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字是一種修辭手法，具有很強的表現(xiàn)力，能夠增強詩歌的音樂效果與表意豐富度。疊字又稱“重言”“疊音詞”“重疊詞”，是口頭上由兩個完全相同的音節(jié)，書面上由兩個形體相同的單字構(gòu)成的雙音詞。疊字在《詩經(jīng)》中已見用例，并廣泛應(yīng)用于古詩十九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五言詩與樂府詩中，具有特殊的藝術(shù)表達效果。但由于近體詩格律的種種限制，在其中使用疊字的難度極大，因此，疊字在唐代初期的使用頻率大大減少。然而正如明人楊慎所說：“詩中疊字最難下，唯少陵用之獨工。”杜甫擅長從《詩經(jīng)》等前人典籍中吸收疊字，杜甫尤為擅長在詩中，尤其是在近體詩中運用疊字，并創(chuàng)作出諸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這樣的名句，體現(xiàn)出其在近體詩創(chuàng)作上的極高藝術(shù)水平，本文意在通過計量分析與文本細讀等方式，勾勒杜甫近體詩中疊字使用的具體情況，并對其表現(xiàn)形式進行分析，進一步了解與認識杜甫近體詩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

一、杜甫近體詩疊字情況概述

筆者按照浦起龍《讀杜心解》①中對杜甫詩歌的分類，選取被歸為律詩、絕句與排律的詩歌，發(fā)現(xiàn)在杜甫的近體詩中共出現(xiàn)疊字281處，其中共有142個不同的疊字，出現(xiàn)兩次及以上的疊字有：處處、蕭蕭（14次）;冥冥（11次）;悠悠（10次）;娟娟、飄飄（9次）;時時、年年（7次）;茫茫、漠漠、寂寂、家家、紛紛（6次）;細細、泠泠、冉冉、淅淅（5次）;青青、朝朝、日日、昏昏、蒼蒼、個個、片片、稍稍、微微（4次）;紛紛、款款、凄凄、袞袞、輕輕、泛泛、涓涓、悄悄、雙雙、往往（3次）;藹藹、纖纖、裊裊、句句、陰陰、郁郁、依依、飛飛、輝輝、頻頻、靄靄、怱怱、莽莽、涔涔、枝枝、樹樹、脈脈、團團、肅肅、沉沉、重重、眇眇、歷歷、颯颯、遲遲、霏霏、浩浩、迢迢、區(qū)區(qū)、咄咄（2次）。

從詞義和詞性上看，這部分疊字可以主要分為形容詞、副詞、量詞、擬聲詞這幾類。其中，有副詞，如日日“江草日日喚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愁》）、年年“年年至日長爲客，忽忽窮愁泥殺人”（《冬至》）、時時“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有模擬物態(tài)的形容詞，如娟娟“依沙宿舸船，石瀨月娟娟”（《船下夔州郭宿雨溼不得上岸別王十二判官》）、細細“宮草微微承委佩，鑪煙細細駐游絲”（《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掖門在兩旁如人之臂掖》）;有表達情態(tài)的形容詞，如哀哀“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有兼具模擬物態(tài)和表示情態(tài)兩種功用的形容詞，如“悠悠”在“歷歷竟誰種，悠悠何處圓”（《江邊星月二首其二》）中表憂思，在“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涪城縣香積寺官閣》）中則展示了悠閑自在貌;有表示顏色的形容詞，如青青、白白“青青竹臐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送王十五判官扶侍還黔中·得開字》）、蒼蒼“山木蒼蒼落日曛，竹竿裊裊細泉分”（《示獠奴阿段》）;有擬聲詞，如丁丁“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題張氏隱居二首》）、啾啾“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春宿左省》）;有量詞，如片片“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小寒食舟中作》）、雙雙“鸂鶒雙雙舞，獼猿壘壘懸”（《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個個“村鼓時時急，漁舟個個輕”（《屏跡三首》）。量詞的使用，反映出杜甫律詩用語的俗化趨向，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云：“數(shù)物以個，俗語也。老杜有‘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雙字有‘樵聲個個同’，‘個個五花文’，‘漁舟個個輕’，‘卻繞井欄添個個’?！?/p>

疊字的產(chǎn)生時間早，在《詩經(jīng)》中已見諸多用例，杜甫在其近體詩中大量應(yīng)用前代產(chǎn)生的疊字，反映出了詩歌用詞的繼承脈絡(luò)。杜甫近體詩中的疊字，出自《詩經(jīng)》的有冥冥：維塵冥冥;青青：青青子衿;蒼蒼：蒹葭蒼蒼;悠悠：悠悠蒼天;悄悄：憂心悄悄;丁丁：伐木丁丁;發(fā)發(fā)：飄風發(fā)發(fā);凄凄：風雨凄凄;呦呦：呦呦鹿鳴;浩浩：浩浩昊天;霏霏：雨雪霏霏;遲遲：春日遲遲;湛湛：湛湛露斯;欣欣：旨酒欣欣等。杜甫不僅在近體詩中使用《詩經(jīng)》中的疊字，有時甚至整句化用，如《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二：“霽潭鳣發(fā)發(fā)，春草鹿呦呦”，句化用了《詩經(jīng)·衛(wèi)風·碩人》：“施罛濊濊，鳣鮪發(fā)發(fā)”和《詩經(jīng)·小雅·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兩句。五律《雨四首》：“朔風鳴淅淅，寒雨下霏霏”亦化用了《詩經(jīng)·小雅·采薇》：“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一句。杜甫的近體詩亦有出自《楚辭》中的疊字，如“溶溶”出自《楚辭·九嘆》：“心溶溶其不可量兮，情澹澹其若淵?！薄班编薄背鲎浴冻o·九歌》：“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痹诙鸥w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這些源自《詩經(jīng)》及《楚辭》中的疊字，一方面體現(xiàn)出疊字在詩歌中豐富的用例，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詩人在運用疊字時有意向前人學習，疊字的使用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了詩人的創(chuàng)作脈絡(luò)，值得重視。

二、杜甫五言近體詩中疊字的位置與表現(xiàn)形式

在杜甫的近體詩中，出現(xiàn)在五言律詩與五言絕句中的疊字有224處，其中，位于句首的疊字145處，位于句中的疊字36處，位于句尾的疊字40處，可知，絕大部分的疊字位于句首。在句首使用疊字的詩句中，有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即其中有30處位于篇首。在這些五言詩中，開篇的第一個詞即為疊字。將疊字句置于篇首是古詩十九首中習見的創(chuàng)作手法，如著名的《青青河畔草》的開篇即為“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其就是在句首使用疊字的詩句。魏晉南北朝詩人的擬古詩也有意識地在篇首使用疊字，以表達對詩歌古風的模擬。因此，在近體詩的篇首使用疊字，體現(xiàn)出了杜甫以古入律的思想與古樸的創(chuàng)作風格。同時，位于篇首的疊字往往為形容詞，其在詩歌節(jié)奏與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也有特殊效果。一方面，疊字如同音樂的前奏一般，以一種舒緩的語調(diào)引起全篇;另一方面，疊字往往描寫了一種朦朧的樣態(tài)，可以用來烘托氣氛或從整體描寫物象。如五律《春遠》的首聯(lián)為：“肅肅花絮晚，菲菲紅素輕。”吳論云：“肅肅，落聲。菲菲，落貌?！保ā抖旁娫斪ⅰ罚┦茁?lián)描寫暮春之景，以紅素指地上之花絮，從聲與貌兩個角度描寫出暮春之時花絮飄落之貌，引起下面的春日感懷，節(jié)奏舒緩，而情韻綿長。

由于五言律詩的字數(shù)受到嚴格限制，所以詩人需要以盡可能少的字數(shù)表達盡可能豐富的內(nèi)涵，因而好的疊字的使用不能是泛泛的疊加，而應(yīng)當在原意上顯現(xiàn)出新意，應(yīng)比單獨一字更具風韻神采，在描寫抒情上有進一步提升。正如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云：“雙字用于五言，視七言為難，蓋一聯(lián)十字耳，茍輕易放過，則何所取也?！庇谶@一點上，杜甫做得十分突出。范晞文于此段便舉了杜詩為例：“老杜雖不以此見工，然亦每加之意焉。觀其‘納納乾坤大，行行郡國遙’，不用‘納納’，則不足以見乾坤之大;不用‘行行’，則不足以見道路之遠。又‘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則一氣轉(zhuǎn)旋之妙，萬物生成之喜，盡于斯矣?！倍鸥ξ逖栽娭械寞B字不僅用得恰到好處，往往還能成為一句或一聯(lián)的詩眼所在，受到了歷代評論家的關(guān)注，尤其是五律《漫成二首》其一的“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和《放船》：“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鄙旰庠唬骸岸旁娚朴茂B字，如‘野日荒荒白’、‘宿鷺娟娟凈’、‘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之類，皆非意想所及?！倍鸥υ诮w詩中運用疊字時，在對仗的工穩(wěn)與詩歌運用的渾然天成之間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二句，巧妙運用疊字，加強了對色彩的描寫。描寫出了仲春時節(jié)，陽光照耀下的原野的那種遼闊而蒼茫的白，以及春日江水的那種清澈，描繪出了一種朦朧的樣態(tài)，留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使這兩句成了讓后世讀者回味至深的名句。

三、杜甫七言近體詩中疊字的位置與表現(xiàn)形式

杜甫在七律中亦運用了大量疊字，楊慎曾關(guān)注到杜甫七律中的疊字在句中出現(xiàn)的位置不同，其《升庵詩話》謂：“今按：七律中有用之句首者，如‘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短短桃花臨水岸，輕輕柳絮點人衣’，‘青青竹筍迎船出，白白江魚入饌來’，是也。有用之句尾者，如‘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是也。有用之上腰者，‘宮草霏霏承委佩，爐煙細細駐游絲’，‘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龍一吟’，‘云石熒熒高葉晚，風江颯颯亂帆秋’，‘山木蒼蒼落日曛，竹竿裊裊細泉分’，是也。有用之下腰者，如‘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風含翠篠娟娟凈，雨裛紅蕖冉冉香’，‘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碧窗宿霧濛濛濕，朱栱浮云細細輕’，是也。聲諧義恰，句句帶仙靈之氣，真不可及矣。”可以看出，杜甫在七言詩句中的各個位置都靈活使用了疊字，筆者統(tǒng)計了《讀杜心解》收錄的杜甫七言律詩，發(fā)現(xiàn)共出現(xiàn)84處疊字，其中22處位于句首，22處位于句尾，其余40處均位于句中，這一現(xiàn)象反映出杜甫能夠在七言律詩中熟練運用疊字，體現(xiàn)出其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

在杜甫七律中出現(xiàn)的疊字多為對仗，在格律詩歌中，使用疊字對仗能夠形成一種強烈的整齊效果，因其不僅僅為意對，亦是音對，在節(jié)奏上有很強的對應(yīng)效果，且因疊字本身的特色，不會顯得過于雕琢，別有一種渾成而古樸的效果，如《曲江二首》：“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一聯(lián)，葉夢得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亦無以見其精微。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所以不礙氣格超勝。使晚唐人為之，便涉‘魚躍練川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矣?！边@樣一種渾然天成的氣格之美，便是杜甫近體詩運用疊字的獨特魅力。

同時，在杜甫的七言近體詩中，尤為注重疊字使用的音韻美，一方面，將疊字與雙聲、疊韻詞配合起來，如“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疊字與雙聲、疊韻的配合，大大增加了詩歌的音樂美，使詩句節(jié)奏循環(huán)往復(fù)、意味綿長。另一方面，杜甫在詩中將疊字與復(fù)辭配合起來，其七絕《贈花卿》開篇即為“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云”，首句運用了疊字，而第二句則運用了復(fù)辭的手法，在一聯(lián)之中重復(fù)使用了四個重復(fù)的字，但卻不顯累贅，使節(jié)奏變得格外圓融。

四、結(jié)語

杜甫在近體詩中大量使用疊字，從詞匯上看，有部分疊字承襲《詩經(jīng)》，體現(xiàn)出杜甫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對《詩經(jīng)》的崇尚;這些疊字多為形容詞，表意豐富，兼具情態(tài)與物態(tài)兩種描寫功能，亦有俗語，反映出杜甫近體詩語言的豐富性與雅俗兼具的特點。從疊字在近體詩中的表現(xiàn)形式上看，五言律詩中的疊字反映出了杜甫以古入律的傾向，而在七言詩中對疊字的靈活運用則反映出杜甫高超的格律詩寫作水平。

注釋：

①本文所引杜詩均摘自《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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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錢婧，女，碩士研究生，武漢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