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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飄

2022-07-15 01:29沐小風
文學港 2022年8期
關鍵詞:外公外婆

沐小風

哥打來微信語音電話時,我正在野外閑逛。信號不好,斷斷續(xù)續(xù),全是雜音,一個字都聽不清,我就按掉手機,打算等等再說。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有急事,相信哥會直接換打電話(一般情況下他會在電話撥通后立馬掛斷,等我再回撥過去);如果他沒打來,就說明事情不重要,我也就不用去管他。天氣很好,久雨初晴,田野充滿春的氣息。而我的微信步數(shù)已近一萬,背上微微出汗,渾身血脈通暢,整個人輕松得像要飛起來。

二十年前,我們舉家搬遷到這個小有名氣的旅游小鎮(zhèn),在鎮(zhèn)尾這個偏僻的山岙開起了一家雕刻加工廠。工廠靠山,壁立的山巖距離廠房不足一米,我爸因而省下了一堵圍墻的錢(不過也有缺點,我去年網購的一頭品種優(yōu)良的小豬仔在到家三天后即成功越獄,看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它就是打這兒大搖大擺走的。我現(xiàn)在經常會上山走走,就是幻想著某一天能遇到它,說不定它還能為我?guī)硪蝗弘s交的小野豬呢)。廠房往北約一千米,兩座山漸呈合攏之勢,形成一個山谷,里面藏著一片公墓地,兩排衛(wèi)兵似的柏樹夾道而立,好像在歡迎,哦不,挾持人們去往自己的歸宿——那些方方正正的黑色墓穴。忽略墓地徑直往里走不到三千米,世界重新豁然開朗,幾個連在一起的狹長山包橫亙視野,上面種滿了梅樹,聽說是一個外地花農在觀賞梅最暢銷那年租種的,卻不料梅苗甫一種下,行情隨即一路下跌,那人好肥好料施著,堅決不做虧本買賣,以為總有一天梅樹價格會觸底反彈甚至突然飆升,他就能打個漂亮的翻身仗。然而他終究沒能盼來市場回暖,最后連租金都付不起,就索性撂下這一切跑路了。我們家搬來時,這片無人打理的梅樹已經兀自成林,每到初春梅開時節(jié),如云似霞,連綿起伏;因地處偏僻,這份美罕有人打擾,附近的農民對此又視若無睹,幸運如我,獨享如此勝景經年,淋過梅花雨,見過梅花落滿山坡,只可惜沒能想出一兩件人生中后悔的事來點綴當時的文藝氛圍……前年,這片世外梅林被好事者發(fā)現(xiàn),拍了照片和視頻傳上網絡,遂淪落為知名網紅打卡點,安寧不再;而村里發(fā)現(xiàn)商機后迅速官宣接管了梅林,在離我家廠房不遠的路口設了卡點開始收費……

蜂擁而來的游客拉動了村里經濟,聽說有對老夫妻靠賣茶葉蛋一個月就賺到了以前一年的收入。我媽也躍躍欲試,說想去擺個攤賣礦泉水,被我爸阻止,他自己則飛速請人在廠房外搭起古典中式門樓,親自題寫了一塊“漢風堂”的牌匾,涂上金粉掛得老高,原本極不起眼的工廠一下子變得醒目;他還一鼓作氣清空了廠內的兩個車間,做出曲曲折折的隔斷,頂上裝了射燈,把他自認為滿意的大小雕刻件一一擺置好,對外宣稱這是他的私人作品展覽館。因為他硬件得以達標,順利地在當了十年的市級工藝美術大師后,榮升為省級工藝美術大師。這片梅林因而被我爸視作福地。

手機鈴聲響起,是哥,且兩聲后還沒有按掉,我就不客氣地按下了接聽鍵。哥在那頭語速很快地說外婆死了,他已經在老家,剛吃完午飯,爸媽也到了,問我回不回去。他的口吻充滿炫耀——當然是極力克制,但瞞不過我的耳朵——好像在奔喪這件事情上他占了先機,就等于是贏了我一局。我想象著手機那頭他那張志得意滿的臉,毫不猶豫地回答說,不去了,就麻煩你替我多哭幾聲吧。

按下手機,我往回走。過陰冷墓地后出得山谷,陽光立即籠住全身,我不由自主仰起頭來,讓臉接受這暖暖的撫慰,同時有個念頭油然冒起:外婆可真會挑日子呀。說起來,今年的天氣一直沒正常過,氣溫忽高忽低,風霜雨雪不止,整個地球也命運多舛,疫情、地震、海嘯,接二連三,沒完沒了,好多無辜的生命凋零逝去……好在春天力量強大,該來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尤其今天,太陽一出,春色立即有了旖旎之態(tài),路旁植株像是趁我不備忽然換了淺綠嫩裝,我家廠房后門外兩株玉蘭枝頭,一只只白色酒盅亭亭玉立,哦不,更像一群迷路已久的白鴿飛回了家——往年這個時候,它們早已零落成泥,不說香消玉殞,也已魂飛魄散。而聽說人剛死,魂魄不會散,外婆的靈魂可能還在老家上空徘徊。想到這里,昨晚的夢境忽然閃電般長驅直入,浮現(xiàn)在我腦海:外婆站在房門外,笑吟吟朝我揮手,然后一言不發(fā),扭頭就走。聽老一輩說,故去的人在夢里不說話,才真叫托夢。不用說,昨晚她已經來跟我道過別了。

我最后一次和外婆長時間相處至少是三年前,疫情遠還沒開始,一切還是正常模樣,我也還跟父母一道住在廠里。外婆一住下,四親八戚聞風而來,手里都拎著禮品,外婆歡天喜地悉數(shù)收下,床底下很快塞得滿滿當當。某天我媽趁外婆午休,欲轉移兩箱八寶粥上樓,被外婆一聲斷喝停下了腳步。外婆說,我的東西,放我床上。此后,外婆躺的那張老式眠床的里半邊迅速堆起一堵花花綠綠的禮品墻,身體已縮成小小一坨的外婆晚上就在它們的簇擁下安眠;而白天只要醒著,她就伸著兩條孩子般細瘦的胳膊,將那些東西左擁右抱攬在懷里,床頭柜上的播放器放著她百聽不厭的《寶蓮燈》,眼睛半閉,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

那段時間我跟外婆真正坐在一起的時間其實極少。當時廠里業(yè)務尚可,我就有忙不完的活,導致吃午飯總是落在最后,一般等我去吃她早已酒足飯飽午睡去了;晚上就更不用說,每當我歇手下樓,她已經一覺睡醒,在啃吃餅干當宵夜了。她偶爾會捂著鼻子來我的雕刻工場轉轉,噪聲使我們根本無法交流,粉塵則令她很快就逃之夭夭。

有一次我沒使用大型工具,坐在桌前雕小件,她就多待了一會兒,歪著腦袋站在一邊看我操作,最后在我耳邊講了一句:“挺好,做人就得勤勞?!闭f完就轉身走掉了。還有一次是在飯桌上。那天我下去明明已經不早了,她卻還坐在桌邊,貌似在等我,因為她的視線一直跟著我。桌上照例只剩殘羹冷炙,我叫了她一聲,進廚房盛了飯就坐下來開始大口往嘴里扒拉。她忽然開了腔:“聽你媽說,你相親又失敗啦?莫擔心,這個不成功,還有另一個;錯過了錯的,才能碰到對的。干事業(yè)也一樣,今天不成功,還有明天;明天不成功,還有后天呢。積極的心態(tài)不能丟?!彼f的都對,我不知道該怎么答復,只好含著滿口的飯朝她猛點頭。她好像對我的反應不甚滿意,默默瞅了我一會兒,忽然拍案而起,朝著我媽他們住的里屋厲聲說:“什么東西!凈留些豬食給我阿飄吃!”把我嚇了一大跳,隨即明白過來她這是在為我打抱不平。我趕緊吞下最后一口飯菜,表示我已吃完,且故意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她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瞪了我一陣,最后翻了個白眼,跺著腳進屋去了。

那次外婆在我家住滿兩月就說要走,接下去被欽點的人是小舅。小舅開車來接她,我在樓上聽到聲音,下去跟她告別,只見她全身上下煥然一新,正一絲不茍指揮我爸媽把她的東西往車子上搬,后備廂很快滿了,就往后排一件件填塞,完了她一骨碌坐上駕駛座旁的位子,才伸出手來招呼我過去。我走過去,低下頭湊近她,她在我耳邊說:“你膽子放大一點,記住,不要怕,無論你爹媽還是誰。做人嘛,什么都要去體驗一下,才不會后悔,外婆永遠支持你。還有,我死了你就別來了,反正人死就這么回事,你心里有外婆就夠了?!蔽尹c著頭一一應下,同時把手中拎著的一箱牛奶放在她的解放腳前。那是我克服心理陰影(我對牛奶敏感)特地去超市買來備好的,光明牌,同時我的口腔和舌頭像上膛的槍彈,準備在她接下去問“這是不是床底落下的”時利落地吐出一個“是”字,結果她并沒有問,伸手直接拉上車門,車子就開走了。

外婆享年95歲。她過完78歲生日之后就不許我們?yōu)樗俎k壽宴了,說怕被閻王爺盯上。那次我們唱完生日歌,看頭戴紙皇冠的她幾口吹滅三層蛋糕上的蠟燭,紛紛鼓掌并祝她長命百歲,她卻當場翻了臉:“你們這是在咒我只能活到100歲?”搞得所有人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現(xiàn)場氣氛很是尷尬,她卻自己拿刀切下蛋糕上的壽桃兀自吃了起來,鼻尖上沾了奶油也不擦一下。88歲開始,外婆開始輪流在幾個子女家小住,多則半年,少則兩月,一直耳聰目明,沒病沒災,吃得下,睡得好,所有人以為她活到100歲毫無懸念,她卻毫無征兆地在睡夢中與世長辭了。其實她是給出暗示了的,哥剛才在電話里還跟我講,小舅說外婆去世前曾念叨好幾次“這世道太糟糕,不會好了,真得走了?!边B杯不離手的參茶也停喝了。當然,說走就走才符合我外婆的個性,她這一生,從來都不按常理出牌。

不知不覺,我已站在玉蘭樹下,虔誠地抬頭,用意念往這花的杯盞中注滿外婆愛喝的黃酒——目前,我只能用這樣的方法遙祭她那個不羈的靈魂。

印象中,外婆小個子,短發(fā),清瘦,每天坐在院子里要用篦子細細梳頭半小時。她打扮時尚,夏天穿香云紗上衣,下配闊腿褲,身上絲毫不見農村人常見的邋遢相。不過我媽卻說外婆年輕時每天都蓬頭垢面,不愛收拾家務,家里天天充斥著她的大呼小叫,還經常擤完鼻涕就往幾個孩子的衣服上擦。外婆的解釋是,早年家里人太多,收拾不干凈就不收拾了。她還反問,我辛苦了大半輩子,到老了才有個人樣,不好嗎?我對自己好一點,不行嗎?大人們聽了沉默不語,只有我堅定地站在外婆這邊支持她,贊美她,并告訴她我媽他們不回答那是無言以對。吃的她也講究,一天要喝兩次黃酒,午餐后與晚餐前,各一小盅,溫熱的,冬天還要打個雞蛋進去。

春天她燒給我吃的蠶豆飯里有臘腸,特別好吃。外婆卻說,臘腸換作火腿才真的好吃,讓我有機會一定要試試。外公去世后,外婆堅持獨居,兩個舅舅覺得沒面子,外婆說,你們的面子能當飯吃?我一個人過日子,不知道多舒心!她住的小屋木地板一塵不染,馬桶藏在木箱子里。聽說這一切是她早年從一個上海知青那里看來的。我就問外婆是不是暗戀過那個知青,因為在我的想象中,只有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學習對方的一切并默默踐行,有句話不是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最深沉的愛,莫過于將自己活成對方的樣子。外婆當然矢口否認,罵我“沒規(guī)矩”,作勢要打我,手伸到一半變成擰開手中的保溫杯蓋,她垂下眼瞼喝茶,抬頭又開始王顧左右而言他,“有人在背后嚼我舌頭,說我錯了心發(fā)花癡,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口吻變得輕蔑,“她們就是眼紅我?!比缓竽槼猓曇舾咂饋?,“也太好笑了,干凈反被邋遢笑。”她的舉動讓我更不免浮想聯(lián)翩:一個鄉(xiāng)下婦人,老都老了,突然一改年輕時的質樸或土氣,把自己扮得洋里洋氣,這真的正常嗎?不過一想到她跟外公兩人一直很恩愛,尤其外公,生前從來寵她如珍寶,連喊她名字都用疊詞“丫丫”(外婆大名叫李二丫),我又覺得不該對她產生這種大不敬的懷疑。然而后來在一次酒后外婆還是露了餡,是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那個小知青來我家吃過糅,他跟你外公當年一樣,說好吃極了。講這話時,她臉色泛紅,不知是酒意還是其他因素催發(fā)的。而我那陣子正為了什么事焦頭爛額,就沒乘勢追問下去,那件事就這樣成了謎。

外婆長期喝參茶。她手中的保溫杯是外公年輕時買的,質量很好,是她最喜歡的保命用品。每天早上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先抓一大把參片放進保溫杯里用開水泡好,幾分鐘后參香裊裊飄出,她端起杯子湊到鼻下深深一嗅,然后吹開浮在杯口的參片,啜飲幾口,再慢吞吞起床。我有次注意到那個杯子的不銹鋼內膽已近赭色,提出給她換個新的,比如日本象印或是虎牌,她嗤之以鼻,還是老杯子泡參茶,走到哪捧到哪。外婆但凡念叨起外公,都以保溫杯做開場白。外公名叫長生,比外婆早走整整30年。晚年外婆經常陷入回憶,笑笑罵罵,罵外公對她是假好,總共才陪了她沒多少年?!霸撍赖拈L生不老,他一打頭就在騙我。我上當了,以為他真的會長生,我是不是傻?……可能也是我不對,不該老是這樣咒他,該死的長生不老……”她又說,“想當年,我和你外公吵架,你外公傻,生悶氣,不吃飯,光煙一根接一根地抽,這不等于五臟六腑都架在煙上熏,哪能長命啊。說到底,他就是傻?!绷R完又得意地笑:“和你外公吵架我也生氣,也不吃飯,但背地里有參茶支撐著,身體能有啥事兒?!蓖馄徘宄姆N參性寒,哪種參性熱,哪類體質、什么季節(jié)適合吃哪種參,我問她怎么知道的,她就笑:別當我不識字就是文盲。她回憶的結尾總是那句話:不想活了,早死早投胎。講完隨即擰開杯蓋,大口喝參茶。

外婆和外公一樣都屬鼠,但她比外公小一輪。外公高大英偉,皮膚白皙;外婆身材矮小,黑且精瘦。如果非要找出兩人的夫妻相,那就是他倆都眼窩凹陷,眼珠漆黑發(fā)亮。相比敦厚的外公,外婆更有鼠相,表現(xiàn)在她精力旺盛而機警,遇事反應敏捷,邏輯思維清晰——很可惜這點沒有遺傳下來,她所有的子女幾乎個個邏輯混亂,比如我媽,就是典型的跳躍性思維,要弄清楚她講述的某件事比登天還難,這里按下不表。與南方常見的塌鼻梁老太太不同,外婆鼻梁高隆,我一度認為她祖上是因戰(zhàn)亂遺留海邊的游牧民族,后來這層懷疑加深,是越來越感受到外婆的性格也隨大海,沉默時俯首靜思,悲傷時仰天長嘯,情緒的潮水忽冷忽熱,退了又漲,一浪接一浪。性子又極烈,有仇必報,哪個觸犯到她,只要對方活著,追至海角天涯,罵起來如驚濤拍岸。但她心里有桿秤,善惡分明,在那個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村里有人蒙冤被打倒,關在牛棚挨餓受凍,誰都不敢靠近,唯獨她去了一趟又一趟,送完吃的送喝的,還把外公最厚的衣服拿去給那人披上,最后竟然平安無事。聽說看守的只敢在不遠處瞪著她,沒敢說啥,外婆則全程鎮(zhèn)定自若,表情泰然。外婆待外人豪爽,只要踏進她家門,不管富豪還是乞丐,一律視若貴賓,熱情款待。但她對子女卻嚴苛,我媽他們幾個在外婆面前個個噤若寒蟬;不過他們婚姻自主,成家后外婆也從不摻合他們的家事,那年小舅媽跟我小舅鬧離婚,外公去干涉,還被她責怪是多管閑事。

外婆在村里口碑兩邊倒,有人見她躲著走,也有人奉她若圭臬,尤其一些中年婦女,遇事經常登門向她討教,而她也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據(jù)我觀察,那些女人最后離開時總是一掃來時的滿面愁云,眉頭舒展了,氣色也好了,起初佝僂的身體也挺直了,仿佛把千斤重擔卸在了外婆家。有一回我在外婆家,正好遇上一個雙眼紅腫如蜜桃的中年女人前來找她開解,我從沒有關嚴的門縫里聽到外婆對那女人說:“他罵你是婊子,你就回他,你就那么想當綠帽王八?下次再罵,就做給你看!看他怎么辦!”那婦女立馬破涕為笑,握著一團濕手帕步履輕快地走了。外婆做事我行我素,全無章法,外公去世后她更是獨來獨往,無拘無束,簡直就像山間的野花,無畏風霜,一逮到機會就蓬勃綻放。如果把她放進金庸的武俠小說,她所在的山村也分門立派,她當屬鄉(xiāng)野豪邁派。但沉下心來仔細回憶,又覺得她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她曾經告誡我不要輕易替人出主意,人家找你商量事情,其實心里多數(shù)已經吃了秤砣釘了秤星,會做人,就得學會判斷這一點,否則主意出反了,人也得罪了??梢娝⒎请S心所欲,而是借助自己超群的判斷力,心從口出,不僅智商高,情商也極高。

而據(jù)我所知,外公本來要娶的人是外婆的姐姐。那一年春節(jié),外公從媒人處打聽到未婚妻家的地址后,找了個特殊的日子偷偷前去打探。那天,外公經過長途跋涉最終抵達外婆所在的那個小山村時,天色已近黃昏,夕光為村口的風水樹披上了薄紗。村莊上空炊煙裊裊,家家戶戶門戶大開,食物的香氣外溢出來,濃濃地飄蕩在空中。不少像外公那樣風塵仆仆的旅人三三兩兩漫步在村道,引頸張望的有之,被香味牽著鼻子徑直入內的有之,而外公的目標很明確,打聽清楚未婚妻家的位置后,就直奔而去。外婆家的院子里已經站了不少陌生客人,正人手一碗糊糊喝得不亦樂乎。外公當然知道這糊糊叫“糅”。因為這天是農歷正月十四,是我們當?shù)氐脑?jié),也是歡迎陌生人吃“百家糅”的日子。毫無疑問,外婆家的糅肯定好吃,因為外公幾乎是擠進去的,讓他更驚訝的是,站在灶前掌勺的,居然不是這家大人,而是個黑瘦的小女孩,個子都沒有手中的長柄勺子高。坐在灶口燒火的那位,應該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李大丫了,她白皙豐滿,眼睛卻大而無光,熊熊火光把她的臉蛋烤得紅通通的,更使她看起來表情木訥,她雙手抓鉗把柴禾往灶內填塞的動作遲緩,很不協(xié)調,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她智商不高。外公潛伏在人群中,一邊默默喝糅,一邊繼續(xù)觀察,同時陷入了沉思。

多年后,外婆說起第一次見外公,依然記憶猶新。她說,人家吃糅都是吃一家換一家,每家吃幾口,最好吃滿一百家,再不濟也吃上十來家,只有外公這個傻瓜從頭到尾站在她家,喝了八碗糅,最后還捧著肚子把院角那堆垮了的柴禾重新碼得整整齊齊。外婆說,就是這男人離去時那一回眸,把她的魂勾了。那深情,那專注,好像在她心上敲了個印章。跟外婆相比,外公的回憶相對有趣些。他記得那晚的糅五顏六色,里面放了香干、蝦皮、牡蠣還有花生米;他沒用筷子、沒用調羹,端著碗,張開嘴,順著碗沿轉幾圈,一碗糅就下了肚。他還記得自己捧著空碗去盛第二碗,黑皮膚小妹妹拿一雙漆黑會說話的眼睛看著他說:你知道為什么我家的糅味道特別鮮、特別香嗎,因為里面放了我娘自己腌的雪菜。她說完,掩嘴而笑,那嬌俏的模樣讓他一生難以忘懷。

外公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性格溫順,甚至有點懦弱,但主見堅定,因此回去后他就跟媒人講了實話,說比起花瓶他更想娶個聰明果斷的妻子來持家。于是就退婚。媒人很敬業(yè),問他可有心儀的新人選,外公就說他看上了二丫,因為大丫遠不如妹妹二丫機靈、可愛。媒人直接被驚呆,說二丫才14歲還未成年,這媒做不了。那時交通尚不發(fā)達,但并不妨礙這件奇聞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去了外婆家。外婆聞聽后稍一思忖,便想起了那個高大英偉的男子和那雙溫情脈脈的眼睛,于是她宣布,此生非外公不嫁。就這樣,外公從一開始為等外婆長大,到后面等岳母全家同意,一直熬到32歲才結婚。外婆則經過抗爭,于20歲那年終于將她爹耗死,并得償所愿嫁給了她一見鐘情的男人,同時跟家人一刀兩斷,與姐姐大丫更是老死不相往來。

婚后不久,當幸福的光環(huán)褪去,夫妻倆身上所有的真實品性暴露無遺,一下子產生了諸多不適應。尤其是外公,發(fā)現(xiàn)他的丫丫很不好對付。兩人開始口角,誰都不服誰。外婆見吵不贏外公,就裝瘋扮傻,摔門而出是她的慣用伎倆。小山村山頭連著山頭,小巧玲瓏的外婆一路奔躍向前,途中不忘折根枝條,見樹罵樹,見花罵花,一路敲打過去。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過不了多久,驚慌失措的外公便會尾隨而來,嘴里喃喃有聲,那是他在替她給山神和土地賠禮道歉。外婆不想出門的日子另有一種鬧法,叫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把外公往室外一關,自己往床上一躺,任外公在外頭千呼萬喚,她就是不吱聲也不挪窩。外婆說,其實她在床底下早備了干糧,以前是煎餅皮和番薯干,后來則是薯片餅干八寶粥等,三五天不出房門不在話下,還能長肉。不用猜,外公肯定早已識破了外婆的“詭計”,只不過他愿意寵著她,忍著她,假裝不知道罷了。還有一點,外公貪吃外婆做的糅。除了正月十四夜,外婆平時也做糅,只要外公說想吃,她就挽起袖子為他開小灶,她深諳——要想抓住男人心,先要拿捏住他的胃。說起來,外公發(fā)家也像做糅,買人家看不上的田地,那些地段不佳的邊邊角角,積攢起來種上毛桐樹、蓼藍之類比較冷門的作物,然后榨出桐油、提煉靛藍賣高價。因田產都是七零八落的邊角料,且四散分布,后來某項運動來臨,外公順利規(guī)避掉了“地主”或“富農”的帽子,安然度過危機。后面條件好起來,外婆煮糅投入的料越豐富,糅的滋味越好,吸引的客人越多,外公外婆的日子這鍋糅也越發(fā)淳厚了。外婆煮甜糅更是一絕,加了紅曲的甜糅湯色鮮紅,里面的紅棗桂圓蘋果香蕉橘子梨等多種水果丁像在群舞,沸騰間果香撲鼻;甜糅出鍋前外婆還會撒上一把漬在白糖里的桂花,糖桂遇熱,朵朵舒展,很快融入其中,輕輕一攪,濃郁的桂香彌漫開來,舀起來嘗一口,滋味甜而不膩,飛速滑下喉管,五臟六腑瞬間舒爽熨帖。甜糅原本又叫新娘糅,只有新婚人家才有提供,但外婆才不管,堅持每年正月十四都煮一甜一咸兩種口味的糅招待客人,兩大鍋不夠就四大鍋,以至于每到那天家里就門庭若市,成為前來吃百家糅的客人首選。其他村民見狀,羨慕不已,紛紛效仿,老規(guī)矩就此被打破,新風尚像蒲公英的種子一般飛快擴散開來。

外婆年輕時膽子奇大,深夜敢走山間小路,說只要有個手電筒照亮就行。嫁給外公后,她發(fā)現(xiàn)夫家窮得揭不開鍋,就偷偷去她爹墳前祭拜順帶引魂,據(jù)說這樣能將死者原本陰庇兒孫的風水招來自家。外婆趕在清明前一天中午出發(fā),帶著干糧背著祭品獨自一人翻越幾座山;到達出生村莊已是后半夜,她爹的墳就在莊外。稍事休整,外婆用隨帶的火鐮點燃三炷清香插在墳前,然后鋪上墊布擺好祭品,跪下去磕完頭,她就開始哭訴,聲音不受控制由小漸大,引發(fā)莊內群狗狂吠。此時天色剛蒙蒙亮,被吵醒的村民敲響臉盆大喊大叫:某某的妹妹來搶風水啦!外婆不慌不忙收拾東西,起身,回頭,望見她哥和村民一窩蜂追趕而來,她扭頭朝著墳墓喊:爹,咱回家!不徐不急啟步往家的方向走,一手拿著香,一手拿著大炮仗,邊走邊放,指引她爹的魂靈去保佑她的夫家興旺發(fā)達。炮仗連連炸響,碎屑紛飛,硫磺味彌漫在山野,越來越亮的天光中,外婆她哥和村民們的身影先是站定不動,而后漸漸小下去,最后消失不見;袋里的炮仗早已放空,手里的香尾巴閃了一記,一絲青煙往上一縱,也滅了。外婆丟了香枝,拍拍雙手,回家的腳步輕捷得像裝了彈簧,而太陽正越升越高,照亮前路。連續(xù)幾年如此這般,外婆都是大半夜趕到她爹墳前,她兄弟也拿她沒轍,只能象征性追逐一下。后來外公家條件好了,家里有吃的了,外婆也就沒再去娘家“搶”過風水。

外婆念叨最多的一句話是:好人不長世??!我小時候認為她是在說反話,經過這么些年咀嚼回味,才明白她說的好人是我外公,她自己則主動歸到了“壞人”之列。因為她跟外公在一起時,就沒有吵不贏的架。其實她吵架技術單一,主要勝在精神持續(xù)飽滿鍥而不舍,而外公總是中途放棄,愿意主動投降,這其中的緣由,除了他對外婆好,更可能跟外公的身體狀況有關,他長期氣虛,缺乏耐力,更沒啥后勁,這一點從他靠零打碎敲發(fā)家致富也可略窺一二。外公離世后,子女們沒有外公那么“聽話”,外婆只好改變策略,演戲給子女看。山中有個大水庫,外婆只要受了氣,便聲稱“跳水庫淹死算了”,踩著一雙解放腳鼓點一樣跑上大壩,然后各種方向各種角度俯沖,到水庫邊緣才緊急剎車,一而再,再而三,百試不爽,樂此不疲。那會兒我媽才十來歲,驚恐萬狀,想攔又不敢,只能哭哭啼啼緊隨其后;看到外婆沖到水邊,我媽想大喊,又怕適得其反,萬一她恰好站立不穩(wěn),喊聲將促使她一頭栽入水中……我媽一輩子患得患失,就是這件事帶來的后遺癥。上了年紀后,外婆不再演戲,而留了足夠空間給子女,至于子女怎么演,已經不是她的事了?,F(xiàn)在,自詡為壞人的外婆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足足比家族中口碑最好的外公多活了30年,“好人不長世”那句話得到了驗證。我查了下手機,今天是農歷正月十三,明天正好是十四,外婆是提前趕去給外公做糅了。

我小時候在外婆身邊長大,家族里那么多小孩,她對我最親。我家的相冊里有一張黑白照,是外婆跟我們幾個小孩子的合影。那時她發(fā)量多,比我高出半頭的腦袋看起來特別大,一只手摟著我的肩,其他人就沒有這待遇。她把我養(yǎng)得白白嫩嫩,是一眾小孩里最好看的。她教育我的理念也簡單而樸素,行要正,坐要端,飯要吃飽,衣要穿暖;她總是說,這些生活最基本的規(guī)矩做好了,人生基礎就穩(wěn)定,以后保準不會差。而那時,我父母親也還沒開始嫌棄我,每次帶著哥哥來看我時,會搶來搶去抱我親我,弄得我滿臉都是口水,臭烘烘的。我常想,要是我后來一直在外婆身邊生活而不是回來父母身邊,可能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說了這么多,相信誰都看出來了——外婆去世,我是最該回去的人。但我有我不去的理由,不僅僅因為之前答應過外婆她死了我不用去,還因為我已經好多年沒參加喪禮了。就在我十三歲那年,我的大舅因癌癥去世,在哀樂聲中、眾目睽睽之下,我笑得前仰后合難以自控,讓我父母顏面盡失,怒不可遏,將我連踢帶打拖出現(xiàn)場,直接送進了精神病院(幾年后我們搬離老家,這應該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我在大舅喪禮上突然大笑是有原因的。我的大舅母年輕時是個大美人,以風流著稱四鄉(xiāng)。那年她跟她的青梅竹馬鬧矛盾,一怒之下做出了一個任性的決定,嫁給了對她一片癡心的我大舅。大舅很快就為自己撿的漏付出了代價——他的新婚妻子三天兩頭趁他下鄉(xiāng)(他是個盡職盡責的信用社信貸員)在家與情夫私會。我媽作為大姐,為大弟的幸福處心積慮。她和爸安排我去大舅家住并過夜,目的是為了盯住大舅母,讓她收斂些。那時我10歲多,已經懂事。我直覺這不是件好事,就問爸媽為什么不派我哥去。他們異口同聲說我比哥機靈,我就開開心心地領命而去。大舅母對我特別客氣,晚上睡前給我喝牛奶。喝了牛奶我就睡過去,直接不省人事,等醒過來已是第二天,且頭還暈乎乎的難受。后來我才知道,她在牛奶里放了安眠藥。我臥底沒當好并不妨礙我爸媽成功捉了大舅母的奸。我大舅從鄉(xiāng)下聞訊趕來,當場口吐鮮血。原來他早已有所懷疑,只是不想親自證實這一點而愿意為了心愛的女人當鴕鳥罷了。大舅的身體很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去,食欲不振,臉色蠟黃,全身無力,一查,患肝癌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是我愚蠢的媽自作聰明,把她的弟弟給害了。神奇的是,經歷這丟臉之事后的大舅母并沒有和大舅離婚(大舅也沒提),而是依然好好生活在大舅家,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直到他生命的終結。值得一提的是,大舅死后,大舅母就嫁給了她那一直單身的青梅竹馬。

大舅去世,其實我們在心理上早已經接受這一點。所以當真正接到他的死訊時,我們全家都沒有太意外。記得當天我特地換了件白色衣服去的喪禮現(xiàn)場??傆X得大舅的死我也有責任,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達一下歉疚。到了靈堂后,我媽哭得很傷心。我相信她的傷心是真實的,畢竟她是造成大舅早逝的罪魁禍首之一。我虔誠地跪下來給大舅磕頭,心中默禱他能夠原諒我的年少無知。這時鄰居大娘把蓋在他臉上的布帕掀開讓我看遺容。大舅生前被病痛折磨得很消瘦,這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但看到真容之后還是大駭,原來人可以瘦成那樣!兩頰凹陷,幾乎可以放下雞蛋;皮膚發(fā)黑干癟,縮附在頭骨上;曾經又多又密的黑發(fā)變得稀疏且毫無光澤。我正沉浸在難過的情緒中思索死亡這個大命題,哀嘆人最終都得走這條路,所有在場的人概莫能外,大舅母忽然出現(xiàn),她一身縞素,呼天搶地,哭聲高亢又凄厲,堪比唱戲的花腔女高音。站在大舅遺體旁的大娘去扶她,她像是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綿軟無力,直往下癱去。坐在稻草上失魂落魄的我媽手捏毛巾亦步亦趨走過來欲給大舅母拭淚——我想她可能被這悲慟的一幕感動了,想借機跟她冰釋前嫌吧??墒牵驮诖缶四柑ь^的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臉上干凈清爽,眼里也無一絲淚。于是,我就像被人點了笑穴一樣,開始哈哈哈地狂笑起來。

精神病院的檢查結果自然是一切正常,我很快就被放回了家。但自此開始,我愛上了在葬禮上觀察各種人的哭法,不孝子孫惡媳婦假模假式擠眼淚的,還有狐朋狗友貓哭耗子的,看到假哭,我都忍不住要笑;我也明白在那種場合笑出聲真心不合適,但憋著又難受,我試過一回,幾乎憋出內傷,送喪回來小腹疼了好幾天。后來就決定不再去那種場合,眼不見心不煩。這次外婆歿了,我父母和我哥是分開去的,但他們都沒叫上我。說實話我在第一時間得知時是生了氣的,我們明明是一家人,且住在一個鎮(zhèn)上,帶上我,很難嗎?但想到可能是由于我的怪癖讓他們不安——畢竟我已讓他們傷腦筋多年,我的氣就消了。他們也知道我應該去,但更希望我老老實實呆在家里吧。

我往家里走去,天空忽然堆起烏云,太陽鑲上金邊,倔強的光線沖出來,像一群無辜被困的天神,想要極力沖破天庭的禁錮。我擔心會下雨,趕緊加快了步伐。拂面的風變得迅疾,身旁的行道樹齊齊后退,漸漸地,我仿佛看見時光在其間汩汩流淌,它帶走了光陰和我的外婆,留下她的故事像老電影映在我腦海,一幀接著一幀,片尾是一段總結,白紙黑字,慢慢往上滾動播放:精神獨立有主見,不怕人不怕鬼,不遷就不服從,一輩子在抗爭,靈魂一直在更新,真正做到善待自己的軀體與心靈……畫面最后,一個老人的影子淡淡浮現(xiàn),我張了張嘴想叫一聲外婆,想贊美她真是了不起,想告訴她我要向她學習,她卻在空中朝我眨眨眼,揮揮手,隱沒在幕后。

我現(xiàn)在的住處離我爸的工廠不遠,名叫花園新村。這是個典型的老破小,芳齡40歲左右,但勝在是學區(qū)房(離鎮(zhèn)中心小學和初中15分鐘左右車程),是我為了逃離父母用私房錢買的(跟他們講是租的)。老破小有個更大的好處是附近蒼蠅館子多,吃食豐富且價廉物美。因為疫情,老板們沒法回老家過年,這一排油膩膩的店鋪幾乎都開著。那家店面看起來最干凈的湘西小炒明晃晃的玻璃門前,抹著烈焰紅唇的老板娘一手叉腰一手朝我招個不停:帥飄,進來吃點?這老板娘很會來事,她經常會向顧客推薦:我家的面,我家的年糕,我家的……你點個香腸炒年糕,她會問,你的炒年糕是指定要放我家的香腸嗎?然后就開始鼓吹她家香腸多么多么好吃,每年春節(jié)都熱銷,要買的話就趕緊。有次我就上了當,那盤香腸炒年糕端上來,顏色是真漂亮,湯汁幾乎都是油。嘗了一片香腸,甜到牙根疼。我就說,你家的香腸太甜了,比寧波湯團還甜。她拋給我一個白眼,我就繼續(xù)說,香腸最好吃的還是重慶的,辣里帶麻,哪像你們家,除了甜就淡而無味。同時手里的筷子避開那粉紅色,只挑些白的和綠的吃。她不高興地伸出胖乎乎的手打了一記我的胳膊,店里還有旁人在,似乎都豎起了耳朵,我突然來了興致,就開始故意逗她:你這香腸還不都是菜場買的,那天結賬你排我前面。她聞言,怒不可遏,張開紅唇吐出倆字“傻飄”,迅速抄起我的盤子閃進里間去了。她居然喊出了我的綽號。我不能問她是怎么知道的,如果去追問的話我才會自取其辱。只能快步離開,且她家自此就失去了我。今天也一樣,她喊我?guī)涳h也打動不了我,更何況家里的冰箱內還有我媽昨天做的麥餃筒呢。

向守崗的紅馬夾主動出示健康碼、行程碼后踏進小區(qū),公共道路兩邊照例停滿了廉價汽車和電瓶車,一樓私搭亂建的窩棚外堆滿雜物和煤餅爐;花壇里綠植和野草共生,還夾雜著不少餐巾紙團,油膩的一次性餐盒比比皆是,風吹來四處翻滾。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辦公室的房子節(jié)前刷新過,墻壁潔白而突兀,旁邊唯一的公共運動場所——小門球場內,三五個老年人正在認真打門球,表情極專注。外邊有個戴紅袖箍的人管著,他正手執(zhí)測溫槍把玩,口罩扣在下巴處,投入勁兒絲毫不輸里頭的大爺。那人腳邊豎著的易拉寶上書“入場請戴好口罩并測量體溫”,底色和字體都已褪色。我問那人進去看看可以不,他立即坐直身體把口罩扒上去,然后伸出手將那把槍對準了我的腦袋,嘴里說著口罩戴好才能進去,一邊斜眼看溫度。我說今天忘戴口罩了,里面的大爺不都沒戴口罩嗎?那人回頭乜了一眼大爺們,再回過頭來對我說,他們過我這關時都戴了,進去后我就管不著了。我就沖他笑笑說了聲哦,擺擺手表示不進去了。那人就橫了我一眼,牙縫里擠出“傻飄”兩字,一把扯下口罩繼續(xù)玩他的槍去了。我有點懵,此人居然也知道我的綽號。仔細看了看那張臉,很陌生。我盯了他一小會兒,他沒敢抬頭與我對視,我也就放過了他。

迎面過來幾位老阿姨,一看就是來喊自家老頭吃飯去的。阿姨們看到我,不約而同跟我打招呼:阿飄回來啦,飯吃了嗎?有空阿姨給你介紹女朋友啊。我趕緊沖她們點點頭,賠笑并加速閃進了我家那棟樓。說實話,那幾位阿姨我一個都不認識,她們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我也不知道,最大的可能就是因為我單身。是的,我,葉飄,四十歲的母胎solo,即從娘胎里開始到出生后至今一直保持著單身。我活到這個年紀,發(fā)現(xiàn)的其中一條鐵的定律是:幾乎所有的女人喜歡給人做媒。估計小區(qū)里的這些老阿姨已將我當成了一片新大陸。

也不是沒談過戀愛。我25歲之前談過兩個正牌女友,談婚論嫁的那種,只不過因為時代和個人素質關系,我跟她倆只牽過手?,F(xiàn)在一個已經跟她前夫離婚,讓8歲的兒子認我做了干爹,她工作忙,常把兒子放在我家(指工廠)讓我?guī)兔苤?。我爸很喜歡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子,曾提出讓我跟孩子他媽復合,說可以白得一個兒子,能省很多事(我明白他真實的想法和潛臺詞其實是省錢)。但我不置可否,我媽也堅決不同意,這事兒就沒再提起。另一個瘦高個兒,愛笑,已嫁到一座很偏僻的小山村,女兒9歲,前陣子我打算去那村里購房碰到過(本來想在她們村弄個獨立工作室,既可遠離我爸媽,又自由清靜,還能呼吸新鮮空氣,后來因為村書記反對沒買成,那幢臨溪的漂亮老房子正被他家占用,堆滿了建筑材料),胖得都快認不出來了。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樂觀,我很欣慰。幾年前,因為我的婚姻大事一直不見有明確進展,老媽陷入焦慮,幾位跟她要好的老阿姨曾經告訴我,她在跟她們說對我不起,說如果不是她當初極力干涉且態(tài)度強硬,我的孩子應該很大了。我那個愛笑的前女友,當年是因為她身高只有1.63米,我媽說她指定干不過我1.67米的嫂子。而那個現(xiàn)在離婚單身的,則僅僅因為她是外地人。知道我媽在懺悔,我也就恨她不起來。

從30歲開始,我加入了時髦的相親隊伍。十年來,掰指毛估估,我每年至少要跟超過10位姑娘見面,也就是說,我的相親女友差不多可以組團上水泊梁山了。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擇偶要求高。不止一次,我覺得坐在對面的就是我要找的人。我也自覺善解人意,跟各種職業(yè)、各種性格的人都能講得上話。我自認這種性格應該適合所有的姑娘,婚姻不就是夫妻兩人永遠有話說嘛,從情話一直講到廢話。但現(xiàn)實好像事與愿違,跟我相親過的所有姑娘覺得我不適合她們。尤其近幾年遇到的姑娘們,越來越奇葩,昨天明明還在微信里相談甚歡,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相當一致,把我捧上天,今天忽然就來個180度大轉變,說我年紀太大,不夠帥,把我給刪除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過我已經想開了。這樣的姑娘也有好處,至少比那種釣著你還四處撒網的強。前幾年有個小子,就殺了一個這樣欺騙他感情和金錢的女孩,在寧波,血染意卡菲。不過最近這兩年,陪同那些大齡姑娘來相親的家長,尤其是那些媽媽,好多次我都覺得她們已經把我當成了她們的女婿,那目光中流露出來的對我的激賞,簡直是立馬就希望我跟她們的女兒進洞房。可惜的是,媽媽們作不了主,以至于我跟那些姑娘的緣分最后都不了了之。在這個過程中,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一條鐵律:女孩子年齡大了,最嫌棄她們的就是她們的家長,年紀越大越嫌棄,幾乎恨不得能立即將女兒像盆水一樣潑出去。我很不理解——雖然這樣一來,對我比較有好處(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相親的頻率比前兩年更高了),至少近兩年遇到的姑娘,無論她們的自身條件還是外在條件(家庭出身和工作單位),都比以前更好了。

但最近這兩年我卻越來越意識到相親的膚淺。如果到手的個人資料散發(fā)虛光,往往見光就死;如果第一眼印象尚可,后面則可能隱藏著不堪。相親就像吃快餐,簡單粗糙沒營養(yǎng),肯定是吃一家換一家,多吃了倒胃口不劃算。不過去年金秋的一次集體相親活動,我遇到了一個各方面難得契合的姑娘,她姓傅,單名一個雪字,個子不高,也不漂亮,臉上還分布著幾十粒雀斑,但她皮膚和牙齒很白,看起來有點可愛(她比我小10歲),言談舉止都透著讓人舒服的感覺。我倆約著見了幾次面,交流起來全無障礙(比如我告訴她其實我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叫葉開,她就說那她干脆叫傅紅雪算了,真是貼心又幽默);我也邀她和她閨密一道來過我家工廠參觀,她落落大方,對我父母禮貌又得體,甚至在給我爸送上很多溢美之詞后,對他的私人博物館提出了一些建設性看法,使我爸大為開懷;我媽緊急做了拿手的家鄉(xiāng)特產麥餃筒招待她們,她吃了驚嘆連連,直夸我媽廚藝了得,說以后還想吃(我忍不住將這當成了某種暗示)。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理解我,懂我的不易,這是我之前從未在別人那里得到過的。幾年前,我在寧波市區(qū)投資了一套房子(我理財水平還是可以的),租金用來還房貸。結果那年租期一滿,物業(yè)通知我讓我去補繳物業(yè)費,一大筆。我去了才知道那個租客租了我三年房子從未繳過物業(yè)費(第一筆是從租金里扣的,等于是我自己出的)。給租客打電話,結果不是關機就是沒人接,發(fā)短消息不回,就如人間蒸發(fā)石沉大海。于是我就去找中介拿鑰匙順便了解租客情況(中介是我自找的,一對河南的中年夫妻;沒找當?shù)仄放浦薪槎疫@戶外地人,是因為我覺得他們出門在外掙錢不容易,給誰賺錢不是賺,就當我支持他們了)。結果那是個黑中介,我差點連房子都拿不回來。于是只好打官司。打官司要找律師,我不知為什么腦子一抽,又找了個河南的,而且按照對方講的行業(yè)規(guī)矩,先打了500塊預付款過去。對方點擊收款的一瞬間,我忽然有點擔心,他們都是河南人,到時一接觸,會不會結成聯(lián)盟然后反戈對付我?事實證明,我的第六感是真靈,他們果然很快就瞞著我湊到一塊并沆瀣一氣來害我……好在邪不壓正,我在專業(yè)法律人的援助下贏回了一切。這次經歷一說出來,我差點被父母親朋的唾沫淹死。只有傅雪姑娘聽了之后沉思了一會兒說,你不是笨也不是傻,你只是太善良了,就像小豬麥兜一樣。傅雪是個幼兒園老師,所以從她嘴里講出小豬麥兜這樣的名詞來很正常(雖然我并不認識這只豬),我更不會去多想她拿我跟豬比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當時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利器戳中,先是劇痛了一記,然后狂喜涌上來,把整個我席卷,暈了好一會兒才站穩(wěn),并認定自己這次真的找到了對的人。雖然我們倆的關系目前還沒挑明,但我相信這只是時間問題。不惑之年,終于遇到三觀相合的人,這莫大的幸福感常使我陷入臆想,我想象自己會跟她結婚,我倆一起煮糅、做麥餃筒,然后一起共享美餐;我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你一口我一口,甚至你喂我我喂你,細嚼慢咽,品嘗生活美妙滋味……本來我已邀請了她明天來我父母廠里吃糅(其實我更想帶她去我老家吃糅,感受一下我的家鄉(xiāng)風情,可因為該死的疫情,我老家繼去年停止這項活動后,今年又發(fā)來了停辦通知,我只好求助我媽,現(xiàn)在家里那幾個麥餃筒就是我媽為了明天和糅一起吃提前準備好的),她也同意了。為了不讓她感到尷尬,以及遵循吃糅的人越多越好的規(guī)矩,我還準備叫些住在附近的吃貨朋友前來捧場,但現(xiàn)在外婆歿了,吃糅計劃被打亂,這些人我不用叫了,但怎么跟傅雪解釋,我還沒想好。

推開綠色的鐵條防盜門,里面黑乎乎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部灰突突又花里胡哨,乍看像是水墨山水畫,其實那只是泥灰脫落的水泥石灰墻。樓道殘留著的嗆人油煙味讓我忍不住打了幾個大噴嚏,同時告訴我,肯定有住戶炒過辣椒,時間不超過半小時。我的房子在三樓,房產證上寫的面積是50平米,里面一室一廳加一衛(wèi)一廚一陽臺,也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自己一手搞定了所有的室內設計和施工,裝修風格以簡潔實用為主。我在臥室備了張小茶桌,吊燈光線溫和又明亮,閑了坐下來可以喝喝茶看看書(這是我除了工作外唯一看起來比較高級的愛好)。但是這樣的時候很少,因為這兒居住體驗感實在太差,主要體現(xiàn)在隔音差。上世紀80年代造的房子,樓板用的是預制板,墻板也很薄,都基本不隔音,每當夜深人靜,樓上兩口子有動作,隔壁老頭看電視,相當于現(xiàn)場直播。所以我從未帶心儀的傅雪姑娘來過這里。這兒是我用來過渡的住處,以后還指不定去哪里定居呢。

在這個談不上溫馨的小窩里,我最滿意的是陽臺,整體墊高,跟臥室用落地玻璃移門隔開,這樣既有延伸感,又層次分明。我曾在窗臺上養(yǎng)了很多花,但因疏于照料,現(xiàn)在只剩下很多空花盆摞在一起。陽臺角落掛著一只開著門的鳥籠,里面住過一對漂亮的虎皮鸚鵡,但不到半個月就被放掉了,因為我覺得,比起有吃有喝,它們可能更向往自由。我開著籠子門,是希望它們有朝一日路過這里能飛進來看看,休息一陣。我也養(yǎng)過貓狗和雞鴨鵝,當然不是在這個家,而是在廠里(三天就跑了的那頭豬不算,是那年豬肉漲價我才突發(fā)奇想買的)。我養(yǎng)過印象最深的那只貓是母的,純黑色,養(yǎng)得很成功,捉老鼠水平一流,還生下了一窩虎皮小花貓;但她很快丟下孩子們失蹤,應該是跟那只虎皮野貓私奔了。小貓只好我來養(yǎng),我小心翼翼地喂它們,從牛奶到米糊,到后來買小魚。它們漸漸長大,然后有段時間我早上起來,經??梢钥吹介T口擺著死老鼠。小貓們的這種感恩方式我受不了,只好把它們全送了人。狗比貓好養(yǎng),沒有貓那么驕矜,但反過來也就不值錢,有兩只被人套去吃了,好像也沒多傷心;最近養(yǎng)過的那只是朋友送的,說品種不錯,又不知確切叫泰迪還是京巴,我就信了,把它當人養(yǎng),自己吃啥讓它也吃啥。有一天我喂它吃餃子,它可能吃太多脹死了,我把它埋在廠房角落的桂花樹下,相信它的靈魂是帶著桂花香走的。現(xiàn)在廠里還剩下幾只雞,它們連同雞蛋都歸我媽管了。一個人住著,我經常懷念那段伺候完貓、哄完狗、喂完雞鴨鵝、最后喂自己的日子,每天被臭味和噪聲包圍,熱鬧而富有生機。我也告訴了傅雪姑娘這一切,她使勁兒夸我熱愛生活,于是我就在接下來的回憶里加入了她的身影——一個人的自由誠可貴,但愛情價更高不是嘛。

陽臺另一頭我給自己搞了個工作臺,裝了專業(yè)的小型打磨工具和用以降低摩擦溫度的可調速自動噴滴水管,抽吸粉塵的管道正好從陽臺角通出室外,這樣,一些零碎的小件活就可以隨便帶回來做,我的私房錢就是這樣攢下來的。比如最近我就在幫一師弟雕刻一件彌勒佛,沉香料,大小才不到5厘米見方。因為材料太昂貴,我那師弟水平又欠好,他接了活開始雕,越雕越害怕,就及時止損,把東西快遞過來,讓我?guī)退帐皻埦帧_@事兒他以前常做,我也知道他“拎私籃”,從老板地方接業(yè)務時報價1萬,我?guī)退窈盟沤o3千,他現(xiàn)成拿7千。但我很愿意替他找理由開脫:他自己本身在一家紅木家具廠打工,沒空雕,而且雕得也真心不如我;業(yè)精于勤,他這樣等于把進步的機會給了我,是為了我好;同時,能走捷徑賺快錢,誰會拒絕?還有,接業(yè)務他也得付出一些成本……就是這樣的事做多了,人會更墮落而不自知。師弟這次還給我限定了時間,說三天就要貨。被我罵了一頓,說既然找我?guī)兔Σ疗ü桑瑫r間得由我來定。這么急的活,我才懶得接。師弟唯唯諾諾不敢反駁,問我把時間拖長到五天行不行,否則他怕無法交差。我拿著那件被他毀得七七八八的半成品思忖了一會兒,給他定了七天后交貨。他也沒反對,可見他是給留了后路的。我只希望他能用這多出來的幾天時間多多反思,人是不能太貪的?,F(xiàn)在彌勒佛已經基本完工,但要說還沒好也可以,因為還有好多細節(jié)需要打磨。雕刻和雕塑一樣,都是360度無死角的藝術,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在這一點上,我自認做得比較到位,在圈內有點實力,口碑也還不錯。

去年秋天,我和我哥一起參加了市里的首屆現(xiàn)場雕刻大賽。主辦方下發(fā)給參賽選手人手一塊立方體大木頭,讓在三天內雕出成品,題材不限。有朋友建議我雕勇赴太空的三位宇航員。這就是外行話。你說他們仨穿著宇航服,一律圓鼓鼓,既沒味道又乏特色,這樣的作品出來能體現(xiàn)啥?也有人推薦我雕鐘國士,我最后雕了個望月的少女,倚假山坐著;假山石嶙峋瘦削,線條硬朗;月牙彎彎,旁邊點綴的云彩線條流麗;少女身上的裙裝衣袂飄飄,很是柔軟,但又充滿垂墜質感,有敦煌莫高窟壁畫上的神女范兒,更像是個將來我會遇到的親人。雖因時間有限細節(jié)不夠精致,但整件作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很完整,毫無破綻,獲了個探花獎。狀元獎得主雕了個王陽明坐像,那氣勢,那神情,那內涵,我自嘆弗如?,F(xiàn)場評委老師講,為藝者,下為摹形,中為炫技,上為載道。我本來想通過作品來表現(xiàn)“鄉(xiāng)愁”,但最后還是不由自主陷于炫技的窠臼了。這就是我跟狀元的差距。我哥雕了個水稻之父袁隆平,袁老栩栩如生,缺點是手中捧的水稻太過巨大,比例有些失調,最后獲得優(yōu)秀獎。我哥很不服氣,自此就念叨著想去東陽拜個名師,希望能在大師聲名加持下更上一層樓。一開始,我明確表示反對,建議他自己多研究、多雕刻,技藝自會有提升。后來見他這個念頭一直縈繞不去,整個春節(jié)也在叨叨,我就特地抽空去了一趟他的工作室,花了半天時間,結合大賽評委的論點給他上了一課,然后一一推介我熟識的幾位雕刻大師,并分析拜哪個師父對他將來發(fā)展更有用,還提出,如果要拜師,我愿意親自陪他前去。那天他從始至終低著頭沒吭聲,以為他可能被我說服,改變主意了。結果事實并非如此。前天早上,我去他家附近那家常吃的餛飩店吃早餐,正好碰見他開車迎面而來。我跟他打招呼,他停車搖下車窗,臉紅紅的,說他去東陽進貨。我就問他怎么沒提前告知我,我好早作安排——要知道之前他每次進貨都喜歡叫我一起去做幫手。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后來又極力勸說我別去,飛快地驅車離去。我感覺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昨天早上,我回廠里跟媽商討請朋友吃糅共度元宵的事情,媽一聽說是傅雪姑娘要來,立刻眉開眼笑地答應并立即付諸行動去菜場了。我一開始沒看到我爸,送我媽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他在院角的桂花樹下忙活,他跟平時一樣穿著潔白的紡綢衫褲,兩只衣袖高卷,露出里面的厚毛衣,那把用了二十來年的舊木梯斜靠在院墻上,腳邊放著一只油漆桶,他踮著腳尖仰著腦袋高舉著一把沾滿黃漆的刷子,正細細將油漆涂到舊木梯身上。我爸總能將剩下的油漆(不論什么顏色)一點不浪費地涂在他想涂的物件上(比如桌椅板凳之類),而且身上的衣衫絲毫不受沾染。等油漆干了,他又會后悔,不該涂那物件。下次有了多余的清洗劑,又會去清洗油漆。以前我會勸他別老做這種可笑的無用功,但后來慢慢想開了,人活一輩子不容易,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更不容易,想涂就涂吧,他開心就好。出于禮貌,我走過去叫了他一聲,他像沒聽見一樣,頭都沒抬,我也就進去了。他不搭理我,一定是心里有氣還沒消,我不去計較就好。

我小時候的確很崇拜我爸,我有今天,也應是得益于遺傳了他這方面的優(yōu)良基因。他會畫畫,光速寫本就有一抽屜,一條剛釣上來的魚,幾只養(yǎng)在臉盆里的小蝦,他都能畫得精準,線條流暢,活靈活現(xiàn)。他書法也好,最擅長寫顏體的毛筆字,老家村里過年,一大半人家門上的春聯(lián)出自他手。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他接了個寺院的大活,雕800羅漢。記得那時我剛被他們接到身邊準備上小學,已會數(shù)數(shù),老媽帶著我哥和我去寺院看望他,我們兩兄弟站在大殿昂著小腦袋一起數(shù)爸雕的羅漢,那些羅漢姿態(tài)各異,擠擠挨挨,每次數(shù)到50,我就暈菜,再也數(shù)不下去。以前我們那兒像我爸這樣的民間雕刻匠人多如牛毛,但能混到省級大師的卻鳳毛麟角。我爸能有今天的地位,也的確是靠自己的實力和努力得來的,盡管我很清楚,他最主要靠的還是耍小聰明和走捷徑。他后來辦起了雕塑加工廠,招了很多徒弟,廠里出大力干活的就基本是那些徒弟,他自己天天一身飄逸的中國服裝,意氣風發(fā)地巡視來巡視去,不時指手畫腳,用他的話說這是“指點江山”。他也偶爾搞些創(chuàng)新,都是很討巧的根雕之類,完了取個華而不實的名字,扎實的基本功就這樣漸漸廢了。也會在中意的徒弟作品上進行深加工,如有特別出彩的,就千方百計去參展,而展出時作者就變成了他自己。而他的徒弟大多是老實人,天天被他洗腦“天地君親師,要尊師重教”云云,對他是畏懼有加,敢怒不敢言。因為我爸虛榮,才華配不上野心,還不聽勸,盲目擴大經營,后來廠里效益就逐漸衰退,那幾個有實力的徒弟就紛紛離開單干去了,留下的是些馬屁精,不干活,天天圍著我爸講些甜言蜜語,或者就干脆帶著他出去吃喝玩樂,導致工廠業(yè)務一落千丈,直至癱瘓。我爸為了面子,居然不遣散那些沒用的馬屁精,還瞞著我們借高利貸發(fā)工資,直到東窗事發(fā),債主一個個找上門來……

搬來這個小鎮(zhèn)之后,我爸算是重振旗鼓,也重操舊業(yè)雕了些新作出來,比如十八羅漢巨形塑像,比如觀音菩薩持凈瓶像,還有彌勒佛逗六童子等,其中彌勒佛和童子因題材獨特、造型別致、寓意美好獲評當年省展大獎(這件作品眼下就放在他的私人博物館入口處,那張獲獎證書則套著個透明塑料袋倚在彌勒佛的光腳丫前)。工廠也曾有一段輝煌日子,專業(yè)的雕刻工人最多時超過10個。那兩年,幾乎天天門庭若市,我春風滿面的老爸每天都要接待大量的訪客,地方官員,業(yè)界同仁,媒體的,協(xié)會的,還有慕名而來的粉絲……我爸的耳朵聽不得贊美,人家一夸他,他就直接拿作品送人;如果有貴客看上了他的大件作品,他基本上賤賣,只為掙得幾句“葉大師就是大氣”之類的溢美之詞。后來業(yè)務走低,他也老了,干不動了,但虛榮的老毛病還繼續(xù)犯著,沒啥業(yè)務(大雕車間都停工,電纜都收了。其他小零小碎的活我一個人就差不多能應付),卻養(yǎng)著四五個工人,無所事事光拿工資。去年下半年,老家一個朋友看不過去,好心給他打電話說廠里業(yè)務忙不過來,讓他派工人前去支援,他還死活不同意,說要是工人過去老家,就會被家鄉(xiāng)人知道咱工廠效益不好,他的臉就丟盡了。被我發(fā)火罵了一頓,他才放工人們去了(他們年后也沒說要再回來)。就在前些天,我在巡視靜悄悄的車間過程中,無意中進到那個安放著十八羅漢的大通間,發(fā)現(xiàn)好多尊羅漢已經被蟲蛀壞了——啊,祂們一動不動正襟危坐,誰知道實際上正在長期忍受細小卻又龐大的無休止的噬咬!我眼淚直接掉下來,一一端詳?shù)k們,十八張臉各個表情不同,但又有共同點:因必須強忍痛苦而微戚。不用細算,這些佛像雕完至今才沒多少年,我翕動鼻子嗅,用手仔細摸羅漢身上的紋理,馬上便斷定:我爸為了節(jié)約成本,用了劣質木料。一股怒火從腳底心躥出天靈蓋,我四下尋來一把斧子,把其中蛀得最嚴重的五尊直接給砍了當柴填了爐灶。我爸見了哭得呼天搶地,眼淚流到下巴上,罵我毀了他的寶貝。我余怒未消,指給他看余下的那些羅漢,蛀蟲們正成群結隊掛在祂們身上蕩秋千。他好像沒看見,愣是揪著我的前胸一定讓我賠他錢。我強壓怒氣問他每尊打算折價多少錢,他說1000元,我說這些羅漢當廢品人家也不會要,500元一個,同意我就全部買下來。他一聽,馬上不吵不鬧屏住了呼吸,我知道他是在心算。很快他就同意了,讓我立刻轉賬給他9000元。我問他,怎么這次不用現(xiàn)金給?他說,我怕你反悔。(父母60歲起,我就開始每月給他倆贍養(yǎng)費,說好的,每月給現(xiàn)金,微信轉給他不收,因為會留下證據(jù),在外面就不好說我不贍養(yǎng)他。)我就點開微信給他轉賬,界面很干凈,因為平時我們基本不聊天,只有沒錢時,他才來和我聊天。9000元一到手,我爸就哼起小曲迅速閃人。他走后,我又站到羅漢們面前,感覺到祂們正向我投來哀求的目光,于是心一狠,陸續(xù)把余下的羅漢們也劈了。有那么一陣子,地上滾滿了羅漢頭,狼藉可怖,像日本鬼子剛掃蕩過。但很奇怪,祂們一個個雙目微闔,仿佛變安詳了,我收拾起來也就放心大膽。等收拾完,太陽已經偏西,我整個人則已心如止水,氣定神和。來到隔壁單獨供奉的觀音像前,香樟木獨有的香味立即包裹了我的全身,我閉上雙眼,就能感受到祂手中的柳枝正將甘露施灑在我的顱頂。再睜開眼睛,我注意到,一縷淡黃的夕光正投射在祂的頭部,有幾只小蜜蜂在盤旋飛舞。我趕緊搬來梯子(當時它還沒被上漆)仔細查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小蜜蜂,已筑了宮墻建起了蜂巢——這種屬于中國土生土長的中華小蜜蜂是在觀音菩薩發(fā)冠里面定居了。我猜測,一定是分蜂季鎮(zhèn)上散戶養(yǎng)殖的中蜂往山里飛,我們廠的位置剛好在山腳,被蜂們當成了其中一個??空?。我決定不去驚動它們,緩緩爬下梯子,讓它們在觀音大士身上自然繁衍。蜜蜂近幾年越來越少,蜻蜓也是,還有喜鵲和麻雀,我們剛來的時候它們還很多,廠門口放著的狗盆貓碗雞食桶里的剩飯常常被它們搶空?,F(xiàn)在它們正在莫名其妙少下去。保護蜜蜂就是保護我們自己。我想觀音菩薩一定能聽到我的心聲。

不得不承認,老媽不愧是外婆的親生大女兒,她做的麥餃筒完全傳承了外婆的衣缽。麥餃筒最難做的是表皮,但這在我媽手里就沒啥難度。只見她將面粉調成稀糊狀,舀一小勺倒在燒熱的平底鍋上,然后握住一管竹筒,手腕沿中間的柄輕輕一扭,就在面糊上轉了360度,一個渾圓的白色薄餅就出現(xiàn)了,厚度均勻,大小統(tǒng)一;待白色變成玉色半透明,再揭下來,就是一張很完美的餅皮。老媽告訴給她打下手的我,要掌握好火候,揭皮時下手要快,但我總是算不準這個時機,不是沒到火候拿不起來,就是烤過頭干了脆了被我搞得七零八碎。我被罵得狗血淋頭,手還燙起了幾個大水泡。不過我都默默忍了。那天我們母子搭檔攤了將近100張餅皮(多數(shù)打算翌日再用),又炒了些粉絲、土豆絲、豆芽、炒面干以及咸菜、韭菜等,卷了幾個當午飯吃。正吃著,媽忽然問我,你好像還欠了你哥錢,還了沒?我忽然感到心頭無名火起,忍不住駁斥道,一天到晚東想西想,不知道在想些啥,都十幾年前的事了,老早就清了!就在這時,我哥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何野輲熁貋砹?!然后他喜孜孜的面孔就進來了??吹轿?,他愣了一下,一臉心虛地說,對不起,我昨天騙你去東陽進貨,其實是去拜師了,就是你推薦的那位大師。我一聽,之前的困惑真相大白,就朝他揮揮手,像是這樣就能把他的話撣飛,但依然面朝我媽說,哥借我?guī)浊K錢,你隔幾年就重提、隔幾年就重提,我五年前借給哥好幾萬,你說別還了,你倆親兄弟。這是為什么?!可能是見我音量突然放大,哥趕緊站到媽身前,嘴上回答我說:擔心你搗亂。我媽沒說話,低下頭假裝想舀湯,但她忘了自己手中拿的是筷子。

我正光火,我爸手里拎著油漆桶進來了,他一定是聽到了我們仨所有的談話內容,板起臉對著我說,還不是因為你小時候腦子燒壞了嘛,怕你糊涂,去了給你哥添麻煩。說完將手中的空油漆桶往地上一頓,嚇得老媽趕緊拎過桶,輕手輕腳地縮著身子走開了。很快,她又端著新的熱氣騰騰的麥餃筒出來了,那是她給爸單獨熱在鍋里的,剛才我看到她往里面添加了肉絲。老媽自從嫁給老爸后,一輩子以丈夫的意志是從,哪怕老爸做事的出發(fā)點出奇地不合邏輯。她無條件服從丈夫,百依百順,對他的一舉一動從來沒有怨言,始終毫無異議地尊重他的所有決定,認為他在精神上高人一等,更遑論沒有什么文化的家庭婦女自己。之前廠里工人多,她就無怨無悔擔當起食堂阿姨重任,每天買菜做飯把自己累得半死也不吭一聲。我算過她這樣還不如叫外賣合算,固定餐館訂餐的話,每天兩餐準時送到廠里,連碗都不用洗;但她不干,說擔心我爸吃不好。近兩年廠子效益不對了,她閑下來,開始把我爸和她自己的一些舊物整出來四處亂塞,一間滿了就換一間,我也不知道他們居然可以存下那么多廢物。我爸卻對此表示欣賞,隔三岔五一間間觀瞻,他年輕時的畫作(包括他們婚床上的一塊攔板,他畫了嫦娥奔月),他之前用過的工具(材料、大小不一的雕刻刀及鋸子斧頭之類),還有就是媽的嫁妝,一些原本大紅現(xiàn)在褪了色的食桶、祭盤,制作點心用的印糕板,一大一小兩個銅火熜,以及一個罕見的尿壺……兩人偶爾還一起邊看邊憶苦思甜,讓我無數(shù)次覺得他倆天造地設。當有一天我媽說廠里房間不夠了,我第一個反應是讓她斷舍離,并提出我愿意幫忙,但我爸卻說,沒事,樓下滿了可以上樓,看看樓上能不能騰出空房間。當時我就感覺到自己即將失去立錐之地,才匆忙去鎮(zhèn)上買了房。果然,我搬出來之后,寢室立馬被我媽據(jù)為己有,四面墻壁掛滿我爸以前的書法作品,中間放置了幾排小學生坐的課桌板凳,說可以供小單位搞團建、開會以及自己辦培訓班用,書法繪畫雕刻都行。我怕它們積灰,干兒子來了就帶他在這兒玩泥巴,將泥巴從這張桌子可勁兒摔到那張桌子,摔結實了然后捏泥人或小動物,半天能擺滿好幾張桌面。

我爸我媽不僅三觀出奇一致,連死要面子都神同步,且差不多接近登峰造極的地步。舉個例子,我爸剛買新車那會兒,我媽天天坐著他的車四處走親訪友,親眷和街坊鄰居很快就全知道了這事兒。有一天他一個在鎮(zhèn)上結識的朋友來借車,說是去捉奸,怕自己的車識別度太高而暴露。我爸雖然心里有萬般不舍但還是同意了,且捉奸還真一舉成功了。然而我爸那輛為別人的捉奸行動立下汗馬功勞的新車很快就遭到偷襲,不是車身被劃,反光鏡被掰歪,就是logo被挖,車窗被撬……原來,他那朋友老婆的情人是個無業(yè)游民,有的是時間搞事情。我爸沒辦法,只好托人找到一個江湖大哥出面去擺平。江湖大哥收下我爸給的錢和香煙,大手一揮,手下的小馬仔迅速出馬,將那混混一頓好揍,并警告他不許再犯。你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嗎?不。江湖大哥手下的小馬仔創(chuàng)造的傳奇后續(xù)不斷。他們像是找到了飯?zhí)?,動不動就來找我爸,無論什么場合,見面就喊:葉大師,我們又替你出了一口氣,那個混混又挨了我們一頓揍(也可能根本就沒發(fā)生)。我爸不敢忤逆,我媽忍氣吞聲,只好不停地掏錢給小混混們買煙買酒買太平,如此這般,沒完沒了。最后被我得知,直接打了電話給那江湖大哥,大哥把我約去見了一面(我倆扳手勁我贏了),他比較明事理,反過來請我爸吃了頓飯,并當著小混混們的面敬了我爸一杯酒,此事才算畫上了圓滿句號。

我也一直在勸說自己不要對哥抱有成見。去年中秋時節(jié),市電視臺找到我,說想為雕刻大賽的大獎獲得者拍個宣傳片,在宣傳城市風光的同時,宣傳一下雕塑(刻)藝術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婉言謝絕,向電視臺推薦了我爸。我爸笑得聲音都變了,向電視臺來人出示了他的省級工藝大師證書,電視臺的人如獲至寶,跟他約定拍攝日期并述說拍攝場景。沒想到我爸第二天又跟電視臺的人推薦了我哥,他說他老了,應該讓年輕人上,也好代表城市的朝氣蓬勃。電視臺的人很感動,哥更是高興得像中了500萬大獎,拍攝當天特地向老爸借了一身純白色紡綢衫褲,端坐在一株金色的銀杏樹下,手中拿著雕刻刀,假裝認真雕刻一頭?!J沁@座小城的吉祥物,寄寓著這座城市一犁耕到頭的奮進精神。宣傳片很快遍布各大網絡平臺,我點開來看,只見畫面唯美,秋陽斜照下,鎮(zhèn)上那棵銀杏王金色的小扇葉隨風飄落;我哥白衣飄飄,純凈如仙,微微低頭(禿頂有些丟分),仿佛沉醉于一刀一牛,已入無人之境。接下來,我注意到,這個帖子被我爸和我哥連發(fā)三天朋友圈,聽說他倆還發(fā)了不少紅包在幾個不同的文藝家人群,引發(fā)贊譽無數(shù)——我沒加入任何一個群,這些是別人告訴我的。

我哥叫葉盛,而我叫葉飄。從名字就能看出父母的偏心。但我依然愿意相信,爸媽偏愛我哥,是因為哥小時候很難帶,老生病。算命的說,讓哥拜個強勢點的干親,就會好養(yǎng)起來。我爸我媽立馬物色了外婆家隔壁村一戶豪橫人家,備了禮品讓我哥拜了干爹。這戶人家挺神的,父子仨以愛打架聞名。那個年代,手藝人出門為了賺錢養(yǎng)家,他們出門是換個地方斗毆。年底回來家鄉(xiāng),其他人湊在一起都在吹噓這一年來在外賺了多少錢,就他們仨炫耀一年來的大小戰(zhàn)績。一次父子三人趕火車,為了丁點小事,跟人打起了群架。上陣父子兵,團結又彪悍,對方六七個人,被他們仨揍得沒處躲,于是火車上他們慶祝了一路。據(jù)說他們整個村的男人都特別囂張,底氣就源于他家。有一回,我父母去那家作客,大兒子不知做了什么錯事,是件雞毛蒜皮,我哥那干爹卻當著我爸媽的面,把大兒子臭罵了一頓,大兒子笑笑回應,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就禮貌又得體地退下了。把我父母羨慕得不得了。五六年前,已在異地的我們聽說那家的小兒子和同伙砍死了人,全蹲進去了。再接下去的春節(jié),那家父母來我家做客,我看他倆相當開心,那個老爸還說書般演練起他們父子仨跟人打斗的場景,老爺子雖滿頭白發(fā),但風采不減當年。后來話題自然延伸到他家小兒子,他們居然說,砍死人家是好事,要是死的是自己兒子,那得多難受,還異口同聲問在場的人是不是這個理。又說,兒子一伙雖然進去了,但在監(jiān)獄里也團結,小兒子是這伙人老大,其他犯人都怕他,沒欺負人家已經算好的了。那天我家的其他客人聽了,私下都在議論,為什么殺了人,做父母的還這么榮耀?的確,當初他家三口是在外闖蕩的典型代表,出門抱團,扎根賺錢,打出一片天;而且也講義氣,只要是老家人,不管哪個來求助,他仨絕不推辭,放下手中活,拎起斧頭就走。但現(xiàn)如今,時代不同了,早年這種粗魯莽撞已經沒用,被時代廢棄、淘汰了。只有我爸媽,依然對他們念念不忘,且多年來一說到那戶人家,還會感慨一番,人家做父母的真有福氣。我猜他們的言下之意是:我家兒子什么時候才可以這樣有出息(我猜這里的兒子應該不包括我哥)。

可能大人喜歡的是聽話的孩子,我哥就比我聽話(比如聽從父母的安排娶了嫂子,現(xiàn)在不幸福又離不了婚天天痛不欲生)。而我從小就有自己的判斷,認為對的我才會聽。舉個例子,下雨天,有些人拿走別人的傘是因為他們沒有傘怕淋雨,還有一些人是因為別人的傘比他自己的漂亮。但是這兩種人哪個更壞一點呢?不知道。我只知道,拿人家的傘就是不對的。我無意說父母的長短。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又無法選擇誰來當自己的父母,對不對?小時候父母把我留在外婆家而只把哥養(yǎng)在身邊,我就隱隱感覺到了他們的偏心。外婆家靠海,附近有個碼頭(后來跨海大橋一通就廢棄了),父母偶爾會坐船來看我,他們走后,我經常跑去那個碼頭看著游客上下渡船,一蹲就是半天。長大后我常常夢見一個小男孩,帶著他的狗在海灘邊玩耍,夕陽西下,海水被染得像錦緞。我心里清楚那個小男孩就是小時候的自己,但夢里他一直不肯回過頭來。就像現(xiàn)實中的我,意識到自己被嫌棄,但死活不肯承認這一點。

父母把我接回家后,先是發(fā)生了大舅母往我牛奶里加安眠藥的事情,這件事情導致我至今不敢碰牛奶。我懷疑自己現(xiàn)在腦子偶爾會犯糊涂,跟當時接連幾天服用過量安眠藥有關。我爸講我腦子燒壞過,其實也是拜他所賜。十五、六歲時,他把我送到外地一所職高學畫畫,表面上是為了讓我以后繼承他的雕刻事業(yè)打基礎做準備,實際上是為了斷絕我上大學的念想。在那所學校,我度過了一段饑餓到暈厥的日子。我成績很好,在打聽到職高也可以考大學的消息后,更是一心撲在學習上。老師將此事當作喜訊告訴了我爸,我爸怒不可遏,停了我的生活費。沒了錢,就無法買飯票,沒有飯票,我就只有挨餓。我性子倔,不求饒,同學們去吃飯了,我就躲出去,往校外的小樹林里鉆;晚上餓醒過來,忍著,餓不住了就拿胳膊肘抵住床杠按住肚子。我迅速消瘦下去,胃開始經常劇痛,有一次疼到整個人都開始抽搐,同時發(fā)起高燒,嘴唇都起了燎泡,第二天室友報告老師,老師讓同學背我去醫(yī)務室掛葡萄糖才緩了過來。此后,我的健康狀況一直不佳,精神不濟,導致注意力無法集中,文化課成績直線下降,只好放棄大學夢,轉攻專業(yè)繪畫。我大病一場依然沒有改變我爸對我的懲罰,我只好自己想辦法賺取生活費。我開始靠幫教小伙伴提升專業(yè)成績賺取一日三餐,后來跟一位有條件的高年級學長合伙辦了個校外美術培訓班,招了些愛好畫畫的小學生,每周末開兩天,教些素描之類的基本功,偶爾也帶出去寫生。雖然沒有了休息時間,但收入很不錯,我的身體也因為吃飽了飯而逐漸恢復了元氣,雖然瘦但精氣神足了好多。那是我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假期不回家也有了借口。那時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不愿意看到父母其實是一種逃避,是人作為情感動物最直接的條件反射。但我抽空去看望了外婆,生平第一次用自己賺的錢給她買了好多吃的,有云片糕、桂花糕、綠豆糕、豆酥糖,還有薯片和辣條。那次外婆興高采烈,邊吃東西邊跟我談天說地,閑聊間隙她突然伸手摸我的臉,問為什么這么瘦,我忽然委屈萬狀,就像一只受傷的老虎,本來獨自好好在山洞舔舐傷口,當關懷和溫暖突如其來,一下子反而受不了。我便含淚向外婆吐露了被老爸懲罰沒錢吃飯的事情。她聽了大為光火,像小時候一樣抱著我的頭撫慰了我一番,最后把雙手扶在我肩膀上,雙眼盯住我的眼睛正色道,你要是不小心掉進茅坑的話,光哭喊沒用的,吞口屎,自己掙扎著也要爬上來。我當時聽了,只覺得外婆真是重口味,這比方打得也是天下無雙了。還有就是人家人老珠黃,年紀大了眼球會渾濁發(fā)黃,外婆的瞳仁一如既往漆黑清亮,令我不由暗暗稱奇。

那個暑假結束前兩天,我辛辛苦苦為培訓班的孩子上完所有的美術課,去跟學長結工資。結果他分文不給,說店面是他家的(是他父母閑置租不出去的),給我免費吃住了倆月,我應該感恩才是,不能不知足。我當然無法接受,據(jù)理力爭,還去他家找他父母理論。第二天,他居然帶了一幫人,來學校宿舍把我,拖出去胖揍了一頓。離開學校前,他揚言,如果我再拎不清,就見一次打一次。是的,當時他已畢業(yè),開始混跡社會了。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場景,熾白的烈日兜頭而下,偌大的校園寧靜異常(離開學還有一天,已有早到的同學偷偷從寢室窗口看我),頭破血流的我渾身是土,站在操場一角,牙齒咬得咯咯響;身邊一棵楊柳樹上,蟬聲如暴雨,將我的心淋到冷透。但理智卻丟過來一句句警世恒言,劈頭蓋臉向我撲來:小不忍則亂大謀。好漢不吃眼前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這樣,我忍了下來(后來我發(fā)奮考上美院,還是自己賺學費,大學畢業(yè)后步入社會,四處打工賺錢的同時不忘強身健體。我自習了五禽戲、八段錦;在河南打工時去陳家溝學習了太極;去重慶打工時拜師學習了內家拳,等等;我還從網上買了雙鐵底鞋,經常套在自己的鞋子外快步走,用來提升元氣并希望能“得來全不費工夫”。過程中,我悟到,武術的終極目的是止戈,而不是用來打斗和報仇的?,F(xiàn)在我有空經常練習武術,身形雖瘦但筋骨不錯)。境隨心轉,我越來越懂得了外婆那句重口味名言的內涵。如果今天外婆還健在,我將這樣答復她:如果我掉糞坑里,我會吃飽補充完體能再爬上來;我也絕不浪費這個能引發(fā)思考的機會,我會邊走邊想,我是怎么掉進糞坑的,糞便的味道原來是這樣的……這樣的我才真正猶如金鐘罩鐵布衫護體,強大到打不垮、砸不爛,更無懼任何傷害,路人嘲笑我、辱罵我、蔑視我,我均毫發(fā)無損,所到之處必將花見花開。

昨天我們一家的僵持是被一個電話給打破的。當時,被爸媽和我哥三面夾擊的我正氣不打一處來,手機忽然響了,我一看,是一個多年前的老朋友打來的。他說他帶女朋友來玩玩,已經到鎮(zhèn)上了,問我家怎么走。我哥一聽,立馬自告奮勇開車陪我去接。很快,我們兄弟就見到了他們倆。我這朋友光著頭,穿著真皮大衣,手里拉著個拉桿箱,身邊纏著一個看起來像是他女兒的女子。朋友說他們打算在這兒好好住下來玩幾天,我就和哥先陪他們去鎮(zhèn)上最豪華那賓館開房。服務員問他們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那女子答,當然是一間了。我斜盯了一眼我朋友,沒說話;他應該感覺到了我這一側目隱含的威力,視線躲開的速度像被火燙了一記。倒不是說我有道德潔癖,而是他知道我在怪他狗改不了那啥,畢竟我只對自己的朋友有私德方面的要求,盡管曇花一現(xiàn),那也是我真誠的表現(xiàn)。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人生第一次出遠門打工,乘綠皮火車抵達著名的西安城當晚,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遇上了他。他只拎了一個小小的旅行袋,熟人一樣挨著我往外走,一邊問我打算住哪里。我說我有一個遠房親戚在交大門口開小吃店,專做家鄉(xiāng)著名的麥餃筒。他二話不說就抄起我的行李扛上厚實的肩膀,熱情地說,我的家鄉(xiāng)也做麥餃筒,它的絕配叫作糅,我們可算隔壁老鄉(xiāng),今天你就住我地方去。我跟著他走了不少路,最后來到一條回民街,走進一家清真菜館。他先要了兩碗拉面,又叫了一盤拍黃瓜和一盤水煮花生米,想了想,又讓頭上蒙著小白帽的店主加炒一個大盤雞,最后又要了一瓶啤酒,咬開蓋子倒給我一杯,剩下的他就瓶全喝了。那碗拉面是我吃過最漂亮的,面條玉白色,辣椒油紅亮,香菜鮮綠,湯色金黃,還有蒜泥和白芝麻點綴其間,香氣四溢,令我食指大動;大盤雞量足味道佳,我倆吃得滿頭大汗。吃完后我看他似乎沒有結賬的意思,便主動掏錢買了單。而他對我的舉動仿佛視而不見,表情波瀾不驚,我猜他不拘小節(jié),可能是個干大事的人。出得門來,他壓低嗓門對我說,聽著,如果你想死得快,就拎刀豬肉來這兒,估計這條街你走不到一半,記住了嗎?我點點頭,回民把豬當祖宗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他這是在為初來乍到的我送上叮嚀。就這樣,我把他當成了好朋友,后來也沒少帶他去我遠房親戚店里吃麥餃筒;再后來我的家人也知道了他,并在得知他跟我哥的干爹一家也熟悉之后(畢竟都愛全武行,住得聽說也不遠,就隔一個村),對他有了莫名的好感。

我這朋友年輕時也喜歡打架,他老家那一片現(xiàn)在混的老大大部分是他曾經的手下。當年他在西安也靠做手藝活吃飯,幾十塊錢一工。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拋妻離兒出門在外,身上多余的荷爾蒙無處發(fā)泄,不免外出尋花問柳。而我一是怕得臟病,二是天生反感那事兒(可能是大舅母出軌留下的心理陰影),無論這朋友如何吹噓都無法打動我,我被他從假正經罵到有病都無動于衷(后來我回家鄉(xiāng)第一次談戀愛,因為性沖動,引發(fā)心臟悶痛,難受到嘴唇發(fā)紫差點暈厥,我才知道自己的確有病。偷偷去看醫(yī)生,那個老中醫(yī)說我是體太虛心氣弱引起的,告訴我一個偏方:用皂角刺插滿豬心一起燉,我喝了之后真的有奇效。第二次戀愛時也曾因性沖動血往上涌,心跳加速,但我在眼前昏花站立不穩(wěn)的癥狀出現(xiàn)前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那時,來自南方的年輕人業(yè)余就結幫成派,跟北方人干架。北方人喜用刀棍,南方人愛用斧子,雙方都有輸贏。我這朋友熱衷于參加這樣的巷戰(zhàn),也曾滿身掛彩,被大伙敬為英雄。直到有一回,他獨自一人在街上走,有個北方人拿刀把他身后一個南方人頭砍了,頭掉在地上滾到他腳邊,他看到后,嚇得不敢跑,頂著一身的雞皮疙瘩慢慢挪著走。后來就神經衰弱,西安呆不下去,回了家鄉(xiāng)。鄉(xiāng)下都是些老弱婦孺,他一大男人呆在家中吃白飯,空有一身手藝和抱負(哪怕實際上虛弱不堪),沒法過日子,聽說當和尚收入高,有一百多塊錢一天,他覺得是條致富路,就自己刮了頭,買了經書,背誦一星期,滾瓜爛熟,再度辭別妻兒,跑去一個寺廟當了和尚。結果到日子一發(fā)工資,也才幾十塊,跟之前不相上下。他就問,不是說一百多嗎?人家答,和尚也分小和尚、大和尚,大和尚才能有一百多。他一聽,有道理,就咬牙堅持了下來。

二十幾年過去了,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某市一座香火鼎盛的寺院的住持,發(fā)大財了。他給我父母帶了好多禮物,有煙酒和滋補品,有高檔茶葉和檀木手串(說是都親自開過光),還有名牌皮帶和化妝品,我爸媽高興得笑紋幾乎刻在臉上揭下不來。我媽當即煮了一鍋糅請朋友兩人吃,她說,十五元宵十四過,我們再提前兩天過也沒問題。朋友答,我們那兒也一樣,十四過元宵,都吃糅和麥餃筒,味道也差不多。就是今年吃糅又停辦,我們運氣好,能在這兒提前吃上。

我爸插嘴說,吃糅那天來者都是客,更何況今天我家來的是貴客??赡芩庾R到了自己這話有獻媚之嫌,趕緊轉移話題:當年我們一般正月十五出遠門,吃了糅,得了力,再往外闖蕩。

我朋友說,現(xiàn)在也一樣,新一代年輕人過兩天就要陸續(xù)出門了,不管吃沒吃糅。

我爸應了個嗯。我朋友又接下去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沒了他們父輩當年的野蠻氣,是好事,只要勤勞勇敢不怕苦,這些精神依舊在,就不怕。他這樣的語氣,像是一位成熟的出家 人了。

……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我卻因為他剛才那段話,油然憶起疫情開始前,有一年元宵,我受他之邀驅車100多公里去他家吃糅。一路上極順暢,但快到他家前一個村莊時,堵車了,前來吃糅的人太多。我注意到,堵車路段旁有個大院子,貌似荒廢著,門上苔痕都綠了。我就把它拍下來發(fā)給我哥,問這可是他干爹家。過了一會兒,他發(fā)過來一個字:對。我在車上等了一會兒,見雙向車輛都沒有移動的跡象,就下車,去大院子附近兜了一圈。整個村莊明明有不少外來人挨家挨戶討糅吃,但卻彌漫著一種奇異的靜態(tài),連狗看到我都不叫一聲,像正上映著一部卓別林時代的默片。最后回到我哥干爹家院門口時才想到,村里開門招待客人的都是些白發(fā)蒼蒼的老年人,沒有年輕人。順手揪下這家院門門環(huán)上掛著的一根枯草及蛛絲,心里想著這家人乃至整個村莊曾經為自己的暴躁付出很多代價,但是人們還是好好地活了下來,有的留在原地,有的遠走高飛,還有的身陷囹圄,有的不知去向……可能人生就這么身不由己吧。走近對面來車,問那位中年車主打算往哪個方向開,建議他暫先讓一讓,他同意了?;氐杰嚿虾?,我把車后退一小段,等到那中年車主把車駛到荒院門口停住,前方有個小伙禮貌地將車往一側斜著倒退,示意我先過。路很快暢通,全程沒人按喇叭。我這朋友說得一點沒錯,時代在發(fā)展,現(xiàn)在的人真的是越來越文明了。打打殺殺這樣的現(xiàn)象逐漸銷聲匿跡,佛教信仰則越來越吃香。

回過神來時,我聽到朋友在說,過些天他也要出發(fā)去外地(不是他剛提到的寺院所在地),并已經買好了動車票。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換寺院了。我沒問,也不好問。按照他的說法,在一個寺院呆久了容易出事兒,得常換,但又不能換得太頻繁,否則根基沒扎牢,還沒賺到錢就離開,不劃算。我有點佩服我這朋友,他比我聰明,在這世道上活得游刃有余,出世就出世,講起佛法來頭頭是道,一套又一套;入世則又是另外一副德性,要多俗有多俗。我站起來,以糅代酒祝他一路順風,并說等疫情一結束,所有的一放開,就一起吃糅去。他哈哈大笑著不置可否,他身邊那女的捧著肚子還在吃吃喝喝,喝一小口糅,咬一小口麥餃筒,大有不吃撐不罷休之勢。

告辭時,我朋友摟著女朋友的肩膀說,現(xiàn)在當和尚不過是份職業(yè),請不要見怪。我爸媽頻頻點頭,又連連搖頭,最后一直目送他倆打的出租車消失在路的盡頭,還在不停揮手。我心想,道德只能約束自己。他應該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否則他為什么要解釋呢。總有一天他會改的。后來我說要回家,我媽給我打包了好幾個麥餃筒,我爸在一旁說,多拿幾個。我立刻就心軟,原諒了他們。我哥則用車把我送到花園新村大門口,用謙卑的口吻問我下次能不能帶帶他兒子,或者我干兒子來了叫一聲,倆孩子可以一起玩泥巴。我答應了,心下覺得哥拜了師父總歸是好事,以后他越風光,我的臉上不也越有光嘛;他拿孩子當借口跟我套近乎,就是在向我服軟,我又有什么好計較的。

我用微波爐熱了麥餃筒,切開來,發(fā)現(xiàn)里面是裹了肉絲的。咬一口,外皮酥脆,里面的餡兒軟硬恰好,嚼起來唇齒留香,味道的確比素的要好吃,我心滿意足。然后鼓起勇氣給傅雪姑娘打了個電話,跟她講了外婆去世,明天吃糅計劃不得不取消的事情。她還是那么善解人意,立刻連說了兩個“沒關系”。當她說出“來日方長”這四個字,我心頭又是一熱,勇氣化作一句話沖口而出:“那要不然下午咱約一個?”她停頓了一會兒,掛了電話。過了好一會兒后,微信提示音響起,是她發(fā)過來一句“你外婆死了你沒去?”然后是一個黑人問號臉。我知道她是在質問我為什么沒去送喪,以及怎么還有心情約她出去玩。我發(fā)過去一句“我沒有車子”后,感覺到要在微信里解釋清楚這件事情沒那么容易,就又追加了一句:要不然我當面跟你解釋吧。她居然爽快地答應了,時間定在三點半,鎮(zhèn)上吾家咖啡館門口不見不散。這個時間正中我下懷,余下的時間正好可以將師弟的沉香彌勒佛雕完,出門還能順路將快遞寄了。我籌劃著,我倆可以先一起逛個街,然后一起吃飯,如果時間允許,再一起看場電影。很奇怪,我對傅雪的想法到這里就截止了??赡苁俏矣X得聯(lián)想到性就是對她的不尊重吧。我曾經在樓道碰到兩個又香又美的小姐姐,一看就是從事那種職業(yè)的。當天晚上我聽到樓上夫妻的動靜,臉熱心跳,某處勃起,腦海中出現(xiàn)的竟然是那倆小姐姐。我扇了自己倆耳光后冷靜下來,才算有些理解我那朋友了。

我開始對沉香彌勒佛進行最后的修整。打磨掉祂嘴角顯露出的那些多余的情緒,冷冽的冰水同時滴洗著祂的身軀以及往日的塵埃,直至定格住祂最好的一面,親切溫暖,笑容永恒。當精巧完美的沉香彌勒佛躺于我掌心,笑容可掬,但又溫厚慈悲,我感到祂柔和的目光露出了對我的贊許。正符合我心目中最貼切的彌勒形象,既高大上,又接地氣。有人說,心胸都是委屈撐大的,彌勒佛大肚能容天下所有難容之事,無法想象他受了多少委屈!他是我最喜歡的佛。我用絲絨把祂擦得干干凈凈并仔細包好,雕落的沉香屑在報紙上積下不少,我去廚房撕了個保鮮袋裝起來,又用橡皮筋扎住,再找出一個舊鞋盒(比較不引人注目)將兩樣東西裝進去,拿餐巾紙團塞住所有空隙和角落,最后蓋上一塊黃綢布,才用膠帶封好出了門。

在微風柔拂下,我捧著鞋盒來到小區(qū)附近的菜鳥驛站。我先電話知會了一下師弟,結果他說寄普通快遞不安全,讓我寄順豐保價,錢可以到付。順豐快遞點很遠,看看時間,已經不早,我打算先去赴約,便捧著鞋盒朝鎮(zhèn)中心走去。這時,手機微信發(fā)出提示音,是傅雪發(fā)來的:我可能會遲到哦,有點小事耽擱。我趕緊答復:沒關系,我也剛出發(fā)。順手刷了下朋友圈,看到傅雪剛發(fā)了一條新的動態(tài):我的朋友傅紅雪目送那輛碧綠的滴滴車在道路盡頭拐彎,像一只翠鳥消失在視野,才微笑著低頭再次打開手機支付寶,點擊滴滴打車,結果顯示一筆訂單正在進行中。她默默地瞅了會兒屏幕上顯示的距離,目的地大概還有15公里,好吧好吧,想想剛才這個看起來奄奄一息的駝背鄉(xiāng)下老太太能夠盡快安全到家,她搖搖頭退出滴滴,再退出支付寶,把手機按至黑屏,然后甩開步子向前走去……配圖是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在捂著嘴樂。我瞬間秒懂,傅紅雪(就是她)幫一位素不相識的老太太打了滴滴,自己打不了車了(看來她不知道滴滴打車只能結一次賬再打下一次)。多么善良又可愛的姑娘,簡直比我還富有犧牲精神!我立馬發(fā)消息過去問她人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她。她秒回:不用,你先去吧。我得令,遂直奔吾家咖啡館而去。下午的氣溫明顯高于上午,太陽的亮度使我有點目眩。我本想打車,但一想到她也在步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應該跟她甘苦與共。

3:20,我坐在吾家咖啡館門外的石條凳上開始邊刷手機邊等傅雪(我覺得應該和她一起進門才夠禮貌)。傅雪平時的朋友圈發(fā)的不是幼兒園小朋友,就是各種文藝范,有時候是她房間的一角,地板和半開的門,光線打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天然木紋歷歷在目,干凈得令我自慚形穢;有時候是一盤她自己做的西餐,食物跟餐具搭配講究,光看顏色就令人垂涎欲滴;她也發(fā)不知是她自己拍的還是網上下載的圖片,配文簡短卻充滿詩情畫意,比如她透過磨砂玻璃窗拍的一張朦朧樹影,配文是一句“碧紗窗下水沉煙”,真是熨帖極了。她不像有的姑娘喜歡發(fā)自拍,而喜歡發(fā)背影,好多都是跟同事一起外出游玩時拍下的,無論靜態(tài)還是動態(tài),構圖和色彩都很到位。我很少給她點贊,倒不是自卑或怕驚擾到她,而是覺得她允許我走進她的世界就已是莫大的滿足,我不能再在人家的世界里走來走去。

老覺得有人在偷偷看我,我不由抬頭尋找這目光的來處。是吾家咖啡館落地窗內的方桌前對坐的倆女的,一人一杯色彩繽紛的飲料談興正濃,因為我看到她倆的紅唇一直在不停開開合合。其中正面向我的那紅裙黃發(fā)女,眼神不時輕輕飄落在我身上。我頓時像聞到狐騷味一樣渾身感到不自在,趕緊換了把更遠的凳子坐。不是我吹牛,我會看相。這是一種直覺,也可能是天賦異稟。我讀美院時(憑超高的專業(yè)分考上的),學校裝潢班有個朋友,男的,家境很好,早熟,小學開始就暗戀一名女同學,初中開始追,被拒絕。到高考時,千方百計打聽到女的報考美院,他也去報考,且報了同一個系??赡苷娴挠心钅畈煌赜谢仨戇@回事,最后他倆都考上,還分在一個班。男的繼續(xù)追,繼續(xù)被拒絕。他們全班說這個女的正點,是班上所有男生的夢中情人。我不跟他們同班,但見過那女的,她來我班找女生玩,就坐我附近,嘴里跟人講著話,眼神時不時飄來我這邊。那雙眼睛就是俗稱的桃花眼。我跟她對視,她又垂下眼皮假裝羞澀。我勸男的放棄,并直言女的是淫婦(他打了我一拳,我沒還手)。后來女的跟他們班長同居,男的還不肯死心。班長也是人渣,知道這男的喜歡自己的女朋友,就利用他,接了小業(yè)務就叫男的做,男的也從不拒絕。我問他為啥這么沒自尊,男的答,就是想借送圖紙過去時,順便看一眼她。不過那女的后來被班長拋棄,再回頭來找我那朋友,他已經結婚成家了。女的就此變得瘋瘋癲癲,后來拔光自己的頭發(fā)出家了。這是我那朋友告訴我的。他去尼姑庵看過她,說她現(xiàn)在看起來正常,就是眼神呆滯,像一潭死水,真是可憐。我倆都不勝唏噓。

我嫂子也被我一眼就看穿。哥當年娶嫂子,我從重慶趕回來喝喜酒,婚禮那天才第一次見到她。當嫂子一襲紅衣從轎車上下來,我見她面無三兩肉,高顴骨,吊梢眼,走起路來聳肩膀,說話聲音刺耳,就直接跟喜氣洋洋的爸媽說,這個女人一臉刻薄相,有很強的攻擊性,以后哥的日子不會好過,說不定你們倆也會受牽連。被我爸扇了一巴掌,低聲吼著讓我有多遠滾多遠。幸虧我媽攔住了,事態(tài)就這樣被壓制。但后來,我爸我媽就知道我所言非虛,嫂子很快就騎上哥的脖子,又爬上他們頭頂拉屎來了。她自私又強勢,什么好處都想得,因此她一來,家里就雞飛狗跳。我爸一般會躲開,我媽在她面前完全沒有威儀,只有低聲下氣的份兒。嫂子生下侄子之后更像領了王牌一樣,頤指氣使,不可一世。侄子小時候,我哥經常逃回廠里來,身上不是奶漬就是尿斑,臉上掛著彩,還在我面前哭過兩回。我問他怎么回事,他就掀起衣服讓我看身上嫂子掐出來的淤青。哥這樣長期被嫂子欺凌,爸媽很心疼,我也一樣。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我開始煽風點火,教唆我哥強硬起來。我問他還記不記得二十多年前,他經常被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小舅辱罵,每次都被罵得很痛苦,我叫他反抗,哪怕跟小舅對罵也行,但他老是做不到;后來有次小舅上門來,罵他罵得特別兇,哥總算反抗了,倆人對打,小舅臉上出了血,直接被打懵;我問哥心情如何,他說很舒暢。那還等啥?我推了他一把。那次哥回去就把嫂子暴揍了一頓,聽說把嫂子打得滿臉桃花開,哭著要回娘家去,我哥把門拉開指著外面吼:你出去了就別想再回來!嫂子就沒敢動。從此她就收斂了很多,在我爸媽面前說話也低了嗓門,像是換了個人。

傅雪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離我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15分鐘。她臉色紅撲撲,微微有些喘,小胸脯起伏不定,一見到我就先說,對不起,我真的遲到了!面對這個目光清澈而自信的姑娘,我心如鹿撞,并忍不住自問何德何能,上蒼將她送到我身邊。她當然不知道我的內心戲,熟門熟路推開咖啡館的門就進去了,掃碼時還用埋怨的口吻對我說,你可以先進來坐呀,這么冷的天。聽了這話,我心里暖流涌動,但嘴上啥都沒說,默默站在她身邊等支付寶以每分鐘1圈的轉速跳出健康碼。

沒想到,一進去,傅雪就跟紅裙女和她女伴大喊大叫著抱在了一起。我瞬間如芒刺在背。

新男友?重口味呀!她們講話也不避著我,一邊拉開椅子讓傅雪坐。我也只好在那桌的最后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鞋盒沒地方放,只好捧在手里放在膝蓋上。

你倆也太討厭啦!傅雪求饒一樣連連擺手,把我介紹給那倆一臉好奇的女子:我的好朋友葉飄,又名葉開,是個了不起的雕刻大師。又把手向那倆女的一伸,臉轉向我:這兩位是我老同事兼好朋友,王老師和李老師。

我胡亂點點頭,根本無心分辨哪個是哪個。說實話我有點焦慮,當著外人的面,該如何向傅雪開口解釋我外婆的事。但傅雪似乎忘了這件事,她跟這兩位好像很久不見了,嘰嘰喳喳,開心得不得了。

服務員端來了熱檸檬水,傅雪端過一杯就猛灌了幾口下去:昨晚喝多了,足浴城小帥哥送我回的家,媽的,差點出事兒。

快說說快說說。紅裙子和她女伴雙眼發(fā)光。

不是朋友請洗腳嘛,就去了市里那家最大的足浴城。我們去得晚,剛進門就聽到一陣高聲喧嚷,是走廊里面?zhèn)鱽淼?,過了一會兒才見一群打扮得像圣誕樹一樣的鄉(xiāng)下土豪大媽手舞足蹈迎面而來,她們手上的玉鐲和金戒指在燈光下锃锃閃亮??此齻兗t光滿面亢奮的樣子,就知道這些虎狼大媽長期壓抑的欲望剛得到滿足。

講到這里,傅雪停頓了一下,一口氣喝完手中的檸檬水,打了個響亮的飽嗝,又接著說:聽口音,她們是海邊漁民的老婆。

我有點意外,因為之前沒見過傅雪口無遮攔的樣子。但不容我多想,紅裙女已經迫不及待地接過了話題:對,這些女的好多是養(yǎng)鴨專業(yè)戶。我有一次在美容院做身體護理,聽到兩個阿姨在交流這方面的心得。一個說,真是奇了怪,一聽到他喊姐姐姐姐,我的骨頭就酥了,只要他提出想買啥,我就忍不住給他買買買。另一個說,我也是。那小子有次讓我給他買輛車,我有點吃不消,媽的他就晾著我,估計他身邊我這樣的女人不止一個。后來我自己熬不住,主動給他買了塊高級手表,他才又回到我身邊。

傅雪和另一個女的聽了,嘻嘻直樂,就像根本沒看到我一樣。然后紅裙女問傅雪:那昨晚你……?

傅雪說:昨晚我當然控制住了自己,畢竟不熟悉,萬一他有病呢。那小子在門邊對我上下其手,被我猛扇了一巴掌,打跑了。不過半夜三更醒來喝了杯水之后睡不著了,奶奶的,有點后悔把那小子拒之門外了哈哈。

她們一齊笑起來,我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一只手就放開鞋盒去夠檸檬水。這時傅雪才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但馬上恢復了正常,目光從我臉上滑到我膝上的鞋盒,問,這是啥?送我的禮物嗎?

王、李老師也雙雙把目光齊刷刷投在我身上。我感覺她倆還在憋笑,尤其是那個紅裙子,眼睛里秋波蕩漾。我思緒有點混亂:傅雪……怎么這樣?又自我否認:她這樣又怎樣?外婆還口頭腐化呢。我憑什么道德綁架她?!我心如鼓擂,雙耳有短暫的失聰感,檸檬水也顧不得喝了,只能把鞋盒捧上桌面,結結巴巴地說:不,不,不是的,這是我剛幫人雕的一件作品,準備寄出去的。

她們仨面面相覷,然后縱聲大笑。紅裙子說,諒你也不會把送給我們小雪的禮物裝在那么丑陋的盒子里。

傅雪說,葉開,正好,今天你讓她們開開眼,見識一下你有多厲害。

我突然就拋開了所有顧慮,三下五除二就將鞋盒外的膠帶撕掉,掀開蓋子,從盒底掏出了絲絨包裹的小小彌勒佛。她們仨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解開絲絨,那尊袒胸露腹的迷你彌勒佛就笑瞇瞇地出來了。她們將其捧在手心里傳看,一邊大呼小叫,夸我雕得真好,又問我這是啥材料,值多少錢。我只有紅著臉如實回答。

服務員端著咖啡過來了,也伸著脖子湊熱鬧。我無法阻止,只有接過自己那杯,稍稍吹了吹,低下頭啜飲了一口,同時心里憋了一股氣,準備等她們觀賞完一放回去,就跟傅雪提出我倆換個地方坐。不曾料到,那個紅裙子又多事了,她在放回彌勒佛的同時,把那包沉香屑掏了出來。喲,葉開大師,這又是啥?她的聲音里有一種矯揉造作的東西令人不適,但我按捺住了,輕描淡寫地回答她:這是沉香屑。

沉香安神效果可好了!她夸張地朝著傅雪嚷,我老公抽煙時會塞兩粒進去,他的失眠就是這樣治好的。小雪,你不是睡眠不好嗎?

說著她轉向我,微微睜大雙眼想顯示出一種楚楚可憐的效果,但在我看來,她畫得過于濃重的下眼線使她看起來特別愚蠢。誰都看得出來,她的意思是要我把這包沉香屑送給傅雪(她甚至也可從中分得一杯羹——請原諒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這個女人)。我也知道這時候我完全可以順水推舟——如果不寄回這些沉香屑,諒師弟也不會來跟我討要;但我怎么可以拿人家裝逼的廢物送給我喜歡的女人?這不是侮辱人嘛!

這時傅雪開腔救了場,她說:王老師你開啥玩笑?葉開怎么可能會送包碎屑給我?這是人家的東西,你就別替他做主了。隨即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想送我東西,肯定會比這彌勒佛更好,對不對?

我自然懂她的言下之意。誰不喜歡被偏愛呢?正欲沖她點頭,手機來了語音電話。我掃了一眼手機,是干兒子他媽、我的前女友打來的。我本能地起身抬腿想去外面接,被那個紅裙子王老師一句話攔下了,她陰陽怪氣地說:誰的電話不能當著我們的面接聽呀?我只好站定,按下接聽鍵,卻不小心開了揚聲器,前女友嗲嗲的聲音就像子彈一樣密集地砸了過來:

阿飄,我每天聽著兒子像個女孩說話,心煩死了!你也不來管管……

我心下暗暗叫苦,趕緊關閉揚聲器,同時抬眼看看傅雪她們,三人正好奇地瞅著我,氣氛很古怪。

我心里想著身正不怕影子斜,冷靜地朝著手機話筒說道:都是被你帶的。你自己平時講話撒嬌發(fā)嗲的腔調先戒掉,好吧?都跟你說了好幾年了。

屁話。是孩子沒有爸爸,我沒有男人的原因。兒子完全處于女人的世界……前女友的聲音很尖利,都快穿透我的耳膜,怕是傅雪她們也都聽到了。

我趕緊打斷她:無關的。一邊壓低嗓門對著手機話筒說:我平時聽你說話都接受不了,你自己沒發(fā)現(xiàn)嗎?

對方還在繼續(xù)用撒嬌的口吻說:遼寧話嘛,本來就有點這種語氣,像鬧著玩……

對,我知道。我又打斷她,還揮了下手,好像對方能看到:我認識鎮(zhèn)醫(yī)院一個醫(yī)生,遼寧人,說話也是你這味道。

忽然覺得不對勁,我這是要被她繞走了呀。我趕緊說:不聊了,我現(xiàn)在正忙。你有什么話,給我留言吧。

結果手機一放下,對話框里就出現(xiàn)了一長溜照片,是她兒子、我干兒子的近照,每張都帶著傷痕,臉上,胳膊上,背上,不是抓的就是撓的,血絲呼啦,在孩子幼嫩肌膚的襯托下,顯得特別慘不忍睹。照片后跟著一句話:最近被同學打的,你得來管管。

傅雪她們仨撲過來看照片,我就索性把手機讓給她們并趁機在一旁試圖撇清說:這是我干兒子。剛才是他媽,我的前女友。孩子老在學校被人打,于是他一來我就教他學功夫。但是回去后,他媽不鼓勵他練,而是到處去補課……

三個女人同時笑起來,紅裙子王老師說:這個女人需要你,你聽不出來嗎?她都那么直白了,你還在跟她講大道理。真是笑死人!

我有點急:不是的,她就是跟我發(fā)發(fā)牢騷。她太忙了,我就偶爾幫她帶帶兒子。上段時間她終于買了車,還是我陪她練的車技,怕她新手上路有危險……不對,她買車是因為老是麻煩我……我意識到這樣下去會越描越黑,趕緊剎車道:我是這樣想的,當年我們分手,我們都有錯,不能全怪她?,F(xiàn)在我對她沒想法,因為我擔心兩點,第一她說話很嗲,我受不了。再有就是她對孩子的教育理念和我不同,擔心她教出軟弱的孩子來。不對,這孩子已經太弱雞了,我不喜歡。

這次是那個李老師咯咯笑出聲來了:既然你擔心她的孩子,那不妨跟她一起養(yǎng)育嘛。她剛才完全就是在向你表白了呀。白得一兒子,多好。再說那孩子也喜歡你,你帶過他,你們培養(yǎng)感情更容易。

我急了,正色道:什么事都能遷就,婚姻不行。

她們仨笑得更厲害了,傅雪突然說:她就只差沒直說了,葉飄我需要男人,我需要你,哈哈……真是,遇到你這個拎不清的。接下去你打算繼續(xù)跟她裝傻嗎哈哈……

見她們都不相信我,尤其是傅雪,枉我這么喜歡她(我還不愿意承認自己一廂情愿),我禁不住輕嚷起來:我不是裝傻。我和她說過,我倆不可能的。

那你覺得你和誰可能?我們的小雪嗎?紅裙子和李老師異口同聲反問我,她倆已經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那個討厭的紅裙王老師從桌上抽了張餐巾紙擦拭掉眼角的淚花,又撲哧一聲笑起來:葉老師你可知道小雪有個綽號叫百愛神?百愛神,Poison,意思是毒藥……

我最討厭你們亂點鴛鴦譜了。傅雪忽然發(fā)了火,甩下這句話,抓起包包就奪門而出。

王、李兩位訕訕地尬住了,我只覺得剛才那話信息量好大,但眼下的情勢已不容我細想,只能匆匆捧起我的鞋盒追了出去。傅雪走得很快,我甩開大長腿好不容易才跟上她,想開口跟她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于是只好像個低三下四的仆人亦步亦趨陪著她。她也始終沒有開口搭理我。大街沿溪,兩岸風景很美,煙柳如綠云團團,溪水淙淙無言流淌。身邊的行人不少,都朝我們側目而視(我倆的身高差頗萌,但她的氣場遠比我高大),我感覺自己頭上像套了個燒紅的鍋子。不知為什么,在這樣的時刻,我居然想起有一次前女友跟她前夫吵架,她讓我送她去杭州投奔她妹妹(也離婚單身)。我開著我爸的車,她雙眼紅腫坐在我身邊的座位,頭靠過來倚在我右肩,我沒拒絕,更沒多想,只有一顆心平靜如水。記得那也是個春天,車窗外田野像鋪開的油畫,菜花黃得濃烈而耀眼;當水墨般的村落掠過,淡淡的炊煙微微變了上升的角度,像要努力跟著我們一起向前……面前不喜歡的人,心是冷的。但走在傅雪身邊,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熱氣騰騰,從心臟到神經末梢都在跳躍,可能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雀躍——我不知道該怎樣向傅雪解釋這一切。

走到一把長椅前,傅雪終于說話了,她說她累了,就坐下了。她面色如常,看不出是喜是怒。我感覺也有點累,而且又渴了,正好馬路對面有家奶茶店像是新開業(yè),誘人的廣告伴隨著動聽的音樂隨風飄過來。我就問她要不要喝奶茶,我去買。她搖搖頭,沒說話。我就把鞋盒放在她身邊,跑去買奶茶。果然,店員說,為慶祝奶茶店開業(yè),所有的奶茶買一送一。甜食真的使人快樂,我吸了幾口奶茶,打了個飽嗝,心情立馬舒暢了許多。當我興沖沖邊走邊喝著奶茶回來,對傅雪說今天奶茶買一送一,她就把手向我伸了過來,臉上又有了俏皮的神色,雀斑們像星星,伴隨她的雙眼閃閃發(fā)亮。但她這舉動讓我一驚,頭皮瞬時發(fā)了陣麻,但好在我反應機敏,立馬把手中自己喝的奶茶遞向了她。上蒼佑我!此動作乃一舉兩得,既能討她歡心,說不定咱倆的感情還能因此得到認證——想想吧,誰會共享一杯奶茶?情侶呀。然而傅雪并沒接我的那杯奶茶,剛才已經恢復正常的臉色又變得陰晴不定。她縮回手,似笑非笑地剜了我一眼,薄嘴唇里吐出一句話:你呀,注孤生。起身就走。我欲追,她停住,冷冷地說,不必送。腰板筆挺,健步如飛,很快消失在遠處。我愣在原地,過了一會兒看手機,她已經把我拉黑了。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也許我應該把那杯贈品帶過來?但是我不明白,傅雪那么驕傲,她怎么可能要喝那杯贈品呢,就像她不會要沉香屑一樣啊。書上說,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我看像是真的。

不知在長椅上坐了多久。風忽然大起來,溫度下降得厲害,隨即空中有細碎潔白的東西飄落下來。下雪了。上午在野外時,我還以為春天也是我的,但現(xiàn)在看來,春日暖陽紅梅枝頭都是別人的,跟我沒啥大關系;雨雪霏霏白雪飄飄才是屬于我的——這從小就黏附在我骨子里的東西,把哀傷荒涼遮蔽起來,呈現(xiàn)給人圣潔與安詳?shù)募傧蟆@對我來說很不公平也很可悲,但誰讓我已經習慣了呢。就比如,我在冥想中向觀音菩薩求助,她還是跟以往一樣微笑著沉默不語,眼睛里卻淌出液體來——那是蜜!這甜蜜的眼淚——我隨即想著,要不要讓傅雪來分享……耳際響起外婆說過的話:做人放松點,得到的就是你的,失去的就注定不是你的,不要想太多。嗯,這世上的人那么多,懂比愛更難得不是嗎?那我就順其自然罷。想起外婆明天出殯,我沒能去(這場春雪是為我倆下的吧),但就像明天這個吃糅的日子沒人吃糅,似乎也沒什么。天色昏暗,街道空寂,行人寥寥。我捧起彌勒佛緊緊抱在胸前,起身快步回家。我想好了,到家后把最后那倆麥餃筒熱了吃掉,然后就上網淘個保溫杯泡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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