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成
明代的王府莊田對國家和地方社會經(jīng)濟有較大影響。國家層面,明人霍韜認為官府冊籍田土失額是因為:“非撥給于藩府,則欺隱于猾民。”(1)《明世宗實錄》卷一○二,嘉靖八年六月癸酉,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404頁。《明史》稱:“蓋中葉以后,莊田侵奪民業(yè),與國相終云?!?2)《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89頁。均認為王莊給明朝國家力量造成較大損害。同時,藩王有固定的就藩地點,對當?shù)厣鐣伯a(chǎn)生了深刻影響。故明代王莊是明史研究的重要課題。
目前,學界對相關(guān)問題較為關(guān)注。其中,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對明代王莊的土地來源及性質(zhì)、王莊分布和規(guī)模、管業(yè)模式、地租收取、佃戶情況等問題展開宏觀討論,奠定了該研究領域的基礎。(3)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萊蕪集》,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10-242頁。由于各地區(qū)歷史條件不同,王莊情況也呈現(xiàn)差異,后繼研究遂對不同藩府王莊進一步深化探析。(4)佐藤文俊:《關(guān)于明末就藩王府的大土地所有——以潞王府為例》,《明清史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論文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55-566頁;鄭克晟、傅同欽:《明代的秦王及其王府莊田》,《南開史學》1983年第2期;張海瀛:《明代的賜田與歲祿》,《明史研究論叢》第四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86-298頁;蔣祖緣:《明代中后期藩王的大土地占有》,《明史研究論叢》第四輯,第303-323頁;蘇德榮:《潞王府的莊田、店業(yè)考述》,《明史研究論叢》第五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05-124頁;馬雪芹:《明代河南王莊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研究》,《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6年第4期。但針對王莊管業(yè)模式的討論尚不深入。例如,王莊有大量“欽賜”“奏討”以外的“侵占”“投獻”等未經(jīng)皇帝允準的田土,不可能由“有司代管”,只能“自行管業(yè)”,王府如何管理它們,是否需采取特殊方式掩人耳目?
在明代藩王中,蜀府號稱“最富”,王莊應是其財富的基礎,但其擴充來源和管業(yè)模式并不清楚。(5)相關(guān)研究僅見馬士訓《明代蜀藩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2015年)有所提及,但未展開論述。本文利用新材料《西蜀正字山寺碑銘》、明蜀王文集和舊存四川方志對此問題進行探析,揭示蜀府如何擴充莊田并利用宗教掩人耳目的情況,以就教于方家。
明人公認蜀府財力在當時名列前茅。陸釴認為:“天下藩王,蜀府為最富,楚府、秦府次之。楚府昭王,太祖愛子,田最多,故富。”(6)陸釴:《病逸漫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0冊,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177頁。據(jù)說嚴世蕃曾與人談論天下富豪,稱“天下富家居首等者,凡十七家……所謂十七家者,己與蜀王、黔公、太監(jiān)高忠”云云。(7)王世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六《國朝叢記·嚴氏富貲》,《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50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頁。嚴氏眼中的蜀府是與自己相提并論的“天下富家”。張瀚亦稱:“蜀王府,其富厚甲于諸王,以一省稅銀皆供蜀府,不輸天儲也。”(8)張瀚:《松窗夢語》卷二《西游記》,盛冬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0頁。譚綸則上疏奏曰:“臣嘗奉先帝之命巡撫四川,見蜀國之富,甲于天下諸王府,且又恪守祖訓,不敢一毫侵損于民。求其致富之故,則由先年請去二護衛(wèi),而二護衛(wèi)之屯田屬焉?!?9)譚綸:《譚襄敏公奏議》卷七《久安長治疏》,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明萬歷刻本,第26a-26b頁。足見蜀府極富是正德至隆慶間明人的共識。
以上諸說中,陸釴解釋了楚府富有的原因,卻未解釋更富的蜀府。張瀚認為“一省稅銀皆供蜀府”,但王士性卻稱:“天下府庫莫盛于川中,余以戊子典試于川,詢之藩司,庫儲八百萬,即成都、重慶等府俱不下二十萬,順慶亦十萬也。蓋川中俱無起運之糧,而專備西南用兵故。”(10)王士性:《廣志繹》卷一,呂景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頁。四川地區(qū)無起運之糧,“不輸天儲”,但這是為備西南用兵,而非供應蜀府,故布政司有“庫儲八百萬”,張瀚之言不確。
譚綸指出,蜀府王莊有一部分來自裁撤二護衛(wèi)所得屯田。正德《四川志》載:“成都等二十一衛(wèi)所,原額田地四千九百一十四頃六十畝,新增田地五千七百八十一頃七十九畝,額外田地一百三十頃二十九畝,樣田地一十七頃四十三畝?!备黜椞锏乜傆嫾s10844頃,其中原額田地僅約4914頃。四川都司共統(tǒng)轄11衛(wèi)10千戶所,各衛(wèi)的原額田地均在100~300頃之間,加上新增等部分,亦不超過千頃。(11)正德《四川志》卷八《財賦·屯田》,《四川大學圖書館館藏珍稀四川地方志叢刊續(xù)編》第1冊,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60-479頁。蜀府裁撤二護衛(wèi)在宣德年間,(12)《明宣宗實錄》卷八○,宣德六年六月辛亥,第1858頁。此項所得當不過千頃。
除護衛(wèi)屯田外,蜀府還占據(jù)大量土地。如天啟《成都府志》稱:“成都雖名沃野,……腴田膏土,盡是王莊,貧民或為彼佃戶,以償租傭?!?13)天啟《新修成都府志》卷四《賦役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1冊,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80頁。但明代史料中未見蜀府有其他奏討田地的行為,四川地區(qū)賦役也正常供納有司。那么,蜀府在欽賜、奏討外的田土究竟從何而來,又如何管理這些田土?筆者與胡開全、張芾二位先生在今成都市大邑縣走訪時,尋得萬歷清丈碑一塊,或可為該問題提供解答。
此碑題名《西蜀正字山寺碑銘》(以下簡稱“碑銘”),現(xiàn)于成都市大邑縣出江鎮(zhèn)圓通寺遺址處公開展示。遺址尚存山門、照壁和數(shù)塊雕像,山門上刻有“蜀府禪林”和“正字廳門正官劉士和題”字樣。由于長期暴露于曠野,且受過人為破壞,部分碑文已漫漶不清,但大體文意尚可分辨,茲將其碑文照錄如下:
蜀府承奉司為清理田地立碑石杜混淆以圖□□事/照得本府田地系自/分封自行開墾坐落臨封州縣多與民界相連原無置買□□民田亦無□□民田世守至□□□□□□□□/奉旨欽題查□□□外邊□□□□□□除(該行下缺4后于弘治十七等年戶部又行題查本府具奉(該行下缺)/(本行缺)/欽差巡撫四川等處地方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張巡按四川監(jiān)察御史□□□□/朝廷勘合為丈田畝清浮糧以蘇民困事案行布政司照行長史司查本府田地界于/分封之時自行開墾是否/欽賜有無置買軍民田土及各處山民有無□□等□□□在□□正□□□□□□/各掌印官查得本衛(wèi)各所原無屯田臨近州縣田土委系本府王莊于/分封時自行開墾□□至□□□□□□/令旨行長史司移文兩院批行布政司轉(zhuǎn)行崇漢成華等□府四州縣查勘田俱標界線各□并□王□相干□/十年正月內(nèi)蒙布政司呈詳兩院奉都院批如行□察院批該司既查□□□□行□□□□司□行長史司/□□□事(該行下缺)/(該行上缺)地有司照田查明□承奉□□□□□/頭各于該管莊分豎立碑石鐫刻界限并將先年近年□□□□□□□□□□□□□□刻于石永遠稽□□/亂敬此敬遵抄出到司除行該管廳頭照莊分立石外為此出給告示此諭正字中峰山圓通寺□□□/古跡山門自祖師于永樂年間住理梵剎進納供應其山地淺隘寺前古路山后石嶺為□寺□□□溝巖石□□/墻垣砌磊民地為界上下四至明白地形□□咫尺從今為始照界遵守不得□□□民禾執(zhí)混亂邊界倘有□□/恭送法司本莊田畝參挐究罪決不輕容欺怠為此謹識/敕祝/皇風衍慶□道延洪黎民永荷于□年率土具膳于舜世山門鐘秀德行益隆□□永豐乾坤海岳歷遠之記/萬歷十年歲次壬午□王孟夏月朔旦謹題
據(jù)碑文,該碑在萬歷十年(1572)四月豎立,起因是張居正主持清丈田畝,即所謂“丈田畝清浮糧以蘇民困事”,目的為劃清蜀府圓通寺和周圍民田的界限。雖名為“西蜀正字山寺碑銘”,實際與當時全國各地豎立的清丈勘界碑性質(zhì)相同。碑文中值得注意之處主要有三點:一,蜀府聲稱其王莊是“分封之時自行開墾”,這雖不屬于合法的“欽賜”“奏討”,但蜀府既然向官府如此聲明,應曾受到一定默許,與“置買”甚至“侵占”軍民田土有所區(qū)別。二,蜀府在承奉司下設正字廳,專管王莊,由門正官等內(nèi)官負責,各莊分別設“廳頭”進行管理。三,圓通寺明言自己是“蜀府正字山寺”,土地為蜀府“本莊田畝”,住持向蜀府“進納供應”,立碑是蜀府王莊的統(tǒng)一的行動,“各于該管莊分,豎立碑石,鐫刻界限”。這表明圓通寺實際是蜀府的產(chǎn)業(yè),其管轄土地即為蜀府王莊。
在具體分析上述三點前,需判斷“碑銘”可信度如何,能否與傳世文獻形成參證。從現(xiàn)存方志來看,“碑銘”并非孤例。民國《崇慶縣志》的修志者遍訪境內(nèi)古跡碑刻,亦有類似發(fā)現(xiàn):“萬歷勘界碑,在縣西道民堨八里山中妙順庵內(nèi),庵為明永福寺,屬蜀府。中有宣德六年等字,殆建自明初,字大僅五分,故多漫滅,惟識其為兩院轉(zhuǎn)行崇慶州勘界公件程序,在萬歷十年而已?!窀纸岜?,在縣北蓮經(jīng)庵前,正字有名也,寺為蜀府正字轄,認辦貢茶。略云惟世住居民稟知管山官踏看,許令葬于荒地,后列諸寺僧名?!?14)民國《崇慶縣志》卷一一《藝文》,《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14冊,第429-430頁這與“碑銘”中“各于該管莊分,豎立碑石”相符。且四川地區(qū)方志中還存有部分與蜀府王莊有關(guān)的記載,列舉如下:
(眉州)彭山邑西……僧圓定……經(jīng)理寺之疆界,東至黃連橋李公地,南至喻勝才地,西至四高山陳祥輔地,北至尖子山張得才地,殿廊壯偉,界至分明,圓定有功于斯寺固大矣。繼圓定之僧曰廣演,永樂十二年,奉蜀府睿旨而來住持。(15)余子?。骸妒鬯卤洝罚螒c《四川通志》卷四三《輿地·寺觀》,成都:巴蜀書社,1984年,第1663頁。
(成都府彭縣)賢德寺,在縣南十里,今名陽明庵,碑刻“蜀府王莊”字,明宣德年建,……普照寺,在縣西南五里,明蜀府王莊,舊名玉皇觀。(16)嘉慶《彭縣志》卷一九,《四川歷代方志集成·第二輯》第18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第399-400頁。
(成都府)漢州北四十里,與什邡、綿竹交界有金輪寺,……正德三年,蜀府遣官經(jīng)理寺田,補修廊宇,于大殿前建碑一座。(17)嘉慶《漢州志》卷四○《外紀》,《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11冊,第420頁。
(成都府金堂縣)金雁莊,明洪武中以三學、云頂及走馬灘賜蜀藩,為金雁莊,山下有隆慶元年碑記,……三學山,在治東四十里,……山巔則古法海禪院在焉,明為蜀府道場,即今上寺也,寺后有蜀藩建八萬四千無量寶塔。(18)嘉慶《金堂縣志》卷二《疆域》、卷三《山川·寺觀》,《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4冊,第47、75頁。
寺在(成都府新都)縣之西關(guān)外十三里許,考厥故址,明時原屬王莊,自萬歷年間改并興崇寺,因久傾頹。(19)蔡調(diào)六:《重修新都縣王家樓碑記》,道光《新都縣志》卷一三《藝文》,《四川歷代方志集成·第二輯》第21冊,第507-508頁。
(成都府新都縣)小東岳廟,在縣南八里,舊名桂林莊,明萬歷十七年蜀府重建。(20)道光《新都縣志》卷六,第333頁。
(成都府綿州)蜀府王莊,治東北十五里回龍寺,前有碑,萬歷十年建,碑首橫刻“蜀府王莊”四大字,其文己漶漫不可讀。(21)同治《直隸綿州志》卷一四《古跡》,《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16冊,第157頁。
(成都府雙流縣)關(guān)帝廟,在治南五里,明萬歷二十六年建,名回龍寺,為蜀府時稔莊。(22)民國《雙流縣志》卷一《寺觀》,《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3冊,第646頁
(成都府華陽縣)桂溪寺,治東南城外十里,明蜀府中涓所建,蜀王嘗游頓于此,所謂桂溪莊也,……今寺中尚有楊升庵忠勤兩輔碑。(23)民國《華陽縣志》卷三○《古跡四·寺觀》,《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3冊,第478頁。
以上方志雖為清代乃至民國修撰,其所載或抄自舊志遺文,或采集碑刻殘跡,細節(jié)不免錯謬,然事則非空穴來風。如三學山一則,初代蜀王朱椿《獻園睿制集》中便有《祭三學寺住持清愚》一篇,稱清愚“三學山道場禪寺住持”。(24)朱椿:《獻園睿制集》卷一一《祭文·祭三學寺住持清愚》,胡開全主編:《明蜀王文集(五種)》第1冊,成都:巴蜀書社,2018年,第323頁??芍窀跚f遍及成都府各州縣及眉、邛二直隸州,且每處王莊上皆建有寺觀。
據(jù)此,“碑銘”絕非孤例,而是當初大量碑石中存留的一通。那么,其所言蜀府王莊“自分封自行開墾”“于分封時自行開墾”是托詞還是確有其事?王毓銓認為,洪武朝初封藩王僅有少量欽賜莊田,無證據(jù)表明朱元璋曾大規(guī)模給賜王莊。(25)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萊蕪集》,第115頁?!睹魈鎸嶄洝酚匈n蜀府池租之事,(26)《明太祖實錄》卷二○八,洪武二十四年三月己亥,第3095頁。卻無賜田記錄。洪武朝所賜蜀府莊田當十分有限,不能和明中后期的藩王賜田相比。同時,有司奉旨對蜀府清查“是否欽賜,有無置買軍民田土”后,得出結(jié)論“原無屯田臨近州縣,田土委系本府王莊于分封時自行開墾”。蜀府稱王莊多為自行開墾的說法也獲得了朝廷認可。
從客觀環(huán)境看,明初四川經(jīng)宋元長期戰(zhàn)亂,人口銳減,田地大量拋荒。以洪武二十六年(1393)這一數(shù)額最大的田畝統(tǒng)計而言,“四川布政司田土,計一十一萬二千三十二頃五十六畝”。(27)《諸司職掌》,《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4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19頁。而據(jù)正德《四川志》,田畝總數(shù)原額“一十萬七千八百六十九頃六十二畝”,與國初相近。(28)正德《四川志》卷八《財賦》,《四川大學圖書館館藏珍稀四川地方志叢刊續(xù)編》第1冊,第424頁。以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見第459-498頁。統(tǒng)計正德《四川志》中正德七年(1512)冊籍所載各府州的田畝糧額人戶,可得分項列表如下。
表1 正德《四川志》各府州田土糧額人戶統(tǒng)計表
正德數(shù)據(jù)與國初相近,分項數(shù)據(jù)亦應差別不大。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成都府各項數(shù)字均大幅低于重慶府,稅糧不足重慶府的二分之一、人戶僅重慶府的60%,這在古代中國實屬反常。
較合理的解釋是洪武二十六年確定糧額田畝時,依據(jù)的是當時四川地區(qū)的實際狀況。飽受宋元戰(zhàn)亂的成都平原地帶經(jīng)濟狀況不容樂觀,而以重慶府、敘州府、瀘州為代表的川東、川南則破壞相對較小。元末明玉珍政權(quán)選擇重慶而非成都作為其政權(quán)中心所在,(29)胡昭曦:《論元末紅巾軍將領明玉珍的歷史地位》,《四川大學學報》1977年第4期。與表中數(shù)據(jù)暗合。朱椿于洪武二十三年正月之國成都,(30)《明太祖實錄》卷一九九,洪武二十三年正月丙寅,第2981頁。當時應有大量不載官府冊籍的“無主荒地”,可以“自行開墾”本府王莊。如洪武二十五年朱椿表示:“令往秦府趕孳生羊四千只,恩至渥也。用是特差千戶孫榮等詣大藩請撥,誠以此處地土所生山羊為多,望撥北羊之可以孳生者依數(shù)發(fā)至,則他日用之不乏,皆吾兄之賜也,其敢忘耶?”(31)朱椿:《獻園睿制集》卷四《與秦府書》,胡開全主編:《明蜀王文集(五種)》第1冊,第121頁。可見朱椿分封之初,便已圈占荒地用于畜牧,“碑銘”所言“本府田地,系自建國之初,自行開墾”并非虛言。
要之,明代蜀府王莊的來源除“欽賜”如三學山、云頂山、走馬灘,“奏討”如裁撤二護衛(wèi)之屯田外,還包括“分封之初,自行開墾”的部分,這是明代王莊中的特殊現(xiàn)象。
明代的藩王如何管理其王莊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文獻中述及具體內(nèi)容者寥寥。在“碑銘”發(fā)現(xiàn)前,僅見《嘉靖事例》中《議處吉府田租》和李開先《白云湖子粒考》述及:
正德以來,該府承奉獻撥置八縣,各立官莊紅墻衙門,差有內(nèi)官六員,各帶旗校三五十人,分投駐扎催收,……各縣所置內(nèi)官莊宅一體取回,再不許差人下縣騷擾。(32)《議處吉府田租》,《嘉靖事例》,《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51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第99頁。
傳聞打點使用,二承奉共銀百兩,二長史共銀五十兩,典貨(疑當為“寶”)四十,典服二十,十則門副,十五則門正,門校則亦有十之數(shù),……內(nèi)官、軍校、寫字人等交結(jié)日久,蔽固已深。(33)李開先:《李中麓閑居集》卷一一《雜文·白云湖子??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3冊,第199-200頁。
王毓銓據(jù)此指出,各王府通常設立數(shù)處“官莊”,命承奉司的內(nèi)官總管,下設“莊頭”負責具體事務,用“旗?!本S護秩序,統(tǒng)稱“管莊人役”。各王府管莊機構(gòu)名稱亦不相同,如吉府稱“官莊紅墻衙門”。(34)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萊蕪集》,第166-168頁。
“碑銘”所述與此略有不同,蜀府是“承奉司”接到清丈田畝命令后,遂讓各處王莊的“該管廳頭”依照“該管莊分”立碑石分界。而圓通寺遺址山門題字落款為“正字廳門正官劉士和”,與“碑銘”中“西蜀正字”和“廳頭”形成對應。據(jù)萬歷《會典》載王府內(nèi)官官制:“親王府內(nèi)官十員:承奉司承奉正,正六品;副,從六品。……各門官門正,正六品;副,從六品?!?35)萬歷《大明會典》卷五七《禮部十五·王國禮三·內(nèi)官內(nèi)使》,揚州:廣陵書社,2007年,第994頁??梢娛窀跚f同樣由王府內(nèi)官總管,其管莊機構(gòu)的正式名稱為“正字廳”,由王府內(nèi)官中的“門正”負責,各處王莊設置“廳頭”而非“莊頭”。
但“正字廳”這一機構(gòu)名稱并不見典章經(jīng)制,蜀府為何要以此命名?正德《會典》載王府內(nèi)建筑規(guī)制:“王府制……收糧廳:正房三間,廂房六間?!?36)正德《大明會典》卷一四七《工部一·營繕清吏司·營造一·親王府制》,東京:汲古書院,1989年,第265-266頁。所有王府建筑中,惟有“收糧廳”以廳為名,且功能是為王府收納錢糧,與“正字廳”名稱、功能均吻合。收糧廳是正字廳的公署所在,而“正字”一詞,或因蜀王嫌“收糧”二字不雅,借官名“正字”收掌、校訂冊籍的含義,為收糧廳所題的名字。
此外,“碑銘”及方志所涉的各處王莊,均位于宗教場所,如圓通寺、永福寺、蓮經(jīng)庵等,文獻卻明言“本府田地”“屬蜀府”“蜀府正字轄”,蜀府與這些寺觀有何聯(lián)系?“碑銘”中除多次出現(xiàn)“本府田地”“本府王莊”“本莊田畝”外,還聲明“祖師于永樂年間住理梵剎,進納供應”,山門題字也是“蜀府禪林”??梢妶A通寺周圍田地仍歸蜀府,只是由寺廟僧人代為管理,并向蜀府“進納供應”。前文所述崇慶州蓮經(jīng)庵亦如此,該“寺為蜀府正字轄,認辦貢茶”,亦即蓮經(jīng)庵在山中,需進納蜀府的是茶葉。方志中稱某某寺為蜀府王莊,應是同樣含義。故蜀府修建的大量寺觀不僅是宗教場所,還承擔著為蜀府管理廣大王莊的重要職能,寺觀僧道們便是蜀府的“管莊人役”。
蜀府假手寺觀的王莊管業(yè)模式或出于以下原因。首先,從蜀府廣建寺觀的時代背景來看,前述寺觀多建于永樂、宣德時期。據(jù)何孝榮的研究,永樂前中期放松了對寺院創(chuàng)設的禁令,大量中小寺觀得以恢復和新建。(37)何孝榮、李明陽:《論明初的佛教寺院歸并運動》,《南開學報》2018年第5期。永樂后期雖重申禁令,卻只針對“僧尼私建庵院”,(38)《明太宗實錄》卷一八九,永樂十五年閏五月癸酉,第2008頁。不涉及王府。真正限制藩王修建寺觀,已遲至正德四年:“上批答曰……各王府勿容僧尼、女冠出入宮禁及私建寺觀,違者承奉、長史以下俱罪不宥?!?39)《明武宗實錄》卷五八,正德四年十二月庚戌,第1299頁。在此之前,藩王仍可私建寺觀。考慮到朱棣為彰顯親親之義而在經(jīng)濟方面優(yōu)待諸藩王,藩王則為消除其戒心而投身宗教活動,可以說國家宗教政策的寬松和對藩王的優(yōu)待,是蜀府興建大量寺觀的必要條件。
其次,與初代蜀王朱椿的個人特質(zhì)密切相關(guān)?!睹魈趯嶄洝贩Q其:“潛心儒術(shù),旁及佛老?!?40)《明太宗實錄》卷二五七,永樂二十一年三月戊申,第2375頁。《皇明通紀》亦稱其:“博通經(jīng)藝,旁及釋典,……儒臣李叔、蘇伯衡及名僧來復輩與之講道論文,殆無虛日?!?41)陳建:《皇明通紀》卷七,錢茂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251頁。從《獻園睿制集》來看,朱椿與僧道交往異常密切,其集中有辭令《諭僧圓行》等12篇,書信《與全弌老仙書》5篇,贊文《賜大佛住持原杰像贊》等5篇,祭文《祭寶曇和尚》等18篇,記《峨眉山現(xiàn)光記》《大慈寺題名記》2篇,詩《懷蒲庵禪師》《寄青城山玉壺子太微句煉師》等69首,共占全書近半篇幅。且其中大多數(shù)并非作于靖難之后,如朱椿曾賜文方孝孺:
宋公歿后,門生故吏多散在四方,天臺方某亦薦之朝,仕于漢中而雅性不喜佛,著書立言,專以排佛為己任,自謂:“三百年無此作矣,雖韓、歐復起,有不能易吾言?!逼渲驹n淺淺哉?;蛘咧^生以宋公為師,宋公師黃公,皆崇尚釋氏,而生則異趣,豈獨以師說為不然歟?予聞之曰:“否,文中子謂佛為西方圣人,若此,生亦圣人之徒也。制行有令時,浮圖所不可及,雖曰不學佛,吾必謂之學矣。”(42)朱椿:《獻園睿制集》卷一《辭令·方漢中》,胡開全主編:《明蜀王文集(五種)》第1冊,第51-52頁。
方孝孺是宋濂的學生,任漢中教授在洪武年間。(43)鄭曉:《吾學編·建文遜國臣記》卷一《文學博士方孝孺》,《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45冊,第508頁。他堅持儒學正統(tǒng),力排佛教。朱椿卻居中調(diào)和勸解,可見其確實熱衷宗教,并非僅僅是避禍的政治姿態(tài)。廣修寺觀既可以承擔管莊機構(gòu)的職能,也滿足了朱椿的個人喜好。
更重要的原因則在于這一模式有利于保障王府利益。王毓銓指出,明代王莊土地大體可分為欽賜奏討和其他方式奪占兩類,前者擁有合法的優(yōu)免待遇,無需納糧當差,后者在理論上仍是民田,并無此種優(yōu)待。(44)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萊蕪集》,第141-153頁。而“碑銘”中明確蜀府王莊并非“欽賜”,“委系分封之時自行開墾”。“自行開墾”雖不是朝廷嚴禁的置買田地、接受投獻,也不應享受優(yōu)免待遇。據(jù)何孝榮的研究,洪武年間已規(guī)定寺觀常住田地可免除雜派差役。(45)何孝榮:《明代南京寺院研究》,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3年,第25頁。蜀府以寺觀代管莊田便利用了這一政策:地方有司不過問時,蜀府王莊可完全逃避國家賦稅,倘若地方有司查問,則以寺院常住田名義至少免去雜派差役。如此蜀府王莊或多或少能獲得一些“合法”的優(yōu)待。呂雙對山西晉王府香火院的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46)呂雙:《明代王府香火院的土地優(yōu)免問題:以太原崇善寺為例》,《中山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
成化十年(1474)在重慶府大足縣曾發(fā)生一起民間與蜀府寺廟爭產(chǎn)的事件,可為例證。該事件載于當?shù)乇獭抖鳂s圣壽寺記》,民國時被修志者錄入《大足縣志》:
知得一等愚昧之徒,有樵采樹木者,有牧牛作踐者,有耕種侵占者,有掘土仆碑者,有往來寄宿者,是不知敬畏,褻慢威靈,非惟有違于國典,亦且獲罪于神明。若不嚴加禁約,恐后大禍陰起,悔將無及。……先于永樂十年,敬奉蜀獻祖駕臨本寺,見得石像儼然,殿宇傾頹,缺僧修理,至永樂十六年四月內(nèi)奉令旨,差百戶彭善新送本司慧妙住持。……成化十年六月十三日本司官□左長史□□右長史梁能安具本于承運門,題奉蜀王令旨,著僧超禪住持,敬此……文書到日,仰本縣照依來文事理飭行僧會司□□住持焚獻,出給榜示本寺張掛,曉諭軍民人等,毋得侵欺。違者許本僧呈告,究法施行,奉此……各照永樂年間舊額管種界分為住,不得爭占山場田地園林,……如有不遵有違者,許僧指實,赴官陳名,捉拿懲治,究問罪戾不貸。須至給者,大足縣僧會司、寶頂山住持僧超禪收照,成化十年六月十八日給。(47)民國《重修大足縣志》卷一,《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42冊,第382頁。
錄文清楚表明,該寺是永樂十年(1412)朱椿所建并派人住持,劃定了“舊額管種界分”。成化十年地方百姓與寺院爭產(chǎn),蜀府遂頒發(fā)令旨,移文州縣,派僧住持和嚴禁百姓侵占。可見“恩榮圣壽寺”與前述各處王莊寺觀相同,寺產(chǎn)即蜀府王莊。寺觀代為管業(yè)并出面申訴,蜀府在背后支持,便巧妙回避了王府與百姓爭產(chǎn)的問題,這是蜀府王莊管業(yè)模式的高明之處。
同時,以寺觀代管王莊的做法證實,明中期之后藩王不得“自行管業(yè)”的禁令只針對欽賜和奏討田土,而對藩王通過各種手段獲取的非欽賜部分鞭長莫及。萬歷《會典》載:“成化六年題準,各王府及功臣之家欽賜田土佃戶,照原定則例,將該納子粒每畝征銀三分,送赴本管州縣上納,令各該人員關(guān)領,不許自行收受。”(48)萬歷《大明會典》卷一七《戶部四·田土》,第319頁。禁令對象僅是“欽賜田土佃戶”,各處藩王奪占、置買的田土本不合法,自然不可能交給有司代管。蜀府王莊多有“自行開墾”名義而未經(jīng)欽賜,由寺觀代管可掩人耳目,寺觀便是王府的“白手套”。明代后期部分王府經(jīng)過上奏,又重獲自行管業(yè)欽賜田土的特權(quán),如興、岐、徽、崇、秦、晉、楚王府,但沒有蜀府。(49)王毓銓:《明代的王府莊田》,《萊蕪集》,第171-173頁。而根據(jù)“碑銘”內(nèi)容,蜀府始終在利用寺觀自行管業(yè),或因為欽賜田土僅占蜀府王莊的較小部分,禁令影響輕微而無需上奏。
那么,寺觀代管是否是蜀府王莊的主要管業(yè)模式?方志中提及蜀府王莊之處皆為宗教場所,從史料留存的概率來看,蜀府王莊主要由寺觀代管的可能性較高。其次,《獻園睿制集》目錄中明確提及建寺、諭令或諭祭住持的有18處不同的地點,這些地點與方志記載的寺觀地點重合度很低,可證蜀府還有大量方志未載的寺觀王莊。而且明人何宇度稱:“仙宮佛院,成都頗盛。半創(chuàng)自獻王之國時,累代藩封,中貴從而增益之?!?50)何宇度:《益部談資》卷中,《叢書集成初編》第3190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20頁。成都府寺觀“半創(chuàng)自獻王之國時”和天啟《府志》中“腴田膏土,盡是王莊”的記載相符。此外,大量的寺觀本身也需要巨額維持經(jīng)費,這只能來自蜀府王莊的供給?;谏鲜隼碛?,蜀府主要依靠寺觀管理其王莊田土,是較合理的推斷。
需指出的是,以寺觀作為管理王莊的主要方式,應是蜀府的特殊情況。其他的藩王或勛貴雖亦有利用,但并非其管業(yè)模式的主流。萬歷《會典》中僅有一條禁令針對寺觀將田土投獻王府:“(弘治)十三年題準,凡僧道將寺觀各田地朦朧投獻王府及內(nèi)外官勢之家,捏契典賣者,投獻之人問發(fā)邊衛(wèi)永遠充軍,田地給還寺觀及應得之人管業(yè),其受投獻家長并管莊人參究治罪?!备嘟钊允轻槍ζ胀ò傩胀东I田土:“軍民人等敢有投托勢要之家,充為家人,及通同旗校管莊人等妄將民間地土投獻者,事發(fā),悉照天順并成化十五年欽奉敕旨事例,問發(fā)邊衛(wèi)永遠充軍?!?51)萬歷《大明會典》卷一七《戶部四·田土》,第317頁。即仍是王毓銓總結(jié)的傳統(tǒng)王莊管業(yè)模式:王府內(nèi)官——管莊旗?!冻浼胰恕?/p>
蜀府之所以能獨樹一幟,應歸結(jié)于明初四川的特殊歷史狀況,正如朱椿所稱:
我西土雜居羌戎,勇悍善斗,雖死不厭,惟僧可化,是我蜀人奉之為甚。其間迭出高僧,為世宗匠,倡道西南,流衍天下,不可枚舉。近自元季兵興,海內(nèi)鼎沸,我蜀人不遑寧處,而僧徒道侶弗入于軍旅,必走于林谷,況金碧熒煌,皆為狐兔之穴,數(shù)載之間,將無所歸。迨夫我朝混一,崇教安僧,始有復其舊觀。予欽承上命,肇國西土,暇日率諸群臣,游歷寺廟,吊古訪今,寧不慨然有感于心乎?(52)朱椿:《獻園睿制集》卷一二《大慈寺題名記》,第343-344頁。
因為蜀人對僧人“奉之為甚”,朱椿便在“自行開墾”大量田土的同時,借“復其舊觀”“教化西蜀”的名義,利用永宣之際寬松的政策,興建大量寺觀,為蜀府王莊的管業(yè)模式奠定了基礎。其他王府亦有采用此種模式,但不如蜀府突出。(53)參見呂雙:《明代王府香火院的土地優(yōu)免問題:以太原崇善寺為例》,第19-27頁。
綜上,明代蜀府形成了較獨特的王莊管業(yè)模式:在各處王莊興建寺觀,派遣住持,以僧人替王府代為管業(yè),再由旗校擔任“廳頭”催收“進納供應”,最后統(tǒng)管于王府內(nèi)官組成的正字廳。該模式帶有初代蜀王朱椿的個人喜好與四川地區(qū)崇尚佛道的地方特色,具有免于雜派差役、回避王府與百姓爭產(chǎn)的矛盾和繞過不得“自行管業(yè)”禁令等優(yōu)勢,利于為蜀府積累財富。由此寺觀為代表的宗教勢力與蜀王府結(jié)成了穩(wěn)固的經(jīng)濟同盟,寺觀替蜀府管業(yè),進納供應;王府則為寺觀提供政治和經(jīng)濟支持,供養(yǎng)僧人,促進宗教勢力發(fā)展,這是明代以后成都乃至整個四川地區(qū)“仙宮佛院”繁盛的重要原因。
本文據(jù)以探討蜀府王莊來源和管業(yè)模式的核心史料——《西蜀正字山寺碑銘》實質(zhì)是一塊萬歷清丈碑,目的是標定田地界限,碑文“各于該管莊分豎立碑石,鐫刻界限”表明清丈碑遍及各處王莊。這意味著張居正主持的清丈運動與蜀府王莊有密切聯(lián)系。萬歷十年十一月,時任四川巡撫張士佩向朝廷匯報:“所屬軍民田地,除補足原額及豁無征虛糧、水灘沙壓糧外,尚多余田地二十七萬四千五百二十余頃,通融減派?!?54)《明神宗實錄》卷一三○,萬歷十年十一月戊午,第2417頁。四川清出27.4萬余頃田地,位居全國各省直的第三位,僅次于湖廣、山東,占全國清出田畝總數(shù)的13%。(55)樊樹志:《萬歷清丈述論——兼論明代耕地面積統(tǒng)計》中《萬歷清丈田地增額表》,《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84年第2期。其中四川新增田地誤作26.4萬頃,現(xiàn)依《明神宗實錄》改。清丈前四川現(xiàn)額田土僅10.8萬頃,以增長率而言,四川實為全國第一。因清丈成績突出,張士佩被升為吏部右侍郎。(56)《明神宗實錄》卷一二六,萬歷十年七月庚午,第2350頁。
在四川清丈出的巨額田土,與蜀府王莊有直接聯(lián)系?!都温⌒吕?附萬歷)》載:
萬歷元年正月,戶部題奉圣旨依擬行:一各巡按屯田御史凡巡歷至處,即查所屬地方王府公侯欽賜子粒地土原賜頃畝,調(diào)取金冊磨對,果與不同,即系侵占投獻,速改民田入籍,一體納糧當差。間有莊田雖系欽賜,而遠支承繼,不系嫡派;佃戶雖系原隸,而人丁數(shù)多,酌議具奏處分。(57)張鹵輯:《嘉隆新例(附萬歷)》卷二《戶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47冊,第218頁。
圣旨明確了王莊中非欽賜部分不享受優(yōu)免待遇,應當和民田一體“納糧當差”。蜀府王莊雖是“分封時自行開墾”,但也非欽賜田土,理應被登記在冊,其佃戶編入里甲,承擔納糧當差的義務。四川清丈主持者張士佩的神道碑稱:“經(jīng)界令下,公極力搜剔,不辭府怨,得隱田二十七萬頃,皆令輸賦,諸苦重賦者賴是得蘇?!?58)葉向高:《蒼霞續(xù)草》卷一四《南京戶部尚書澽濱張公神道碑》,《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5冊,第202頁。張士佩“極力搜剔,不辭府怨”的主要對象,應是“素稱最富”的蜀府。(59)其他各省如山西清丈時,亦有觸及宗室利益,引發(fā)矛盾的情況。參見張海瀛:《明代山西萬歷清丈與地畝、稅糧總額》,《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4年第3期。故“碑銘”并非僅僅劃定田地界限,其深層意義在于,由寺觀代管的王莊田土及佃戶從此被造冊入籍,不能逃避國家賦役。而清丈前后四川撫按的奏疏遂有明顯的認識變化。前文已述,嘉靖年間譚綸巡撫四川時,(60)《明世宗實錄》卷五五三,嘉靖四十四年十二月戊子,第8908頁。認為蜀府致富的緣故主要來自兩護衛(wèi)屯田,“不敢一毫侵損于民”。萬歷三十四年四川巡按孔貞一卻上疏稱:“蜀昔有沃野之說,然惟成都府屬,自灌抵彭十一州縣,開堰灌田,故名焉。近為王府有者什七,軍屯什二,民間僅什一而已。”(61)《明神宗實錄》卷四二一,萬歷三十四年五月丁酉,第7976頁。兩人認識的巨大差異可能來自清丈前后有司掌握冊籍的不同。
不過,萬歷清丈運動的主要目的是“補足原額”“通融減派”,即均平賦役,而非增加稅額。因此雖然四川清丈出27萬余頃田土,但“通融減派”之后,“四川布政司田土,共一十三萬四千八百二十七頃六十七畝”,(62)萬歷《大明會典》卷一七《戶部四·田土》,第305頁。與國初“一十一萬二千三十二頃五十六畝”的數(shù)字相比,略有增加。這與巖井茂樹關(guān)于明清中國稅賦“原額主義”的理論較為吻合。(63)巖井茂樹:《中國近代財政史研究》,付勇譯,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11年。但畢竟清出田土數(shù)額過大,故四川布政司稅額田土亦有增長。
萬歷清丈后蜀府因為王莊“一體納糧當差”,其財力有所下降。如成都府新都縣的王家樓“寺在縣之西關(guān)外十三里許,考厥故址,明時原屬王莊,自萬歷年間,改并興崇寺,因久傾頹”。(64)蔡調(diào)六:《重修新都縣王家樓碑記》,道光《新都縣志》卷一三《藝文》,第507-508頁。這應是清丈后王莊須承擔賦役,難以供養(yǎng)全部寺廟,蜀府隨之進行了改并。萬歷三十四年,“蜀王宣圻以贍養(yǎng)不敷,求復原辭祿米一千石,詔特許之,仍不為例”。(65)《明神宗實錄》卷四○八,萬歷三十三年四月甲子,第7615-7616頁。一千石僅為鎮(zhèn)國將軍一年祿米,(66)萬歷《大明會典》卷三八《戶部二五·宗藩祿米》,第701頁。朱宣圻卻因此鄭重上疏,或因其維持艱難,細大不捐。而后在萬歷三十六年,蜀府遭遇火災“東府盡焚”,四十一年,則“門殿俱毀”。(67)《明神宗實錄》卷五○八,萬歷四十一年五月壬戌,第9625頁。但是長達五年的時間里,蜀府一直無力修補:“四川撫按官奏,蜀府六載之內(nèi),連遭回祿,東府未修,西殿繼毀?!?68)《明神宗實錄》卷五一四,萬歷四十一年十一月癸酉,第9707頁。蜀府以此為理由,由禮部侍郎孫慎行代請免進顯陵香帛:“蜀府進顯陵香帛起于嘉靖初年,始于成王,祖制原所未有,各府亦非通例,況楚蜀地方相距,跋涉之艱,本府回祿頻仍,更苦物力之絀?;噬隙飨榷啬?,當有特加軫念,準從停免者?!?69)《明神宗實錄》卷五二○,萬歷四十二年五月丙寅,第9805頁。上述一系列密集的事件,充分顯示了萬歷清丈后蜀府財力不及以往。
萬歷清丈揭示出蜀府王莊的來源除“欽賜”“奏討”“投獻”“置買”“奪占”五種傳統(tǒng)方式外,還有“自行開墾”的部分?!白孕虚_墾”在名義上未觸犯朝廷禁令,土地也不載官府冊籍,弱化了王府占田與國家財政的矛盾。而明初進入四川的移民成為蜀府的佃農(nóng),托庇其下,免去了繁重的雜泛差役。蜀府在國家與地方之間,較好地平衡了雙方利益,或是其代有賢名的原因。由于“自行開墾”的田土不載冊籍,不可能讓“有司代管”,故蜀府通過寺觀實現(xiàn)了自行管業(yè),這提示出明代王莊在有司代管與自行管業(yè)的矛盾之外還存在灰色地帶。萬歷清丈后,原本不載冊籍的王莊被納入國家賦役體系,對蜀府經(jīng)濟狀況有較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