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月亮的人,是一位母親。
在那個川藏交界處的偏僻山村里,我遇到了她和她時年六歲的兒子。彼時我還只有二十出頭,心性不定,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那座貧瘠的大山是我在天黑之后來到的地方。我支起隨身攜帶的帳篷,準(zhǔn)備在野外過上一夜,就在似睡非睡之際,我聽到遠(yuǎn)處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頓時睡意全無,連忙小心地坐起身來,慢慢拉開帳篷一角。很快,順著聲響傳來的方向,我看到一個提著水桶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披著漫山的月光從山下走來。
我屏住呼吸,這時已經(jīng)接近午夜,居然還有人來山上汲水,種種靈異傳說讓我不寒而栗??墒?,母子倆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山路旁邊突兀而出的帳篷,女人一手提著水桶,一手牽著男孩,兩人一言不發(fā),不疾不徐地走著,只是短短幾分鐘,便在我視野中只留下了模糊的背影。
好奇心最終讓我戰(zhàn)勝了恐懼,我走出帳篷,小心翼翼地追著他們的背影。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母子倆停下了腳步,那里居然有一口水井。
我已經(jīng)確定,這只是一對普通的山村母子。于是,我大著膽子走上幾步,終于聽到了女人的話。
“只有這個時候,井里的月亮才最大最圓,狗兒莫急,娘給你撈一個上來,回家以后放在你的床前?!迸说泥l(xiāng)音十分綿軟,不像山里女子所固有的潑辣。
“娘,月亮落在水里,是不是就被洗干凈了,不像在天上那樣模糊得讓人看不清楚了?”兒子稚嫩的聲音充滿了期待。
女人頓了一頓,說:“狗兒說得對,月亮被水洗了以后,可好看了,就像狗兒的眼睛一樣好看?!?/p>
聽了母親的話,小男孩笑了起來,奶聲奶氣的笑聲頓時讓幽黑沉默的大山有了勃勃生機(jī)。
女人用力地從井中提出水桶,然后弓著腰提起水桶,另一只手牽著小男孩,吃力地踏上了歸途。剛走上十幾步,瘦弱的母親就要休息一下。
我快速來到他們的面前。在寂靜的午夜,這對母子竟對我這個不速之客沒有絲毫的不安與恐懼。
我說:“大嫂,我來幫你提水吧。”
女人沒回答我,自顧自地說:“你是剛才路邊帳篷里的游客吧,這山上很涼,收了帳篷跟我們到家里休息吧。本想下山時再叫醒你的,沒想到你跟著我們上了山?!?/p>
原來,她早就發(fā)現(xiàn)路邊的帳篷和我了,也許只是早已司空見慣,所以沒有刻意多看幾眼罷了。
走近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小男孩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女人對我說:“狗兒眼上有病,長了白瘡,你們城里人叫白內(nèi)障,我正在攢錢給他治。這不,白天我給人紡絲線,晚上才能照管家里的田地。剛剛忙完,想起家里沒水,才在這個時候上山?!?/p>
我默默地提起水桶,慢慢地跟著母子倆下了山。
這個小村落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同樣的貧窮讓女人無法得到他人的幫助,可女人跟我說起這些時卻一如既往地平靜。她說,鄉(xiāng)鄰們已經(jīng)幫了她很多,不能再麻煩人家了。
我躺在外間屋的床上,聽到了母子倆在睡前的交談。
母親說:“狗兒知道嗎,你的眼睛跟天上的月亮一樣好看,娘就是這條命不要了,也要讓你看清楚你想看的一切?!?/p>
或許是怕打擾到我,母子倆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卻早已聽得淚流滿面。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回城里,用最快的時間聯(lián)系好一家醫(yī)院,然后找朋友開車來到大山里接這對母子去醫(yī)治眼患。面對他們的道謝,我竟羞愧得無地自容。
那位撈月亮的母親或許并不知道,她撈起的并非只有一份屬于自己的美好愿望,更有一個旁觀之人的迷途之心。只有我自己知道,當(dāng)時的我正因?yàn)橐粓鲢露異矍榈钠茰缍x擇了放逐與放縱,卻忽略了這世間還有那么多更加珍貴的事物,譬如四處尋找我的焦慮父母,譬如被青春之霧迷失視線的純真心靈,譬如這世間那么多的溫暖與悲涼、傷痛與希望。
(文/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