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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桑

2022-08-08 10:34俞勝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烏蘇里江李嬸珍妮

俞勝

晚飯后,我向汪珍妮請好假,邀請美慧姐到烏蘇里江邊的一家茶館。

江天多云,半輪月亮在厚薄不勻的云層間沉浮,秋天的江水在窗外低沉地嗚咽著,一聲接著一聲的,仿佛在回應(yīng)我倆此刻的心境。

茶室小巧玲瓏,我們隔著桌子相對而坐。她比我大三歲,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滿頭烏發(fā)中影影綽綽地映射出幾根銀絲,年齡看起來和我們鎮(zhèn)上四五十歲的女性差不多。單從相貌上判斷,沒有誰相信美慧姐的年齡已近六十歲。

隔著桌子,她的哀愁隱藏在禮節(jié)性的笑容里,習(xí)慣性地——對,就是習(xí)慣性地朝我鞠了一躬,示意我的講述可以開始。

于是,我就說了起來:“伯父的老年癡呆前兆應(yīng)該是有的?,F(xiàn)在回想,應(yīng)該是在五年前,打從養(yǎng)那只山羊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美慧姐不動聲色地聽著。上午,我們剛把周伯——她的父親送進了公墓。我看了她一眼,講述在繼續(xù):“就是下午,你見到的那只羊,它長了一身細軟又有些蓬松的白毛,犄角彎彎地向后,耳朵尖尖地朝前。你下午見到它時,它的犄角差不多完全是灰褐色的了。五年前,我剛看見它時,它的犄角還是粉紅的顏色多一些,胡子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長……”

五年前的那天,我從吉林出差回來,給周伯捎了兩袋當?shù)禺a(chǎn)的松茸。自從十年前,周伯的老伴兒——李嬸去世后,在日本定居的美慧姐就委托我平日里多照看一下她的父親。

我家和周伯家是烏蘇里江小鎮(zhèn)上的鄰居,我們兩家共用一堵側(cè)面的院墻。我們的父親從小在一起光屁股長大。七年前,我的父親與疾病抗爭失敗、離我們而去后,傷心至極的母親住進了哈爾濱我姐姐家。我參加工作后,就一直住在縣城里。所以,從我母親到了哈爾濱后,我家的老宅子就漸漸荒蕪了。夏天,充當院墻的木柵欄上都長出了一嘟嚕一嘟嚕白色的蘑菇,院子里也是雜草叢生,野兔們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樂園。

我記著美慧姐的囑托,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從縣城回老宅來看看。從縣城開車回來,大約需要四十分鐘的車程。

五年前的那天,我第一次見到那只羊時,它正在周伯家的門前——也是我家門前的草坡上吃草。草坡平緩,站在我家或周伯家的院門前眺望,孩童的目光都可以越過坡頂看到一片白樺林的林梢,白樺林就生長在草坡那一邊的坡底,那一邊的草坡不像我們門前的這側(cè)這么平緩。

那是6 月的一天,蔚藍的天空上飄蕩著兩三朵絮狀的白云,草坡上的鳶尾花已經(jīng)開出了東一簇西一叢的紫色花朵,通泉草的花是黃色的,草地一片芬芳。周伯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坐在那只羊的旁邊,屁股底下墊著一頂白色的遮陽帽,嘴里也像羊似的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一根草莖。

剎車聲驚動了那只羊,它抬起頭來,瞪了我一眼,方形的瞳孔,讓我一陣毛骨悚然。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山羊長著一雙方形的瞳孔,大白天的,讓我有足夠的勇氣生出好奇,我往它跟前走了幾步。它看見我逼近,四蹄不安地在周伯身邊捯動起來。周伯從地上慢慢地站起來,一手抓起那頂皺巴巴、沾染了草汁和泥屑的白色遮陽帽,一手捏著還在嘴里咀嚼的那根草莖,疑惑而又怒氣沖沖地朝我走過來。

我摘下了太陽鏡,好奇地問:“周伯,你咋養(yǎng)上羊了呢?”

周伯聽見我的聲音,遲疑了一下,停住了腳步,他仔細瞅了瞅我的臉:“是大成??!”他露出幾分羞澀的表情說,“我呀,還不是閑得慌嘛!養(yǎng)只羊,好和它說說話。再說,我不是喝羊奶長大的嗎?”

這個我知道,周伯是日本遺孤,他的父母是日本侵華時開拓團的成員,日本投降大遣返時,周伯至今還記得他的母親曾用山羊的奶喂過他。周伯的父親池田次郎死在遣返的途中,母親池田美子遣返后的信息至今不詳。

“美慧姐不愿意回來,您又不愿意到她那地方常住,您說您去美慧姐那地方多好呀!當然條件方面是另一說了,關(guān)鍵是天天守著自己的女兒,那不就跟守著春天一樣嘛!”

周伯委屈似地說:“大成啊,連你都這么說。我不是不想守著美慧,可你美慧姐現(xiàn)在又要照顧丈夫又要照顧孩子的,她也不容易呀。再說,舞鶴那地方又潮濕又悶熱,去一次就起一身痱子,語言又不通,去了感覺自己像個怪物似的。大成啊,哪兒好都不如自個兒的家好呀!”

我點頭:“也是,您說得對!微信視頻會了吧?反正通過微信視頻也能和美慧姐天天見!”

“會了,會了,可視頻畢竟和在身邊不一樣啊?!敝懿\懇地說。

我笑著說:“那您又不愿意去那地方常住。”話又繞了回來。

五年前,我的職務(wù)已經(jīng)由縣政府一個職能局的副局長提拔為局長了。工作比以前忙了許多,我只能偶爾回到烏蘇里江小鎮(zhèn)一次,如果一定要說頻率,大概十天半個月總能回來一次吧。

“五年前,伯父還沒有管它叫‘卡桑’。管它叫‘卡桑’是兩年前的事,我親耳聽見伯父喊它‘卡?!?,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喊的,我也說不清,我粗心得很,沒有照顧好伯父,請美慧姐多多原諒?!?/p>

“大成,要說請求原諒的話,該是我才對?!泵阑劢闫鄲淼匦α艘幌拢昂臀野忠曨l時,我也見過這只羊,只是我沒有親耳聽見我爸管它叫‘卡?!?,我聽護工孫姐說過幾次……”

周伯的“卡?!本褪撬挠H生母親了,日本小孩管自己的母親叫“卡?!?,這個詞留存在他的記憶里,一生都沒有忘掉?!澳阍谀沁呥€是沒有一點親生奶奶的消息?”

美慧姐輕輕地搖了搖頭:“我爸上次來尋親,厚生省的工作人員對他說,要想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幾乎是不可能了。即使奶奶還活著,即使就生活在日本,從行政手段到科學(xué)DNA 認定都有很多程序要走……”美慧姐難受起來,她低下了頭,順直的頭發(fā)紛披下來,露出了一截細瘦、蒼白的脖頸。

那個膚如凝脂,光潔的脖子閃著細瓷一般迷人光彩的十七歲的美慧姐,隔著四十一年的時光,淺淺笑著向我走來。

1981 年,周伯的叔叔從京都府寫信過來,歡迎周伯一家回日本定居。我的鄰居周美慧,已經(jīng)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池田美慧。

我聽到這個消息時,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來,驚得嘴巴半天都沒合上。我的親姐傅彩霞比我大五歲,是個書蟲,不愿意帶我玩。1981年的時候,傅彩霞已經(jīng)考進了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

我從小和美慧姐在一起玩。有一年,大概是我八歲的時候吧。應(yīng)該是在美慧姐家的院子里,是個冬天,外面的雪下得足有兩尺厚,屋子里的火炕燒得熱乎乎的。我當時應(yīng)該是和美慧姐在畫年畫兒玩,頭頂著頭的。我母親和李嬸盤著腿坐在炕頭,一邊納著鞋底一邊開著玩笑:“將來就讓你家美慧嫁給我家大成,咱兩家親上加親。”

我父親和周伯聽了都呵呵地樂。

美慧姐面紅耳赤。我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卻說:“美慧姐比我大三歲呢!”

李嬸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臉對我說:“那不正好?妻大三,抱金磚!”

美慧姐聽了,羞得拉開屋門就往外跑,我也抽身跟著她往外跑,寒風(fēng)裹著雪粒砸得臉生疼。

我母親指著我笑彎了腰,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李嬸說:“完犢子了,有媳婦兒就不要娘了,現(xiàn)在就跟媳婦兒跑了。”

如果不是1981 年,如果周伯一家沒有接到叔叔的邀請信,沒準我長大后,真就娶美慧姐為妻呢!

可是1981 年的那個夏天,就把我年少時的心事變成了一個綺麗的夢。

1981 年的周伯,的確有去日本定居的打算。他不僅把自己的名字“周正太”恢復(fù)成了“池田正太”,也將自己的老伴兒李淑蘭改名叫池田櫻子。1981 年的時候,我們?yōu)跆K里江小鎮(zhèn)還沒有成為“鎮(zhèn)”,叫村,李嬸是村小學(xué)的老師,李嬸的身上一點日本的血緣都沒有。李嬸舍不得離開烏蘇里江邊,舍不得離開烏蘇里江邊的孩子們。那個夏天,她不止一次來到我家,拉著我母親的手,嘆息著說:“我哪里愿意去呀,我是不忍心往正太的熱乎勁兒上潑涼水啊?!?/p>

我母親抓著李嬸的手,像馬上就要生離死別似的,眼淚汪汪地說:“可不是咋的,那是人家的祖國呀,他嬸兒,你到了那邊可記得給我寫信呀!”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從電視里看到了日本的飛速發(fā)展,新干線時速達到二百一十公里,而我們縣城開往牡丹江的綠皮火車時速只有四十公里。

美慧姐每天都是笑盈盈的,她的身體也是輕盈盈的,走起路來都給我要飄上天空的感覺,新的天地讓她歡呼雀躍。

我心里不舍地問:“美慧姐,你真的要去日本嗎?”

我更加失落了:“那你回去就不回來了嗎?”

美慧姐笑盈盈地看著我,說:“放心吧,大成,我會回來看你的。再說,你將來也可以去日本呀。”

我嘟噥著說:“我去日本干啥?我爸又不是日本遺孤。”

美慧姐笑了起來,她拍了拍我的臉蛋。那年我十四歲,身高剛到一米六;十七歲的美慧姐的身高其實和我差不多,但馬上就要去日本的她,穿上了我們?yōu)跆K里江邊不曾見過的高跟鞋,她的身高就比我高出一截,她拍我臉蛋時,略略彎著身子,一截像細瓷一樣光潔的脖頸讓我瞬間有了頭暈?zāi)垦5母杏X。我十四歲時,生理上已經(jīng)成了人,美慧姐拍我的臉,我就順勢把臉埋進美慧姐軟軟的胸口間,但美慧姐很快地、依然是笑盈盈地推開了我。

那個夏天,周伯一家三口坐著時速四十公里的火車到了牡丹江,然后從牡丹江換乘時速一百公里左右的火車到了遼寧大連,那里有座大連周水子機場,有航班直飛東瀛。

那個夏天異常短暫,現(xiàn)在回憶起來,一個夏季在我的腦海中只縮成了兩個整天:一天是我順勢把臉埋進美慧姐軟軟的胸口間,我聞到了一股香甜、迷人的氣息,美慧姐很快、笑盈盈地推開了我;一天是周伯一家從我們?yōu)跆K里江小村出發(fā),我們一家人去村里的汽車站送行。烏蘇里江小村后來變成了烏蘇里江小鎮(zhèn),我們鎮(zhèn)上到現(xiàn)在依然不通火車,要坐汽車到縣城,縣城才有通往哈爾濱和牡丹江的火車。送行時,我的父母對周伯一家說了些什么,周伯一家又對我的父母囑咐了一些什么,我現(xiàn)在再怎么努力回憶,腦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打撈不到一絲殘存的記憶。

我的記憶里,只有那天上了車的一張嬌艷的、像春蕾一般綻放的臉,那張臉常常在我的腦海中翻卷,越翻越清晰:美慧姐穿著一件月白色底開滿粉紅碎花的連衣裙,去縣城新燙的一頭蓬松、卷曲、像臺灣明星鄧麗君一樣的發(fā)型,襯得她的面容比烏蘇里江邊最美的一朵花還要美上十分。

對于優(yōu)質(zhì)高效的大豆栽培方式,實際上,種植后的田間管理同樣重要。一般來說,種植完成后,對化學(xué)除草的需要,化學(xué)除草還取決于土壤的情況,一般有機質(zhì)含量低,土壤含水量一般較少,因此除草后可根據(jù)土壤貧瘠情況安排除草劑用量。另外,也是田間管理的害蟲防治,在大豆種植過程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害蟲是蚜蟲和蜘蛛的害蟲,一般在控制過程中,用3%美孚乳膏加阿維菌素混入殺蟲劑進行害蟲防治。此外,灰斑病,如果大豆開花期,這種病經(jīng)常發(fā)生,如果不及時治療,很容易影響其他植物或植物的其他部分。另外,農(nóng)藥不能過量使用,一般需要與水混合使用,以避免對大豆生長造成過度影響。

那天,上了車的美慧姐的心一定飛向了東瀛,她并沒有什么話要囑咐我,只是笑盈盈地貼著車窗玻璃向我招了招手。公共汽車啟動了,車輪卷起一陣鋪天蓋地的塵土,向我兜頭撲來,我聞著、品嘗著塵土那苦澀而又咸腥的味道,懊惱地想,這么漂亮的美慧姐咋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去呢,咋就再也不回來了呢?

我暗暗起誓,等我將來長大了,我一定要從日本娶回一個像美慧姐一樣的美麗女子,我想我還要帶著那個女子,去一趟日本找美慧姐,讓美慧姐看一看。我長大后,偶爾回想起這一幕,為自己當時的心理大吃一驚,我當時為什么想著將來要帶著那個美麗的女子去找美慧姐,讓美慧姐看一看?我當時的心理,現(xiàn)在我也解釋不清楚。

當然,我長大后,并沒有娶回一個日本女子,我娶的老婆叫汪珍妮,土生土長的黑龍江人,我在哈爾濱上大學(xué)時認識的她。剛和汪珍妮談戀愛那陣,有時我希望她也像美慧姐一樣,是個日本遺孤的后代,那我將來也就算娶回一個日本女子了。但汪珍妮不是,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黑龍江人,一點日本人的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

那天,回到家中,我母親和我開了一句玩笑:“完了,媳婦兒飛走了,看她那喜滋滋的樣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黑著臉,一聲不吭。

秋天了,我們開學(xué)了,這是我的初中階段的最后一個學(xué)年。如果來年考上了高中,我就要遠離烏蘇里江小村,到城市——我們的縣城去。那時候,到縣城的公路是用石子簡單鋪就的,公共汽車沿途走走停停,去一趟縣城,至少需要兩個小時。

我猛然意識到,只有去縣城讀高中,才有機會去省城讀大學(xué);只有去了省城讀大學(xué),將來才有機會去日本,才能在日本找到美慧姐——我情竇初開時的美慧姐。

這個學(xué)期,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突飛猛進。我的班主任老師大惑不解,他默默地觀察了我好幾個星期,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家有良好的遺傳基因——我的姐姐就是一個學(xué)霸。我的班主任老師壓根兒不明白,一種勤奮學(xué)習(xí)的內(nèi)驅(qū)力像稗草一樣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滋生蔓延,現(xiàn)在沒有人能清除得了。

那一年的秋天,留存在記憶中的也只有短暫。記得慶祝完國慶后沒兩天,狂風(fēng)就在一天半夜里刮了起來,刮得白楊、白樺還有野山楂樹的葉子滿天亂飛。早上,風(fēng)小了些,我家的門前和周伯家的門前都堆滿了枯枝敗葉。我從家往學(xué)校走的時候,彤云密布的空中開始飄起雪花。早上的雪下得也不大。等到放學(xué)的時間,風(fēng)又大了起來,風(fēng)裹著雪花和樹葉鋪天蓋地地漫舞,我在風(fēng)雪中低著頭、趔趄著身子,像逃兵似的從學(xué)校一路逃回了家。

“大成回來啦!”我聞聲大吃一驚,咋是李嬸的聲音呢?可不是嘛,周伯和李嬸都盤著腿坐在我家的炕上呢。我的父母也盤腿坐在炕上,他們正在熱火朝天地聊天,屋子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的氣味。周伯和李嬸不是到日本定居了嗎,咋回來了呢?

兩個多月沒見,周伯和李嬸臉上的膚色都似乎白凈了許多。周伯上身穿著一件土黃色的夾克衫,下身穿一件暗黃色的褲子;李嬸上身穿一件雙肩帶一溜黑色暗花的駝絨色呢絨衫,下身也是穿著一件暗黃色的褲子——若干年后,周伯夫婦倆穿的褲子的布料才在我們?yōu)跆K里江小村流行起來——那是水洗布面料。

我乍見從日本回來的周伯和李嬸,感覺兩人打扮得都很洋氣。而我的父母,穿的都是我母親自己裁剪的中山裝。我父親穿的是一件藍面的棉襖,下身一條黑色的棉褲;我母親穿的是一件藍底帶碎花的棉襖,下身也是一條黑色的棉褲。假如周伯一家沒去過日本,此刻的他們也一定是和我父母一樣的裝扮。

此刻的他倆都慈祥地望著我笑,我居然沒有向他們問好,脫口而出的竟然是:“我美慧姐呢?”

李嬸平靜地說:“你美慧姐就不打算回來了?!蔽覐乃哪樕?,看不出美慧姐不回來,對于她是高興還是懊惱。

“那你倆咋回來了呢?”我傻愣愣地問。

我母親又和我開了一句玩笑:“完了,大成,媳婦兒不回來了,你上日本去找她吧?!蔽夷赣H不合時宜地往我的傷口上撒鹽,所以有那么幾年,我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我母親親生的。因為我的周伯就不是我的袁奶奶親生的。

李嬸憐愛地撣撣我衣服上的雪花?;秀遍g,李嬸和我母親在我這里進行了一種角色的置換。

周伯撓了撓頭,用我很早就熟悉的羞澀表情說:“我倆,”他指指李嬸,這指示很多余。“語言不通呀,到了那邊啥都學(xué)不會;說好的工作吧,就是在木材廠當機械工,我倆一合計,還不如回來呢!”

我不依不饒地問:“那我美慧姐的語言就通啊!你倆回來咋不給她領(lǐng)回來呢!”我氣憤起來,也不管我母親玩笑不玩笑的,眼里竟涌出了淚水。

李嬸柔聲說:“大成啊,好孩子!是你美慧姐自己不肯回來的。她年輕,學(xué)啥都學(xué)得快,適應(yīng)能力也比咱強。人家那邊,畢竟比咱們發(fā)展得好嘛?!?/p>

我母親大約是覺得自己不該跟我開那句玩笑,她換了安慰的語氣說:“大成啊,你該為你美慧姐感到高興才是,那里才是她的家鄉(xiāng)啊。放下書包寫作業(yè)去吧!”

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我一聲不吭地鉆進了后廚,那里炕火燒得正旺。我趴在我家的餐桌上認真學(xué)習(x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在不久的將來,去日本,去找美慧姐,去把美慧姐接回來。

周伯夫婦倆從日本回來的這一次,我們村上的人把他倆在日本的情況作為談資,翻來覆去地咀嚼,足足咀嚼了一個多月,一直咀嚼到11 月末。11 月末的時候,烏蘇里江的江面已經(jīng)凍成了厚厚的冰。有一只不按常規(guī)冬眠的大黑熊趁著夜色從對岸大搖大擺地走過來,走到我們村子?xùn)|頭老孫家的院子里偷苞米。我們村子里的人,秋收后都喜歡把苞米棒子囤積到自家院子的一角,高高地囤積在一起,形成了“苞米囤”。“苞米囤”的頂部蒙著塑料薄膜,密不透風(fēng)地防止雨雪。而“苞米囤”的四周則是用板條和木棍搭建的,四面通風(fēng),這樣便于苞米自然風(fēng)干,不會發(fā)霉變壞,來年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我們村上人就去糧食收購站賣掉干透了的苞米,換取新的一年春耕的物資。

這只膽大妄為的黑熊大模大樣地走進老孫家的院子里,老孫家有院門,那時候,我們村里人家的院門也都是用板條釘起來的。黑熊只一掌就劈壞了院門,再一扯就把院門扯到了一邊,直奔苞米囤,連啃帶扔,弄得院子里噼啪直響。老孫沒想到會是黑熊,拿著木棍怒沖沖地開門擒賊,見到是黑熊,自己先驚呼起來,想躲,黑熊已經(jīng)一掌拍到老孫的臉上,老孫的半張臉立刻血肉模糊起來。黑熊落荒而逃。我們村子里的人說,如果黑熊不是做賊心虛,一巴掌下來,老孫的命都可能沒有了。還說,那只黑熊沒按常規(guī)冬眠,可能是沒有儲備過冬的食物,餓極了才鋌而走險。11 月末以后,黑熊拍了老孫的臉就成了我們村上人的談資。

老孫的半個臉后來變成紫紅紫紅的,但我對老孫的臉不感興趣,我把我父母在飯桌上的閑談拼湊起來,漸漸拼湊出周伯夫婦在日本兩個多月的生活情景。

周伯一家見到了他的叔叔,但是沒能查找到他母親的一點消息。他的叔叔也向相關(guān)部門和民間團體提出了尋找線索的申請。周伯覺得還有一種可能,他的母親也許沒能回到日本,而是像他父親一樣也是死在歸國的途中,這種可能性很大,但在遣返者死亡名錄上找到了他父親的名字,卻沒有他母親的一點蛛絲馬跡,通過尋找與他父母當年一起被遣返的人,詢問他的母親究竟去了哪里,得到的也總是似是而非的線索。

舞鶴市屬于京都府,周伯的叔叔在那里經(jīng)營著一家木材廠,日本那邊管木材廠叫“木材株式會社”。周伯的叔叔把來到日本的周伯一家,安排在株式會社的“寮”里?!板肌本褪撬奚?,周伯的叔叔不知為啥不肯讓周伯一家人住進自己的家里。

叔叔的意思,周伯夫婦倆可以在他的“木材株式會社”工作,做一線的工人。叔叔有自己的兒子,他的目的自然不是為了把周伯培養(yǎng)成自己的接班人,而讓他從一線工人熟悉起。

夏天的舞鶴市潮濕、悶熱,哪像烏蘇里江邊既干燥又涼爽,而且住在“寮”里的李嬸格外思念起我們村里小學(xué)的孩子們。9 月開學(xué)季一來,她就常常和周伯念叨,“不知道現(xiàn)在是哪個老師代替我?”有一回夢里驚醒,直呼一個叫“張建國”的學(xué)生的名字,李嬸夢見這個學(xué)生被烏蘇里江的水吞噬了,在江流的拍卷中露出了一張驚慌失措又在高喊救命的臉……從夢中驚醒,額上依然大汗淋漓。

周伯也不適應(yīng)“木材株式會社”一線工人的工作,他在我們?yōu)跆K里江小村做鄉(xiāng)村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他的夢里不是水稻揚花就是苞米抽穗。另外,夫婦倆還忍受不了打量他們的同情、厭惡、好奇交織在一起的目光。兩個月后,夫婦倆在“寮”里商量,決定回國。當他倆征求美慧姐的意見時,美慧姐卻不愿意改變自己的初衷。

在日語語言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的美慧姐,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歡她的同學(xué)、喜歡她的老師、喜歡她的叔公、喜歡舞鶴市、喜歡日本的一切……

周伯第一次向叔叔提出要返回中國時,叔叔稍顯驚訝,但并沒有明顯的反對。第二次向叔叔提出要返回中國時,叔叔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表示尊重他倆的選擇。叔叔要送給他倆一筆錢。周伯沒有接受這筆錢,但他向叔叔提出,希望他倆回中國后,能讓美慧住進叔叔家,他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讓她一個人繼續(xù)住在“寮”里——一個女孩子,不安全。叔叔愉快地答應(yīng)了,并抱歉地向周伯解釋,自己的夫人有潔癖,正在逐漸日化又有血緣關(guān)系的美慧住進他們家,他的夫人一定是歡迎的——叔叔的話不能去琢磨,一琢磨,周伯夫婦倆還要生一場悶氣。

美慧姐就這樣留在了日本。那年冬天,周伯夫婦倆來我家串門,只要一提到美慧姐,他倆就表示過一兩年還要去日本看看她,一個女孩子離他們那么遠,不放心呀。將來退休了,他倆也會去那邊多住一段時間,但一定不會選擇去那邊定居。

李嬸——李淑蘭的日本名字“池田櫻子”就這樣藏在了她自己的記憶中。李嬸重回我們村小學(xué)做老師,沒費什么周折,但也不是一回來就做了老師,而是等到了第二年春季,一個新的學(xué)期的開始。

記得第二年,周伯夫婦倆并沒有去日本看美慧姐。那時候的交通也不像現(xiàn)在去日本這么便利,再加上周伯夫婦倆還沒有退休,時間上也不自由。

我記得我父親打聽過周伯生母的情況,周伯搖搖頭,說如果有他母親的蛛絲馬跡,美慧一定會寫信告訴他。記得那時候,周伯并沒有喊自己的生母為“卡?!保窍裎覀?yōu)跆K里江小村的人一樣,都喊自己的母親為“娘”。

這一年的秋季,我如愿以償?shù)乜歼M了縣城的高中,我們班只有五位同學(xué)考進了縣城的高中,剩下的同學(xué)全都告別了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在我們?yōu)跆K里江小村的時候,美慧姐并沒有考入高中,十六歲那年,她初中畢業(yè),十七歲時就去了日本。

這個學(xué)期,我在縣城的高中收到了一份來自遠方的意外驚喜——美慧姐給我郵來了一封祝賀的信,信里還有一張她自己的照片——兩年不見,她的發(fā)型已經(jīng)不是車站送別時的燙發(fā)卷了,而是剪了一個齊肩的順直發(fā)型,一側(cè)的發(fā)絲掠在耳后,一側(cè)的發(fā)絲垂在耳前。照片上的美慧姐上身穿一件藍底上芍藥花怒放的短袖,領(lǐng)口系著一串淺藍色的絲帶,下身穿一件比絲帶顏色稍深一些的藍色過膝裙,明眸皓齒地站在一扇日式窗前望著我笑。信的末尾,美慧姐說她也在讀高中。美慧姐鼓勵我:“加油,大成,我在京都等著你!”

我把美慧姐的照片藏在我的枕頭底下,一有空閑的時候就情不自禁地翻出來看。有個好奇心爆表的室友趁我不小心時掏出了這張照片,驚呼我高一時就有了這么一位漂亮的女朋友。那時候,我虛榮心極強,聽了心里美滋滋的,也沒怎么跟他辯解。這事很快傳到了班主任老師的耳里,他進了宿舍沒收了這張照片。無論我如何哀求、解釋,班主任老師都無動于衷,不肯還給我美慧姐的照片。一直到我高三畢業(yè),接到了黑龍江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興沖沖地向班主任老師報喜時,這張珍貴的照片才失而復(fù)得。后來我把這張照片夾在一本書里,一直帶到了哈爾濱。

我考上黑龍江大學(xué)了,我從周伯那里得知,周伯的叔叔也送美慧姐上了大學(xué)。美慧姐讀的是京都女子大學(xué)的教育學(xué)科,專攻音樂教育學(xué)。到哈爾濱上學(xué)后,我難以按壓激動的心情,嘗試著往京都女子大學(xué)教育學(xué)科寫了一封信,一個學(xué)年都過去了,卻沒有收到美慧姐哪怕只言片語的回復(fù)。

周伯夫婦倆再去日本,是在我大三學(xué)年結(jié)束、剛放暑假的時候。我本來有機會為周伯送行,但那年暑假我認識了汪珍妮,我倆決定在哈爾濱邊做家教邊走遍哈爾濱市的大街小巷。等到暑假快結(jié)束時,我挨了親姐傅彩霞一通痛罵才回到了烏蘇里江我父母的身邊。我從我父母的聊天中,知道了周伯夫婦倆已經(jīng)去了日本,我就一下子想起了美慧姐。

我母親不再開我和美慧姐的玩笑,她說:“你周伯家裝是裝了電話,可那國際長途的費用超貴,美慧也在讀書,一年能往家中打幾個電話?不打電話也還罷了,一打電話,你周伯就更想她了。尤其是你李嬸,想美慧都想哭了好幾回。”

我父親說:“親生的骨肉嘛,心連著心。”說著說著,我父親又批評我母親見識淺,“你以為老周只是為了看美慧?當然,美慧是要看的。他還得尋找自己的娘呢!”

我母親嘆了一口氣說:“老周總惦記著找娘呢!”邊說邊挖了我一眼。

我裝作沒看見。我是暑假的末期回到了烏蘇里江小村,我在我家一共只待了三天。汪珍妮從縣城發(fā)來呼喚,我立刻歡呼雀躍地奔向了縣城,我倆從縣城坐十五個小時的火車,回到了哈爾濱,迎接我們在大學(xué)時代的最后一個學(xué)年。

后來,我在記憶中把我父母關(guān)于周伯夫婦臨出發(fā)前來我家閑談的碎片拼湊了出來:

那天的晚飯后,周伯夫婦倆來我家。我父親知道周伯剛從密山回來,因為周伯跟他說過,聽說密山有同為日本遺孤的人在整理日本開拓團團員死亡者名錄,他要去看一看。

我父親問他:“在密山得到有價值的線索了嗎?”

周伯眼淚汪汪地說:“一點線索都沒有啊,名錄上沒有我娘的名字。我娘八成不在人間了。可是,就算不在人間了,我娘究竟是咋死的?。渴撬涝谇卜档耐局羞€是到了歸國的船上,還是到了本土卻倒在來不及返鄉(xiāng)的途中?”

我父親的心像周伯一樣地揪緊著,說:“連當年和你娘一起遣返的人的線索都沒有?”

周伯只是搖著頭。

李嬸嘆息著說:“我家老周呀,打從美慧去了日本后,心就閑下來了,成天考慮的都是找到他娘的事?!?/p>

我母親聽了,眼圈也紅紅地說:“人嘛,烏鴉還懂得反哺呢,老周咋能不想找到自己的親娘呢?”

周伯凄愴地說:“現(xiàn)在我也沒有啥奢望了,哪怕找到的就是一張照片、一縷頭發(fā)、一枚紐扣……只要是我娘留下的,都是一個念想呀……”

那一晚,我父母陪周伯夫婦倆流了好一陣的淚。

這一回去日本,周伯夫婦倆差不多待了兩個月。他們回來時,我們?yōu)跆K里江邊又到了冰雪覆蓋的季節(jié)。

我在哈爾濱上學(xué),不知道周伯夫婦倆剛從日本回來時的情景。我父親在書信里也一次沒有提起。

寒假,我回到烏蘇里江小村,才得知周伯居然從日本給我捎回來一只雙獅手表,不銹鋼的锃亮,表盤上既帶日歷又標志星期,指針一聲一聲地發(fā)出不知疲倦的、金屬有力又均衡的噌噌聲。

周伯夫婦倆得知我回來后,特意趕來我家嘮嗑兒。我母親把炕屋燒得暖暖的。我說:“周伯,你咋送我這么貴重的禮品呢!”我希望是美慧姐給我買的。

我母親說:“大成啊,可稀罕了,一回來就戴在腕子上了?!?/p>

我伸出手腕,呼應(yīng)著我母親說:“可不是咋的,這得花多少錢啦,周伯?!?/p>

李嬸慈愛地看著我說:“啥錢不錢的,只要大成喜歡,你周伯花再多的錢也不心疼。”我心頭燃起的希望的火苗就熄滅了,不再言語。

我父親分別給周伯和李嬸敬了一支煙,我們?yōu)跆K里江小村的很多女人跟男人一樣抽煙,但我媽不抽。李嬸是小學(xué)的老師,也抽,但煙癮不大,周伯一天能抽兩盒煙,李嬸頂多半盒。若干年后,周伯反倒沒事,李嬸卻患上了與抽煙有直接關(guān)系的肺癌。

那天,在我家的炕屋里。風(fēng)在窗外殷勤地敲打著窗扇,窗玻璃不時發(fā)出蜜蜂一樣的嗡鳴,屋子里彌漫的都是劣質(zhì)煙草的氣味。

從哈爾濱這樣大城市回來的我,一時真還聞不慣這種渾濁的空氣,但我那天卻待著不肯走。一是出于禮貌,周伯夫婦倆還送了我這么珍貴的手表;二是也想從周伯夫婦和我父母的交談中得到一些美慧姐的消息。我已經(jīng)有汪珍妮了,處沒處男朋友呢?八成已經(jīng)處上了,美慧姐已經(jīng)忘了我了吧,咋連一句好都沒委托周伯夫婦帶給我呢?

誰知他們接下來聊的還是周伯尋找母親的線索。

我媽問:“你叔叔又是社長又是啥的,認識人還能少了?既然能找到你爸的照片,還能找不著你娘的照片?”我媽的言外之意,周伯的叔叔還是不太上心,自己親哥哥的照片能找到,親嫂子的照片就找不到?

李嬸老練地在我們家的炕頭彈著煙灰,說:“要說他叔,也是盡心盡力了。老周爸爸的照片,還是小時候和他叔在一起的合影照,那時候看起來比大成還小呢,后來的照片也都沒有……”

我產(chǎn)生了說話的欲望,把話往美慧姐身上引,“美慧姐在日本上大學(xué),接觸世面也很廣,你們咋沒委托美慧姐呢?再說,那不也是她的親奶奶嗎?”

李嬸說:“美慧是女孩子。哎呀,大成,你去了日本才知道,日本跟咱中國不一樣的?!?/p>

我想說:“那美慧姐喜歡日本的啥呢?”但沒說出來。

周伯聲音低沉地說:“大成啊,這回我們?nèi)?,也向日中友好協(xié)會提出尋找的申請了,也許會有一點希望吧?!?/p>

美慧姐一定沒有委托他倆給我?guī)б宦晢柡颍蝗恢懿驄D倆怎么到現(xiàn)在也不提一個字?那時,我的內(nèi)心的確有點失落。但我再失落,也不會像在汽車站送美慧姐時那么失落了。

如前所述,因為這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汪珍妮。

汪珍妮和我是黑龍江大學(xué)的同一級同學(xué),我在歷史系,她在外語系。大三上學(xué)期剛?cè)雽W(xué)的時候,我正往圖書館閱覽室走,汪珍妮正往圖書館閱覽室出,手里抱著一大摞的書。我走得匆忙了些,一下子和汪珍妮手中抱的書撞個滿懷。我忙賠禮道歉,彎下腰撿汪珍妮掉到地板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摞到一起,抬腰時,先是看到了一雙潔白光滑的小腿肚子,一條散發(fā)著淡雅香氣的、月白底色帶藍花的過膝長裙,接著就看見了一雙似怒非怒的杏仁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汪珍妮,和我還是一個縣的人,只不過她家在縣城,我家在烏蘇里江邊。我倆在校園里談人生、談理想,三觀出奇地一致。明月做證、清風(fēng)做證、松花江的水做證,汪珍妮就一點一點地占據(jù)了我的心靈,原先我心中的美慧姐也就被汪珍妮一點一點地擠出了。

我是在QQ 時代和汪珍妮結(jié)的婚。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倆雙雙回到了我們的縣城。本來,汪珍妮有更好的發(fā)展機會,可以留在哈爾濱的一家外貿(mào)公司工作,她精通英、日、俄三國語言。但我是歷史系畢業(yè)的,精通英、日、俄三國歷史,在哈爾濱市難覓肯接收我的單位。我去找我的親姐傅彩霞想辦法,傅彩霞這時候已經(jīng)結(jié)婚了,給我找了一個眼鏡比酒瓶底還厚的姐夫。姐夫是個南方人,一見我就恨鐵不成鋼地教訓(xùn)我:“大成呢,鵝(我)起初就跟你趕(講),歷史是不要學(xué)的嘛,你偏聽不進去,這會好的啦……”

我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縣城,先進縣政府辦公室做了一名秘書。汪珍妮的身上有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賢良,只好委屈地隨我回了縣城,進縣城高中當了一名英語老師。

汪珍妮隨著我回到縣城后,我的準岳父看上了我手腕上的雙獅手表。我回到縣城就是虧欠了汪珍妮,就是虧欠了我的準岳父,我無以補償,于是就大度地摘下了腕上的手表。

汪珍妮在縣城高中當外語老師,既教英語又教俄語,就是日語沒了用武之地。我們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我們縣城高中老師中還沒有一位黑龍江大學(xué)的本科畢業(yè)生,學(xué)校里的其他老師都是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的。優(yōu)越的條件,讓汪珍妮在學(xué)校里養(yǎng)成了說一不二的性格,慢慢的在家里也就說一不二了。凡事違逆了她的心意,我就成了白眼狼,忘記她當年是為了我才回到縣城。

七年前,我父親去世后,我母親義無反顧地去了哈爾濱我姐姐家,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和汪珍妮的性格有關(guān)。

我家和周伯一家,都是父輩凋零。我家是我父親先去世,周伯家是李嬸先去世。李嬸是死于肺癌,享年不到六十五周歲。我父親去世后,我母親義無反顧地去了哈爾濱我姐姐家,也和緊鄰只剩下周伯一個人、要避孤男寡女的嫌有關(guān)。

李嬸死于十年前,那時,我已經(jīng)由縣政府的秘書提拔到一個職能局做副局長。汪珍妮女士也當上了縣城高中的副校長。

美慧姐得悉母親去世的消息,特意攜夫從日本趕了回來。我們早已知道美慧姐也結(jié)了婚,丈夫是一位社長,是做農(nóng)產(chǎn)品生意的,公司名字叫某某“稻田產(chǎn)業(yè)株式會社”。那一年,美慧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女兒八歲左右,但美慧姐并沒有帶女兒回來。我猜測她不帶女兒回來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喪事總是晦氣,美慧姐不愿意自己幼小的孩子摻和進來沾染上晦氣;二是時間不巧,李嬸去世是在3 月份。3月份,我們?yōu)跆K里江小鎮(zhèn)(這時候烏蘇里江小村已經(jīng)改為了烏蘇里江小鎮(zhèn))依然一片冰天雪地、白雪皚皚。京都府雖然已經(jīng)櫻花盛開,但日本的中小學(xué)實行每學(xué)年三學(xué)期制,4-7 月為第一學(xué)期,8-12 月為第二學(xué)期,1-3 月為第三學(xué)期,3 月份正趕上這一學(xué)年最后學(xué)期的最后階段,美慧姐大約不想耽誤了孩子的學(xué)業(yè)。

時隔這么多年,美慧姐還是第一次回國。當年那個從我們村公共汽車站出發(fā)的、新燙了一頭卷發(fā)的像一朵鮮花一樣的少女,已經(jīng)人到中年,微微有些發(fā)福,又在日本生活多年,舉手投足,已和小時候的我記憶中的美慧姐判若兩人。

見到美慧姐,我沒有問當年給她寫信,她為何不給我回復(fù)的事。事隔多年,往事如煙。而且她回來奔喪,提這個也不合適。

美慧姐的丈夫,叫吉村健太,身高一米七一左右,這樣的海拔在日本應(yīng)該不算矮。可是我身高一米八二,吉村健太的個頭只及我的肩頭。吉村健太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我心想,這日本人是比咱中國人重禮節(jié),李嬸去世了,我只在胳膊上套一個黑袖章,做女婿的吉村健太可是穿了一身的孝服。我不由想起小時候,如果美慧姐不是去了日本,這個女婿現(xiàn)在很可能就是我,內(nèi)心更加地羞愧不安。

辦完李嬸的喪事,我和汪珍妮商量,得盡一下地主之誼,宴請美慧姐和她的丈夫吉村健太。我現(xiàn)在混得也不差,都是縣局的副局長了,在美慧姐的面前不能掉價,最好能讓她心生一絲悔意——后悔自己當年義無反顧地去了日本、找到了這樣的一個丈夫,這樣才好!當然,這只是我心里想的。我跟汪珍妮說的卻是:“雖然是周伯的女兒,但她現(xiàn)在是日本人,還帶回來一個日本丈夫,咱代表的不光是咱倆,還是中國人的形象?。 蓖粽淠莺Σ徽Z,點頭稱是。

我在縣城,找了一間清靜雅致的包間。汪珍妮和美慧姐一見如故,她們一會兒用中文交談,一會兒用日語交談——這么多年過去了,汪珍妮的日語居然沒有生疏。她倆把我和吉村健太兩個大老爺們兒晾在一旁。我看見吉村健太討好般向我微笑著,同情心就不自覺地涌上來,決定沒話找話地和他說說。我一句日語也不會說,但小時候看過的《地道戰(zhàn)》《鐵道游擊隊》《小兵張嘎》的片段還殘留在腦海里,當然問他“你的,八路的,干活”肯定不合適,吉村健太就是日本人。

我想了想,就問他:“八格牙路是不是罵人的話?”

吉村健太微笑著朝我點點頭。

我說:“真有意思,都說日語是由漢語演化來的,那為啥‘八格牙路’就成了罵人的話呢?八格——牙路——,和漢語的罵人一點關(guān)聯(lián)都沒有嘛,八格牙路!”

誰知,吉村健太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轉(zhuǎn)瞬間,臉上浮現(xiàn)出怒氣沖沖的神色。

美慧姐一瞧不妙,嘰里咕嚕地對她的丈夫說了一通,吉村健太的臉色才恢復(fù)如常。美慧姐向我解釋:“大成,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懂,你說的,他只聽懂了‘八格牙路’!”

汪珍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的好心情一下子沒了。汪珍妮得知美慧姐現(xiàn)在只是一位家庭婦女,也似乎乏味,于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宴請匆匆收場。

這一場宴請后,美慧姐就要回日本了,從此又將海角天涯,此生不知何年才能相見。臨別,我送她兩根東北老山參,裝在一個木盒正面一層玻璃的參盒里,根須都用大頭針固定得服服帖帖的。美慧姐投桃報李,送我和汪珍妮兩只精心包裝的禮品盒。

當面拆包裝不禮貌,我倆回家打開一看,包裝盒是拆開一層又一層,末了,一個包裝盒的最后一層是一條薄薄的絲巾,做工精細,汪珍妮倒還喜歡。另一個包裝盒也是拆開一層又一層,末了,里面是一個工藝品扇子,檀香木的柄,白綾扇面上繪著一個穿和服的女人頭像。這女人面若銀盤,不茍言笑,嘟嚕著肥厚的嘴唇,也許日本現(xiàn)在仍奉行我國唐朝“以肥為美”的審美標準吧。做工倒是精致,關(guān)鍵是這扇子還沒有小孩子的巴掌大,讓人疑心是《西游記》中鐵扇公主含在口中的芭蕉扇。

汪珍妮當上副校長不久,人生處于上升期時,為人就比較寬容大度。她擎著扇子,嘖嘖有聲地說:“喲,這么精致,干啥用呢?”

我一直不知道美慧姐送這么精致的扇子的用意,就像她當年郵一張自己的照片給我的用意。

汪珍妮很快就忘了扇子這一茬,扇子不知被她扔進了哪個抽屜的哪個角落里。但我卻沒有忘,美慧姐走后,我用百度查了一下,度娘說:日本人通常會以扇子作為禮物和伴手禮,白色的扇子表示幸運的意思。那扇子上的女人頭像又表達什么意思呢?嘟嚕著肥厚的嘴唇,像別人欠了她的錢。度娘上卻找不到答案。后來,我想,也許是美慧姐暗示我別再打她主意的意思吧。我認識汪珍妮后,就壓根兒沒打過她的主意,再說我們還遠隔重洋,就是賊心不死也沒有機會了啊,也許美慧姐并不是這個意思。

汪珍妮忘了扇子這一茬,卻沒忘美慧姐送我照片的事。當年她在我的一本書里翻到那張泛黃的照片,不由得醋意大發(fā),連根帶底細細地盤問了我一百遍?,F(xiàn)在汪珍妮還時不時提起那張照片,當然她并不是懷疑我和美慧姐之間有什么,只是生氣時用那張照片對我敲擊一下,好泄心頭之火。

美慧姐回日本后,周伯一個人仍然留在烏蘇里江邊,那時他已經(jīng)退休了。李嬸去世后,我父親在烏蘇里江邊陪了老哥哥周伯三年,我母親去哈爾濱后,我們兩家的老宅里,只留下周伯一個人了。

周伯的叔叔去世時,周伯去了日本一次。不過,這一回不用從大連乘飛機了,哈爾濱已經(jīng)有直飛日本的航班了。

周伯從日本回來,我們鎮(zhèn)上人沒有人提周伯尋找到自己親生母親的線索沒有,應(yīng)該是沒有尋到。我們鎮(zhèn)上人都在傳說日本人的小氣,日本人到市場上買蔥都是一根一根地買,買蘋果也是一個一個地買。我們鎮(zhèn)上人都理解了周伯怎么不待在日本,沒準他的女兒美慧也是這樣小氣呢——這一點,我和汪珍妮已經(jīng)有了實實在在的體會。周伯在那邊怎么能待得慣呢!

微信時代,我這朵時代的前浪尚未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理所當然地用上了微信。我的微信好友很多,但我將一般工作關(guān)系的好友設(shè)置成既不看他的朋友圈,也不讓他看我的朋友圈。既是好友,又能互看朋友圈的只是少數(shù),美慧姐就是這少數(shù)之一。

美慧姐愛發(fā)朋友圈,我經(jīng)常通過她發(fā)的圖文信息,欣賞到大海那一邊的京都府的美景,以及美慧姐生活中的點滴感悟。

美慧姐家的附近有一座教堂,尖頂,側(cè)墻從上至下粉刷成明黃色的。春天草色剛剛發(fā)青,教堂旁邊的幾株杏已經(jīng)是滿樹繁花。一條柏油鋪成的單車道隔開青色的草地,道的前方是一座青黃相間的雜木林,林子的盡頭是連綿的矮山,兩邊逶迤到照片的盡頭,山的模樣和烏蘇里江對岸的錫霍特山脈也差不多。我沒有問過她,山的那一頭是不是日本海。奇怪的是,我和美慧姐竟然很少聊天,有限的幾次聊天也僅限于談?wù)撝懿纳眢w情況。走不到一起的成年男女,各自的世界里會筑起一道看不見、摸不著但能感覺到的墻。

這年的4 月初,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美慧姐又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信息。她戴著彩色的遮陽帽望著我笑,身后是一道蜿蜒在碧藍的海面上的蒼綠色的堤,這道堤連接著近處的城市和遠處的城市。美慧姐的配圖文字叫“天橋立的春天”。啥叫“天橋立”?我又查找了度娘:天橋立是位于京都府北部的風(fēng)景勝地,在將日本海的阿蘇海與宮津灣分開、全長約三點六公里的沙洲上,約八千株松樹組成的街道樹連綿不斷。原來,“天橋立”指的就是這條堤壩。度娘還說,“天橋立”被列為與松島(宮城縣)、宮島(廣島縣)并列的日本三景之一。據(jù)說由于其形狀看似天上舞動的白色架橋,所以取名“天橋立”。

我是在夜晚躺在床上欣賞美慧姐“天橋立的春天”的。汪珍妮副校長湊過來看,半懷醋意半譏諷地說:“你的女神又發(fā)福些了啊,咋長得越來越像周伯呢?”

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當然了,她是周伯的女兒嘛,女兒長得像爹的多一些!”

汪珍妮副校長到了更年期,如果不讓她同我分享美慧姐的照片,她更要疑竇叢生。又是一天晚上,我在欣賞美慧姐曬她到漁師小鎮(zhèn)的信息,九宮格的圖片,其中有一幅是一條孤獨的小巷,狹窄的街道兩旁清一色二層的臨街小樓,幾乎家家門前都停放著自行車,街道的左側(cè)一排水泥電線桿,電線像蛛網(wǎng)似的交織在空中。這樣的小巷仿佛懷古似的,讓我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的烏蘇里江小村。

汪珍妮副校長不屑地說:“這都趕不上咱烏蘇里江小鎮(zhèn)呀,”她又接著激情澎湃地說,“傅大成局長啊,咱們國家發(fā)展日新月異,時代的列車已經(jīng)超過了日本,就讓你的美慧姐去后悔吧!”

我有意和她抬杠:“敬愛的汪校長,您去日本游歷過?”

汪珍妮副校長說:“傅大成局長,所謂的‘見聞’,既包括直接經(jīng)驗,又包括間接經(jīng)驗。你懂嗎?”

我說:“直接經(jīng)驗必須正確,間接經(jīng)驗不一定正確?!?/p>

汪珍妮副校長朝我翻了個白眼,說:“孺子不可教也!”

“我第一次親耳聽到伯父喊那只羊為‘卡?!莾赡昵?,記得當時我在微信里告訴你了……”我回憶著往事。美慧姐也跟著我的回憶陷入往事中,我的對面,仿佛坐著的是一尊木雕。

兩年前,也是一個夏天。如果是冬天的話,羊不會在我家的院子里吃草。是的,周伯的羊在我家老宅的院子里吃草。

我家老宅與周伯家共用一堵木柵欄的側(cè)墻,我家的老宅久無人住,屋子都將要倒塌了。周伯上了年紀,也不知道更換木柵欄的板條,所以隔開我們兩家院子的那堵墻就坍塌了。那只羊大概來過我家院子幾次了,輕車熟路、毫無顧忌地在我家院子里吃著草。

可我是第一次見到羊竟然在我家的院子里吃草,不由大吃一驚,憤怒地驅(qū)趕起那只羊來。

白發(fā)蒼蒼的周伯穿著一身像自己年齡一樣蒼老的、灰撲撲的布裳,像一頭野狗似的迅速地從屋子里奔出來,他奔跑的速度真是快得驚人,也許我不應(yīng)該用“野狗”這個詞來形容。周伯奔過來一把摟住了那只羊,瞪著渾濁的眼珠朝我喊:“這是我的卡桑啊,我的卡桑?。 ?/p>

我錯愕地說:“哦哦,那就讓它在這里吃草好了,就讓它在這里吃草好了?!?/p>

周伯依然沖我喊:“這是我的卡桑啊,我的卡桑??!”我知道周伯患了老年癡呆癥,他大概此刻認不出我來了。

“當天,我把這事告訴了你?!蔽覍γ婷阑劢愕纳碜游⑽㈩澏读艘幌?,她掩飾哀傷似的輕輕地啜了一口茶。

茶是黃山的上品綠茶。汪珍妮副校長的學(xué)生在安徽黃山工作,不忘師恩,每年都要給汪珍妮郵來一盒綠茶。美慧姐回來奔喪,我知道日本人愛喝綠茶,就近水樓臺先得月,從汪珍妮那里拿了其中的一小盒——江邊的茶館一定沒有汪珍妮這樣的好茶。

但此刻,我倆誰都沒有心情對這茶品頭論足。

這是我第一次親耳聽到周伯喊那只山羊為“卡桑”。當天晚上,我找到了鎮(zhèn)里的李鎮(zhèn)長,我告訴他周伯的老年癡呆已經(jīng)比較嚴重了,他管一只羊叫“卡桑”。

李鎮(zhèn)長自作聰明地說:“周老伯是日本遺孤,他們?nèi)毡镜男『⒕秃皨寢尳小ㄉ!??!?/p>

這些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沒有懟他。我想了想,說:“李鎮(zhèn)長,可不能讓周伯一個人生活了,可不是我嚇唬你,周伯出了事,鎮(zhèn)里也是有責(zé)任的??刹豢梢宰屗∵M鎮(zhèn)里的養(yǎng)老院?”

李鎮(zhèn)長撓了撓頭說:“傅局長,周老伯的事,鎮(zhèn)上一直在關(guān)注。您說的這個方案我們也嘗試過,周老伯也不是不愿意住進養(yǎng)老院,關(guān)鍵是他要帶上那只羊?!?/p>

我不了解養(yǎng)老院的規(guī)定,問:“養(yǎng)老院不準養(yǎng)羊?”

李鎮(zhèn)長解釋,“不是養(yǎng)老院不準養(yǎng)羊,我們也領(lǐng)周老伯到過養(yǎng)老院,是周老伯一定要帶上那只羊住在同一個房間里,他非要說那只羊是他的‘卡?!?,他不能和他的‘卡?!蛛x。這、這養(yǎng)老院也沒有這個先例呀!”

這的確很撓頭,我決定先回縣城。那幾天縣里要迎接省市兩級檢查,我打算忙完迎接檢查后,再來處理周伯養(yǎng)老的事。這么一拖就拖過了一個星期。

我再回到烏蘇里江小鎮(zhèn)時,鎮(zhèn)街上的燈火已經(jīng)是一片通明。我家的院門已經(jīng)坍塌了——很有可能是被那只羊撞塌的,門框傾斜著,歪歪扭扭的,還未完全倒到草地上。

周伯的院門是敞開著的,屋門也只是半掩著。我敲了敲門,沒人理我,但我聽見了屋子里有人活動的聲音。我推開半掩的門走了進去,于是我看見了周伯和他的“卡?!薄2乓恢軙r間不見,周伯顯得更加衰老了些,灰撲撲的,像剛從土里挖出來似的。燈光下,他正在吃晚飯,一個大搪瓷缸泡的方便面,自己一邊吃一邊用筷子挑起方便面喂那只羊。那只羊像人一樣地吸溜著方便面,見我進來,咩咩地叫了一聲,有幾根面條掉到了地上,羊的方形瞳孔里射出不懷好意的光。

周伯抬起茫然的眼睛問我:“你是誰呀?”

說實在的,我當時內(nèi)心涌上一絲厭惡的感覺。我努力地把這絲厭惡壓了下去,說:“周伯,我是大成呀!”

周伯繼續(xù)茫然地問:“大成是誰呀?”

生命的老去竟會如此的可悲,我的內(nèi)心又涌上了一層憐憫,我啟發(fā)著周伯說:“我是大成啊,就和您隔壁的,小時候常和美慧姐在一起玩。”

“哦,哦,是大成?。 敝懿坪跚逍蚜艘恍?,“你咋自個兒回來了?美慧呢?”周伯又糊涂了。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了。我說不清在他的生命中,現(xiàn)在清醒和糊涂各占多少比例。

我提醒他:“美慧姐不是在日本嗎?她回不來呢!周伯,你咋拿方便面喂羊呢?你咋和羊同吃方便面呢?”

周伯立刻瞪圓了渾濁的眼珠,怒氣沖沖地對我說:“它咋是羊呢?它是我的‘卡?!?,我的‘卡?!?!我三歲的時候就是喝著它的奶長大的?!?/p>

周伯說著,雙手攥著拳,要往我身上撲,那只羊也昂著頭與他同仇敵愾。那一刻,我嚇得連連后退,真后悔咋沒叫上李鎮(zhèn)長同來。

我說:“好,好,您的‘卡?!?,您的‘卡?!!?/p>

周伯這才安靜了下來。

這天的后來,我用手機拍了短視頻:“當時我把伯父的情況發(fā)給了你!那天夜里我就找到李鎮(zhèn)長商議,決定在鎮(zhèn)上請一位住家的護工,照顧伯父的飲食起居,費用咱們自己出。這個護工就是當年被熊瞎子一掌拍壞了臉的老孫的女兒,才五十來歲,踏實能干,丈夫不幸車禍去世,但孩子有出息,在外地工作,沒有家庭的拖累。這些你都知道了?!?/p>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美慧姐說著,把臉埋進雙手中,雙肘支在茶桌上,頭發(fā)紛披下來,露出了一截蒼白、皮膚略顯松弛的脖頸,恍惚間,讓我想起了四十一年前。不大一會兒,有淚水從美慧姐的指縫間滴下來,一開始只是一滴,漸漸地變成一灘淚水。

我的心情也不好受,在我父親去世后,我內(nèi)心深處其實已經(jīng)把活著的周伯當成了我父親生命的延續(xù)。所以,此刻我沒有對美慧姐說一句勸慰的話,也沒有給她遞一張紙巾。周伯晚年,她對自己父親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無法和我相比。

我記得那天自己回到縣城后,第二天特意咨詢過縣醫(yī)院里的專家,“為啥老年癡呆癥患者固執(zhí)地記起小時候的事,尤其是自己三歲時他的母親喂他羊奶的事?”

專家客氣地回答了我:“您說的這種情況是存在的,老年癡呆的原因是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大腦功能退化所造成的病癥。一般輕度癡呆期,對近事遺忘突出,往事記憶比較深刻。三歲時他的母親喂他羊奶一定是他剛開始記事時留下的最深刻的記憶?!?/p>

“您是說我周伯還處在輕度癡呆期?”

“這個也不是絕對的,病情因人而異?!睂<艺f。

我給我母親微信視頻時,提到了周伯的現(xiàn)狀。我突然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立刻問我母親:“我周伯三歲時,用羊奶喂他的母親,究竟是他的親生母親還是他的養(yǎng)母——我的袁立清奶奶?”

我母親當時沒戴假牙,在視頻中癟著腮說:“這誰知道呢,大成你也是犯傻了,你周伯歲數(shù)比我還大呢!”

我不甘心地問:“您小時候也沒聽老人們提起過嗎?”

我母親又和我開起了玩笑:“我的彪兒啊,你娘小時候在木泥河鄉(xiāng)呢,沒嫁到烏蘇里江小村來?!?/p>

我反駁:“那又隔得不遠?!?/p>

我母親說:“那是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嘛,也許有人提到一句兩句的,可誰往心上記?。 蔽夷赣H念叨起來,“你周伯老了老了,咋和羊過成一家了呢?”我心里涌出一絲隱憂,我年邁的母親在不久的將來,會不會也像周伯一樣患上阿爾茲海默癥?

有一天,我聽說有人在牡丹江整理了一個日本遺孤養(yǎng)父母名錄。我趁著出差的機會,在牡丹江找到了這個名錄,用A4 紙裝訂的,厚厚的一本,按姓氏筆畫排序——整理者的愿望是出本書,我答應(yīng)屆時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一定購買一本。我先查找“池田”,沒有找到“池田正太”的名字。我立刻查找“周”姓,周姓一共收錄了九位,我在第五位時看到了“周正太”的名字——整理者以養(yǎng)子為索引。

周正太,養(yǎng)父周順生,養(yǎng)母袁立清。1945年10 月在密山抱養(yǎng),抱養(yǎng)時棉襖內(nèi)藏有“池田正太,生于1943 年4 月25 日,生父池田次郎,生母池田美子,京都府舞鶴市”的字樣。親生父母為日本開拓團成員,日本投降后,生父遣返途中在密山病逝,生母不詳。

我算了算,周伯記憶中的三歲時喂他羊奶的,應(yīng)該是中國養(yǎng)母袁立清。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沒有一點周順生爺爺?shù)挠∠罅耍⑶迥棠痰故怯悬c殘存的記憶,她似乎纏過足,踮著小腳,身材不高、干瘦,喜歡穿著一身藍士林布做的衣服,總是站在木柵欄圍墻外面,沖著在草坡上玩耍的我們喊:“小美慧嘢——回來吃飯咯——”

回到縣城,我通過公安部門查詢到,周順生爺爺去世于1966 年,袁立清奶奶去世于1972年。而我是1967 年生人。

我決定要把這一切告訴周伯,他記憶中的“卡?!?,其實是他的養(yǎng)母——我的袁立清奶奶,等我下一次回烏蘇里江小鎮(zhèn)時就告訴他一切。這一切雖然得知得晚一些,但還不遲。

然而,周伯的身體已經(jīng)是每況愈下了,不僅是阿爾茲海默癥,他身體的所有器官也都像冬日的枯草,在不斷干癟、萎縮。

“你特意從日本郵回來的保健品,我都及時送給看護伯父的孫姐了。其實,生命的衰亡是一個自然的過程,無法逆轉(zhuǎn)。保健品只能起到讓做子女的心理一個安慰的作用?!蔽艺f。

“謝謝你,大成,謝謝你,大成……”美慧姐輕聲啜泣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把臉從手掌中抬起來,自己抽出紙巾擦了擦臉和眼睛,又朝我抱歉地、凄愴地一笑。

窗外起了風(fēng),一片兩片的野山楂樹的葉子撲到玻璃窗上,像貼著玻璃偷窺我倆的眼睛,又忽地一下被風(fēng)卷走了。

我到底還是告訴了周伯真相,只是時機選擇得那么不合時宜。那天,我在密山開了一整天的會,會議結(jié)束時已過了平常晚飯的時間,會議方安排了一桌符合公務(wù)接待標準的晚宴。如果回家吃晚飯,開車從密山回,走高速也得需要一個半小時。五十多歲以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不適合高負荷運轉(zhuǎn),所以準備晚上就吃會議餐,再喝兩杯當?shù)禺a(chǎn)的老酒,第二天一早直接回去上班。我已經(jīng)向汪珍妮請好了假。

純糧食釀造的酒,啟開酒瓶,一陣清香撲鼻,勾引得我肚子里的饞蟲“咕咕”直叫。主人笑著舉杯,說:“傅局的肚子已經(jīng)吹響了進軍的號角,我們大家就奮勇前進吧!”話音未落,我的手機微信發(fā)出一陣催命似的語音邀請聲,我惱火地放下酒杯想,汪珍妮副校長改變主意了?

打開一看,卻是美慧姐。我預(yù)感到了不尋常,示意主人開席,自己步出了餐廳。微信接通了,我調(diào)侃了美慧姐一句:“我咋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呢?”——我倆從未用微信語音聊過天。

美慧姐的聲音焦急中帶著哭腔,“大成,我爸快不行了!”

“是嗎?人現(xiàn)在哪里?”我渾身一陣緊張。

“孫姐告訴我已送到縣醫(yī)院的急診室了!大成,我正在查航班,我爸不行了,這次,我無論如何都得趕回去!”

我回到包間,抱歉地向主人解釋了必須立刻離開的原因。

一個半小時后,我來到我們縣城的急診病房。我從主治醫(yī)生處得知,周伯的生命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我想無論如何也要在周伯閉上眼睛前,告訴他,他三歲剛開始記憶時的“卡?!逼鋵嵤撬酿B(yǎng)母袁立清,是袁立清奶奶用山羊的奶喂養(yǎng)了當時骨瘦如柴、差一點就活不成了的他,如果沒有山羊的奶,沒有袁立清奶奶,就不會有我周伯后來八十年的時光。

醫(yī)生示意我可以進去。我跨進了病房,病房里燈光雪白,周伯緊閉著雙眼,顴骨深陷。生命仿佛是一個輪回的過程,此刻,我端詳著他的臉,不由得想起了和他三歲時有關(guān)的“骨瘦如柴”這個詞。

護工孫姐走了進來,她俯下身子,在周伯的耳邊呼喚:“周老伯,是大成,大成來看你了?!?/p>

周伯的眼皮顫顫巍巍地抖動開來——他的眼睛睜開了。我立刻吩咐孫姐:“打開視頻,聯(lián)系我美慧姐!”

我的耳邊立刻傳來孫姐急促的視頻邀請音。美慧姐出現(xiàn)了,她在視頻中輕聲地喊:“爸——爸——”

那一刻,我感覺周伯的眼神格外清澈起來,往日那種渾濁不堪一下子消失不見,純凈得仿佛成了麗日的早晨、烏蘇里江澄澈的水。

周伯的嘴唇在微微顫動,孫姐把視頻舉到他的耳邊。我也俯下身,把耳朵貼到他的唇邊。但視頻聲音干擾了我,我示意孫姐先拿開視頻。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息飄進了我的耳鼓,“卡桑——卡?!蔽衣犚娏耍曨l中的美慧姐一定沒有聽見,她還在一聲一聲地呼喚著:“爸——爸——”

周伯的眼神在變暗、變暗,也許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他的生身母親,也許這么多年來,他的生身母親也在一直尋找他,隔著我們常人觸摸、感知不到的時空。而現(xiàn)在,當周伯的生命殘存在我們這個時空的最后一刻,他的生身母親終于尋找到了他,擁抱了他。

可是,我要告訴周伯一個事實,他記憶最開始的地方、那個喂他山羊奶的“卡?!逼鋵嵤撬酿B(yǎng)母、我的袁立清奶奶。我大聲地對著周伯的耳朵說了出來。

說完,我看見周伯就閉上了眼睛,臉上浮現(xiàn)出陶醉而滿足的表情。

窗外的風(fēng)只是起了一陣,風(fēng)吹散了天上厚薄不均的云,星星一團一團地閃現(xiàn)在幽藍的空中。半輪月亮此刻升得高了許多,閃著潔白的光,讓江面上起了一條月光路,月光路隨著江水,在波光粼粼地閃動。對岸的森林像誰用墨染了似的,染出了一地的靜謐。

我其實有許多話要問美慧姐,譬如當年,她為什么義無反顧地去了日本定居,當年吸引她的最大的力量是什么?譬如我周伯不想去日本,究竟是不是因為日本人買蔥一次只買一根、買蘋果一次只買一個?譬如她為什么要說“這次,我無論如何都得趕回去”,吉村健太阻止過她來探望周伯嗎?其實,我最想問的,還是當年她為什么給我郵過來一張照片,又為什么再也不肯回我的信。但我終于沒有問。汪珍妮的短信來了:傅局,月明風(fēng)清,徹夜不歸?我仿佛看見了汪珍妮克制著憤怒、帶著嘲諷表情的那張臉,我回了她兩個字:即歸。

這時,我忽然看見了那只羊,就在我們的窗外,它的方形瞳孔就像那被風(fēng)卷來的野山楂樹的兩片葉子,只在玻璃上貼了短短的一瞬,然后,它就走開了,邁著輕巧的四蹄,彎彎的犄角在月光下閃著圣潔的光芒。它沿著江邊,迎著月光走著。我看見美慧姐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我們一起走到窗邊,貼著窗玻璃,看著那只羊,看著它究竟是要走進江邊的原始森林,還是要沿著江面上的月光路,走到月亮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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