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桂徵
1973年,同學鄧阜炳引我見祝嘉先生,我們穿街繞巷,來到民生里19號祝嘉先生的家。那蹬木板樓梯的腳步聲猶在耳邊,不覺已是半個世紀的情緣。
1985年5月我因解決兩地分居,被借調到北京昆侖飯店。行前,與祝先生道別,邀請祝先生來北京,先生欣然同意。后接祝先生9月27日信,希望我陪同他參加10月11日—18日在山東掖縣(現(xiàn)在萊州)舉辦的“云峰諸山北朝石刻學術討論會”,因顧慮多,沒有請假,未能成行。先生小小愿望,我沒有做到,直到今日,每每想起,總是心里作痛,此事也促使我想盡早實現(xiàn)接先生來北京的諾言。從與先生來往的信件中看,大概自云峰山討論會回蘇州后不久,先生便啟程來京了,我的記憶是住了一個月,因為我收到先生平安到蘇州家中的信,是先生寫于12月15日。
當時先生86歲。這樣歲數(shù)的老人,一般不宜遠行,更何況地殊南北。有人為祝先生、為我擔心,而我一直就沒有任何顧慮,只想祝先生來北京,我們陪伴他看看京城。他年歲已高,沒有來過北京,我人在北京,對于老人,該做的事,有能力做到要盡早、盡快做,否則那種遺憾的滋味,會伴隨你一生,讓你心痛。
敘玄、祝疋因為孩子小,又上班,不能陪同,他們送先生上蘇州到北京的火車,我們在北京這邊接站。那時我們住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福利樓宿舍,當時福利樓將要被拆,建教學樓,大多數(shù)老師已搬出。祝先生住樓北面的一間,與我們房子的房門相對。
祝先生初到北京,由于暖氣干燥,有兩三天感到不適,但稍做調節(jié),身體一直很好。當時葛鴻楨先生在北京師范學院歐陽中石書法班學習,外出參觀葛先生多有陪伴。祝先生將去過的地方高興地記錄在卡片上:故宮、北海、中南海、地鐵、天壇、琉璃廠、雍和宮、頤和園、動物園、碧云寺……去碧云寺那天大雪初停,《中國日報》的朋友李正明找的車,祝先生登石階幾乎到了頂,眺望遠方皚皚白雪,紅墻白塔青松,這在南方是罕見的景致,先生很高興。
遺憾的是長城沒能去成。12月的一天,行車已開往去長城的路上,被告知前方大雪封路,無奈返回。去的時候我們說:“不到長城非好漢,祝先生您是好漢了!”嘆天公不作美。我與祝先生說:“您明年春天雪融時一定來,我們一起去長城?!弊O壬廊粦省5@愿望最終沒有實現(xiàn),我與我家先生每談起此事,總是唏噓不已。來年,我多次邀請先生再來,先生那邊太忙,未能成行。
那時我們剛買彩色電視機,祝先生對彩電很有興趣,有時會聚精會神看一個多小時。
學校(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系教授、原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書法家葉喆民先生也來拜望過祝嘉先生。在學校工作的書法家武元子先生來請教祝嘉先生,并邀請祝先生到學校圖書館觀看所藏書畫。
祝嘉在北京期間與張桂徵(最后排窗下)、王玉良(前排右一)及其友人涮火鍋
我們到城里,經(jīng)過北沙灘,看見路旁“涮羊肉”館的標牌,因那時南方這種吃法不多見,先生將其讀成“刷羊肉”。于是,朋友們就在我家用木炭銅火鍋“刷羊肉”。冬寒乍到,屋內喜氣洋洋,其樂融融。祝先生非常開心,很高興地與朋友們交談。朋友家至今仍然擺放著與祝先生一起“刷羊肉”的照片。用餐間歇,先生還為我家藏金圣嘆著作題字:“絕世而獨立,才奇字更奇。筆曾干氣象,力與古人齊?!?/p>
祝嘉致張桂徵、王玉良函(1986年2月15日)
祝先生還為《中國日報》成立五周年題寫“木鐸聲高”四字,后發(fā)表在該報紀念刊中。祝先生1986年9月12日給我的信中寫道:“《中國日報》五周年紀念冊上,我的‘木鐸聲高’你們殆見到了,自覺不讓目前大書家?!?/p>
先生在北京期間,王玉池、譚右銘先生曾來拜訪。譚右銘是11月22日拜訪祝嘉先生的,祝先生當時不在家,回來見譚先生留言,就草擬回信:“昨日失迎,將近日找時間拜訪。星期日將外出,不在寓,下星期二將到師院講話,在寓時間不多,現(xiàn)先了解何時在家?!?/p>
葛鴻楨先生告訴歐陽中石先生祝先生在北京,歐陽中石先生邀請祝先生來北京師范學院講學,講學時間應是11月26日,葛鴻楨先生陪同并翻譯。
因為我與孫天牧先生相識,他的父親孫墨佛先生當時102歲,我們陪祝先生到位于東南二環(huán)外的孫墨佛老先生家拜訪,兩位老先生初見如故,答應互贈書作。祝先生回來后便擬詩句:“鐵畫有真氣,金剛不壞身?!薄捌兴_千古容,金剛不壞身?!薄肮虐啬吮拘??!弊<蜗壬x用了“鐵畫有真氣,金剛不壞身”書四尺對聯(lián),自然疏朗,雄健有力。題記:“墨佛先生年逾期頤,龍馬精神,不杖而行,書以祝之。乙丑冬,后學祝嘉?!睆?986年2月15日祝先生寄我的信中知道,墨佛老寫的“壽”字于2月5日已收到。信中還說:“前也得到(上海)百歲老人蘇居仙詩四首,從書法上看,孫老精神較佳,一仙一佛,都到此中來了。”
祝先生是12月14日晚上回到蘇州,15日早上來信中說:“我已平安回家,請勿念!唯昨晚火車八時半始到蘇州。(火車時刻表怕舊些)中午才知道,但也無法通知家中了,疋兒一下班即到火車站,她等的時間是很長了,一下車她已等在東門口,雪后地濕,用六元租一車回家。還算順利?!?/p>
現(xiàn)在回憶1985年祝先生在北京,很不容易,很辛苦,觀游的行程安排得太緊密。那時交通不便,沒有出租車,原工藝美術學院旁的三環(huán)路,那時只有公交車道,車道兩側,荒草萋萋。十一二月寒冷的北京對于一位一直生活在南方的老人,出門上公交,乘地鐵,進出站,一出去四五個小時,需要何等的毅力!
祝先生回蘇州后給我的信里說:“回來后身體很好,飯也吃兩碗了?!边@是對我最大的寬慰了。
與祝先生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也是我與我家先生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