼啦”一下沖出賓館,打了個車,直奔鼓浪嶼方向。到了渡船碼頭,才發(fā)覺忘了帶身份證。好在有個窗口可以辦理臨時身份證,才得以上船。船到中流,對面的鼓浪嶼已是燈火點點。船靠岸后,我在小店買了份鼓浪嶼旅游地圖,沒來得及打開就跳上了一輛電瓶游覽車。車開到一處地方,突然不動了,一問,說是前面在施工,車輛不通。于是我們只好下車步行。起初還有三個人與我結伴,后來他們到了預訂的民宿,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分別時,那位在車上與我攀談過的年輕女子,關切地問我要去哪里,我說隨便走走,可能會上日光巖。她抬頭望望黑黢黢的前方,轉而遲疑地望著我說:“你一個人,這么黑,上山不要緊嗎?”當時我的心里很溫暖,于是也就牢牢地記住了她。我對她笑笑,說:“不要緊的。我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謝謝你!”我一邊繼續(xù)趕路,一邊目送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酒店的籬墻內。我記得她說過,她來自大連。我去過大連好幾次,除了吃了一通海鮮,在廣場上看到過高大的華表,其他并無什么印象。黑暗,很快重新包圍了我,也淹沒了身后的一切。走著走著,我聽到了海浪拍擊巖石的聲音,前面隱隱出現一條窄窄的棧道。左邊是山崖,右邊是黑暗籠罩的海面,海水拍打著山體,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這種聲音,是那樣地宏大,那樣地動聽,那樣地渾厚飽滿,那樣地富有節(jié)律和韻味……我聽著聽著,忽然間明白了什么,一下子變得又害怕又興奮。害怕,是因為海浪聲越來越大,潮水來勢洶洶,反復地沖刷著山巖,而我只是一個人,周圍又沒有路燈;興奮,是我突然領悟到,我是交上好運了,來得正是時候,領略了“鼓浪嶼”的神韻——這種潮水擊打巖體,沖刷崖壁孔洞所產生的鐘鼓般的回音,讓人迷戀。鼓浪,鼓浪,就是這么得名的吧。我快速通過棧道后,激動地站立在黑夜中,聽著,感受著,不愿離去,直到潮水退下,鐘鼓之音漸漸消逝。大海的潮起潮落,天籟之音的聲起聲消,前后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我真的很幸運,碰到了水石交會的那個時間點,撞進了山水對話、海天傳音的佳境之中。之后,我加快了步伐,在一處蛋糕房歇腳,吃了糕點,喝了奶茶。其間,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地圖,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剛才經過的路線,果然,在一處拐彎處,上面以極小的字號標著三個字:“鼓浪石”。而我此前一個人于黑暗中走過的荒僻的路,就叫“鼓聲路”?!鞍?,啊,啊”,我當時就開心地叫起來。店家奇怪地看著我,我問他:“你聽到過鼓浪嶼的鼓浪聲嗎?”他說沒有,只聽到過潮水聲。我真的為小伙子感到遺憾,因為這奇妙的景點,這神奇的聲音,就發(fā)生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在一個潮起的時間里,可是他卻不知道。我喝著奶茶,心情久久無法平靜。鼓浪嶼的奇遇,無意間也讓我明白了石鐘山命名的由來——身形如懸鐘,聲音如洪鐘。其身形如鐘,我是見過的。有一回,我路過鄱陽湖與長江交匯處,遠遠地見到它浸在水里,外形完全就是一口巨鐘。其聲音如鐘,我倒是沒有聽過,不過,彼之“鐘聲”,與今晚之“鼓聲”,應均屬天籟妙音,產生的原理也類似,區(qū)別只在于,產生擊打的主體,一個是江潮,一個是海潮,而海潮的力度更大,發(fā)出的音量更響而已。由此,我也再一次領悟到:大自然的美,是人工無論如何都無法模仿與復制的。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永遠是人類的首選和使命。之后,我沒去日光巖,因為上山的道路被一道鐵門封住了。于是我只能一邊繼續(xù)環(huán)島步行,一邊不時地停下來,仰望巋然矗立于山頂的日光巖,仰望它在燈光中呈現的如寬瀑一般的巨大巖面。我想,這樣的夜晚,我即使攀上了日光巖,看到的海面也只能是黑乎乎的一片,眼前不會有天際的歸舟,不會有金門島的島影,不會有多情的姑娘向我招手,也不會有一朵浪花向我漂來。我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回過身來,看一看燈火璀璨的廈門夜景。如此,夜晚的登山,又能有幾多意義?何況我已在海邊感受過“鼓浪”的天籟之音,已經不虛此行。我愉悅地穿過一個燈火通明的小漁村,回到剛才出發(fā)的內厝澳碼頭,踏上了歸程。唯一的遺憾,是越島穿行時由于沒有多看地圖,錯過了屹立在皓月園內的鄭成功雕像,沒能去拜謁這位民族英雄。那次夜訪鼓浪嶼之遇,讓我一遍一遍地重溫。甚至是那大連姑娘的關切之情,那夜色中美麗的眼睛,都一并烙在我記憶的底片上。
假期,我想好好地陪伴母親,還想去一回老家的山林,掰一些竹筍回來,再采一把姐姐或鄰居自腌的咸菜,炒給母親吃。我還想去西湖區(qū)的十里瑯珰走走,到梅家塢看一看“十八棵御茶樹”……我知道,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我才是放松的,自由的。
責任編輯 蘇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