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
《復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過,廣泛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驕奢淫逸的生活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毫無人性,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走到崩潰邊緣的農奴制俄國的社會圖景。
到監(jiān)獄路很遠,時間已不早了,聶赫留朵夫就雇了一輛馬車。車夫是個中年人,相貌聰明而善良。在一條街上,他向聶赫留朵夫轉過身來,指給他看一座正在動工修建的大廈。
“您瞧,他們在蓋一座多闊氣的大樓?!彼f,那副神氣仿佛他也是這座房子的股東,因此得意揚揚。 那座房子確實很大,結構復雜,式樣別致。堅固的腳手架用粗大的松木搭成,再用鐵鉤扣緊,圍著正在興建的大樓;一道板墻把它同街道隔開。工人們身上濺滿石灰漿,像螞蟻似的在腳手架上來來往往,有的在砌墻,有的在劈磚頭,有的在把沉甸甸的磚斗和泥桶提上去,然后把空斗和空桶放下來。
一個服裝講究的胖老爺,大概是建筑師吧,站在腳手架旁,指手劃腳地對一個畢恭畢敬地聽著的弗拉基米爾籍包工頭說著什么。有些載貨的大車從門里進來,有些空車從門里出去,都從建筑師和包工頭身邊駛過;
“做工的人也好,迫使他們做T的人也好,全都認為應該這樣過日子。盡管工人們的妻子懷了孕,還得在家里干著不能勝任的重活,他們的孩子戴著碎布小圓帽,在瀕臨餓死前像小老頭似的露出苦笑,亂蹬著細腿,他們自己還得為一個愚蠢無用的人,一個掠奪他們和迫使他們破產的人,建造這么一座愚蠢無用的宮殿?!甭櫤樟舳浞蚯浦@座房子,心里想。
“是的,蓋這樣的房子真是荒唐?!彼研睦锏南敕ㄕf出口來。
“怎么會荒唐呢?”馬車夫生氣地說,“老百姓靠它吃飯,可不能說它荒唐!”
“要知道這工作是沒有用的。”
“既然人家在蓋,那就是有用的,”馬車夫反駁說,“老百姓有飯吃了。”
聶赫留朵夫不作聲,特別是因為車輪轆轆作響,說話很費力。在離監(jiān)獄不遠的地方,馬車從石子路拐到驛道上,談話就方便了。馬車夫又同聶赫留朵夫聊了起來。
“今年怎么有這么多鄉(xiāng)下人涌到城里來。”他說著從馭座上轉過身,給聶赫留朵夫指了指一伙從農村來的工人。他們背著鋸子、斧子、短皮襖和口袋迎面走來。
“難道比往年多嗎?”聶赫留朵夫問。
“多得多啦!今年到處都擠滿人,簡直要命。老板把鄉(xiāng)下人丟來丟去,簡直像刨花一樣。到處都擠滿了人?!?/p>
“怎么會這樣呢?”
“人越來越多,沒地方去?!?/p>
“人怎么會越來越多呢?為什么他們不肯待在鄉(xiāng)下?”
“待在鄉(xiāng)下沒活干。沒有土地呀?!?/p>
聶赫留朵夫好像一個負傷的人,覺得別人總是有意碰他的傷疤,其實那是因為碰到痛的地方才有這樣的感覺。
“難道到處都是這樣嗎?”他暗想,并詢問馬車夫,他們村子里有多少土地,他自己家里有多少土地,為什么他要待在城里。
“我們鄉(xiāng)下的地,老爺,每人平均只有一俄畝。我們家里有三口人的地,”馬車夫興致勃勃地講起來,“我家里有父親,一個兄弟,還有一個兄弟當兵去了。他們在地里干活,可是活不多,一干就完了。所以我那個弟弟也想到莫斯科來。”
“你們不能租點地來種嗎?”
“如今上哪兒去租?原來的地主老爺都把家產吃盡賣光了。商人們把地統(tǒng)統(tǒng)抓在手里。你別想從他們手里租到土地,他們都自己經營。我們那里來了一個法國人,他把我們老東家的地全買下,自己經營。他不肯出租土地,你就毫無辦法?!?/p>
“那是個什么樣的法國人?”
“一個叫杜弗爾的法國人,您也許聽說過。他在大劇院里給演員做假發(fā)。那是個好買賣,他發(fā)了財。他把我們女東家的地產全買下了。如今我們只好聽他擺布。他想怎樣欺侮我們就怎樣欺侮我們。謝謝天老爺,他本人還不錯。可他娶的那個俄國老婆是一只雌老虎,但愿保佑別讓人碰上她。她搜刮老百姓,可兇了。喏,監(jiān)獄到了。您在哪兒下?在大門口嗎?我看他們是不讓進去的?!?/p>
聶赫留朵夫在監(jiān)獄大門口拉了拉鈴。他不知道瑪絲洛娃今天情緒怎樣,又想到她和她同監(jiān)的人都對他保守著什么秘密,不禁提心吊膽,神經緊張。他向出來開門的看守說明要見瑪絲洛娃。看守回去打聽了一下,告訴他瑪絲洛娃在醫(yī)院里。聶赫留朵夫就上醫(yī)院。醫(yī)院看門的是個和善的小老頭,立刻放他進去,問明他要見什么人,就把他領到兒科病房。 一個青年醫(yī)生,渾身散發(fā)著石炭酸味,在走廊里接見聶赫留朵夫,嚴厲地問他有什么事。這位醫(yī)生處處體恤岡犯,因此經常同監(jiān)獄當局,甚至同主任醫(yī)生發(fā)生沖突。他唯恐聶赫留朵夫提出什么違章要求,就表示他對任何人一視同仁,還裝出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這里沒有女病人,這里是兒科病房?!鼻嗄赆t(yī)生說。
“我知道,不過這里有個女人是從監(jiān)獄里調來擔任助理護士的?!?/p>
“對,這樣的女人這兒有兩個。您究竟有什么事?”
“其中有個叫瑪絲洛娃的,我同她很熟,”聶赫留朵夫說,“我想見見她,我為她的案子要到彼得堡去上訴。我想把這東西交給她。里面只有一張照片?!甭櫤樟舳浞驈目诖锾统鲆粋€信封,說。
“行,這個可以?!贬t(yī)生態(tài)度緩和下來說,接著吩咐一個系白圍裙的老太婆把助理護士瑪絲洛娃叫來,“您要不要在這兒坐一下?到候診室去也行?!?/p>
“謝謝您。”聶赫留朵夫說,趁醫(yī)生態(tài)度好轉,就向他打聽瑪絲洛娃在醫(yī)院里工作得好不好。
“還不錯,要是考慮到她過去的生活經歷,應該說很不錯了?!贬t(yī)生說,“喏,她來了?!?/p>
老太婆從一扇門里走出來,后面跟著瑪絲洛娃?,斀z洛娃穿一件條紋連衣裙,外面系著白圍裙,頭上扎著一塊三角巾,蓋住頭發(fā)。她一看見聶赫留朵夫,臉刷地紅起來,遲疑不決地站住,然后皺起眉頭,垂下眼睛,踏著走廊里的長地毯快步向他走來。她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本想不同他握手,但后來還是向他伸出手,她的臉漲得越發(fā)紅了。自從上次他們談話時她發(fā)了脾氣又道了歉以后,聶赫留朵夫還沒有見到過她。他料想她今天的心情同上次一樣。但今天她完全不同,臉上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表情:拘謹,羞怯,而且聶赫留朵夫覺得她對他很反感。他對她說的話同剛才對醫(yī)生說的話一樣。他告訴她他將去彼得堡,并且把裝著他從巴諾伏帶來的照片的信封交給她。
“這是我在巴諾伏找到的,一張很舊的照片,說不定您會喜歡的。拿去吧!”
她揚起黑眉毛,用她那雙斜睨的眼睛驚奇地瞅了瞅,仿佛在問這給她做什么。然后默默地接過信封,把它插在圍裙里。
“我在那里看到了您的姨媽。”聶赫留朵夫說。
“看到了?”她冷冷地說。
“您在這兒好嗎?”聶赫留朵夫問。
“沒什么,挺好?!彼f。
“不太苦吧?”
“不,不算什么??晌疫€沒有過慣?!?/p>
“我很替您高興??偙饶沁吅靡恍??!?/p>
“‘那邊’指什么地方?”她問,頓時臉上泛起了紅暈。
“那邊就是牢里?!甭櫤樟舳浞蜈s快回答。
“好什么呀?”她問。
“我想這里的人好些。不像那邊的人?!?/p>
“那邊好人多得很?!彼f。
“明肖夫母子的事我奔走過了,但愿他們能得到釋放?!甭櫤樟舳浞蛘f。 “但愿保佑,那老太婆人真好?!彼f,再次表示她對那個老太婆的看法,接著微微一笑。
“我今天要上彼得堡去。您的案子很快就會受理。我希望能撤銷原判?!?/p>
“撤銷也好,不撤銷也好,如今對我都一樣?!彼f。
“為什么說‘如今都一樣’?”
“不為什么。”她說,用詢問的眼光瞅了一下他的臉。
聶赫留朵夫把她這句話和這個眼光理解為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堅持他的決定,還是接受了她的拒絕而改變了主意。
“我不知道為什么對您都一樣,”他說,“不過對我來說,您無罪釋放也好,不釋放也好,倒真的都一樣。不管情況怎樣,我都將照我說過的話去做?!彼麍詻Q地說。 她抬起頭來。她那雙斜睨的黑眼睛又像瞅著他的臉,又像瞅著別的地方。她整個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神采。不過她嘴里所說的同她眼睛所說的截然不同。
“您何必說這種話呢!”她說。
“我說這話是要讓您明白我的心意?!?/p>
“這事您已經說夠了,用不著再說了?!彼萌菀兹套⌒φf。
病房里不知怎的喧鬧起來。傳來孩子的哭聲。
“他們好像在叫我?!彼话驳鼗仡^望望說。
“好吧,那么再見了?!彼f。
她假裝沒有看見他伸出手來,沒有跟他握手就轉過身,竭力掩飾她的得意神氣,沿著走廊的長地毯快步走去。
“她身上起了什么變化?她在想些什么?她有什么感受?她是要考驗我,還是真的不能原諒我?她是沒法把她的思想和感受說出來,還是不愿說?她的心腸變軟了,還是懷恨在心?”聶赫留朵夫問自己,卻怎么也無法回答。他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變了,她的心靈里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個變化不僅使他同她聯(lián)結起來,而且使他同促成這變化的聯(lián)結起來。這樣的聯(lián)結使他歡欣鼓舞,心里充滿溫暖。
瑪絲洛娃回到放有八張童床的病房里,聽從護士的吩咐開始鋪床。她鋪床單的時候腰彎得太低,腳底一滑,差點兒跌跤。一個脖子上扎著繃帶的男孩,正在休養(yǎng),看見她差點兒跌跤,笑起來?,斀z洛娃也忍不住,在床邊上一坐,發(fā)出響亮而富有感染性的笑聲,逗得幾個孩子都哈哈大笑。護士生氣地對她嚷道:
“笑什么?你以為你還在原來那種地方嗎!快去拿飯來?!?/p>
瑪絲洛娃不作聲,拿起食具到護士吩咐她的地方去,但她同那個扎著繃帶、被護士禁止笑的男孩相互看了一眼,又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天白天,當房間里沒有人時,瑪絲洛娃幾次從信封里取出照片,欣賞一下。晚上下班以后,她回到同另一個助理護士合住的房間里,才把照片從信封里取出來,含情脈脈地一動不動仔細察看著照片上的那幾個人、他們的服裝、陽臺的臺階、灌木叢,以及灌木叢前面他的臉、她的臉和兩位姑媽的臉,看了好半天。她看著這張發(fā)黃的褪色照片,怎么也看不夠,特別是對她自己,對她那張額上鬈發(fā)飄飛的年輕美麗的臉看得出了神。她看得這樣專心致志,連那個跟她同住的助理護士走進屋子,她都沒有發(fā)覺。
“這是什么?是他給你的嗎?”身體肥胖、心地善良的助理護士彎下腰來看照片,問道,“難道這是你嗎?”
“不是我又是誰?”瑪絲洛娃笑吟吟地瞧著同伴的臉說。
“那么這是誰?就是他?這是他母親嗎?”
“是姑媽。難道你認不出來?”瑪絲洛娃問。
“怎么認得出來?一輩子也認不出來。整個模樣都變了。我看離現(xiàn)在都有十年了吧!”
“不是幾年,是隔了一輩子?!爆斀z洛娃說。她的活潑樣兒頓時消失。臉色變得陰郁,眉毛之間凹進去一條皺紋。
“怎么樣,那邊的生活一定很輕松吧?!?/p>
“哼,輕松,”瑪絲洛娃閉上眼睛,搖搖頭說,“比服苦役還要苦。” “那怎么會?” “就是這樣。從晚上八點鐘忙到早晨四點鐘。天天這樣?!?/p>
“那大家為什么不拋下這種生活呢?”
“拋是想拋的,可是辦不到。說這些做什么!”瑪絲洛娃說著,霍地站起來,拿起照片往抽屜里一扔,好容易忍住憤怒的眼淚,砰地一聲帶上門,跑到走廊里。剛才她瞧著照片,覺得自己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迷迷糊糊地想象著她當年是多么幸福,現(xiàn)在要是同他在一起又將是多么幸福。同伴的話使她想起她現(xiàn)在的處境,也使她想起當年在那邊的生活——那種生活的痛苦,她當時只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卻不讓自己去深入思量?,F(xiàn)在她才清楚地想起那些痛苦的夜晚,特別是謝肉節(jié)的夜晚,她在等待那個答應替她贖身的大學生。她想起那天她穿著一件酒跡斑斑的袒胸紅綢連衣裙,蓬亂的頭發(fā)上系著一個大紅蝴蝶結,精疲力竭,渾身虛弱,喝得醉醺醺的,直到深夜兩點才把客人們送走。趁跳舞間歇,她在那個瘦得皮包骨頭、滿臉粉刺的給小提琴伴奏的彈鋼琴女人旁邊坐下,向她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彈鋼琴女人也訴說她處境的苦惱,很想改變環(huán)境。這當兒,克拉拉也走到她們跟前。她們三人立刻決定拋棄這種生活。她們以為這個夜晚已經過去,剛要走散,忽然聽見有幾個喝醉酒的客人在前廳喧鬧。小提琴手又拉起前奏曲,女鋼琴師使勁敲著琴鍵,彈奏卡德里爾舞曲第一節(jié),用的是一首歡樂的俄羅斯歌曲。一個穿燕尾服、系白領帶的矮小男人,滿頭大汗,酒氣醺天,打著飽嗝,走過來一把摟住她的腰。到彈第二節(jié)時,他又把燕尾服脫掉。另外一個留大胡子的胖子,也穿著燕尾服(他們剛從一個舞會上出來),摟住了克拉拉的腰。他們旋轉,跳舞,叫嚷,喝酒,鬧了好一陣……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過著同樣的日子。一個人怎么能不變!歸根結底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對他的舊恨頓時又涌上她的心頭。她真想把他訓斥一番,痛罵一頓。她后悔今天錯過機會沒有再對他說:她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她絕不受他欺騙,不讓他在精神上利用她,就像從前在肉體上利用她那樣,也不讓他借她來顯示他的寬宏大量。她又是憐惜自己,又是徒然地責備他。她很想喝點酒來澆滅心頭的痛苦。要是她此刻在監(jiān)獄里,她就會不遵守諾言,喝起酒來。在這里要喝酒,除了找醫(yī)士,沒有別的辦法,可是她害怕醫(yī)士,因為他老是糾纏她?,F(xiàn)在她厭惡同男人來往。她在走廊長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后回到小屋子里,沒有答理同伴的話,而為自己飽經滄桑的身世哭了好半天。
聶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有三件事要辦:向樞密院提出上訴,要求重新審查瑪絲洛娃案;把費多霞的案子提交上告委員會;受薇拉之托到憲兵司令部或者第三廳去要求釋放舒斯托娃,并讓一個做母親的同關在要塞里的兒子見面。為了這事薇拉給他寫過信。這兩件事他并在一起,算作第三件。再有就是教派信徒的案子,他們因為誦讀和講解福音書而被迫離開家人,流放到高加索。他與其說是答應他們,不如說是自己下定決心,一定要使這個案子真相大白。
聶赫留朵夫自從上次訪問瑪斯連尼科夫,特別是回鄉(xiāng)一次以后,他不是隨便斷定,而是全身心感覺到,他憎惡他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圈子,憎惡那個為了確保少數(shù)人享福而迫使千萬人受苦并且竭力加以掩蓋的圈子。那個圈子里的人沒有看到,也看不到他們的苦難,因此也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殘酷和罪惡。聶赫留朵夫現(xiàn)在同那個圈子里的人交往,不能不覺得嫌惡,不能不責備自己。不過,長期的生活習慣又把他吸引到那個圈子里去,他的親友也吸引著他。而主要是因為要辦理他現(xiàn)在唯一關心的事——幫助瑪絲洛娃和他愿意幫助的其他一切受難者,他不得不求助于那個圈子里的人,盡管那些人不僅無法使他尊敬,而且常常使他憤慨和蔑視。
聶赫留朵夫來到彼得堡,住在姨媽察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他的姨父做過大臣。他一到姨媽家,就落到同他格格不入的貴族社會的核心里。這使他很反感,但又無可奈何。要是不住姨媽家而住旅館,那就會得罪姨媽。而他知道姨媽交游廣闊,對他要奔走的各種事可能極有幫助。
“啊,關于你,我聽到些什么事啦?真是太奇怪了,”姨媽等他一到立刻請他喝咖啡,這樣對他說,“你簡直是霍華德!你幫助罪犯,視察監(jiān)獄,平反冤獄。”
“不,我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樣做?!?/p>
“那很好。不過,這里面好像還有什么風流韻事吧。嗯,你倒說說!”
聶赫留朵夫把他同瑪絲洛娃的關系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我記得,記得,可憐的愛倫對我說起過,當年你住在那兩個老太婆家里,她們好像要你同她們的養(yǎng)女結婚?!辈鞝査够舴蛉艘幌蚯撇黄鹇櫤樟舳浞虻膬晌还脣專啊瓉砭褪撬龁??她現(xiàn)在還漂亮嗎?”
這位姨媽今年六十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興致勃勃,談鋒很健。她的身材又高又胖,唇上有黑色汗毛。聶赫留朵夫喜歡她,從小就受她生氣蓬勃和快活開朗的性格的影響。
“不,姨媽,那件事已經結束了。我現(xiàn)在只想幫助她,因為第一她被冤枉判了刑,我有責任,再說她這輩子弄到如此地步,我更是罪責難逃。我覺得我應該盡一切力量替她奔走?!?/p>
“可我怎么聽人說你要同她結婚呢?”
“是的,我有過這樣的想法,可是她不愿意?!?/p>
察爾斯基伯爵夫人揚起眉毛,垂下眼珠,驚訝地默默瞧了瞧外甥。她的臉色頓時變了,現(xiàn)出高興的樣子。
“嗯,她比你聰明。嘿,你可真是個傻瓜!你真的想同她結婚嗎?”
“當然?!?/p>
“她干過那種營生,你還愿意同她結婚嗎?”
“更加愿意了。因為我是罪魁禍首?!?/p>
“哼,你簡直是個蠢貨,”姨媽忍住笑說,“十足的蠢貨,但我就喜歡你這種十足的蠢貨?!彼磸驼f,特別喜歡“蠢貨”這個名詞,因為她認為這個名詞確切地表明了外甥的智力和精神狀態(tài)?!罢f來也真湊巧,”她說下去,“阿林辦了個出色的抹大拉收容所。我去過一次。她們真叫人惡心。我回來從頭到腳都好好地洗了一遍。不過阿林辦這事是全心全意的。我們就把她,你那個女人,交給她吧。要叫她們這批人改惡從善,再沒有比阿林更有辦法了?!?/p>
“不過她被判服苦役了。我就是來替她奔走,要求撤銷這個判決的。這是我來求您的第一件事?!?/p>
“原來如此!那么她的案子歸哪里管呢?”
“樞密院?!?/p>
“樞密院嗎?對了,我那個親愛的表弟廖伏什卡就在樞密院。不過他是在那兒的傻瓜部里辦事,當承宣官。至于真正的樞密官我可一個也不認識。天知道他們是些什么人:要不是德國人,什么蓋啦,費啦,德啦,無奇不有,就是什么伊凡諾夫啦,謝苗諾夫啦,尼基丁啦,再不然就是什么伊凡寧科啦,西蒙寧科啦,尼基丁科啦,五花八門,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好吧,反正我對我丈夫說一下就是了。他認識他們。他什么人都認識。我會對他說的。但你自己得對他說個清楚,我的話他總是聽不懂。不管我說什么,他總是說什么也不明白。他這是存心裝不懂。人家個個聽得懂,就是他聽不懂?!?/p>
這時,一個穿長統(tǒng)襪的男仆端來一個銀托盤,上面放著一封信。
“正好是阿林寫來的信。這下子你就可以聽見基澤維特的講話了?!?/p>
“基澤維特是什么人?”
“基澤維特嗎?你今天晚上來吧。你就會知道他是個什么人了。他講得那么動人,就連死不改悔的罪犯聽了也會跪下來,痛哭流涕,誠心懺悔。”
不論這事有多怪,也不論這事同察爾斯基伯爵夫人的脾氣多么格格不入,她卻狂熱地信奉基督教的精神在于贖罪那種學說。她常到宣傳這種學說的聚會場所,有時還把信徒召集到家里。這種風行一時的學說不僅否定一切宗教儀式和圣像,而且否定圣禮,但察爾斯基伯爵夫人卻在每個房間里掛著圣像,甚至連床頭上都有圣像,她還參與一切教會儀式,并不認為這同贖罪說有什么矛盾。
“對了,應該讓你的抹大拉聽聽他的講道,她會皈依的,”伯爵夫人說,“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待在家里。你聽聽他的講道。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我對這種事不感興趣,姨媽。”
“我告訴你,這很有趣。你一定要來。那么,你倒說說,你還有什么事要我辦?全說出來吧!”
“還有,在要塞那邊也有一件事?!?/p>
“在要塞那邊?好,我可以給你寫一封信,你到那邊去找克里斯穆特男爵。他這人人品極好。你自己會知道的。他是你父親的同事。他就是對關亡著了迷。不過,這也沒關系。他這人心地挺好。你在那邊有什么事?”
“我要求他們準許一個做母親的同關在那邊的兒子見一次面。不過我聽說這種事不歸克里斯穆特管,它歸切爾維揚斯基管?!?/p>
“切爾維揚斯基這人我可不喜歡,但他是瑪麗愛特的丈夫??梢酝型兴蠟槲页隽Φ?。她挺可愛?!?/p>
“我再要為另一個女人求情。她坐了幾個月牢,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不會的,她自己一定知道為了什么。她們清楚得很。她們都是罪有應得,這批剃光頭的家伙。”
“我們不知道是不是罪有應得。可是她們在受罪。您是位基督徒,相信福音書,可是心腸這么硬……”
“這可不相干。福音書是福音書,討厭的就是討厭的。譬如說,我恨虛無黨,特別是那些剪短頭發(fā)的女虛無黨,要是我假裝喜歡她們,那就不好了。”
“您到底為什么恨她們呢?”
“在出了三月一日事件以后,你還要問為什么嗎?”
“那些女人又不是個個都參加三月一日事件的。”
“還不是一樣,她們?yōu)槭裁匆荛e事?那又不是女人家的事?!?/p>
“那么,為什么您認為瑪麗愛特就可以過問那種事呢?”聶赫留朵夫說。
“瑪麗愛特嗎?瑪麗愛特是瑪麗愛特??墒翘熘浪鞘裁绰窋?shù)。一個輕薄的女人倒想教訓起大家來了?!?/p>
“不是教訓人,只是想幫助老百姓?!?/p>
“沒有她們,人家也知道誰該幫助,誰不該幫助?!?/p>
“不過,您要知道,老百姓窮得很。喏,我剛從鄉(xiāng)下回來。農民干活干得死去活來,還吃不飽肚子,我們卻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這難道合理嗎?”聶赫留朵夫不由得受他姨媽善心的影響,把心里話都說了出來。
“那你是不是要我也去做工而不吃飯呢?”
“不,我不是要您不吃飯,”聶赫留朵夫回答,不由得笑了,“我只是要人人工作,個個有飯吃?!?/p>
姨媽又擰緊眉頭,垂下眼珠,好奇地瞧著他。
“我的好外甥,你不會有好下場的。”她說。
“那是為什么呀?”
這時候,一個身材很高、肩膀寬闊的將軍走進房間里來。
這就是察爾斯基伯爵夫人的丈夫,一位退休的大臣。
“啊,德米特里,你好,”他說,湊過刮得光光的臉頰讓聶赫留朵夫親吻,“你幾時來的?”
他默默地吻了吻妻子的前額。
“哦,他這個人真是少見。”察爾斯基伯爵夫人對丈夫說。
“他叫我到河邊去洗衣服,光吃土豆過日子。他是個十足的傻瓜,不過他求你的事,你還是幫他辦一下吧。他是個十足的蠢貨,”她又說,“你有沒有聽到,據說卡敏斯卡雅傷心得不得了,大家怕她的命會保不住,”她對丈夫說,“你最好去看她一下。”
“是嗎,這太可怕了。”做丈夫的說。
“好,你去同他談談,我要寫信了?!?/p>
聶赫留朵夫剛走到客廳旁邊那個房間里,她就對他叫道:
“那么要給瑪麗愛特寫封信嗎?”
“麻煩您了,姨媽。”
“那么我就在信紙上留一塊空白,你自己把那個短頭發(fā)女人的事寫上去,瑪麗愛特會叫她丈夫去辦的。他一定會辦的。你別以為我這人心眼兒壞。她們,就是那批受你保護的人,都很可惡,但我并不希望她們遭殃。上帝保佑她們!你去吧。不過今天晚上你一定要待在家里。你可以聽聽基澤維特的講道。我們一塊兒做禱告。只要你不反對,這對你是大有好處的。我知道,愛倫也好,你也好,在這方面都很落后。那么再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