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何為飲食?
歷史學者菲利普·費爾南多-阿梅斯托說,飲食有著獨到的點金之術。它可以釋放力量,可以創(chuàng)造聯(lián)系。它能代表復仇和愛,可以彰顯認同。當飲食不再只具備實用目的而變成儀式時,所帶來的革命性影響不亞于人類史上的其他革命。
過去十年,美食紀錄片導演李勇都在與這起“革命”做斗爭。
他拍攝的第一部美食紀錄片是《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以下簡稱《舌尖2》)。
他拍爬樹的藏族小伙,為了獲取蜂巢的蜜,攀爬了10層樓的高度;拍跋涉的四川養(yǎng)蜂人,送貨中途為自己煮一鍋樂山豆花……食材從原產(chǎn)地到餐桌,充滿坎坷,李勇想記錄食物的背后人們沉重的腳步。
接下來,他相繼執(zhí)導了《風味人間》第二季和第三季(以下簡稱《風味2》《風味3》),在一次次奇遇中揭開食物“色香味全”的奧秘與意義。
但他最近感到沮喪。
人們的餐桌正經(jīng)歷一次新的“革命”—標準化、規(guī)模化的預制菜與烹飪手段取代了人,食物在城市變得千篇一律,其中,所有親切、貼身的互動與情感,都在消逝和被遺忘。
近期他和朋友去城郊吃農(nóng)家樂時,有一次荒謬的經(jīng)歷。他告訴南風窗記者,他們一行人吃得很開心,原因竟是菜全由廚師現(xiàn)炒,而非微波爐加工的。
李勇說,除了傳遞人間煙火氣和人情味,他希望通過美食讓人看到世界的復雜和多樣性。我們的餐桌,不該像超市貨架上一模一樣、毫無差異的擺件。
他堅信,美食背后蘊藏著多樣的文化和生存樣本,而多樣性是人類幸福感的來源。繽紛的食物給人的提醒,是活在當下。
以下,是《風味人間》第二、三季總導演李勇的講述:
2020年,剛結束《風味人間》第二季的工作,我著手準備第三季的拍攝主題。
記得2013年《舌尖2》拍攝結束后,我去了浙江臺州,花了兩年時間拍攝美食片《小海鮮》。那時,跟著漁民去找藤壺和佛手螺,我們在礁石下點燃柴草,簡單烘烤后就得到極鮮的美味。這對于內陸出生的我來說,是一種澎湃的體驗。接下來,我又用了四年時間,直到2019年都在拍一部反映中國海域的自然紀錄片《蔚藍之境》。
這些經(jīng)歷讓我在籌備新一季“風味”時,很快確立了小的切口—“大海小鮮”。大的方向確認后,團隊開始看書閱讀,花了三個月時間做前期調研。
選擇要拍誰、去哪里拍,花了很長時間。拍《蔚藍之境》時,我長時間地深入水下,與海洋生物面對面接觸。
當一只體型巨大的鯨向人慢慢靠近的時候,我對生命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敬畏。海洋它太美好了,那么神奇,又那么偉大,千萬年來只有人類活動將它破壞。你看,新冠疫情人們居家隔離時,地球的生態(tài)都變好了。
我希望能在新的拍攝里傳遞這一點:人類應該將海洋的美好延續(xù)下去。
我們的首要標準也因此變成了—判斷捕撈方式是否生態(tài)友好。漁民如果僅是為了生計出海,采取的捕撈手段和方式不應該是趕盡殺絕的。
傳統(tǒng)社會里,大家從未像現(xiàn)今一樣朝著海洋浩劫式索取。所以我們總會評估,漁民的捕撈是否符合季節(jié),捕撈的網(wǎng)眼夠不夠大,大到收不住繁殖期的小魚苗。
通常情況下,我的價值觀會用隱晦的方式傳遞出來。比如在《風味3》,我要求每一集至少出現(xiàn)一個孩子的故事。這不僅是對故事性的考慮,還希望提醒觀眾,每一代人對待海洋都要考慮代際。我們改變的世界,將是留給孩子的未來。
說到底,我們拍攝的不僅是食物本身。食物還有生活,有根,有土壤。
食物要選平民食物,而不是魚翅等存在爭議的高端食材。平民食物背后有平常人家。與食物產(chǎn)生最直接關聯(lián)的是勞動者,是為了生存而竭盡全力奮斗的人。
拍攝時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一個人可以逃開現(xiàn)代生活的影響和壓力。我們甚至在孤島的一對年輕父母身上,感受到與一線城市的父母毫無二致的育兒焦慮。
這群人也不一定如人們想象中那樣,僅僅是老實人的形象。他們有屬于自己的個性和表達方式。
記得一次在遼寧葫蘆島,我們遇見了養(yǎng)殖貝類海產(chǎn)(當?shù)亟y(tǒng)稱為“蚶子”)的漁民,老六。他留著桀驁不馴的胡子,說話風趣不羈。除了根據(jù)潮漲潮落下海撈蚶子,他還喜歡練書法,喜歡蘇軾的宋詞。穿得像海盜一樣的服裝下海時,老六會背點詞:“醉提酒游寒山,霜花滿天—誰的人生不孤獨?!?/p>
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很有情懷,年輕時曾“下?!眲?chuàng)業(yè)。失敗得一塌糊涂后他才認命,回到海上當最傳統(tǒng)、靠騾車下海的漁民。這樣的人物故事,可能跟美食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但人的個性讓生活變得有厚度。
這是我從拍攝《舌尖2》堅持至今的信條:所有的美食都有秘密,所有的人物都有故事。這是并重的事情。
我拍攝社會紀實片出身,很強調人物故事在片子里的作用。但在美食紀錄片上處理人物情緒,我逐漸變得克制。拍到的很多流淚、煽情的鏡頭,都沒放進正片里。
如果再回看《舌尖2》里拍的《腳步》那集,我會感覺到我的風格的明顯變化?,F(xiàn)在的片子給人輕松歡樂的感覺,大家都笑得開心,生活得很美好。但是在《舌尖2》里,我拍了很多普通人面對生活的悲歡離合、人生無奈,夾雜著時代的混音,有些壓抑。
《舌尖2》播出后引起了一些反饋,讓人在意。有觀眾說:“不要淚水,我只要口水?!?/p>
這個聲音很強大。我才考慮到,是不是我有問題,是不是創(chuàng)作者的一廂情愿,傳達過多自我對時代的考慮、社會的感知。但其實觀眾并不需要。
這就是市場給的教訓:觀眾不愛在這里看人間苦暖。團隊后來慢慢形成共識:我們是一個基于美食的紀錄片,更多觀眾期許通過此卸下壓力,獲得治愈感。
從《舌尖2》拍到《風味3》,觀眾口味眾口難調,自然面臨選擇和妥協(xié)。但這并不意味著,美食片就是萬家燈火、闔家團圓這么一種歡樂的情緒。
煙火氣、人情味,不是我們想傳達的唯一要素。拍攝過程中,我們有一個很深切的感受:人間“煙火氣”的背后,是為了家人、為了生計一天天重復相同勞作的人們。
攝制組跟著漁民出海拍攝時,都碰過暈船的情況,簡直痛不欲生。有時候攝影師只能吐一會兒,再堅持拍一會兒,隨后又去吐。
最痛苦的一次是拍攝遠洋捕撈,從碼頭到拍攝的海域,距離有500多公里,船要開40多個小時,光來回的路途就要坐4天4夜的船。
我們坐的是漁民的運輸船,柴油味重,空間狹窄。每天,幾乎所有人都會吐。攝影助理暈船最嚴重,9天9夜幾乎沒吃東西,每天躺在船艙起不來。在船上的逼仄空間里,四周都是無邊的海水,無處逃脫。
那時,人仿佛沒有自由,也充滿了絕望。傷病、孤獨以及身體的痛苦,甚至會讓人思考人生和存在的意義。每一次我們拿起機器,都要鼓起勇氣,做很長時間的思想斗爭,才能拍一段畫面。當時我才理解一個詞的真正味道:度日如年。
而這些我們難以忍受的痛苦,卻是遠洋捕撈的船員們一年360天的日常。他們?yōu)榱松嬙诤I铣D昶?。所以,贊頌食物給人間的“煙火氣”背后,還有更厚重的含義。
食物的奧秘,恰恰在于反映人和生物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的多樣性。我更希望定位《風味》是關于自然地理的片子。一個地方的水土、海拔、空氣濕度、飲食傳統(tǒng)等,共同塑造了一方的飲食習俗。我想努力搞清楚,從前大家是如何生活的,又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在《風味3》里,傳統(tǒng)的、行將消失的捕撈手段,是我們會花很長時間尋找的對象。我們慢慢發(fā)現(xiàn),遼寧盤錦居然還有帆船捕撈,山東有高蹺罾網(wǎng)撈蝦,海南有古樸的手拖大網(wǎng),浙江有命懸一線、徒手攀巖的采集。
這些古老傳統(tǒng)的勞作方式,或許與工業(yè)化的社會格格不入,所展現(xiàn)的生活方式跟效率扯不上一點關系。但要想想,現(xiàn)代生活追求效率,我們既希望實現(xiàn)高效、快節(jié)奏的生活,又追求便利衛(wèi)生,還希望味道好吃,這天然有矛盾。
要想實現(xiàn)這一切,無論通過工業(yè)化,量產(chǎn),還是標準化,最后的結果就是統(tǒng)一、穩(wěn)定的面孔—在北京餐館能接觸的餐廳,西藏也能吃到。
這是一個消除個性的過程。工業(yè)化的另一面是最大化,它兼顧效率、規(guī)模、利潤,但唯一不會考慮的是能不能給人帶來幸福感,能不能讓世界更美好。
逐漸地,人們不會關心,也沒有時間去關心食物的來路。我們坐到餐廳里,它就出現(xiàn)在盤子里。在哪片田里種的,在哪座山頭采的,是春種還是秋收,大家不知道,也無暇打聽。
我要做的,就是讓每個食物有名有姓。
每一塊田出產(chǎn)都不同,每個人種出來的地各有千秋。食物帶有溫度,擁有個性。
我是北方內陸出生的漢子。
對吃,過去沒有太多講究,能吃飽,我就滿足了。
我很難說出抵御工業(yè)化浪潮的辦法,但如果有條件的話,人可以抽點時間逛逛菜市場,買一些海鮮,關注食物的時令與季節(jié)的號角。這也算是一種對標準化餐桌的抵抗吧。
就像在我們公司里,陳曉卿導演是最會做菜的人。公司有專門的廚房和茶水間,他經(jīng)常會買菜,用天南海北的調味料或者朋友寄來的食材張羅一頓飯。他懂吃,廚藝好,幾乎每周都要做上幾次。一做就是一大桌,大家圍在一起當工作餐享用。
這是特別美好的經(jīng)歷。吃,給人的開心和幸福是實實在在的,疲憊的心靈因為嘗到了出人意料的食物,所有沮喪和憤怒一下煙消云散了。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fā)后,食物與人的連結開始變得緊密。我曾經(jīng)很少做飯,但現(xiàn)在因為疫情原因關在家里,被迫開始做飯。
為什么小時候媽媽做了一桌菜,滿懷期待、滿眼放光地看你吃下去,如果不動筷子她會很失落,這種心情在我身上重現(xiàn)了。食物是傳達人和人友情、親情、關懷的渠道,也是人在變動的時代掌握幸福的途徑。
關注到做飯這件小事后,我才發(fā)現(xiàn),瑣碎而溫存的日常生活,跟人生的幸福、生活品質密切相關。但以前,我并不理解這個道理。
過去,我評判事情,總會聯(lián)系上宏大或者重要的夢想。比如,這能不能幫助我拍一個特別偉大的作品。如果這件事跟我未來人生發(fā)展方向不一致,那它可能是糟糕的、浪費時間的。
那時的我,總覺得生活是屬于未來的,總覺得當我取得一定成就,有一定的財力和名氣,生活才真正開始。
而吃,只是滿足人的本能需求,是讓人維持活動的工具。
我現(xiàn)在認為,這個想法特別愚蠢。生活其實不在遠處,也沒有在未來的某一個地方。生活就是每一天每一秒鐘的感受和心情,當下的心情決定了整個人生的幸福感,我們唯一能把握的就是眼前的時間。
美食就是那個我們可以掌握的當下。在這之后,我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是很美好的禮物。并不一定要取得多大的名和利,或者站到一個高峰上,你才值得擁有幸福。
我有一個很注重細節(jié)的妻子。她過去喜歡在家里種菜。每次收成盡管只有可憐巴巴的幾顆草莓或者果實,但她都對此歡欣鼓舞。
我向來對此無感,但最近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孕育很治愈。
我開始買一些會發(fā)芽的菜,比如芋頭、根莖類的植物,把它們放在一個花盆里。
只要每天放一點水,它們就會快速地長高,成長得非常茁壯。
你什么都不用管,你每天都能看到不一樣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