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節(jié)日不是一般的節(jié)日,慶祝的是美食與美酒。地點在舊金山和洛杉磯之間的一個濱海酒店。
沿著著名的一號高速公路曲折行駛,一路景外有景、水色山光地來到這個不起眼的酒店。一進門,卻發(fā)現(xiàn)酒店里面其實非常之大,房子與房子之間留有許多空間,但每座房子只有四間客房,客房也很大,最具有目光震撼力的是占據(jù)醒目位置的巨大沖浪浴池。一切都為食客安排好了:食前沖浪浴可以消耗一些體能,放松肌肉,所以也就預備了更好的腸胃去飲去食。食后洗浴呢,有助于消化,讓水按摩一番吃累了的身體。
當晚是七道菜的開幕宴。
食客們穿著觀看古典歌劇的盛裝,優(yōu)雅入場。每一個大圓桌中央,都是淡紫和淡青色花卉組成的花壇,雅致得如同一臺鮮花芭蕾。每一把椅子都纏著薄如蟬翼的淡青色絹紗,在椅背上以一個淡青色小花球束住。燈光是次要的,主要靠蠟燭。蠟臺周圍也堆著似乎做舊過的鮮花,為了浪漫和懷古,舍去了太過艷麗的花朵。
人們悄聲細語地談話,目光也變得漫漫的。盡管從桌子中央到每個座位、呈放射狀排開了七十只彈指欲破的大高腳酒杯,以及每個座位前的桌面上擺著如小鍋蓋大的古典瓷盤、吃七道菜的七套餐具,一切仍然不會讓你聯(lián)想到這里將要進行的暴飲暴食,饕餮狂歡。
第一道菜是法國廚師的獻藝,小牡蠣和起司做的開胃菜。菜被宣讀之后,正面的大門豁然洞開,步伐整齊地走進一隊黑衣男子,高低胖瘦相仿,一律地面無表情,一律地不可一世,一律地兩手高高托著巨大瓷盤,托得如此之高,以至于我看不見大盤子里裝的是什么。隊伍全部進來后,迅速變成若干小隊,每小隊五個人。一支支五人小隊圍繞著一張張大圓餐桌立定,每兩名食客的肩膀之間,便矗立著一位目中無人的男侍。
我們?nèi)芰梭@嚇似的,所有談話都噎在口中,所有的舉止表情都定了格,意識到做食客也是一樁莊嚴肅穆的正經(jīng)事。這時候各桌領頭的男侍細微而權(quán)威地向左一點頭,所有侍者迅速而準確地伸出左手,把左手上的盤子放在他左邊的客人前面。領班侍者再向右邊點頭,同樣果斷、冷酷,似乎他不是在下令放盤子,而是在下令行刑。于是我就想到,每一個黑衣男子似乎都負責干掉兩個人,只不過是以過度的美酒美食。
黑衣男子們一趟趟出場、進場,菜肴一道道地上來,我吃到第三道菜,就覺得已經(jīng)被他們干掉了,動也動不了了。
我先生在一旁說,一張美食節(jié)的票要兩千美元,我怎么可以不吃回老本來。他認真地品評每一道菜、每一種酒,跟同桌饕餮們嚴肅探討,如同探討一本德語小說或一部北歐戲?。ㄒ驗榈聡≌f和北歐戲劇都以艱澀著稱)。
等到甜食和餐后酒上來,我已經(jīng)瞌睡朦朧。甜食是一個日本女廚師的作品,她纖細柔弱地走上來,把全世界各國高低不等、胖瘦不一的廚師引領上臺,給大家講解每一道菜的好處和獨特處,每一種酒的來源、歷史和發(fā)展,真的不亞于一堂深奧的課程。有的廚師不會說英文,還得一句一句地翻譯。我看了看表,從開飯到現(xiàn)在,這一餐飯已經(jīng)吃掉我四個半小時,可不就是殺掉了我小小的一段生命?
第二天還是吃。意大利餐、墨西哥餐、美國最自豪的牛排。
第三天的早午餐是閉幕餐。閉幕餐是海鮮自助,是這次美食節(jié)的另一個高潮。我們下榻的酒店挨著太平洋,海鮮從它們正過著的自在日子到餐桌上不到一百米,所以是不折不扣的海鮮。并且大部分海鮮是供人生食的,不得有一點腥氣。扇貝有小扇子那么大,張著帶霓虹光澤的殼,里面的生物正在疼痛就進入了人們的口中。對蝦通體如玉、剔透晶瑩,觸須和腳爪依然保留著抵抗的痙攣,兩只鼓突的眼睛充滿對于死亡的驚訝。一排排螃蟹腿像訓練有素的舞蹈者的隊形。一只只牡蠣張著口,等待第一滴檸檬汁蘸上來的鉆心刺痛……
我拿著空盤繞來繞去,人在太多太豐盛的選擇面前也是很累的。我是一個飲食上簡單的人,一碗熱湯面就心滿意足,常常在做了一桌豐盛晚宴之后滿心飽脹,只想吃點農(nóng)家小菜。在參加這個美食節(jié)之前,我十分好奇,也天天向往,畢竟要品嘗的是世界各國優(yōu)秀廚師的拿手好菜呀。而此刻我慶幸它終于閉幕。假如這個饕餮盛會再延長一天,我肯定招架不住,會吃得累死。
圍著海鮮們轉(zhuǎn)了一圈,我碰上幾個面熟的人。我先生叫著他們的名字,無非彼得、杰克、瑪麗之類。我問他跟他們是否是熟人,他反問我,難道不認識他們了?就是第一天開幕宴會坐在一起坐了近五小時的同桌??!
我對自己的記憶很失望。后來又一想,也許燭光下人看人不容易看清楚,也許這兩天的饕餮生活使他們都陡增了體重,圓潤出一小圈來,所以原來處成了半熟人的同桌們,又退化成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