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韶 華

哪怕只有一秒的絢爛也可以成為生命的永恒。

——題記

拉達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一條寬寬長長的拉克羅斯河是拉達的故鄉(xiāng)，沉寂于河底的一塊光溜溜的灰褐色鵝卵石是拉達的出生地。

那是一個清晨，蜉蝣族的拉達被一聲聲清脆歡快的笑聲驚醒，她睜開眼，透過緩緩向前的波流，看到了好幾個巨大的黑影正從頭頂飛快掠過。她有一雙發(fā)達的復眼，眼神非常好，可以眼觀六路，她的聽覺也很好，可以耳聽八方。頭頂上的黑影對于她來說，絕對算是龐然大物，他們有著長而粗壯的四肢，碩大無比的腦袋，他們說話的聲音震得她耳膜疼。她嚇壞了，慌忙閉上了眼睛。

“那就是傳說中我們最大的天敵吧，他們的名字叫‘人類’?！币粋€小小的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拉達睜開眼左右觀望，立刻就看到了不遠處一顆根莖粗壯的水草葉子上有一個比她形體更大的蜉蝣正在對她微笑。她身著紅色紗裳，眼神明亮。

“你好??！美麗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俊蹦莻€聲音再次傳來。

“嗯……拉達?！崩_有些害羞，聲音怯怯的。許多日子了，拉達第一次碰到對她友好的同類。

那一身紅裳用力擺動尾翼蕩起水草細葉，悠悠然漂到拉達的身邊。拉達眼前一花，耳朵卻捕捉到了對方語氣里的苦澀憂傷，“我叫紅裳，比你大一些，你就叫我姐姐吧?！?/p>

拉達孤獨慣了，碰到自己的同類既感到高興又有些詫異。但接下來聽到的話卻讓拉達感到意外。

“既然咱們是同族，又有緣分，那我不妨說幾句知心話。我們蜉蝣族是天底下壽命最短的物種之一，從生到死不過短短一年不到。我在這水下活了半年，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從現(xiàn)在開始的幾個小時時間，我會結婚生子，然后就走到生命的盡頭了……”紅裳說著，忽然哽咽著發(fā)不出聲。拉達吃驚地望著這位素昧平生的大姐姐，心不知怎么就酸酸地疼起來。她身體微微抖動，抽噎著說：“姐姐，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紅裳沒有吭聲，背轉了身子，一個輕盈的騰躍便踩到了一朵順流而下的藍色花瓣上，她清麗的身姿隨著波流婉轉出別樣的風情，消失在拉達的視野中，再沒回頭。

拉達心情暗淡，她趴臥在圓石上好幾天不想動彈，直到一尾小蝦來到身旁。

這條銀灰色透明小蝦是個“自來熟”，“嗨！你好??！我叫呲溜。你呢？叫什么名字啊？”

拉達懶得搭理這個熱情的聲音，她正對自己投生成為蜉蝣自怨自艾。自從知道自己還有掰著手指都能數(shù)得過來的生命時長，一股寒意便襲上心頭。她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仿佛等待著那盡頭的到來。

呲溜并沒在意拉達的無理，依舊圍著圓石慢慢轉悠，“別睡了，小家伙，你看看頭頂，多藍的天，多亮的太陽??！我們去旅行吧？”他的聲音里充滿興奮。

“我要死了，很快就會！”拉達無精打采的聲音差不多都被水流聲淹沒了?！奥犝f我們蜉蝣族是朝生暮死的……”

“既然時間那么珍貴，還不如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呲溜湊近，用觸角輕輕推了推拉達。

“算了，這么珍貴的時光我還是和我的族群在一起比較好！”拉達眼睛耷拉著，里面全然沒有神采。

“唉！那我走啦！我呲溜的名字可不是白來的，我要游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說著他奮力一蹦，瞬間消失了蹤影，可他的話音卻久久留在了拉達的耳邊。

日子就像流動的河水，一去不復返，拉達活在平淡的憂傷中。她經常哀傷地透過清凌凌的水波仰望天空。有時，她能看到張著碩大彩色翅膀的蝴蝶們翩翩飛舞，你追我趕；有時，她能看到油綠油綠的蜻蜓輕點水面。

下雨時，紛紛揚揚的雨絲是拉扯不斷的惆悵，拉達感覺這樣的憂郁與她的心情十分相似，她會悄悄鉆到圓石下面，那里的空隙正好可以藏匿她的身體，也能藏匿她的懦弱和悲哀。

當初夏送來和煦的暖風時，拉達周圍慢慢聚集起很多同族群的兄弟姐妹。他們有時邀請她一起玩耍聊天，但都被她冷淡地回絕了。

日復一日，這個美麗而孤傲的姑娘成了族群中不受待見的異類。

一個陰沉的下午，拉達懶懶地趴在圓石上打著瞌睡。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沉默。是一大群人，他們巨大的身影遮擋了她眼前的美景。隨著一股惡臭傳來，清澈的河流瞬間變得烏黑混濁。拉達耳邊傳來她的族人們驚慌的嘶喊聲:“快逃啊！快逃啊，毒液又來了！”就在拉達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連同她棲居的圓石已經被一股黑乎乎的水流裹脅著不由自主向河流的下游漂去。這時，一股刺鼻的味道攫住了她的呼吸，她的眼前一陣眩暈。就在她不知所措時，忽然感覺自己頓住了身形。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就在她身下，有許許多多哥哥姐姐用粗短的觸角一個頂著一個在奮力地向上游移動。他們的身形比她大一些，眼睛大睜著，身體兩側鼓突出像翅膀一樣的東西。拉達感覺自己和許多跟她差不多大小的蜉蝣被圍在中間，正被慢慢推向上游。不幸的是，在這洶涌的濁流中，很多哥哥姐姐都被無情的黑水吞沒，不知所終。

拉達震驚極了，那些哥哥姐姐們這樣做的原因是什么？他們?yōu)槭裁磿x擇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拼命保護他人？他們蜉蝣族生命本就不長，脆弱不堪，有必要這樣做嗎？拉達一時想不明白。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喂！我呲溜又回來了，快，跳過來……”

拉達抬眼，那條小青蝦用大鉗子一般的粗壯手臂抓著一片大葉子向她游來，“哈，熱情勇敢的呲溜回來救你來了，怎么樣？上船吧！”

這回拉達沒有猶豫，她平生第一次鼓足勇氣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尖聲召喚著族群里的弟弟妹妹們上“船”逃命。然而，危難中的蜉蝣們沒有響應她的號召，他們沉默地看著她，向她投來無動于衷的目光。

這時，呲溜嘴里用勁，尾巴使勁擺動，“小美女，能不能快點??？我快撐不住了！”

“稍等我一下——“拉達不由分說，站立起來，使勁閉上眼，頭上的觸角猛然暴漲，支棱著發(fā)出“嗤嗤嗤”的聲音，這是蜉蝣家族神秘的信號傳遞方式。一瞬間所有的幼年蜉蝣都動了起來，他們仿佛得到了一個神秘的指令，一個個跳到了那寬大的葉片上。小青蝦呲溜擺動長尾游動起來，他的身邊是身材忽然長大了的拉達，她一襲黃衣與他并肩，美麗得有些耀眼。

他們艱難地逆流而上，當再次感受到清冽的空氣時，他們到達了一個較為寬廣的安全水域。拉達筋疲力盡，暈厥了過去，他們擱淺在一個粗壯的樹根形成的凹坑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聲聲輕輕的呼喚鉆進了拉達的耳中，她驚醒過來，立即習慣性地向前游動，卻被一個聲音阻止，“拉達，我們就在這里停留吧，這就是我們蜉蝣族新的聚居地?！?/p>

抬頭望著廣闊的河面，拉達長長舒了口氣，她感覺心里有一個念頭在悄悄萌發(fā)，她不確信那是什么，但顯然那簇火苗溫暖而明亮。她轉回頭，看著依舊游弋在身邊的小青蝦呲溜說：“你不是說要帶我周游世界嗎？”

呲溜嘻嘻地笑了：“好啊！那是我最偉大的夢想！”

拉達緩緩背過身，聲音有些悶悶的：“不過，我可能和你游不了多長時間哦。”

“沒關系，生命不就是一段旅程嗎？”呲溜特意提高了聲音，高高昂起的頭剛露出水面，就猛然咳嗽起來。拉達看著呲溜的窘樣，溫柔地笑了。

那是拉達這輩子最難忘的時光。

在太陽露出燦爛笑容的日子里，他們會在銀光點點的波光中游弋嬉戲；在狂風吹過的浪花卷襲中他們會彼此抓緊手臂奮勇搏擊。有時貌似平靜的河面下卻暗流涌動，潛藏著致命的危險——一次拉達被兩個碩大而賊亮的光球嚇了一大跳，她拼命往遠處跳開，大喊“救命”。小青蝦呲溜也被嚇著了，他認得，那是一只河蟹的眼睛，趁著他們大意疏忽的時候，狡猾的他已緩慢而悄無聲息地爬到他們身側，頭上的大螯突然揮舞而來。情急之下，呲溜跳到了拉達身上，將她壓低到水底，險險地避過了河蟹發(fā)狠般的狂暴一擊。

在又一個下午，拉達和呲溜看到一只色彩鮮麗的小鳥拍打著綠色翅膀帶來一股和煦的暖風，“啾啾”地唱著歡快的歌從他們頭頂掠過。他們羨慕地望著那美麗的身影有些陶醉?？扇f萬沒想到，厄運突然降臨，那只鳥兒忽然對他倆產生了興趣，調頭向他們直沖過來，想將他們當作一頓美餐。此時，拉達已長得比從前健壯很多，她的游走速度和呲溜一樣快捷，最終，他們靈活地躲開了敵人的偷襲。

時光猶如他們身處其間的河流，不知不覺地從身邊溜走了。盛夏來臨時，拉達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慢慢發(fā)育成熟。她不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蜉蝣。在與呲溜“浪跡天涯”的日子里，她曾一度忘記了自己只有短促的生命，也忘記了作為蜉蝣的使命和責任。她多么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永遠不要意識到前方有什么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

可再美的夢也有醒來的那一刻。

這一天，拉達拉著呲溜的手，眼神哀傷，聲音卻帶著決絕，“呲溜，我要向你介紹我自己，雖然我們已經非常熟悉，但你可能不太了解我?！?/p>

“我認識你??！我也了解你啊！你是我見過最可愛、最美麗、最溫柔、最堅強的姑娘！”呲溜大聲說著，眼神熾熱。

“我要讓你重新認識我，我是一只蜉蝣，我不是一只青蝦?！?/p>

“那又怎么樣？我們一樣是好朋友?。　边诹镎Z氣肯定而堅決。頭上的觸角自然地搭在拉達的腦袋上。

“我們注定不能永遠在一起，因為我是蜉蝣！”拉達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忽然大聲叫喊著說，“我要走了，你明白不？要離開你，到你永遠找不到我的地方了……”

拉達的淚水無聲地滑落，她忽然牽起呲溜的手，拉著他來到一塊小小的圓石旁，那里有她和他初遇時的記憶。“呲溜，這里雖然離我們相遇的地方很遠，但這塊圓石卻是與我出生地的那塊非常相似。雖然已回不到從前，但你卻給我?guī)聿灰粯拥拿\際遇。我的好朋友！讓我們永遠記住對方，記住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好時光，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

說完，拉達松開呲溜的手，很快朝遠方游去，她只留給呲溜一個艷麗的明黃色背影。

拉達長出了一對帶著纖細絨毛的半透明翅膀，看起來完全不同于從前。呲溜眼神恍惚，他不知眼前發(fā)生了什么，一切都那么陌生和匪夷所思。他的心“咚咚”地跳著，像擂鼓一樣，他想哭，可男子漢的驕傲又讓他止住了眼淚。他呆呆地立在那塊圓石上，感覺一切恍如隔世。

拉達急急飛越而去，來到了河岸邊一株車軸草圓圓的葉片上。她喜歡圓圓形狀的所在，仿佛那里承載著她少時的夢想和甜蜜的過往。拉達沒有再詳細告知呲溜更多關于她的秘密。她不能告訴他，她將不吃不喝數(shù)個小時，完全掏空自己后，她不得不接受同種蜉蝣小伙子的求婚并生下自己的后代，以延續(xù)蜉蝣家族的生存血脈。這是她抗拒不了的宿命。她可以承認自己在這件事情上的服從，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她必須要完成。

現(xiàn)在的拉達美麗而明艷，褐色的觸角是她彎彎的眉，明亮的大眼睛顧盼生輝，薄如蟬翼的雙翅展現(xiàn)出的高貴吸引了無數(shù)的追求者。當她飛回到故地時，那些癡情的“騎士們”也蜂擁而至，對著拉達唱著歡快的頌歌，吟著婉約的情詩，展示著各自的才藝。

可拉達并沒有絲毫的喜悅。不遠處的工廠正噴吐著嗆人的濃煙，一輛輛披甲的鋼鐵怪物轟鳴著來到河邊，將工業(yè)廢料傾倒其中，再加上日夜不停地排放著污水的管道，都讓這條河的河水混濁不堪，它的臭味熏走了嬉戲的蝴蝶和小鳥，也熏暈了河邊的花草，而水里的生物更是遭了殃，水草發(fā)黑腐爛，魚蝦已不見蹤影，不知是早已殞命還是逃往他鄉(xiāng)。拉達悲傷而憤怒，她繞著族群飛掠一周，靚麗的身影吸引了無數(shù)追隨的目光，最后她站立在一顆高高的櫸樹的橢圓形葉片上，清了清嗓子，說：“兄弟姐妹們！這里本來是我們蜉蝣族世世代代生活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卻被人類惡意破壞，大家都明白，我們現(xiàn)在的生命已快到盡頭，那就讓我們共同做一件事情，為我們的子孫后代創(chuàng)造一個干凈美麗的新世界吧！”一時間，周圍一片沸騰，蜉蝣們個個群情激奮，他們要通過舉辦最規(guī)模宏大的集體婚禮來結束這一切。

當黃昏的云霞染紅了天際，瑰麗的光芒映照在河畔，蜉蝣的“婚飛”現(xiàn)場壯觀而宏大，萬千只蜉蝣如一大團繽紛的彩云，籠罩住了那一輛輛傾倒廢物的垃圾車。那些司機一開始被那絢爛吸引，睜大好奇的眼睛欣賞這一幕奇幻景象，他們迷失在那壯麗中而不自知，車輛失去了方向，互相碰撞著走向了瘋狂和毀滅……

之后，拉達他們誕下了千千萬萬個孩子后坦然面對死亡。他們的身軀密密層層堵在了排污管口。

盛夏的拉克羅斯河上游波光旖旎，微風彈撥著陽光織成的琴弦，美妙的樂音中，樹木舒展枝丫，銜綠吐翠，花兒扭動身姿，迎風起舞。呲溜依舊繼續(xù)著自己的旅行，他見著誰都要絮叨拉達和他歷險的傳奇故事。

這一晚，天空深沉而高遠，有幾顆星子在探頭探腦。呲溜又回到了蜉蝣聚居地開始了他的故事會。無數(shù)的聽眾已在此等候多時。

“那一天……”呲溜搖頭晃腦，唾沫四濺，最后他總要以一句豪氣凜然的話語結尾：“你們是勇敢的蜉蝣族，‘已知我命’也絕不‘聽天由命’是你們的精神傳承，鼓起勇氣去扛起責任吧，像拉達一樣！”說著，呲溜有些走神，看來他又在想念拉達了。停頓片刻后，他喃喃道：“蜉蝣族以短暫的生命傳承上億年，向死而生，生生不息，對，一定會生生不息！”話音未落，一聲呼嘯聲傳入耳際，大家抬頭仰望，一束不知哪里來的煙花升空綻放，那瞬間的亮光如此絢爛，映照在一雙雙眼眸中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