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疫情以來,珍寶館基本是歇業(yè)狀態(tài),大家輪流值班。工資幾個月都沒有發(fā)了,老板說先欠著,早晚會發(fā)的。修玉平均每周去值一天班。早八點到下午六點,上下兩層樓的珍寶館只有她和一個保潔、兩名保安。這使她覺得,這收藏品的宮殿屬于她一個人。那么多仿古桌椅茶具,盡情享用,墻上的名人畫作,細細欣賞,玻璃柜臺內的古董、玉器、瓷器、銀器,打開了燈,想看多久看多久。包裝精致的禮品茶從地面碼到房頂,各種類型的茶香,拂面而來。而她呢,穿著合適做工的藍色套裝,將身材收束得幾近完美,慢慢巡視,沒來由地覺得自己是這一切的主人。她與這些東西融在一起,是那么恰當。
一個民營企業(yè)家,從年輕時愛好收藏,攢下許多老物件,便在城墻內市中心辦了一個珍寶館,對外開放,免費參觀,同時經營文化用品、名人字畫,出租場地搞一些讀書會、研討會等文化活動,聘用十幾個工作人員,維護基本運營,不圖掙錢,只為情懷。修玉就是沖著這份情懷來的。五年前,她從一家小企業(yè)的人事主管位置跳槽到這里。她厭倦了分析報告、招聘考核、人力資源那一套,她喜歡那種傳說中的輕松高雅的生活,卻不知這樣的生活,將是沒有工資的。
修玉是城墻的女兒,從小生長在城墻里面,奶奶家、姥姥家也都在四方城里方圓幾公里之內。一直到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后的初次就業(yè),她走到了城墻外,發(fā)生了一件讓父母頭疼的事。
那時大學還沒有擴招,成績中不溜秋的她,連個大專也沒能考上,成為了一名待業(yè)青年。待了快兩年業(yè),父親利用有限的關系,將她安排到東門外幾公里處的一個國營大企業(yè)當流水線工人。
20世紀90年代初期,人生緊要事是有個正式工作,能進個國營單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青年工人看似通過招工從四面八方匯聚到此處,卻都是各有各的門道各有各的關系,除了本單位子弟,要么是附近長期友好合作的企業(yè)子弟,要么是七拐八繞的親戚,要么是城中村占地工名額,她當然也不例外。總之得有點后盾,才不至于流落社會。
城墻里長大的修玉與城郊企業(yè)的人到底不同,窈窕俊雅,披肩長發(fā),言語矜持,眼珠活絡,跟電視劇里的林黛玉相似度極高,一時間,人們將她稱為林黛玉——雖然她自己不喜歡黛玉,因為黛玉是短命的。她工作時,也不肯將披肩長發(fā)用皮筋扎起窩進小白帽,而是任由它們披散下來。這樣一個動人的女子,每日固定在流水線上,伴隨著咔嗒咔嗒的聲音勞作,讓人覺得非長久之計,仿佛她來這里,會有著什么別的內容。
果然,不到一年,發(fā)生了桃色事件,她跟廠長秘書傳出緋聞。秘書的妻子也是本單位職工,在另一個車間當工人。秘書妻子大鬧廠長辦公室,叫單位開除小狐貍精,好好管管自己丈夫。然后她掐著時間又將修玉堵在路上,指著咒罵,左沖右突要來打她,若不是旁邊有修玉的好朋友小英和小真攔著,那女人定會上來揪住她,撕爛她的臉面,揪掉她的頭發(fā)。女人猶不解氣,不知怎么搞到了修玉媽媽單位的電話,對著修玉媽媽聲討一番,讓她管好自己女兒。修玉媽媽是個善良軟弱的女人,再加上自己理虧,沒敢叫板,以沉默和退讓應對,以期平息勢態(tài)。
修玉的爸爸可不是好惹的,他第二天來到單位,找到那個女人,指著她大罵一通,你這個無能女人,看不住自己丈夫,反污別家女子清白,你有什么證據?我還沒有追究你丈夫道德敗壞引誘女青年,你倒來說我們的不是,真要較真,咱鬧起來,看不開除了他!直罵得那女人涕淚滂沱。
鬧成這樣,修玉不可能待在這個單位了。爸爸又費了一番心思,將她調到另一個市屬企業(yè),在總機當話務員,負責接轉電話。她又利用業(yè)余時間,學了打字,會簡單的電腦操作。
重回城墻之內,對于自己走失的那一年多,修玉很是懷念,情義難以割舍,瞞著父母還與那男人偷偷聯系。男人說他跟妻子毫無感情,一直在鬧離婚,修玉調走后,他受到打擊,肺上出了問題,生病住院,托人給修玉帶話。修玉跑到醫(yī)院里探望,將自己親手打字的《葬花吟》傾斜體舒體字用粉紅紙打印出來送給病床上的人。三十年前打印稿還是稀缺物。男人拉著她的手說,我要離婚,一定離,我跟你結婚。修玉害怕了,談戀愛是美好浪漫的,可要跟一個大她七八歲并且已經有了兒子的男人結婚,是個嚴峻的問題,父母死也不會同意的。她想到父親暴怒的樣子,母親心碎欲絕,吐血昏倒心臟病發(fā)作的樣子,她知道自己將成為千古罪人。終是不敢答應。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網絡,兩人就書信來往,男人在她上夜班的時候,自己“加班”至深夜,電話接通說幾句話——不能說長,總機不可長久占線。他們經常出沒的地方,就是城墻附近。某一個城門洞外,環(huán)城公園入口的一棵大樹下碰面后,再去往他們要去的地方。風波過后,他家里妻子管得更嚴,時間必需有所交代,二人的工作也都是不能離開的那種,每個月偷偷摸摸見一兩次,處心積慮地倒班掐時間,編織謊言,尋找機會。其實也沒有地方可去,見面就是目的,就是在一起說說話,去哪里都行。無非是街道上轉一轉,城墻根走一走。路邊的商店里,傳出《戀曲1990》的歌聲,“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羅大佑深情飽滿、澎湃激蕩的聲音,彈性十足地跳躍在城市各個角落。這歌詞像是寫給他倆的。相視一笑,并肩而行,手也不敢拉,大白天的,碰到熟人,那就完了。她跟父母保證過,跟他斷絕一切來往。兩人裝作像是同事一起外出公干的樣子,在路上走,在大街上、小道里、環(huán)城公園,走啊走,走到腳底板疼,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息一會兒,繼續(xù)前行。她是那么愛美的人,見面時,也不再穿高跟鞋,而是穿松軟平底的鞋子。因為他說,我們已經這么熟悉了,我愛你永不改變,用不著穿高跟鞋讓自己難受。于是,修玉陡然矮一截子,頭頂比他肩膀只多出來一丁點。他是標準的美男子,修長,挺拔,潔凈,她想象著他年輕時候的樣子,不知該有多么英俊,遺憾那時怎么沒有相遇。那時你正在上初中,還太小,他說。在戀人眼里,一切都是深情,就連那些地名也在參與他們的戀愛,蘆蕩巷,菊花園,糖坊街,案板街,木頭市,湘子廟,德福巷,牌樓巷,馬道巷,叮當巷,冰窖巷,柳巷,粉巷……無窮無盡的巷啊,她就是那個雨巷里結著丁香愁怨的姑娘,為此他用硬筆書法抄了那首詩給她,那些小街巷在每一個路口,標示出溫柔與守候,都是煙火氣息,都是詩與遠方。看一眼路牌,再互望一眼,抿嘴一笑,愛意更深一層。二人用腳丈量了城墻內的大街小巷,流連在順城巷的月光里,她小鳥依人般地繾綣于他的身畔。她一如既往地畫右眼的雙眼皮,有時候他看看那眼皮,或許想說,你怎么都好看,用不著費時費力畫雙眼皮讓自己難受。可是他終究沒說。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眼皮的單雙,放棄化妝,放棄容貌的追求,放棄矯揉造作,或許還需經歷關鍵的一步,那就是二人的關系有了實質性進展??晒媚锛矣兄约旱呢懖儆^,而且她父親尤其嚴厲,將她盯得很緊,時常用審視的眼光看她。他們的接觸,無非是等到天黑后,牽手擁抱。他們在白日里漫長的走路,是等待天黑,黑夜是他們甜蜜的保護色。A825ECAE-3F21-4E27-9EE8-DC92536B5353
又通信一年,電話一年,秘密約會一年。父母張羅著介紹對象,她與一個高中體育老師相識,一開始她沒有什么感覺,在一次郊游中,陽光下的體育老師一笑,她從那臉上看到他的影子,啊,真的有點像呢,有一刻她認為那就是他。于是她接受了體育老師,二人很快結婚,在城墻外租了一間小屋。又過兩年,舅舅單位分了舊房子,城墻內的兩室一廳小單元,舅舅不需要,指標給了她,她花兩萬多元買了下來,安下了他們的小家。這正是當年她和廠長秘書走過的地方,那是夏天,又熱又渴,秘書給她在路邊小店買過冰凍果汁。他當時仰頭看著樓上說,要是能在這樓上,有咱自己的一間小屋,多好啊,也不用在馬路上游蕩了。她把自己談對象、訂婚的過程,都告訴了他,不斷匯報婚戀進展。她說,我們今后不見面了,我要對我的婚姻負責,我會珍藏和你的一切。
她站在自家陽臺,能看到城墻與護城河,看到環(huán)城公園的四季更迭,花開花落,各色行人,有月亮的夜晚,看到順城巷成雙的影子,便覺得那女的是自己。出嫁前,她燒掉了所有信件,那些滾燙的話語,那些涌動的詩行,那些漂亮的硬筆書法,那些夾在書里傳遞的紙條,全部化成火焰。玫瑰成灰。
這世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像的人。外表再像,畢竟也不是他,沒有和他一樣的內心,沒有那些共同的記憶和經歷。體育老師跟她就像是兩股道上的火車,擰不到一起,生活習慣不能一致,所思所想也不一樣,二人常為日?,嵤律鷼?。修玉自己知道,她是用“他”的標準來要求對方,他沒有“他”的浪漫、柔情,沒有那些情書、詩歌。她終于明白,往日的一切,不可復制。她盡力調整自己,放棄標準。女兒降生,兩人忙著帶孩子,接送,顧不得論及情感,她想,這樣過著也行,大家不都是如此嗎?沒想孩子上了小學,她發(fā)現體育老師有了外遇。她提出離婚,正中對方下懷,體育老師扔下一切,凈身出戶。從此,這個城墻邊上的小小的家里,是她和女兒的世界。
依然是環(huán)城公園里的四季更迭,其實我們的一生,也就是相遇幾十個春秋,見證幾十次花開。心情不好的時候,她覺得對不起那年的花海,它們開得如此美,她卻不愿走近,花兒們不管她是否有心欣賞,依舊年年綻放。
她因為單位要三班倒,夜班時無法照顧孩子,在舅舅的幫助下,又調了一個白天八小時制的單位,沒想到幾年后倒閉,她成了下崗工人,被重新拋向社會。她參加成人教育,學了企業(yè)管理,拿到大專文憑,重新應聘單位。
也并不一定非要再找個丈夫,曾經也有怦然心動,也有觸角相探,意意思思地想要發(fā)生什么。三十出頭的女人,一不小心就容易陷入盲目,就像環(huán)城公園的花兒,明知沒有永恒,還是沖動地開放。蹉跎幾番,終是沒有一個剛剛好專屬于她的,那張雙人床上,相伴睡著的,是一年年長成了大姑娘的大學畢業(yè)的女兒,而她成為一個到了退休年紀卻沒有退休金可拿的女人。
突然有一天,女兒告訴她,自己談男朋友了,要帶回來給她看看。她豁然一驚,惱羞,欣喜,傷感,覺得被遺棄——從此,再也不是世上只有媽媽好了。又想一想,女兒二十四歲了,可不正是戀愛的時節(jié)嗎?當年自己那場初戀,才二十歲,和體育老師結婚時,也才二十三啊。
這個家里,多少年沒有走進過男人了,還是這樣一位初綻花朵般結實鮮亮的青年。兩個年輕人的歡笑和幸福溢滿小小的兩室一廳,男孩子會做飯,搶著做這做那,女兒讓她歇著,她一時成了多余的人,感覺應該走開,出門,把這濃烈氣氛留給一對戀人,可一想,不對呀,女兒把他帶回來見我,我出門而去,算怎么回事。她在自己家里,穿著半正式半家居的衣服,像個客人一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到陽臺上,看環(huán)城公園里的景致,看當年和那人以及體育老師走過的路邊,那時小小的樹,現在已經長大,遮住了路面,行人走進去便似乎被掩埋了,過一會兒又復出現??聪蚰莻€城門洞,人們出出進進,汽車穿梭不止,生生不息地易人換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一些看似平凡的建筑、街道、樹木、燈柱、石頭、墻角,都有魂靈,皆有故事發(fā)生,不知幾多悲歡離合,被人群中的某個人懷念著,標記著。自己最初的單位,現在還好好的,要是一直待在那里,或許可以轉干,起碼有退休金可拿。他還會想起我嗎?就像我想他一樣,時時處處,喚起當年記憶。多年以來,她都想著,或許還有機會見面。我想見到他,但不是現在,而是我過得更好一些,我要以好的面貌和境況出現在他面前。有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追憶愛情,還是懷念青春,或許,都有吧。我找他,隨時會找到;他找我,卻找不著。他找過我嗎?一定找過,他過得怎么樣,他離婚了嗎,再婚了嗎,他想知道我現在的樣子嗎?我的生活、婚姻、人生,皆受到他的影響,因著那場事故的慣性,成為了今天的樣子,但他卻一無所知。我這樣一個平凡女人,行走在社會底層,過著簡單而執(zhí)著的生活,沒有太多文化,但始終向往文化,小斑鳩做窩一樣努力提升自己。如果再過得好一些,我會去找他,讓他看到我。
她在自己家里,穿戴整齊,上身勒著胸罩,幾十分鐘之前,戴上它時,一手扯著罩杯向后,一手將有限的脂肪拘著往前挪移,心里笑自己,這是干什么,丈母娘見女婿,有必要把胸部搞得挺起來嗎?從此這個家里,再也不能是隨時隨地怎么舒服怎么穿,怎么舒服怎么臥了,她即將成為岳母,一個完全陌生的闖入者,你與他的關系,不再界定于男女,而是長輩和晚輩。她懷著一點酸楚與羞恥,還有莫名的挫敗感,穿戴好自己,站在鏡前,開始化妝,貼雙眼皮。女兒來幫忙貼,沒有貼好——有很多事,還得自己來,比如這貼雙眼皮,那小小的一片月牙透明膠,必得掌握好分寸。她是天生的肉眼泡,杏核眼,眼皮上一層可恨的小肉肉,眼角有點往上吊起,傳說中的杏核眼,正像電視劇里的林黛玉一樣。她從小羨慕別人的雙眼皮,可她只有一只眼是雙的,窄窄的那么一兩毫米,那時拯救另一只的辦法是拿眼線筆輕輕畫一道,線的上下,用顏色區(qū)分,搭眼一看,以為是雙的。一個女人一只眼睛的眼皮單雙又能怎樣呢?全世界人都不注意這個問題,只是對她自己來說是個事情,絕不放棄罷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描畫,對鏡觀覽,恨其不成雙。人們被她這種執(zhí)著的信念感動,雖不肯承認她的雙眼皮,但終是認可了她那雕琢矜持的美。能在當年那樣的工作環(huán)境,天天早起畫雙眼皮的女孩子,內心里對美的渴望該有多么強烈執(zhí)著。那時那人迷的就是她這酸不溜溜,縹縹緲緲,拿腔作調老是端著的勁兒吧,隨著廠長視察流水線,一眼將她從眾多女子中分揀出來,機關干部每周支援基層一天,他選了她的車間??傊褪菓賽鄣哪切┞窋担氡M一切辦法接近,放著自己家里雙皮大眼明晃晃漂亮的妻子不愛,非得來追這個小眼睛咕嚕嚕轉的算不上多么亮麗的女孩子。A825ECAE-3F21-4E27-9EE8-DC92536B5353
她腳上穿的不是拖鞋而是一雙一腳蹬輕便鞋,要見外人的樣子,在自己家里不知干什么好,走到陽臺上,將自己變成時光機,一任光陰在體內流淌。年過半百這個詞落在頭上,她感到一絲屈辱和不甘,還沒有怎么過,人生大半沒了,三十二歲離婚后,男人對她來說總是缺位,在她的心態(tài)里,自己還是那個隨時準備迎接一場戀愛的人呢。對突然飛來的岳母角色,她一時間不知該怎樣接受,對這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還要擺一個敏感細膩的林黛玉造型嗎?顯然不成。五十歲的女人,就要有長輩的樣子,可兩個年輕人明說了,她今天什么也不用干,等著吃現成的就行。
她被這種溢滿了的幸福和無言的尷尬逼得無處可去,于是說要下樓買一瓶黃桂稠酒。稠酒是從小家里節(jié)假日和有重要事情時必備的東西。當年,體育老師第一次上她家門,爸爸就特意去買了黃桂稠酒,爸爸、弟弟和體育老師三人喝白酒,她和媽媽飲加熱了的稠酒。爸爸說,什么時候,都要有個規(guī)矩。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儀式感??上Ц赣H活得不長,六十多歲去世了。否則,他會打電話提醒她,要買西安飯莊的黃桂稠酒,或許他會親臨女兒家,坐鎮(zhèn)指揮這場儀式。
她在小街上走了一個來回,在風雷巷巷口超市提了一瓶稠酒回家?,F在的年輕人,談戀愛的條件真好,這個家里,從此她上班走后,就是兩個孩子的天下。管也管不了,也沒必要管了,不像她年輕時候。那時和那人,除了深夜里潛入他的辦公室?guī)谆兀蜎]有在一個單獨的房間待過。做賊一樣,只為了抱一抱,她會催促,趕快走吧。真害怕辦公室另一個人臨時來取什么東西,也怕被樓下收發(fā)室的人看到,后來想想真是驚心動魄,每次都說下次再不敢這樣,可欲罷不能過些日子又驚險地上演一回。他制定這個行動很是嚴密,到了約好的那天,他下班后不離開,天黑后也不開燈,一直等她到來。那時她們流水線上的產品效益很好,時常需要加班,不管加到晚上八點還是九點,他都在辦公室的黑暗里等待。她從后門溜進辦公樓,輕輕上樓,拿小手電照著,推開那溫熱之門。僅就是扭在一起糾扯一陣,總也不能破除壁壘,他對壁壘那邊的世界萬分熟悉,而她一無所知,任由他百爪撓心,求來告去,絕不就范。她陷入甜蜜的痛苦之中,定要維護自己的完整。
辦公室危險系數太高,不敢過多流連,他晚上守在單位門外的路邊,等她下班路過,他跟在身后,彼此不說話,就像是不相識,默默陪伴著,她接收到一種氣息,頭也不回,走到公交車站,離開幾步等車。兩人一起上車,站在一起,希望乘客多多,擁擠一處,盼著車堵在路上走不了,下車時交給她一本書,里面夾著幾張寫滿思念的紙。
她調離之后,徹底不能再玩潛入辦公室的游戲了。只能于光天化日之下,以長長行走來解相思之苦。
所謂戀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沒有對錯,也無指南,沒有得到的那個,總是最好,她陷入一種渾渾噩噩漫無邊際的執(zhí)著與思念中,起起伏伏多年,或者說她靠回憶活著,所以她常常覺得自己還在二十多歲,卻不想女兒已經二十多歲了。
有一天上網看到一則新聞,是小真寫的。當年小真晚她兩年調離單位,考到報社當了記者。小真的名字讓她心中一暖,往日一切又回到眼前。她很想知道小真現在是什么樣子。打報社的熱線電話,轉到小真的部門,對方說小真沒有來,讓她明天再打,不肯告訴她手機號。她在微博上搜索,果然搜到小真,先關注,然后私信留言:小真,你好,多年不見,你還記得我們當年在流水線上的美好時光嗎?
找到小真,其實是想靠近另一個人,找回曾經的時光。她過幾天就上微博看看,一次次沒有見到回復。終于,兩個月后,有消息了:抱歉,很久不上微博了,請問你是誰呀?
她回復了自己的名字和電話。小真給她打來電話,二人唏噓時光的流逝,都很想見到對方。于是約好,小真到她的珍寶館來。小真說,哎呀我去那里開過幾次會呢,都不知道你在。她說,或許我們曾經擦肩而過,但想不到是對方。這樣一說,她心里一驚,或許,也曾與他擦肩而過,時空相伴于同一個商場,同一家飯館,同一個車廂,只是不知對方的存在。
夏日陽光下,兩個中年婦女,向對方走去。怎么說呢?變又沒變,縱然生了皺紋,換了發(fā)型,面目蓬松,可還是像當年那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同樣的心情和喜悅,仿佛并沒有分開過。二人坐在珍寶館玻璃墻內,看著對方的臉,說不盡的話語。她莫名地激動,覺得是另一場相見的預演。她突然問小真,你還記得他嗎?跟他有聯系嗎?小真說,我怎么會跟他有聯系呢?
他快要退休了,也不知現在是什么樣子。她說。
想知道的話,總會聯系上的。小真說。
會聯系的,但不是現在,我想,等我的狀況再好一些。小真的臉上顯出一點輕微的驚愕和嘲弄,那意思是說,我們這個年紀,還會再好一些嗎?
似乎小真的身上,攜帶著那個人的某種信息,似乎見到小真,就離那些往事更近一些。她簡直無法相信,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他玉樹臨風,微笑迷人,她無法想象他老去的樣子,他會發(fā)胖油膩嗎,會禿頂衰老嗎?會忘記了曾經寫過的詩嗎?而自己,收藏著過往的一切,發(fā)型變了,皺紋生了,但身材基本沒變,內心也一直沒變,總想著有一天,和他再次相遇,和他對接過往,問一聲,這些年來,你還好嗎,想過我嗎,找過我嗎?我比你幸運啊,我知道你在哪里,你卻不知我在何處。在小真看來,女人的這種訴說,大多流于無限瑣碎和自我陶醉,有意識地美化與加強某些細節(jié),給自己帶來一種安慰:一個男人,一朝愛過,便終身愛我。小真打斷她,另起一個話題,過一會兒,她又繞了回來,總之,在她看來,和小真見面的重要內容,就是為了說起他。
春節(jié)的時候,小真突然告訴她,聯系到了從前的一個同事,又通過這個同事找到了小英。大家何不約著見一下?都老了啊,再不見就更老了。于是一個六人約會,在小英家里進行。小英的丈夫和孩子分別外出,把地方騰讓出來,供他們重溫舊夢。小英已經是一個退休女工,發(fā)胖而開朗。六個人圍在一張方桌上,說著過去與現在。修玉湊到小真耳邊說,問問他們,有沒有他的電話。過一會兒后,小真裝作剛想起的樣子,問那幾人,當時的廠長秘書,你們知道去哪兒了嗎?有人說,好像去總部了,當領導了。電話有嗎?幾人搖頭。小真悄聲告訴她,我再給你問別人吧,我認識總部的人。A825ECAE-3F21-4E27-9EE8-DC92536B5353
三天后,小真果然給她發(fā)來一個號碼。
修玉感到一絲輕微的眩暈,手心冒汗,心跳加快,咚咚地跳。她自己也不知道,身心反應何以如此之大,不是不再年輕了嗎?不是已經在三十年的歲月里磨平沖淡了嗎?不是無數次告訴自己一切都已過去,變?yōu)椴仄妨藛幔?/p>
小真說:先發(fā)個短信,看看是不是。
她回復:世上最遠的距離,就是我知道你的聯系方式,卻沒有勇氣聯系。
修玉將那個號碼,在手機上保存為他的名字,又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她在電腦上尋找《戀曲1990》,是一個女人唱的,柔軟而哀傷,全無當年羅大佑飽滿的激情:“輕飄飄的舊時光就這么溜走,轉頭回去看看時已匆匆數年……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云天?!币粋€下午,循環(huán)播放,任它們在珍寶館里如水般流淌,最后她覺得那歌是她自己唱的了。女兒微信問她,媽你晚上想吃什么菜,叫斌斌給你做?,F在的孩子真幸福,談戀愛有這么好的條件,一整天待在家里,做什么都可以。雙方家長已見過面,婚期定在秋天,男方家房子已經買好了。斌斌說,以后每年節(jié)假日的做飯,他全包了。這世上最親近的人,眼看也要歸屬他人,跟著別人走了。生活給她還留下了什么?
每天都要看看那個號碼,隨時都能背出,可終究沒有勇氣撥打。
太陽明亮起來,萬物蠢蠢欲動,樹木發(fā)芽生長,每個人都又年長了一歲。她的發(fā)型早已變化,不再披著,而是精心扎起,在腦后綰個疙瘩,很藝術范兒的中年女性。每過十天半月,都會細心地染發(fā)根,幾個月去一次發(fā)廊,徹底染上一回,保持滿頭烏發(fā)的假象。皺紋細密,面龐像一張揉皺的面巾紙。畢竟,她只是一個熱愛藝術的女工,長得像扮演林黛玉的演員。珍寶館的工作,高雅舒心,工資卻不能及時到手,她的收入,只是偶爾幫哪個畫家推銷出去一張畫作,收取一點提成。因為實際條件所限,沒有能夠將皮膚保持得光亮緊繃,不能顯得更加年輕,于是她如實地站在一個女人五十一歲的狀態(tài)里,坦然從容。遇到她認為的重要場合,還是要將那只單的眼睛,貼雙起來,再用眼影涂來抹去,蓋住塑料的反光,讓它看起來像真的皮膚。春節(jié)聚會那天,如果不是她低聲問小真能看出來是貼的嗎,小真還真的看不出來。除了你自己,誰會那么在意你的眼皮。
咦,突然想起,聯系了嗎?小真在微信里問她。
她分三條回答:
沒有。
沒勇氣。
這輩子,知道他的電話就好。A825ECAE-3F21-4E27-9EE8-DC92536B5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