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的衣服
全都舊了不知所蹤了
記憶中故鄉(xiāng)的月亮
也是舊的
在那一年的暗夜
在那一年的濰河灘
孤零零地掛著
一面仿佛毫無憑借的鏡子
照著那一年的我
那個剛滿七歲的少年
夜還是夜一夜一夜都是新的
月亮還是月亮
每一夜的月亮卻都是舊月亮
我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的我
我一直保留著故鄉(xiāng)的舊月亮
保留著一滴過去的
已經(jīng)冷了的淚水
母親,只要一想到你
舊月亮這冰的淚水就會慢慢地溫暖起來
已經(jīng)無法靠近一只土撥鼠
但可以靠近一只
土撥鼠的地洞
它不久之前剛鉆進去
并消失于其中像黑消失于黑
一個普通的冬日下午
由此顯得寂寥漫長
少年時代我曾經(jīng)
和父親一起拿著鐵锨
在濰河灘秋天空曠的田野
挖掘過一只土撥鼠的家
從地洞中我們收獲了若干
它悉心貯藏的黃豆
新鮮的泥土但土撥鼠逃跑了
一場雪在未來會下得很慢
我將從一個遙遠的夢境中醒來
看一只土撥鼠從雪地上跑過
它來自昨日來自荒蕪的家園
而我則要試圖一個人
重新回到父親尚年輕的昨日
又下雪了,母親,雪落在濰河灘上
你待在地下,我站在地上
雪落無聲曠野和樹都是白的
我們隔著冬天和整整一個世界
這些雪,這些模糊的白
亂著我的眼睛,亂著起伏的風
這些精靈,冰涼,仿佛誰
凝結(jié)的淚水,仿佛星辰在持續(xù)地熄滅
黑暗慢慢地涌起,濰河沉默
濰河灘沉默,空曠的大地沉默
母親,我也終歸將會死去
一定會有同樣的一場雪
落在我貧瘠的墓地上
雪會像我們一樣
消失于無形或者長眠于此
只有濰河灘上那些無知無識的草木
會在春天再次醒來
這些進入時光的雪
有著愁苦而善良的面容
猶如生前在地里勞作的你
母親,一場雪
讓我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讓你陷入濰河灘深深的積雪之中
母親,我去過那個林子
你生前帶我去過的
帶著我挖野菜的林子
父親后來為我
重新編的那個筐
就是用那個林子里
所生長出來的荊條
我一個人在林子里呼吸
想你默默叫著你的名字
如果不是死亡你應該還在這里
林中的道路四通八達
延長了時光和記憶
那些年,只要想你了
我就會到那林子里走走
慢慢嗅著林中植物和土壤的氣息
那些積年的落葉上
依稀還有你的身影閃過
母親,你所給予我的
就和這林子一樣多
很多時候我把這林子看成是你
母親,現(xiàn)在林子已經(jīng)不在了
你帶著我去過的
河邊的那片樹林子
連同那些低矮的小灌木
都已經(jīng)被人們砍伐得干干凈凈
猶如那些一去不返的時光
你一定看到過那座燈塔
一座的白色燈塔它矗立在
海邊巨大的黑礁石上
不斷有雪一樣的浪花
撞向危險的礁石高高地
濺射起來喧嘩著退去
白天去海邊的人們
經(jīng)常遠遠地看它
人們把燈塔當作風景
永遠有一條道路
通向燈塔可除了守塔人
沒有人愿意到燈塔去
入夜后燈塔亮了起來
像守夜人一樣靜靜地看著
黑暗中深藍色的大海
照看著游弋在海上的船只
那些夜航的船
也在遠遠地看著燈塔
每一條夜航船都亮著燈
在茫茫的大海上它們仿佛
一座座移動的燈塔
這是一堆什么樣的石頭啊
它們這是堆在哪里
是誰把它們堆在了這里
一塊石頭壓住了另一塊
一塊石頭抬起了另一塊
一塊石頭緊緊地挨著另一塊
我長久地看著它們
就像什么人長久地看著我
一塊離群索居的石頭
我有石頭一樣的表情
菩薩有石頭一樣的心腸
這石頭就堆在我和世界之間
這真是一堆亂石啊
它們就堆在比它們更亂的人世
堆它們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在寒冷的人間
石頭內(nèi)部的火焰不為人知
一堆石頭一堆凝固的時光
大雪為一堆石頭披上了棉衣
讓一堆石頭看上去
暫時像一塊石頭
濰河灘上那個名叫小暖的姑娘
多少年來她一直
安靜地端坐在一朵奇異的火焰里
她有火焰一樣的眼睛
火焰一樣的嘴唇
火焰一樣的心
她迅速點燃的那場大雪
勝過世上所有的烏鴉
我在紅與黑的往事中慢慢迷失
她是記憶的白紙所包著最后的火
她深情地吐著火焰
火焰則舔著忽高忽低的天空
印象中人們一直都叫它火山
但沒有任何人看到過它的火
多年以來它只是保持著山的形態(tài)
就像一挺陳列在戰(zhàn)爭之外的啞了火的機槍
它平靜的眼神是冰冷的白天
它啞默的身體則是沉寂的黑夜
它內(nèi)心深處醒著的珍寶和彈藥
是它永遠的傷和不肯示人的秘密
我曾經(jīng)目睹過一座火山的爆發(fā)
我驚異于那種巨大的天崩地裂般的能量
是的一座眾人眼中的死火山
不管休眠了多久終歸會突然重新復活
它井噴一般高傲的活宣告了
一些低微卑賤事物的死
仿佛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發(fā)了瘋的女人
它不管不顧地完全敞開自己
它的爆發(fā)毫無征兆猶如王者歸來
那些滾燙的血漿燦爛明亮奪目
它鮮活妖嬈赤裸的胴體是具象的
猶如一朵盛開的令人驚心動魄的罌粟
沒有人知道從活到死從死到活
它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它煎熬忍受了多久
那些疾病隱痛塊壘眼淚
統(tǒng)統(tǒng)化為蔚為壯觀的帶電的高溫熔巖
它們將在歷史的某一刻成為標本
成為人們認識愛情或者一座火山的途徑
為了給一座火山命名為了考古
為了用火山的名字給自己取暖
我獨自走近過一座休眠的火山
我想象一座火山它噴發(fā)時的樣子
我在紙上在遙遠的世界地圖上
和一座在千里之外噴發(fā)的火山四目對視過
當它悲從中來當它掩面痛哭的時候
我也禁不住流下了虛妄而抽象的熱淚
來城里賣甘蔗已經(jīng)多年
在路邊簡單地支一個小攤
像村莊場院里的麻雀
她經(jīng)常被城管攆來攆去
好在風風雨雨她都挺住了
包括早年意外死于車禍的丈夫
她用刀熟練地為顧客
一一地削著甘蔗皮
也削著一個中年婦女的喟嘆
她從來沒有吃過甘蔗
用她自己的話說
她還不配消受甘蔗的甜
生意好的時候
一天能賣掉十幾根
甘蔗由此可以換算成
孩子的借讀費
生活足夠了
只是和她一樣她的孩子
也沒有吃過甘蔗
這些年她和孩子依靠甘蔗謀生
都說她賣的甘蔗特別甜
而她只知道孩子叫她的聲音
是甜的這足以讓她忘卻
生活中的苦
我看到一只外省的烏鴉
披著陳舊的時光慢慢接近我
它經(jīng)常在村莊的空地上
焦急地踱步有時也飛上屋頂
像一個黑色的幽靈
那個死去的孩子則像個鬼魂
他戴著烏鴉的面具
在我們的夢里反復地表演饑餓
他骨瘦如柴身輕如燕在危險的
刀鋒和鋼絲上如履平地
刀鋒和鋼絲后來轉(zhuǎn)換成兩條鐵軌
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輕輕地
就帶走了他的靈魂沒有人知道
火車去了哪里他剩下的糧食
至今還在民間和谷倉里閃耀
而他的白骨則在鄉(xiāng)村的墳墓里閃耀
幼小的白骨上依然有清晰的凹痕
早年他的頭曾被一塊
陌生的石頭擊中他現(xiàn)在埋在土里
也像一塊陌生的石頭
土地緊抿著嘴唇對一個外省人
和他的下落緘口不言在命運形成之前
那只外省的烏鴉業(yè)已到達這里
一只外省的烏鴉在它幽深的眼神里
沒有悲傷和苦只有慢和孤獨
一
河流的一個結(jié)
神縫在大地衣襟上的
一粒水晶般的紐扣
一條河早年受傷后
腫起來的部分水庫讓河
發(fā)生了嚴重的肥胖變形
水庫收攏了暴怒的河水
和隨之而來的泥沙
逐漸加深了秋天和往事
二
濰河上錯落著很多水庫
峽山水庫半島最大的水庫
只是其中的一座
我去過峽山水庫兩次
一次是和父親我七歲
另一次是和女兒女兒七歲
前些日子我曾試圖獨自去一趟
去看看水庫的傍晚
和它收留的落日未果
三
水庫可以讓河水獲得加速
也可以讓河水緩慢下來
甚至直接讓河水停頓在這里
一座空想的水庫河流的敵人
最終在自然中呈現(xiàn)出來
水庫通過勞動在大地上定格
我不知道水庫表達了什么
它對水有著巨大的渴意
同時又在不停地嘔吐著水
四
在上游和下游之間
水庫強行進入一條河流
或者說河流被迫進入一座水庫
很年后水庫停電的夜晚
世界依然一片漆黑
水庫則像一只更黑的眼睛
水庫讓縱貫我故鄉(xiāng)的濰河
像眼鏡蛇一樣盤起來
并昂著頭吐著芯子站起來
五
水庫和水的關(guān)系有些復雜
一個干得見底了的水庫
仍然叫水庫饑餓地大張著嘴
水庫暫時截斷了一條河
但關(guān)押了一段時間后
又不得不將河再次放行
水庫借此名正言順地
和一條內(nèi)心渴望多年的河流
完成了一次親密接觸
六
人們在一條河上
建造了水庫每年的夏天
都會有很多人死于水庫
水庫憐惜進入它的每一滴水
包括雨水和淚水
可它從不憐惜冒犯它的人
水庫保持沉默或陷入沉睡
把一條沉重的堤壩橫在那里
像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作者簡介:
韓宗寶,1973年生于山東諸城,現(xiàn)居青島膠州。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作協(xié)第3批、第五批簽約作家;山東省作協(xié)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委員;山東省青年作協(xié)副主席;曾參加詩刊社第25屆青春詩會、全國青創(chuàng)會、人民文學新浪潮筆會;著有詩集《一個人的蒼?!贰俄n宗寶的詩》《時光筆記》《濰河灘》《隱忍的抒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