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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帥:攝影與我的兩臺相機

2022-07-19 09:44王小帥
智族GQ 2022年7期
關鍵詞:干休所膠片時代

王小帥

上海海鷗照相機廠生產(chǎn)的海鷗單反相機,是我擁有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膠片相機。

時間早至1981年,那一年我只有15歲,隨父母遷到武漢兩年。一封來自北京中央美院附中的錄取通知書著實掀起了不小的風浪,剛剛走出最貧窮的山溝溝,轉眼就要去“北京中央”了。這已經(jīng)非同小可,特別是對我父親。他是那種內心極其熱情渴望,但總是用一種無所謂的表情來掩飾的人,特別在競爭方面,是既想要結果,又害怕結果的人。從我開始報名、考試,他始終避免去期待這個結果,可能更是小心地不給我和這個家壓力吧。“我們家條件那么差,你又沒有經(jīng)過正式的學習訓練,考上是不可能的,只當是一次鍛煉吧?!边@是他掛在口中的話,結果打臉了。但他又是一個沖動型人格的人,喜訊帶來的驚慌失措,轉變成一種巨大的消費沖動,他要獎勵這個兒子。

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想到這個海鷗相機的,邏輯上并不十分自洽,可能是覺得繪畫和照相都是在一個框框里完成的事吧。我一直拒絕要這個獎勵,主要是因為這個東西太貴,我們家又太窮(我不知道為什么從在貴州的工廠里,到后來的部隊文工團里,我們家和周邊的鄰里相比,都是最窮的一家)。到了武漢,雖然父母的工資有所提高和改善,但每月依然存不下幾個錢,而那個東西要600多塊錢,差不多是他們一年的積蓄了。但沖動起來的父親是誰也擋不住的,而母親在這種時候總是嚇得不敢出聲。我是站在母親一邊的,表現(xiàn)出對這個獎勵的極其不滿,因為長期以來我總是能感受到母親在貧窮壓力下的無助,以及對自己沖動型丈夫的無奈(現(xiàn)在去回憶起來有太多這樣的時候)。

應該說,小小年紀就有了如此貴重的物品,其實壓力是大過欣喜的。最興奮的只有父親,他似乎忘了我是去學畫的,而是幻覺中想象著我拿著它,拍出許多杰作。

我辜負了他的幻覺和我的海鷗相機,雖然我非常認真地對待它,還專門想辦法在學校置辦一個小小的暗室來沖洗膠卷,但拍出來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失敗的,不是沒有焦點就是曝光過度或不足。我始終不知道我為什么就是無法判斷該用多大的光圈和什么速度的快門,一次次沖出的膠片都讓人沮喪,初始的沖動也就漸漸地消失了。我認輸了,我玩不動它。這是現(xiàn)在的我最后悔和痛恨自己的地方,如果我不是那么的心浮氣躁,再認真地鉆研一點光圈和快門速度的門道,也不要覺得每一次按下快門就是一次創(chuàng)作,那么今天我會留下多少令人難忘的記憶?。‘吘?,在那個遙遠的80年代初,在一大群懵懂的少男少女中,只有我手里有這么一個寶貝?。‖F(xiàn)在的我,甚至都想不起來那臺相機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離開了我的生活的。依稀記得,在電影學院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業(yè),用照相機拍攝一組照片,然后以蒙太奇的方式拼接起來,15張照片,講述一個故事或意境,至少那時候我的海鷗還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年是1986年。

當然,這是膠片時代,是那個一臺相機還是一個家庭的一大件兒的時代,是那個大部分人家想要留全家合影要進照相館的時代,是那個為了一張照片攝影者要左擺右擺然后珍惜地按下一個快門的時代,是那個要在暗房中等待你的成果在顯影液中慢慢浮現(xiàn)的時代。然后,忽然之間,在中國的大部分家庭和個人還沒有被照相機普及的時候,膠片時代結束了,數(shù)碼時代降臨了。

我認為,照相攝影可以分兩種,一種是創(chuàng)作,是藝術;另一種就是記錄,留下時間中的某一刻,甚至無關乎美與丑,它就是記錄下來了那一刻。后一種是由時間來給它包漿的,最能說明問題的就是那種某種場合下的大合影。當年你有多么不情愿地站在一大群人中去面對一個相機,甚至覺得這樣很傻,那么多年以后,當你和朋友、親人再去面對當年的大合影,然后一個個爭相地去辨識那些遙遠稚嫩的面孔時,你就會有多么慶幸和感激那個時候的照相師和那一聲快門聲。當然,這是膠片時代,是那個一臺相機還是一個家庭的一大件兒的時代,是那個大部分人家想要留全家合影要進照相館的時代,是那個為了一張照片攝影者要左擺右擺然后珍惜地按下一個快門的時代,是那個要在暗房中等待你的成果在顯影液中慢慢浮現(xiàn)的時代。然后,忽然之間,在中國的大部分家庭和個人還沒有被照相機普及的時候,膠片時代結束了,數(shù)碼時代降臨了。

自動光圈、自動快門來了,傻瓜相機來了,手機拍照也來了,現(xiàn)在可以說人人都是攝影師了。在我看來,恰恰因為這一巨大的變化,真正的“照相”時代結束了。

大概是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有朋友在聊天時問起,你拍了這么多電影,為什么不同時拍一些照片呢?我說我不是一個拍照片的能手。他說現(xiàn)在你還用擔心那些嗎?所有都自動化了,光圈、快門速度、對焦。是的,我承認,而且,為什么不呢?在這個人人都是攝影師的時代,在這個數(shù)字影像爆發(fā)的時代,你也可以是其中的一分子啊。恰如我自己的理念,你可以拿起相機,不為創(chuàng)作,只為記錄,誰又說這不是為彌補你多年以來的遺憾呢?

于是在我某個生日那一天,我太太送了我一個數(shù)碼相機,SONY阿爾法什么的,我記不得了,只知道它確實好用,它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二臺相機。這一次,我知道我要用它來做什么了。在拍片的間隙,在為下一個片子勘景的時候,在走在大街上的某個拐角,你都可以按下快門,不求現(xiàn)在的價值,只為未來某一天你有機會去回望,而且為之感慨。我知道從某種角度來看,我的這些拍攝,談不上創(chuàng)作,依然與當年一樣,有諸多的不足。但我試著讓自己平和下來,哪怕只為彌補當年的遺憾。你只需要和你的相機,走出去,讓它成為你的眼睛,而你的這個眼睛,只需要眨一下,你就可能已經(jīng)記錄下了這個時代。而且,一切都還不晚。

6年以前(2016年),我們貴州的三線第二代子弟們組織了一次大聚會,為了紀念支內五十周年,地點定在河北的壩上。我驅車與他們會合,途經(jīng)這一片大地。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藍天白云之下,土地遼闊,有幾個農(nóng)民在收割田里的土豆,奶牛在不遠處悠閑地吃著草。有多久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了?我讓司機停下車,然后準備好相機走向他們。這時,從田間小路的遠處走來一對夫婦,男的背著手走在前面,女的拎提著一筐土豆走在后面。我等到他們走到構圖上最合適的位置,男人看到我,不僅沒有驚訝,反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我按下快門。

這張照片拍攝于2017年,《地久天長》籌備期間,福建的場景定在了福建北茭村。村里有個大碼頭,每日早上歸航的漁船會把當日捕獲的魚鮮放在碼頭上賣。還有就是龍舟比賽,每年的這個時候,七八月的某一天,連江周邊的漁村都會組織自己的龍舟來此比賽。我是第一次現(xiàn)場看到如此聲勢浩大的龍舟賽。同時,也盡顯漁村的活力,觀者如織,還有偽軍樂隊伴奏。我拍攝了許多照片,這張是在碼頭的一個角落,也是賽事的終點。幾個婦女和孩子攀扶著欄桿,看不到其他熱鬧的場面,也正好新一輪比賽還沒開始,海面上比較平靜。我的拍攝基本上都不裁圖,構圖都是原始的,我喜歡這種自然的構成。

父母來北京居住已經(jīng)很多年了,但在武漢干休所的房子一直保留著,并且把一部分出租給了一對夫婦,僅保留了一間房間放置雜物。我們一直提議把它賣掉,但母親舍不得,畢竟那里留存了過去很多年一家人生活的痕跡。我們住在六樓,有一個大陽臺,當年對面還沒有蓋起新樓,我們的樓又是建在一個坡頂上,視野極其開闊,天氣好的時候能直接看到天際上的長江大橋和黃鶴樓。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回到這個家。父親喜歡吃肉,便把在貴州腌臘魚臘肉的習慣帶到了武漢,每年入冬都會自己腌制許多臘魚臘肉,掛滿陽臺,讓它們風干。有這么一個說法,說如果有訪客來我們家,找不到門,問鄰居,鄰居就會說那個陽臺上掛滿臘肉的就是。

我們在武漢有過幾處住所,華中工學院的教師筒子樓,后來又短暫地住過類似專家樓的一層,門前樹木成蔭,完全成了自帶的大花園,同時還有一套父親在武漢軍區(qū)勝利文工團的宿舍,那里也有一個大陽臺,站在陽臺上,透過對面的樹葉縫隙,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東湖。再后來就是武漢軍區(qū)編制解散,文工團自然也就不存在了。為了安置那些突然面臨退休的干部,建了這么幾幢干休所。自從搬進干休所,前面所提的宿舍便漸漸失去了蹤影,特別是文工團的房子,完全變成了廣州軍區(qū)舟橋旅的兵營了。

多年忙于拍片,父母又在北京,這樣就連干休所的家也常年不回了,直到父親去世,又過了幾年,母親年事也更高了,這才決定將這個房子處理掉。2016年,母親先回武漢,和干休所及買房人辦理好手續(xù),我也隨后過去。闊別多年,我和母親說我自己能找到家,但我失敗了,幾處看著像的地方都不是,周邊加蓋了很多新樓,還是母親用電話指導著我找到了那個樓。母親在六樓的窗戶里向我揮手,突然之間恍惚了一下,似乎多年以來母親一直是住在這里的,而我只是某個假期又回來了一樣。

我們在房間里到處看看,看看還有沒有什么不舍得扔可以帶回北京的東西。布滿灰塵的大立柜、床、餐桌等等使得記憶浮現(xiàn),但又模糊不清。母親坐在床上休息了一會,我說我給你拍個照吧,我知道她的不舍,又要掩飾那份傷感。我們盡量保持平靜,不去提及生活的細節(jié)和往事。光線不好,但是足夠按下快門。

這是在北京萬科的家里,我搬出去后,父母一直住著,父親走后,母親一人住著。妹妹帶著孩子從英國回京,也就住過來。這個家也是兒子成長的地方。父母由著孫子在房子的墻上胡亂涂鴉,就像我的小時候,所以家顯得混亂。盡管如此,我們都非常接受而且喜歡。每次推門進來,所有的記憶都會撲面而來。我們曾愚蠢地建議母親,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但母親一直不同意?,F(xiàn)在凸顯她是對的。

2017年,籌備《地久天長》時在福建連江,在一個舊祠堂邊的橋洞里休息乘涼的一對夫妻。

這是一家人外出用餐的場景,地點北京。餐桌邊的墻上有一個大鏡子,這樣正好也可以把自己拍進去了。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后來世界的變化。

2016年的初冬,第一次為《地久天長》勘景,隊伍要從某個縣城開往內蒙古包頭。剛出縣城不久,天上下起了雨夾雪,路面變得濕滑,能見度變得很差,又是大坡路,我們決定在一個加油站停下來。大家進到加油站的小商店里,有幾個加油站的職工在聊天,我看見這個姑娘獨自站在窗前,完全不顧邊上的熱鬧嘈雜。風雪中黃昏的余暉加上窗戶上掛著的一層薄薄的霧氣,在姑娘邊上形成一團氤氳的氣氛。她就這么一直看著窗外,連頭都不回一下。從她的形象到氣質,顯得與這個小小的加油站格格不入,然而她又是穿著他們的工作服的。她正在想心事和我看到的她想心事的樣子,似乎都浮現(xiàn)出同一個印象——她不屬于這里。

天越來越暗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們決定返回我們剛剛離開的縣城,直到我們吵吵鬧鬧地離開,這個小姑娘還是那么一直站著,看著外面沒有的風景。我想過回去找她,但只是一閃念。

2017年10月中下旬,《地久天長》移師福建連江縣苔菉鎮(zhèn)的北茭村拍攝福建部分,我們在北茭村搭建了劉耀軍和王麗蕓的家。北茭村是一個活著的漁村,人們打漁、曬網(wǎng)、生活。在主場景對面的海邊大堤上,有許多織魚網(wǎng)的漁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為我們這些北方旱地的人來說,也是難得一見的場景。電影里的王麗蕓,也有和他們一起織網(wǎng)的情節(jié)。

這幾張照片拍攝于巴基斯坦。平時在國外旅行,我是很少拍照的,但那一年楊瑾導演的一部電影在巴基斯坦拍攝,我去探班,被那里人們的生活場景打動,忍不住拍了一些。時間是2018年9月初的一個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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