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煒悅
關鍵詞:沈從文 《 丈夫》 身份價值 鄉(xiāng)村精神
一、城市文明入侵對鄉(xiāng)村家庭倫理觀的異化
(一)女性貞潔勤儉持家,男性保家為國的鄉(xiāng)村家庭倫理觀
在沈從文所勾勒的《沈從文的湘西世界》中可以看出鄉(xiāng)村家庭倫理觀秉持的是一種女性端莊持重、勤儉持家,男性在外從軍保家衛(wèi)國的傳統(tǒng)理念。在湘西的地方風俗習慣上女性在性行為方面極端壓制成為最高的道德,這種道德觀念的形成是由于戰(zhàn)爭年代,男性參與戰(zhàn)爭,必須離家外出。因此,村里船上的水手,開鋪子的,做銀匠的,無一不是女子。為了維持家庭婚姻關系的正當性,必須維持和遏制女性的性意識。
(二)現代物質化、商品化、去道德化家庭倫理觀
沈從文在《紳士的太太》中對于都市現代物質化、商品化、去道德化家庭關系進行了影射和審視。夫妻之間是一種相互欺騙、偽裝、虛情假意的關系,展現了都市社會中紳士和太太們,在端莊優(yōu)雅、奢華高貴身份外表下掩藏著的亂倫、偷情等骯臟混亂的婚姻關系。文中紳士的太太在丈夫馬褂袋子里發(fā)現了女人用的頭巾,但是丈夫送點小禮物,則馬上煙消云散,而后來紳士的太太也在利益誘惑下成為別家少爺的情人。在《紳士的太太》開頭提道:“我不是寫幾個可以用你們的石頭打他的婦人 , 我是為你們高等人造一面鏡子?!?展現了沈從文對現代化都市關系混亂、以利益而不是以情感為紐帶、道德感失落的家庭倫理觀的一種映射。
(三)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家庭倫理觀異化的原因
一方面,現代經濟形式對農業(yè)經濟的影響。在現代化進程中,由于城市化帶來豐富的商業(yè)文明和工業(yè)文明,許多鄉(xiāng)村人不得不離開農村來城市工作以此滿足生產生活的需求。正如作者在《丈夫》中所述:“地方實在太窮了,一點點的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貼地的鄉(xiāng)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勞的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時間,即或用紅薯葉和糠灰拌和充饑,總還是不容易對付下去?!笨梢娊洕Ь竭M一步刺激了民眾對于物欲需求的膨脹。
另一方面,過度商品化下人們道德意識的扭曲。在城市商業(yè)文明入侵、城市現代化進程的加速之時,帶來了過度商品化的現象,人的兩性關系變成赤裸裸的商品買賣關系。人與人之間、夫妻之間形成以金錢取代感情為紐帶的交易關系。正如小說中敘述的“她們把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樣稱呼,這叫做生意,在名分上那名稱和別的工作同樣不與道德相沖突,也不違反健康。生意是商業(yè)文明發(fā)展下的一種新的經濟形式,人將身體當作商品來交易也體現了商業(yè)文明對人意識的扭曲。
(四)異化的鄉(xiāng)村家庭倫理觀
在鄉(xiāng)村城市化的過程,傳統(tǒng)鄉(xiāng)村家庭倫理觀看重的貞潔和倫理在很大程度上被城市以利益為核心的家庭倫理觀所消解,形成以利益為紐帶,物質化、商品化、去道德化的鄉(xiāng)村家庭關系倫理觀。正如《丈夫》中描述的,一個不急于生養(yǎng)孩子的婦人到了城市做生意,丈夫們皆明白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女子的名分仍然歸他,養(yǎng)的兒子歸他,有了錢也總有一部分歸他,但鄉(xiāng)村仍保留了鄉(xiāng)下人的勤勞、忠厚這些善良的本性。如在《丈夫》中妻子在外所得的錢有一部分仍然用于養(yǎng)家,另一方面丈夫也是特地選出老七喜歡的大猴栗來看望她,可見這對鄉(xiāng)村的夫婦仍然關懷著彼此,保留著鄉(xiāng)村人本性的淳樸、無私、善良。雖然人性已扭曲墮落,但本性尚未泯滅,依然有療治的希望。
二、畸形家庭生活狀態(tài)下對身份價值的追溯
(一)邊緣化的身份存在感與疏離的家庭關系
《丈夫》中描寫了這樣一個場景:“來了客,一個船主或一個商人穿著生牛皮長筒靴子……那勢派皆使著做丈夫的想起了村長同鄉(xiāng)紳那些大人物的威風,于是這丈夫不必指點,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艙鉆去,躲到后稍上去低低地喘氣”,可見在這樣畸形的城鄉(xiāng)交易下,鄉(xiāng)村丈夫通過讓渡自己丈夫的權利,使得自身身份感被消解。從前艙躲入后艙暗喻著鄉(xiāng)村丈夫在城市中被邊緣化的處境,而在此時丈夫“毫無目的地眺望河中的暮景,這時節(jié)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雞同小豬,仿佛那些小小東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親人,如今與妻接近,與家庭離得很遠,淡淡的寂寞襲上了身,他愿意轉去了”??梢娫谏唐坊灰椎年P系中,人與人、夫妻與夫妻之間的相處是以金錢和利益為紐帶的,這樣的關系帶給彼此的是一種冷漠和疏離。夫妻雙方為了過上物質更豐富的生活,就必須忍受這種扭曲變異的家庭關系。
(二)原始情緒的蘇醒與愛欲的牽掛
在原文中丈夫第一次意識的覺醒是在和水保聊完天后記起了在談話時水保對他作為老七丈夫身份存在感的漠視,這激發(fā)了他原始自然人情緒的不滿、忌妒,這種自然情緒的蘇醒萌發(fā)讓丈夫在一定程度上掙脫了對于金錢崇拜出發(fā)的觀念對他意志的絕對主導作用。原文描述:“晚上應當吃飯的時候不得吃飯,一個不安分的情緒在心上滋長,要記憶有什么用?他記憶得到的囑咐是當到一個丈夫面前說的‘今晚不要接客,我要來’,饑餓重復揪著這顆憤怒的心,他不能再唱一首歌,喉嚨為妒忌所扼,讓他再也感受不到快樂。按照種田人的身份,他明天就要回家”??梢娬煞蛏矸荽嬖诟泻蜋嘁娴南艏ぐl(fā)了他對于逃離這種畸形生存狀態(tài)的欲望。然而妻子特地送他的胡琴,讓他不能堅持,讓他選擇繼續(xù)陪伴妻子。在沈從文的小說中湘西的苗族人很多都能歌善舞,胡琴是他們之間傳情達意的重要意象和媒介,因此胡琴是牽連兩者之間愛欲的重要表現,兩人之間愛欲的牽掛使丈夫又選擇留在城市的小船上,表現了鄉(xiāng)村丈夫在來到城市自尊受到打擊,與妻子之間的情感維系成為這段扭曲婚姻關系的一種重要紐帶,也體現了丈夫與妻子之間淳樸真摯的情感,表現了鄉(xiāng)村夫妻在城市掙扎求生的現實處境。
(三)身份權利的失落與身份價值的追溯
在《丈夫》原文中這樣寫道:“男子奇怪,因為他不明白為什么巡官還要回來考察老七,他愿意講和,愿意同她在船上說點話商量件事,就傍著床沿坐定不動,大娘明白他不懂事只是同老七打知會‘巡官就要來了’,老七咬了咬嘴唇,半天發(fā)癡。”在丈夫想與老七圓房之時,老七的猶豫一方面顯露出在權勢的壓力下,丈夫和妻子之間的自然而然的行為受到束縛,體現城市對于鄉(xiāng)村普通民眾的壓迫和壓抑。另一方面老七的猶豫也顯露出她與丈夫之間存在著一種隱秘的隔閡,暗暗顯示著老七和丈夫夫妻之間情感的變化和隔膜。之后丈夫動身離開城市的行為,也是對于自身身份價值以及家庭關系的修補?!澳凶右辉缙饋砭鸵呗?,沉默地一句話不說,當一定要走了,老七很為難,走出船頭回身從荷包里掏出昨晚給的票子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下,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子那樣莫名其妙的哭了,第二天夫妻便輾轉回鄉(xiāng)了”。丈夫來看望老七,短短幾天的經歷讓他明白他不僅讓出了自己對妻子的所有權,并且自己丈夫的權利是需要完全為了金錢讓步的。這種畸形的交易已經瓦解了自己的丈夫身份存在的價值,丈夫的哭泣是對金錢的追求已經使他丟失了自我價值存在和尊嚴的恥辱和悲傷。夫妻回鄉(xiāng)的舉動是重拾夫妻生活狀態(tài),回歸自然人性、修補家庭倫理關系的選擇。
三、扭曲的社會價值取向引發(fā)身份價值迷失
在沈從文描述的湘西世界中,鄉(xiāng)村社會的人是具有美好人性和自然品質的,不僅大方而且淳樸善良,是勤勞無私具有真性情的人,不同于城里人生活太匆忙,太雜亂。可見城市物質文明的渲染下,利己主義的實用主義社會價值取向以利益為核心,忽視人倫的社會風氣和風潮逐漸改變了往日鄉(xiāng)土中人們的真性情,鄉(xiāng)村精神面臨邊緣化困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身體商品化、實用主義的利益功用觀?!墩煞颉分酗@露了作為鄉(xiāng)村堅守者的丈夫面對逐漸城市化的妻子時話語挫敗和認知挫敗的窘境。體現了鄉(xiāng)村人城市化的過程中,鄉(xiāng)村堅守者面臨著精神困境下身份價值的迷失,而鄉(xiāng)村背離者也面臨著城市邊緣化的現實困境。
(一)鄉(xiāng)村精神落寞下身份價值的迷失
文中水保對老七的丈夫說道:“我一定要來,我還要請你喝酒。我們是朋友。”水保的到來激起年輕人內心的波瀾,讓他不停地琢磨水保的身份。當他將水??醋骼掀叩氖炜?,是老七的主顧時他感到愉快,覺得他是老七的財神。而之后他為水保的囑咐感到憤怒。水保將自己和他的關系稱為朋友,而不是雇主與被雇主丈夫的關系,暗藏著兩者地位在某一方面的平衡和等同,暗示著水保和老七之間的關系已經不是單純的雇傭關系,他們之間已經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欲和感情,老七和丈夫的夫妻關系已經產生了一定的失衡。這點沖擊著這個鄉(xiāng)村年輕人以愛欲和金錢為紐帶的婚姻觀念,他之所以將妻子送到城市做生意,是因為夫妻之間秉持著以愛欲而非以身體為紐帶的情感觀,并且認為以金錢為紐帶的交易關系只是一種城市的生意,丈夫并沒有意識到在這種交易的過程中自身的價值和婚姻關系會受到破壞。而在妻子城市化的過程中出現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城市化,老七和水保以利益為紐帶的生意關系中產生了一定的愛欲和情欲,她叛離了以愛欲為紐帶的鄉(xiāng)村精神而適應了以利益為核心的情感觀,無論是身體和精神上,她都成為鄉(xiāng)村文明的叛離者。面對城市化的妻子以及城市文明的閹割,丈夫的鄉(xiāng)村精神面臨邊緣化困境和落寞,處于丈夫和鄉(xiāng)村人身份價值失落的困境。
(二)鄉(xiāng)村堅守者和鄉(xiāng)村動搖者彼此的身份價值審視
老七丈夫作為鄉(xiāng)村精神的堅守者,他對于城市生產方式、城市文明是陌生而不理解的,他仍然眷戀著鄉(xiāng)村的生活方式。原文中寫道:“我歡喜這是我屋后栗子樹長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地從刺球里爆出來,我歡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兒子模樣,很高興地說出這個話……”在精神層面,丈夫堅守的是夫妻之間自然的愛,但是面對社會價值取向的異變,作為鄉(xiāng)村堅守者的丈夫面對著城市化下利益情感對身份權利的剝奪困境而選擇追溯鄉(xiāng)村人與丈夫的身份價值。而老七無論從行為做派還是精神思想都成為鄉(xiāng)村動搖者,在《丈夫》中是這樣形容老七來到城市的變化的:梳著大而油光的發(fā)髻,用小鉗子由人工扯成細細的眉毛,臉上的白粉同緋紅的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派頭城市里人的衣服,女人說話的口音自然完全不同,是變成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崩掀叩男袨楹驼勍露汲鞘谢耍诰裆弦才c水保產生了情感。然而她也并沒有完全融入城市,她在城市從事著最底層的職業(yè),她仍然作為城市下層階級,不論面對商人和醉酒鬧事的人,她都沒有選擇權,仍然受到城市中人的壓迫,因此這也是老七最后與丈夫一起回鄉(xiāng)的重要因素——老七生存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夾縫中,處于身份價值失落的困境。她既不是城市人,但她遠離了鄉(xiāng)村相對古老和落后的文明和生活方式,可見老七處于一種城市不城市、鄉(xiāng)村不鄉(xiāng)村的中間地帶
四、解讀沈從文對鄉(xiāng)村精神和人性的考量
1935 年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寫道:“一切人一切事都會在時間下被改變,當前的安排也許不大對,有了小小的錯處,不在合理,我很愿意盡一份時間將世界上的人改造看看?!泵鎸ΜF代城市文明和物欲對人性的侵蝕,沈從文摒棄唯實唯利哲學與市儈的人生觀,提出人一方面有適應生存環(huán)境的動物性即獸性,另一方面他認為人應該有一種超越動物性的“神性”,即為一種精神信仰和對意義的追求。他贊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人的品質,認為這個社會和民族需要的是樸素、單純、結實、堅強、不在物質和習氣下低首的人。因此在《丈夫》中沈從文通過描寫在鄉(xiāng)村城市化的進程中畸形化、物欲化家庭倫理觀和身份價值的追溯來表現一種健康、合乎人性和自然的生存狀態(tài)。正如沈從文說的:“我還相信人類的熱忱和正義終必抬頭,愛能重新黏合人的關系?!比欢鎸Χ际谢拿飨逻^去的鄉(xiāng)村淳樸善良的自然人性,對沈從文而言亦是一種難以回歸的故鄉(xiāng)和精神桃花源。在《丈夫》中隨丈夫回鄉(xiāng)的老七,在她城市化之后,還能接受鄉(xiāng)村守舊、古老的文化嗎?沈從文沒有告訴我們之后的事,也給我們留下了更多的思考空間。鄉(xiāng)村文明何為歸途?在城市文明浪潮下如何追溯一種自在自我、自然本真的情感也是必然面臨的課題。
五、結語
沈從文《丈夫》這篇文章,全文以丈夫的視角來感知畸形的家庭倫理觀下異化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活動,以丈夫為題,而文章主人公老七的丈夫并沒有自己的姓名,可見丈夫表面上指的是老七的漢子,同時也暗含著一種具有特定價值和意義的泛指身份。老七的漢子具有雙重身份,即作為丈夫同時也作為鄉(xiāng)村人的身份。在城市文明風尚的入侵下,面對丈夫和鄉(xiāng)村人雙層身份話語權和身份價值的失落,沈從文通過老七丈夫帶著自己妻子回鄉(xiāng)的行為,既是對于夫妻關系的修補,也是一種尋回鄉(xiāng)村人身份價值的體現,表現了人在畸形生存狀態(tài)下追溯身份價值和意義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