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一
1996年,夏天快結(jié)束時,我接到命令,調(diào)查女作家被殺案。
六點半,我在家吃飯,摩托羅拉漢顯傳呼機響個不停。我反射性跳起。妻埋怨說,回家也不消停。我是刑警,案件就是時間表。我飛快瞄了眼傳呼機上的內(nèi)容,丟下飯碗,穿好警服,去總隊報到。人在半路,傳呼又來了,讓直接去現(xiàn)場集合。
天氣悶熱,傍晚霞光逐漸退卻,離得很遠(yuǎn),就看到閃爍的警燈,圍聚的人群,蒙著光暈,仿佛涂抹著一層古怪的紅釉。同事們說,他們拉了四條警戒線,才保證了現(xiàn)場原貌。樓道口有一汪水,泛著銹味,里面泡著幾片早熟腐爛的青黑色梧桐葉。昨晚下了場大雨,依然沒有涼爽之意,不能阻擋血腥味從樓上飄下。技偵和法醫(yī)的幾位同志現(xiàn)場取證,尋找檢驗痕跡。我仰著臉,看了看那棟單元樓,正想頂上前,迎面“咚咚”蹦下個穿白大褂,拿著照相機的瘦高法醫(yī),他跳過水洼,蹲在樓門口冬青叢邊小口地嘔吐著。
桑樹上的蟬拼命嘶喊,最后的晚霞流淌盡了力氣。人群騷動,潮水般散開,又泡沫似的圍攏,昏黃路燈下,照亮著一群大大小小的,閃著光的“眼鏡”,好像深海跳舞的銀魚。上海虹口區(qū)涼城新村,住的大都是復(fù)旦和上海大學(xué)老師。知識分子都好事,又怕事,更何況,女作家生前又有名。
總隊的吳大隊長分局的張局,刑偵支隊的楊隊長等領(lǐng)導(dǎo),都趕到了現(xiàn)場,沉著臉不說話。家屬被隔離在屋外,哭得癱軟。技偵老劉和小季小心地在女作家侄女破碎的眼鏡片上,提取了一枚指紋??蛷d櫥門也有。后來復(fù)勘,又在臥室找到一枚更清晰的指紋。老劉又找到帶血的白襪,也放進證物袋。我穿上門口準(zhǔn)備的白色塑料鞋套,慢慢溜了進去。
都是血。三室一廳的房子,噴濺得到處都是,墻壁,電視機,書桌,還有天花板。受害人有兩名,女作家和她的侄女,分別趴在西屋和客廳。茶幾上還放著黃色水杯,也粘了兩滴血。我用手背試了試杯壁,里面有水,并不很涼。兇手手勁很大,兇器是女作家的菜刀,女作家被砍了十幾刀,主動脈被砍斷,動脈血壓高,人的血會飆到天花板,呈現(xiàn)出放射噴濺狀態(tài),仿佛一朵邪魅的地獄之花……
腳下有點絆。兇案過去了幾個小時,黏稠的血,有些黑硬,似乎扣著腳心,癢癢的。為了保持案發(fā)現(xiàn)場原貌,技偵特別小心,蒸籠般的房間,血腥味仿佛沸騰的海水,將人的身體都煮透了,窒息得令人流淚。吳隊走上來,問我的看法。初步判斷為謀財,家里翻動痕跡明顯。門鎖沒有被撬,嫌疑人應(yīng)是熟人,具體就不好說了,仇殺,情殺都有可能,謀財也可能是表象。吳隊點頭,說,老徐,基本同意你的看法,馬上去市局開會,總隊、支隊、重案隊的都來了,還有幾個老顧問,幾方面碰碰,出個方案。女作家影響大,可能會驚動國外媒體。
這么多人關(guān)注女作家?我說。
你認(rèn)識女作家?吳隊有些愕然。我說,就是仰慕,八十年代,我也寫點歪詩。
吳隊笑了,說,你那黑臉的德性,還是文學(xué)青年?
我說,年輕那會兒,誰沒點激情,后來戒了,刑偵工作忙,整天和罪犯打交道,閑下來還要操心女兒學(xué)習(xí),早沒這閑扯淡的心了。
吳隊指著我,說,要尊重文化,別總想著賺錢,送孩子出國。
我當(dāng)然明白。這和案子沒啥關(guān)系。中國要加入世貿(mào),融入世界大潮,誰還關(guān)心舞文弄墨?女兒上高三,學(xué)習(xí)不好,幾次模擬考,頂好能上大專。我和老婆都愁壞了,社會上還傳著大學(xué)生可能不包分配了。讀個大專再失業(yè),不如高中畢業(yè)就想別的辦法。老婆有個朋友是留學(xué)中介,說能把孩子辦到歐洲讀書,外國學(xué)歷好拿,可我們都掙死工資,哪有那么多錢?
從市局出來,已是深夜?!?25”專案組成立,案情分析會上,幾路人馬匯總情況,理清思路,煙屁股丟了一地。我用路邊電話亭給家里回了電話,讓她們早休息。領(lǐng)導(dǎo)讓我們兵分四路。我靠著市局辦公室的躺椅迷糊了兩個小時,然后帶人排查女作家在上海的關(guān)系人,大多是知識分子和文人。我們半夜過去,他們當(dāng)然緊張。聽到簡單介紹,有的失聲痛哭,有的麻木惶恐。也有人呈現(xiàn)出興奮神情,躍躍欲試地說,女作家有海外關(guān)系,是不是有境外勢力干涉?是職業(yè)殺手,還是歐美間諜干的?
辦案有紀(jì)律。我們含糊地說,具體情況,后面會有通報,不方便多說。文人的想象力真豐富。這年頭誰把作家當(dāng)回事?海外關(guān)系是好事,馬上跨世紀(jì)了,我巴不得多幾個海外親戚,把孩子搞出去。
訪查四五家,天就大亮了,沒啥收獲。我們回警隊宿舍準(zhǔn)備休息幾個小時。我強撐著,又去路邊攤買了油條大餅和豆?jié){?;貋砗螅瘑T們東倒西歪,睡得昏天黑地。刑警是辛苦活兒,有了案子,就要沒白沒黑地壓上去。
我此刻也沒睡意,索性吃了幾口油條,坐在總隊院里的小涼亭下,抽著煙,看著深夏清晨醒來的上海。早上出任務(wù)的同事們此刻已出發(fā)了??傟牭脑鹤忧屐o,花木繁多,外面的馬路上車水馬龍,工地上“乒乒乓乓”的噪聲,擾得人煩躁。又有幾座高樓拔地而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忙著討生活。天氣晴朗,帶著點晦暗,鱗片狀的云,貼在天邊,一群灰白鴿子翅膀之間,鮮紅的太陽,漸次染紅了周圍的天幕。
有點反胃,又想起了兇案現(xiàn)場。刑警見多了橫死與暴力,心理總有點扭曲。女作家沒多少錢,偌大名氣,家里布置寒磣,沒啥高檔家具,只不過書多,還有草編、布偶類小玩意兒。和家屬確認(rèn)過,丟了兩千元人民幣和幾百美元,還有些零散首飾。兇手真貪婪,也笨得可以,一塊舊手表要偷走,幾十塊錢的仿銀手鏈要搜走,連女作家侄女的外國郵票,也捎帶打包,也不怕暴露,可見也是慫賊。
有的小區(qū)居民認(rèn)為是民工干的。女作家在上海多年,還是“土包子”。女兒在美國定居,她卻要回來住?;貋砹T了,還弄了一群老鄉(xiāng),在小區(qū)竄來竄去。聽說她還要在小區(qū)買間房,幫著來上海找工作的老鄉(xiāng)落腳。家鄉(xiāng)發(fā)了洪水,她也要搞國際募捐。根據(jù)死者好友反映,死者豪爽熱情,喜歡接待老鄉(xiāng)和學(xué)生,但對讓陌生人進家,一般比較謹(jǐn)慎。一個花白頭發(fā)的本地大媽,氣咻咻地說,一群老家的人,天天流竄家里,早晚要出事情的。
我不以為然。老家人就一定會偷東西殺人?我雖然出生在上海,可父親那一輩也是從安徽逃難來的,說起來和女作家也是半個老鄉(xiāng)。
一支煙燃盡,我瞇著眼,有些困意。有些情況沒和吳隊說。上警校之前,我一點也不想當(dāng)警察。我最喜歡語文,想當(dāng)個作家或詩人。那時的年輕人,一半以上都想當(dāng)作家。我有段時間,很喜歡女作家,甚至有些崇拜她,她有個性,但不是叛徒。她愛祖國,在外國也不說中國壞話,在國外住著,也要跑回來。我要是她,肯定留在女兒身邊享福。
我和女作家沒什么交往,只見過幾次。九十年代,她的創(chuàng)作量還很大,但影響力已然衰微。更年輕的讀者,很少愛讀她的東西。最后一次見她,是去年的公開頒獎典禮。她上臺發(fā)言,本來按程序,她講幾句客套話即可。她剛講了幾句,就開始抨擊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對她的不公平,挨個點名,滔滔不絕,臺下一時大亂。女主持人窘得要哭,前排領(lǐng)導(dǎo)紛亂躲避,左奔右突,場面滑稽。她的性格沒變,還是咄咄逼人,毫不留情??扇藗兊姆磻?yīng)變了。無人阻止,也無人為她鼓掌。很多人用看瘋子的眼神,冷冷瞅著她。這也許“不合時宜”吧。偌大舞臺,她獨自表演,無人喝彩。她孤零零地立著,蒼老的面容,雖是倔強的,但在刺目的燈光下,也顯出了衰敗的落寞。她就像老去的豹,爪牙猶利,但郁郁蔥蔥的山林,已沒了她的用武之地。
她一生都活在“傳奇”里。這樣一個女作家,人生如此收場,也實在是“傳奇”。這便是人生無常吧。誰是殺她的兇手?兇手難道就是圖財?
二
沒錯,是我。我殺了那個有名的老女人。
爺爺總嘮叨那個學(xué)生,他帶過的女學(xué)生,也是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
幾十年的爛谷子陳芝麻,爺爺還記得清楚。那時爺爺是班主任,也是中學(xué)教導(dǎo)主任,學(xué)校里有個黝黑健壯的女生,短發(fā),戴著圓眼鏡,講話滔滔不絕,有大批判氣勢;爺爺發(fā)現(xiàn)了她,讓她參加市里的演講比賽,出頭露面。女孩眼里有兩把刀哩,爺爺喜歡搖晃著腦袋,撓著頭皮,講著這些事。他每次都有點得意,眼里也閃著光,好像那女人是他親閨女。
幾個姑姑不爭氣,沒考上大學(xué),老爹上了師范,不過也就是中學(xué)教師,我更差勁,上了“野雞中?!?,教師亂七八糟,學(xué)校說是學(xué)中醫(yī),其實就是讓我們按腳丫,畢業(yè)也不管分配。相比那個成功的女人,我就是徹底的失敗者。
我這輩子,慘透了,寫下來,肯定是一個感人的小說。可我不會編故事騙人,我沒這個本事。媽的,就像那個女人,雖然也遭了罪,但這輩子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到哪里都是“人尖子”。她讀書時學(xué)習(xí)好,考上重點大學(xué),受學(xué)校賞識;嘴巴又厲害,找了個丈夫也是帥哥。當(dāng)年她是“小鋼炮”,受到大人物青睞,在大上海工作,就是離了婚,被批判,也找了個帥氣的詩人。詩人還為她自殺。趕上改革開放,“小鋼炮”又成了“文藝先鋒”,萬眾矚目,雖然聽爺爺說,有領(lǐng)導(dǎo)批判她,但她還是出了很多小說,書都被翻譯到國外,拿美元哩,生個女兒也牛,聽說是在美國讀博士。
我們縣上那些人才是真苦。爺爺所在中學(xué)的一個老師,老牌師范本科,但最后呢?在鄉(xiāng)下討了個不識字婆娘,種了一輩子菜。我遇到他在賣菜,臉上皺紋對壘,嚇人,誰也想不到,這么個慫人還是大學(xué)生。
都說她在“苦難中成長”,苦個屁,她是蘸著別人的血,走自己輝煌的路。
苦難也分等級。高人一等的苦難,是最動人的好戲,有眼淚,掌聲,還有錢,我們這些庸人的苦難,那叫“慘慫”,是冗長的壞戲,好人看著也要打哈欠。
我也不想當(dāng)失敗者,是親戚害了我。
我小時候,最崇拜英雄。我喜歡董存瑞,也為黃繼光流下熱淚。大了點,我迷上港臺錄像,最愛周潤發(fā)演的“小馬哥”。發(fā)仔用美元點煙的動作太帥了?!肮呕笞小鄙嫌?,我迷上“浩南哥”鄭伊健,砍人的姿勢帥得一塌糊涂,“大天二”也酷,好幾個靚妞死心塌地陪著他。說起來,上班后,我還是最佩服李嘉誠。那是真正的富豪。這個時代,有錢就是成功,有名,有地位,有好房子好吃的,就有一切。
初中那會兒,我也想上進。我跟著爺爺,他對我非常關(guān)心,我的成績在班里排十幾名。我曾有過些美麗的夢。我想考華東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后讀研究生,然后留在大上海,當(dāng)一名體面的大學(xué)教師……然而,弟弟也被打發(fā)到了爺爺那里。弟弟比我?guī)?,學(xué)習(xí)比我好,爺爺?shù)呐d趣很快轉(zhuǎn)移到了弟弟身上,對我日漸冷淡。所謂“望子成龍”,也要分什么子,弟弟是“龍子”,我只是“蟲子”。我的成績不斷下滑,無可救藥。我原本有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也因我學(xué)習(xí)差,被家人阻止和我來往。我永遠(yuǎn)不能忘記春天那個夜晚。小麗約我在學(xué)校操場見面。月亮是慘黃色的,像一塊發(fā)霉的黃油蛋糕。我站在白楊樹下,聽著柔風(fēng)吹著樹葉作響,想著小麗那雙蜻蜓般迷人的大眼睛,感到莫名心跳加速。小麗來到樹下,在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站定,喊了聲,小峰,不要再見面了!我追問她為什么。她哭著跑了。她跑得那么快,好像怕我有傳染病,她的腳步聲,就是一只只堅硬冰冷的錐子,扎得我的心直冒血!
人啊,人!為什么這么冷酷?難道人就因為一張試卷被分成三六九等?
我沒錢,沒背景,學(xué)習(xí)慫,長得也不帥,二十多歲時,我甚至開始謝頂??晌乙苍莻€高傲的人。我有的,只是一顆敏感的,不屈服于命運的心。
可這些有什么用?
更大打擊還在后面。我后來勉強上了中專,老師不正經(jīng)上課,把我們當(dāng)成免費勞力,讓我們到中醫(yī)院當(dāng)雜役。我咬牙堅持,認(rèn)真學(xué)習(xí)技術(shù),想畢業(yè)后開按摩館。人都喜歡享受,我的技術(shù)不錯,也自學(xué)了很多中醫(yī)知識,肯定可以把按摩館開得紅紅火火,掙錢后衣錦還鄉(xiāng),讓瞧不起我的人大跌眼鏡。開店需要本錢,我向父母和爺爺說,借他們的,生意好了,肯定還。他們嘲笑我,說我這樣的慫包,干啥啥不行,不肯借我。
姑姑說給我安排工作,但也只是說說,最后作罷了。父母也對我漠不關(guān)心,好像我的存在是多余的,遭人嫌棄。我在中專談了女友,要結(jié)婚,沒錢。他們都躲開我,生怕我借錢。我狠下心,去學(xué)了廚師。不是吹牛,我在藥膳方面有一手。學(xué)中醫(yī)那點聰明勁,都用到這上面了。我做的養(yǎng)生雞湯,爺爺喝了都說好。在老家當(dāng)廚師,肯定不行,地方太小,不能施展才華。再說,這里也沒人借給我錢。我想開飯店,開姜汁加工廠,都被家人否定掉了。他們躲著我,都是怕我借錢。
我也是要臉的人。一個人,如果家里人都躲瘟疫般躲你,再待下去,有啥意思?好男兒志在四方。我自信滿滿地去上海闖蕩,憑著手藝,肯定能在上海混出來。我讓爺爺給女作家寫信,讓她幫我在上海立足。我倒要看看,爺爺天天吹的“名人”,到底有多大能量。
冬天,早上,天氣冷,我喝了兩口烈酒,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車。我興奮,又有點悲壯。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要奮斗,我要成功。我不能窩窩囊囊地度過這一生。
那時我不曉得,踏上南去的列車,也踏響了死亡之旅倒計時。事情過后,我無數(shù)次在夢中驚醒,在黑夜里凝視鏡子,想起一生中的一幕又一幕。半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我,又慢慢從鏡中爬出。我早該死了。我無數(shù)次幻想,警察破門而入,抓捕我的場景。我的夢里,有一只兇殘的手,又寬又厚,骨節(jié)粗大,長著幾個粉色肉瘤。手舉著一把雪亮的菜刀,對著我的脖子狠砍。刀我認(rèn)識,是女作家的,刀鋒剛磨過,有股切菜砍瓜的熟悉氣味,還有鐵屑和血腥氣味。我的頭緩緩掉下,那一刻,我看到兩個女人,一個年輕,一個年老,她們背對我,肩膀抖動,似乎在默默地哭。
這一天,最終會來,誰會將我送上法場?
三
我想過,如果抓住兇手,會是什么樣子。
或許是個兇殘的家伙,孔武有力,滿臉橫肉。當(dāng)然,也可能是外表柔弱溫順的男人,內(nèi)心卻很殘暴。案件進展慢,總隊壓力很大。到安徽協(xié)查的刑警,遲遲沒有反饋有用的線索。小區(qū)里一個滑旱冰的小孩,說看到個半禿頭,穿紅襯衫的陌生男人,案發(fā)時間從居民樓出來。這人有重大嫌疑,和我想的不太一樣,這是個外表普通的男人。
老刑偵們分析很精到,有人說,茶杯上蒙著厚厚的灰塵,用這樣的杯子倒水待客,可見客人并不招主人待見,應(yīng)是“不熟悉的人”,但又有一定的聯(lián)系。嫌疑人能毫不猶豫地喝下這樣的水,也表明他對人際關(guān)系感覺遲鈍,或者說地位卑微。會不會是臨時起意奪財殺人,沒有精心準(zhǔn)備,否則哪有心情喝水?
重新布置排查,人又撒出去,像幾滴水滲入茫茫沙漠,轉(zhuǎn)眼就消失了。我接待了女作家的女兒,她剛從美國趕回來,細(xì)心地列出了她認(rèn)為的嫌疑人。忙著做筆錄,詢問,分析案情,轉(zhuǎn)眼又是一天過去了。天氣依舊炎熱,悶得發(fā)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從總隊回家,車不想開,自行車也不想騎,就想慢慢走回去,放松筋骨,也能在午夜涼風(fēng)中清醒頭腦。行人不多,霓虹燈閃爍,還有昏黃街燈,混雜著車水馬龍的喧囂。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黑暗深處,涌出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
這時夜已深了,我立住,看著這群女人瀟灑走過身邊。
世界變化太快,讓我這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目瞪口呆。我是八十年代初讀的警校,學(xué)校讀書的氛圍很濃,社會上讀書的氣氛也好?,F(xiàn)在的孩子,讀書考大學(xué),大部分為賺錢,學(xué)習(xí)好的都奔外國大公司去了。不愛學(xué)習(xí)的更多,只想著錢。也有老公安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說,學(xué)生不愛讀書,自古就有的,真正愛讀書的也有。五四時期學(xué)生上街鬧事,憂國憂民肯定是有的,但在街上表演活報劇,總比悶在書房有意思。八十年代一下子改革開放,大家年少時讀書太少,有一種“文化饑餓癥”。你現(xiàn)在當(dāng)刑警,怎么也不見你整天捧著書本?平時有了閑,你讀書了?
我無從反駁。我真的快老了,再不能對新鮮事物保持熱情和好奇心了。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讀到女作家的小說,是通過王援朝。依稀記得,那天剛參加完訓(xùn)練,援朝跑過來,興沖沖地,有點神秘地遞過一本書。書頁卷曲,被揉搓成海帶般模樣,灰黑色封皮上有張鉛筆畫,是個美麗女人,封面突出了那雙犀利熱情的眼。膽子大呦,援朝拍著胸,小聲說。我說,害我呀?學(xué)校開會,清除精神污染,你是想立功吧。援朝漲紅了臉,悻悻地說,不看拉倒,趕緊給我。我攥緊書,說,拿回去沒那么容易,我檢查下有沒有黃色情節(jié)。援朝擺著手說,別瞎說,這書就是膽子大,寫的是學(xué)校整人的事,主人公何荊夫那叫壯烈,被打了老右,跑到邊疆混了多年……
很多年過去了,我忘記當(dāng)初我和援朝討論的內(nèi)容,只能憑著回憶補足那些細(xì)節(jié)。那是春天的午后,我剛參加完訓(xùn)練,藍(lán)色訓(xùn)練服濕透,滴滴答答地淌著汗,空氣彌漫著新鮮的、芙蓉花的味道。我站在一大叢草木之前,風(fēng)聲不大,樹葉發(fā)出銀幣般的脆響,午后陽光,透過繁盛的枝條,水銀般滴落在敏感的皮膚上,灼傷了它們,留下沸熱充血的感覺。我的汗?jié)n洇濕在書封皮,形成了一個橢圓形印記,好似觸目驚心的死亡郵戳。我突如其來地被某種驚悸情緒包裹住了。透明汗珠如同眼淚,奔涌出額頭和臉頰,流過胳膊和手指,跌落在塵埃里,在我和王援朝腳下滾動流淌。宿舍樓前人不多,他們從我身邊走過,發(fā)出各種聲響,我渾然不覺,只感到那汗珠沒有盡頭,仿佛虛脫般的,頭頂不停閃爍出寂靜卻刺目的亮光……
的確是本“滾燙”的書,語言直白,很有沖勁,回蕩著憂傷的旋律。那是以生命死亡為代價的,血淋漓的思考?!懊總€人都要重新認(rèn)識自己。人總是比神更難以理解,因為神是人造的?!焙髞砦矣肿x到傳說中的《詩人之死》。詩人的邊疆詩,我非常喜歡。女作家當(dāng)時是專案組成員,卻和被批判的詩人談起戀愛,可這有什么奇怪?這有什么錯?
我狂熱地寫詩,模仿朦朧詩,也寫過情詩。詩人喜歡胡思亂想,我將詩寫在筆記本上,再將筆記本偷偷鎖在櫥子深處。只有王援朝曉得我寫詩,他諷刺說,你是披著虎皮的騷狐。我不生氣,寫詩的確是隱私。我還偷偷參加詩人活動。楊浦上海醫(yī)學(xué)院內(nèi)葉家老花園,是詩人聚會的地方。我穿著便裝,穿梭在熱情洋溢的人群中,順便留意那些美麗女孩。江南園林風(fēng)格的白色小橋和涼亭,留下了我們的身影。我們大聲朗誦詩,也一知半解地談?wù)撜軐W(xué),誰的口才最好,懂的新名詞最多,總能引起大家的驚嘆和羨慕。
我第一次見到女作家時,她穿著粉紅色紗裙,留著大波浪長發(fā),戴著金邊眼鏡,不漂亮,但時髦又自信。她叼著一只粗粗的雪茄煙,毫無顧忌地噴云吐霧。她語言犀利,嘲弄了那些老古板,收到了青年們的喝彩和掌聲。濃厚煙霧,將她不算好的身材遮掩住,也多了幾分神秘。她還領(lǐng)著我們唱歌,所有人都被她的熱情感染。這是個天生叛逆的女人,少不了萬眾矚目。有人不喜歡她,說她是“魔鬼”,詩人為她自殺,她卻以詩人的死博取名聲,歷史誰能說清呢?我抬頭仰望著她,她有力地?fù)]舞著手臂,黝黑的臉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特別注意到那雙眼,透著自信的光,仿佛世上沒什么能難倒她。我禁不住吟誦起了小說中的名句:我是一具有血有肉、有愛有憎、有七情六欲和思維能力的人。一支久已被唾棄、被遺忘的歌曲沖出了我的喉嚨,人性、人情、人道主義 ……
我抬起頭,小區(qū)門口已到了。半個小時的路,我足足走了一個半小時,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我家在三樓,燈還亮著。妻放心不下,也知道這些天有大案,怕我有危險,又不敢多問。我打開房門,妻端來杯熱水,我雖然疲憊,還是和她輕聲說話。我住著老式單元房,筒子樓改裝的大一室一廳,女兒大了,嚷著沒獨立空間,只能給她隔出一個小間。客廳就小得可憐了。單位說要分房,要按職級。我八十年代警校畢業(yè),也破獲了不少案子,但不太喜歡往領(lǐng)導(dǎo)跟前湊,就是個資深刑警,沒撈上一官半職。分房子這樣的大事,好多人盯著,估計也輪不到我。再說,緊緊巴巴攢點錢,都要留著給孩子將來用。
妻看我疲憊不堪,小心地和我說了貸款的事,她說銀行有熟人,辦理個人貸款,為了孩子的前途,她拼著下半輩子還債,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讀書。我有些生氣,這么大的事,為何不和我商量?妻說,不正和你商量嘛。
我看著她篤定的眼神,不知說什么好。人為何要追求能力之外的事?女作家的女兒,本就學(xué)習(xí)好,在美國讀書也讀到了博士,這樣的女孩有幾個?就像我,本是小警察,可偏喜歡什么文學(xué),工作這些年,沒有啥成就,苦的還不是家人?
女作家這樣強悍,也拗不過命。詩人為她自殺后,聽說也有男人追求她,最后也沒什么結(jié)果。她孤苦一人。如果家里有男人,這場兇殺,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人要認(rèn)命。幾十年前如此,現(xiàn)在依然如此。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睡了一個多小時,傳呼機又響了:
案件有重大發(fā)現(xiàn),女作家的同鄉(xiāng)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外勤已基本查明行蹤,火速歸隊,執(zhí)行抓捕。
四
走下火車,第一次踏到上海的土地上,激動得不行了。
人家都說,上海是大都市,機會多,《上海灘》許文強,就在這里變成了大亨。我哼著“浪奔、浪流”的流行歌,包袱似乎都輕了很多,仿佛一捆艾草,被輕輕松松地丟在肩上。上海的天是藍(lán)的,地是軟的,生煎香氣撲鼻,空氣都是甜的。站在那些高大白色洋房面前,看著來往穿梭的人群,我狠狠捏著拳頭,心里發(fā)誓,上海,老子來了!我一定要出人頭地!
我費力地找到女作家的住址。上海車太多,太快,人也太多,急匆匆的,讓我提心吊膽。我頭暈?zāi)垦?,腳下像踩著彈簧,眼里都是星星,凄惶地不曉得邁哪條腿才能跑得快點。我進到小區(qū),保安防賊似的瞧著我的大包袱,問了半天。我堆著笑臉,說了半天好話,又提到女作家,保安才放我進去。他訕笑著說,哦,女作家的農(nóng)村老鄉(xiāng)多嘛,聽說過。
我第一次見到女作家,隔著鐵柵欄防盜門。她的聲音沙啞沉悶。在一排排鐵條之間,我看到一個夾著煙的老女人,戴著眼鏡,警惕地打量著我。煙霧彌漫,從鐵條間隙撞過來,讓我后退了好幾步。我囁嚅著喊阿姨,說是老家那邊過來的。女作家依然沒開門,冷冷地問我有何事。我說出爺爺?shù)拿郑膽B(tài)度才轉(zhuǎn)變了,開門讓我進去。女作家追述了和爺爺?shù)那檎x,突然變得熱情,她給我倒了杯熱水。這是我在上海喝到的第一口水。熱水順著喉嚨流到胃里,頓時變得暖暖的。她問我,要不要來點茶。我趕緊搖頭,拿出了爺爺?shù)男藕蜕咏o女作家的家鄉(xiāng)茶葉。她打開信,嘆息著,揮舞著手,講述她中學(xué)時代的故事。作家都喜歡講故事。她講得那么起勁,我耐著性子,默默聽著。她講了好久,見我有些困乏,才問我,來上海有何事。我說,想讓她推薦我去飯店當(dāng)廚師,我有廚師證,而且手藝不錯。
女作家搖頭說,她生活圈子不大,不認(rèn)識飯店經(jīng)理,只能慢慢幫我尋著。我木然點頭,有點不高興。這和爺爺說的不一樣。女作家不是上海名人嗎?我這才仔細(xì)打量她的家,沒有高檔裝修,家具也寒磣,客廳正面掛著書法字,寫著“任性齋”。人家是有錢任性,這些文人啥都沒有,只有窮酸的任性。她送我?guī)装煽肆团H飧?,還有上海點心,說是安徽平時吃不到。我又問能住在哪里,她給我推薦了寶山區(qū)呼瑪村,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小區(qū),那里房租便宜,貼招工廣告的多,容易找工作。
我昏沉沉地走出她的家,隨著大鐵門“咣當(dāng)”合上,這才發(fā)現(xiàn),好像忘記問如何乘車到呼瑪村了。我坐了十個小時火車,又在市里趕路,那時已是傍黑天。除了胃里晃蕩的熱水,好像還沒吃啥正經(jīng)東西……
她還送了我一本小說,那書我在爺爺那里看過,都是些大學(xué)老師發(fā)感慨,我讀不懂,也不感興趣,可這次到上海,抽空又看了,有些話挺深刻的,她說“生活不像以往想的那么可愛,但是更不像我曾經(jīng)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滿矛盾的,動蕩不定的。她吞噬人的靈魂,也鍛煉人的靈魂?!边@話挺勵志,很像卡耐基的成功人生格言。我也想當(dāng)個成功的人,也要鍛煉自己。
我天真地以為,上海是我的福地。來上海的第三天,我幸運地找到了工作。我有點小驕傲,我憑著能力找到了工作,沒用女作家?guī)椭?996年上半年,我一個月能掙一千五百元,爺爺是退休的中學(xué)高級教師,退休金也只有一千元。我打電話報喜,家里沸騰了。人人都夸獎我有出息。我給家里買了糖果和點心,高高興興寄了回去。我計劃買個傳呼機,和家人聯(lián)系方便,再買照相機,將我在上海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
幸福沒有持續(xù)多久。大老板和二老板鬧矛盾,領(lǐng)了沒多久的工資,酒店就發(fā)不下錢了,還欠著兩個月,也拖著不發(fā)。一氣之下,我偷走酒店的干鮑魚,也沒人注意。二老板承包了酒店,又干了幾個月,酒店徹底黃了。我又去了另一家酒店,工資只有一千元,還發(fā)得不及時。我想想,也就忍了。有個上海廚師過來,他掉頭就將我辭退了,理由是我沒上海戶口!
就差給老板跪下了。那段時間,我不是沒出去找工作,我的技術(shù)不錯,可就因為不是上海人,想找個體面點的工作太難了。我不能這樣灰溜溜地回安徽,那樣還不如讓我去死。我不能忍受親友們鄙夷的眼神,未婚妻失望的目光。她等著我拿回錢去,結(jié)婚成家。
只能再去找女作家。這次女作家對我冷淡多了,說她真不認(rèn)識酒店的人。我說,那借給我點錢吧,我想繼續(xù)在上海找工作。她勉強給了兩百元。我見到了女作家的侄女,她在職業(yè)中專讀書,快畢業(yè)了。她是個漂亮女生。她也是安徽人,原來也在潁上,和我操著相同方言,因為是女作家親屬,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來上海,有上海戶口。
我攥著這兩百元,飛也似的逃走了。我不想求人,天天在招聘市場轉(zhuǎn)悠,找不到合適工作,兜里的錢,越來越少。
我窮晃蕩了半個月,終于要徹底完蛋了。我咬咬牙,決心再找女作家。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是名人,肯定認(rèn)識很多領(lǐng)導(dǎo)和有錢人。她不肯下力氣幫我。我這次說啥也要賴住她。我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和思維能力的人,我就是欠個機會。如果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平等地和別人競爭,我至少會成為收入穩(wěn)定,令人尊敬的廚子。
夏天的下午,注定是我短暫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時刻。我輕車熟路地找到?jīng)龀切麓?。我穿了一雙力度皮鞋,黑西裝褲,紅色襯衫。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行頭。給我開門的,還是女作家的侄女。她心情不錯,看到我,臉拉了下來,但還是勉強同意我進來。我坐在沙發(fā)上,她撿起個杯子,洗都沒洗,就倒了杯水,杯壁還蒙著污垢。我看著她譏誚的眼神,裝作若無其事地,喝下了半杯水。女孩調(diào)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說女作家要過一會兒才回來。我這才知道,女孩要畢業(yè)了,她的女作家姑姑已幫她找了工作,在上海的一家事業(yè)單位。
我的眼前金星亂冒,渾身發(fā)抖。都是職業(yè)中專畢業(yè),都是安徽鄉(xiāng)下人,她比我命好,因為有個上海姑姑,就能安穩(wěn)過日子。我費盡心機,拼死努力,只能被灰溜溜地趕走……我心煩意亂地瞅著電視,節(jié)目里有個日本女教師和她的學(xué)生討論就業(yè)問題。她們神態(tài)高雅,眼神快樂,可似乎那每一句話,都是沖著我說的,都那么刺耳。
女孩轉(zhuǎn)過身調(diào)臺,我看到了短裙,還有露在外面的,光滑的長腿。天氣實在太熱,蟬的嘶叫,似扯破了我的耳膜。電扇轉(zhuǎn)個不停,短裙搖擺,被風(fēng)吹起,我感到有股血涌到眼眶,腦袋里轟轟炸響,炸彈似的。我來上海半年多,每天忙生計,無暇想女人。那天不知為何,我鬼迷心竅,我從后面撲上去,掐住她的脖子,使勁掐。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身體不動了。我這才夢醒搬松開手。我都干了什么?我這是犯罪??晌也荒芑仡^了。我這個殺人犯,要趕緊跑路。我下意識地踢開她,翻箱倒柜地找錢和其它東西,現(xiàn)金、存折、首飾、隨身聽,還有外國郵票,我都要。我要多搞點錢。
我翻找著東西,聽到鑰匙響動,女作家回來了。她進到客廳,丟下拎著的食品袋,詫異地問我,你在這里干什么?我盯著她,反正殺一個是死罪,殺兩個也沒啥。我不能被別人逮住,送到監(jiān)牢。我拿起茶幾上的香水瓶,猛砸她的頭。她是個老女人,但力氣不小,頭被敲破了,還拼命反抗。我踹了她一腳,跑到廚房,拿起把菜刀。這才是我的老朋友。它剛被磨得鋒利,正好用來殺人。我在鄉(xiāng)下剁過豬,咋樣砍肉最順手,有些心得。我砍著她的脖子,大股血噴濺,像漏氣的噴壺,噴得到處都是。我的眼皮一片血色,看東西模模糊糊。電風(fēng)扇還在瘋狂擺頭,客廳的燈不?;?,刺目嚇人,我似乎回到了故鄉(xiāng)的戲臺,那是竹子扎的。年底有大戲,大家盡情歡樂。臺上的人,享受著大家的歡呼和掌聲。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也能登臺演戲,還是我這窩囊人生的高潮戲。燈光下,瀕死的女作家,發(fā)出“咯咯”的求救聲。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有名的老女人,在血光和燈光下,一點也不好看。
她顫抖著,發(fā)出了最后的,含糊不清的句子:“你會后悔!你一定會后悔的!”
五
9月初,某某殺人畏罪潛逃,到界首的興盛餐館,干起了老本行。他也許早忘記了殺人的事,或者干脆麻木了。當(dāng)上海抓捕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沒有驚慌失措。我們制定了嚴(yán)密抓捕方案,先由年輕刑警以其同學(xué)的名義,給他的爺爺打電話,套出了餐館地址,火速趕了過去。為了不引起嫌疑人警覺,我們在餐館點了菜,吃了一會兒,我故意找來老板,說菜炒得味道不對,要見見廚師。老板指了指后廚,我們過去,見到一個禿頭男青年,蹲在池邊清洗盤子。我和另外一個刑警,飛快撲過去,將他放翻,壓著手腕,戴上銬子。
他掙扎了幾下,平靜地問,你們是哪里的?
我說,上海公安!陶峰放棄掙扎,嘆息著說,我早晚有這一天的。
押解回滬的車上,我問某某,為啥要殺人。女作家是好人,為文化做出了很大貢獻,還義務(wù)幫助家鄉(xiāng)。某某的表情很茫然,喃喃地說,他也不知道。
1996年夏天,終于要過去了。天幕黑黢黢的,高速路車輛不多,一張?zhí)卮髲V告牌矗立在高速入口,隱約看去,像寫著:“加入世貿(mào)組織,中國擁抱世界!”涼涼夜風(fēng),吹進車?yán)?,沒有驚醒微酣的人們。總隊那輛警用面包車,一路顛簸,抓捕組非常辛苦,除了司機強撐精神,警察們都有些熬不住了。某某也靠在前面的鐵網(wǎng)上,打著瞌睡。車速不慢,沿途逃走的路燈,將一張張昏黃軟濡的光帶塞進車?yán)?,不斷變幻閃爍,仿佛播放著一個個生命記憶片段。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女作家的傳奇,還有某某的故事。
人啊,人,多么可愛又可恨的生物。欺騙與抗?fàn)?,相愛與殺戮,這一切或許不斷在上演,也最終都會過去。誰曉得,下一個十字路口,會出現(xiàn)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