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方勇
下面我們講“右?guī)煛焙汀皾娠簟钡墓适?。“右?guī)煛焙汀皾娠簟眱蓚€故事一反一正,從兩個方面繼續(xù)闡釋“緣督以為經(jīng)”的道理。
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p>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公文軒是人名,這個沒有疑義。但是 “右?guī)煛笔遣皇侨嗣?,就有問題了。歷史上有兩種解釋,司馬彪認為右?guī)熓莻€人名,“姓公文氏,名軒”,宋人也。但是梁簡文帝以及后來的林希逸,都認為右?guī)熓莻€官名?!耙央局藶橛?guī)熤佟保谶@里,我認為右?guī)熓且粋€官名,因為貪戀名利,所以受到刖刑,成為一個身體殘缺的人,“介”就是一只腳的意思。公文軒看到右?guī)煔埲币恢荒_,問他是人造成的,還是天造成的?下面所謂“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關(guān)于這個回答,有的學(xué)者認為是右?guī)熤稹5侨绻饔規(guī)熤?,那么這則寓言的意思是“右?guī)熾m然遭到了刖刑,但仍處之自然,安受天命”,意思雖然也正確,但是和下文“澤雉”寓言就脫然有間,互不相關(guān)了。所以這里應(yīng)該是公文軒悟而自答。劉鳳苞說:“‘曰’字,自為轉(zhuǎn)語?!睆埬f:“‘曰’字非右?guī)煷鹫Z,乃公文軒驚疑后自悟之語。”這兩個人的看法,都是有道理的。所以我們認為,右?guī)熓亲鳛橐粋€貪生喪足的反面形象出現(xiàn)的。人生來就有上天給予的完整樣貌(雙腿健全),現(xiàn)在獨獨右?guī)熤挥幸恢荒_,那么必定是上天讓他這樣的。這個寓言是從反面來論證不能“緣督”,就會遭受到各種各樣的傷害。
接下來是“澤雉”,“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澤雉就是水澤里的野雞,完完全全地在野外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希望自己被關(guān)在籠子里,“神雖王,不善也”。呂惠卿對此解釋道:“‘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則制乎人間而不得逍遙之譬也?!保ā肚f子全解》)意思就是說,假如野雞被供養(yǎng)在籠子里,即使供養(yǎng)豐厚,精神旺盛,也并不會感到自在。講到這里,我想起了剛才經(jīng)過研究生公寓招待所門口時,看見有位女士牽著三只小狗,每只小狗的脖子上都系著牽引繩,身上還給穿上了紅色衣服。此情景讓我想起了“澤雉”這則寓言。我個人覺得給小狗系上牽引繩、穿上衣服這些都不好,小狗雖然有主人喂養(yǎng),不愁吃喝,不受風(fēng)霜雨露,但被系起來,像人一樣穿上衣服,就違背了小狗的天性啦,這不就是“神雖王,不善也”嗎?
接著再看下一個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p>
這個“秦失”的“失”,應(yīng)該是個“佚”字,通假字。秦失是個得道的人,老聃死了,他去吊喪,看到人家哭,他也哭了三聲,他的學(xué)生就說:“非夫子之友邪?”老師,這個老聃恐怕不是你的好朋友吧 ?秦失說:“是的,是好朋友。”學(xué)生嗔怪說:“然則吊焉若此可乎 ?”認為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只哭了三聲就不哭了呢?秦失就說:“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其”指老聃,“人也”是世俗的人,我原來以為老聃是一個世俗之人,所以跑來吊喪,準備哭他,后來知道他不是個世俗的人,所以我哭三聲就夠了。這與《大宗師》里的一則故事很相近,“人哭亦哭”是說世俗的人在哭,我為了順從“自然”,所以也順著他們哭一哭。但是人作為一個生命體,是順自然而來又順自然而去,我不必為這種生命的變化而隕性傷神,所以只是象征性地哭幾下就停止了。這樣一來,我這個做法,既順從了世俗的人,又順從了天道的自然變化。順從世俗,是莊子游世思想的表現(xiàn)之一,這是值得注意的。關(guān)于這里的老聃,學(xué)者有兩種相反的看法。一種解釋說,老聃是得道的人,那些啼啼哭哭的人,是世俗之人。另一種解釋說,老聃不是得道的人,林希逸在《南華真經(jīng)口義》就是這么解釋的,認為老聃死了,世俗的人為什么會哭泣呢 ?問題是出在老聃本人身上,老聃的修養(yǎng)還沒有達到大道的境界,無法真正地韜光養(yǎng)晦,把自己隱藏起來,就像莊子在《庚桑楚》中批評舜身上有羊肉的腥味,所以才吸引了螞蟻。這種解釋也有道理,有義理上的依據(jù)。我本人呢,比較傾向于前一種解釋。因為老子這個人,在《莊子》書里基本上是以一個得道的正面形象出現(xiàn),特別是《天下》篇稱贊他為“博大真人”。
那么秦失就認為這些人“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蘄”是期望的意思。這些人哭得好像死掉了母親,死掉了子女,哭得太傷心了,這并不是老聃希望看到的。他們之所以這樣哭,是因為他們沒有領(lǐng)悟到大道啊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遁”,是逃避;“背”,是違背。句意是說眾人遁逃了天理,背棄了情實,哭成這個樣子,恰恰是他們遭受到了刑罰啊 !那真正對待死生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怎么樣的 ?這些遭受到遁天之刑的人,應(yīng)該怎么解開他們的刑罰呢 ?秦失接著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認為應(yīng)當來的時候,老聃應(yīng)時而生;應(yīng)當去的時候,老聃順理而死。一個人只要安于大道的運化,處處隨順,那么悲傷或者開心,就都不能進入你的心胸啦 !這些話,可與《大宗師》篇“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相發(fā)明。能做到這樣就是“帝之縣解”了?!翱h”,通“懸”。我們常常說解民于倒懸,人一生下來就開始從生走向死,每時每刻都被這個東西困住,好像脫逃不開,這就是人被“倒懸”的狀態(tài),就好像拿繩子把你倒著吊起來。但是只要你安時處順,那你就被天帝解放了,這就是“縣解”。
這則寓言故事是順著前面的幾則寓言故事,更進一步論證了“緣督以為經(jīng)”,順從天道,順從自然,連生死都被勘破,所以比庖丁解牛又更進了一層。
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文章最后又以這句話作為總結(jié),收束全文。這里關(guān)于“指”的解釋,歧義比較多。林希逸說“指”為“指示”之“指”,“指其薪以觀之,則薪有盡時,而世間之火古今不絕”(《南華真經(jīng)口義》,即用手指著薪火,觀察它,感悟到薪是會燒完的,但是世界上的“火”卻是從古時候到現(xiàn)在也燒不完的;褚伯秀說“指”同“旨”,“猶云理也,理盡于為薪”(《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孫嘉淦說“指”是“物”的意思(物莫非指),是世界上可以看見、觀察到的東西;俞樾直接訓(xùn)為“以手指取薪”。此外,其他解法還有很多,這里就不一一列舉了。我們認為,“指”指的是動物的脂肪,“薪”有兩種,一種是燒火用的木柴,另一種是用來照明的蠟燭。這里的“指窮于為薪”指的應(yīng)該是裹上了動物脂肪的木柴。它比喻的是人的形體,形體總有枯槁的時候,但是人的精神是可以傳下去的。所以這是總結(jié)性的話,養(yǎng)生主要不是養(yǎng)形體,而是護養(yǎng)人的精神。這幾句話,對后世影響非常大。魏晉時期,關(guān)于形神的爭論,關(guān)于精神不滅,有很大一部分理論就是借鑒這幾句話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發(fā)揮的。
最后,我想再總括全文的邏輯結(jié)構(gòu),捋捋清楚?!娥B(yǎng)生主》全篇是以“緣督以為經(jīng)”為綱,然后通過三則寓言故事來闡明養(yǎng)生宗旨的。其一,是用庖丁善于解牛的寓言故事,從正面闡明宗旨。其二,是用右?guī)煵簧起B(yǎng)生與澤雉不蘄樊中的寓言故事,從一反一正兩面闡明宗旨。其三,用老聃安時處順、哀樂不入的寓言故事,進一步闡明宗旨。文章最后又以“薪盡火傳”之喻總結(jié)前文,戛然鎖住全篇。綜觀全文,以大筆起,以大筆收,開頭和收束皆有千鈞之力,而中間三則寓言故事,緊扣全篇宗旨,正反設(shè)喻,妙意環(huán)生。以下我擬對每段進行簡要概述。
第一段從“吾生也有涯”到“可以盡年”是總論養(yǎng)生原則的,其中“緣督以為經(jīng)”——把順應(yīng)中虛之道作為養(yǎng)生的常法,是全篇的宗旨所在。
第二段庖丁解牛是“正喻”。庖丁操刀若神,引起了文惠君的驚奇贊嘆,使他情不自禁地向庖丁提出“技”的問題,但庖丁卻以“道”字換“技”,而大談其心得。庖丁起初與眾多普通的屠夫一樣,所見“無非全?!?,只會蠻橫地用刀砍肉、砍骨頭,刀刃卷折,是“族庖”。但是三年以后,庖丁卻從宰牛的過程中,體會到了 “天理”——“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边@里面的“天理”,就是“緣督以為經(jīng)”,庖丁用刀全然是順著牛的肌理經(jīng)脈而來,是沿著骨與骨、肉與肉間的空隙。這些“空隙”就是“虛”。庖丁這樣說就關(guān)會了“養(yǎng)生”,而所謂的“養(yǎng)生”,就是要順應(yīng)世間的萬事萬物,要自然而然,去應(yīng)因固有的程序,遵循客觀的道理,不要自作主張,妄意妄為。他認為,技藝只能滿足以手役刀的需要,屬于始學(xué)解牛時運用心智所得到的粗跡,體悟大道,遺形去智,運刀以神,游于至虛,方臻絕妙境界,所以解牛千頭,歷時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聆聽之后,文惠君不僅再度贊嘆,而且從中悟到了養(yǎng)生之道。由此可見,雖然談的是解牛故事,其意卻無處不在發(fā)明“緣督”宗旨,關(guān)會“養(yǎng)生”奧義,真可謂托意遙深,文情妙絕。而這則寓言故事,同《莊子·達生》篇“佝僂承蜩”“津人操舟”“呂梁丈人”“梓慶削鐻”的故事一樣,其本身所體現(xiàn)出來的客觀意義,又遠超過作者的創(chuàng)作原意,使人們誦讀之后,可以從中引出如何在實踐中精通技術(shù),掌握存在于各種事物中的“道”(即內(nèi)在規(guī)律),以便由“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合理見解。
第三段講“右?guī)煛焙汀皾娠簟笔怯靡环匆徽齺碚f明“緣督以為經(jīng)”。右?guī)熀褪篱g眾多追名逐利的世人一樣,惑于利祿而游于彀中,因貪心不止而被刖刑,砍掉了一只腳。這里的“右?guī)煛本褪恰梆B(yǎng)生”的反面教材,他顯然違背了“緣督以為經(jīng)”的宗旨,處理人世間的事情時,任意妄為,不順任社會、自然。就像當初庖丁手中的刀一樣,蠻橫地砍斫骨頭,最終的結(jié)果是刀刃卷折了,自己的身體也遭受到了摧殘。澤雉,恰恰是“右?guī)煛钡膶α⒚?,這只小野雞,寧愿放著有吃有喝、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的籠子不待,而毋寧生活在籠子外面,逍遙于廣闊的大自然當中,雖然有時可能為饑寒所迫,但是精神卻是自由自在的,這就是“緣督以為經(jīng)”??梢娪?guī)熇в诶摚M若澤雉俯仰于天地之間,逍遙乎樊籠之外呢 ?這兩則寓言,一反一正,互為襯托,不失為發(fā)明養(yǎng)生趣旨的妙文。
第四段講眾人吊唁老聃,何其哀也 ?從社會、自然兩方面,比較具體地告訴我們怎么去克服生死之懼,從而做到“緣督以為經(jīng)”。因為“生死”是人生所要面對的最大難題,可以說伴隨著人的降生而來,就像把人一直吊著一樣,直至“死亡”才能消解。如果一個人能坦然面對生死,那么他自然就不會為了保養(yǎng)身體、延長壽命而去做各種違背天理的事情,在人世間自然會坦然地面對各種事情,順其自然。所以莊子在闡釋“緣督以為經(jīng)”時,也就必須順帶解決“生死”問題。在老聃死這則寓言中,莊子就給出了自己的看法。秦失之所以只干嚎了三聲,就是因為他首先覺得,老聃的出生是順應(yīng)自然而來,他的死也是順應(yīng)自然而去,我們并不需要去刻意改變這種生命規(guī)律,只要順任它就行,正是理解了這個規(guī)律,所以不用哀哭,沒有那個必要,何況哀哭反過來會損耗自己的心神 !那么他之所以“嚎”這個三聲,是因為要順任世俗,社會中的普通大眾,總是為各種憂愁、喜樂所包圍,如果秦失不哭,肯定會受到各種非議、責(zé)難,為了避免這類麻煩,所以順應(yīng)著哭幾聲。這就是從自然、社會兩方面闡明“緣督以為經(jīng)”了。這則寓言故事以“死”開端,通過屢次轉(zhuǎn)折,最終仍歸到養(yǎng)生主旨,落想可謂出奇。
第五段以薪盡火傳的比喻,來說明保養(yǎng)精神的重要性,并收結(jié)全文,的確具有很大的藝術(shù)魅力,所以宣穎說:“忽借此三句,如天外三峰,隱躍映現(xiàn)。乍讀之,似乎突然;諦玩之,妙不容言。其筆脈自上節(jié)飄下,而收全篇之微旨,悠然又奕然?!保ā赌先A經(jīng)解》)
現(xiàn)在我想先概括地談?wù)劇靶交稹眴栴},談?wù)勑误w和神的關(guān)系。在《養(yǎng)生主》的作者看來,形體有盡,精神無窮。對于這個觀點,后世形成了不同的看法。桓譚在《新論·祛蔽》中曾以“燭火”之喻來闡述形盡神滅的道理,王充在《論衡·論死》中也認為:“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楊泉在《物理論》中以“薪火”為喻,同樣認為“人死之后,無遺魂矣”。我們大概覺得王充是唯物的,但這里莊子講的其實是精神的傳承,兩者所論不是同一個問題,用王充所論來批評莊子,大概不太合適。到了魏晉時期,《莊子》的影響更加大了,一些佛教人士就借助薪火觀念來論證佛教的轉(zhuǎn)世輪回,比如慧遠在《沙門不敬王者論》中說:“火之傳于薪,猶神之傳于形;火之傳異薪,猶神之傳異形。前薪非后薪,則知指窮之術(shù)妙;前形非后形,則悟情數(shù)之感深?;笳咭娦涡嘤谝簧?,便以謂神、情共喪,猶睹火窮于一木,謂終期都盡耳?!迸c王充、桓譚相比,佛教的轉(zhuǎn)世輪回說與“薪火之喻”關(guān)系要更加密切一些。佛教強調(diào)靈魂,而莊子講究精神,二者似乎有聯(lián)系,但是千萬不能把兩者混在一起,佛教所講的靈魂是可以在形體死亡以后投胎轉(zhuǎn)世的。清代易學(xué)家魏荔彤就批評說:“若莊子‘火盡薪傳’之說,釋氏以之言轉(zhuǎn)生。然莊子本意從‘古謂是帝之縣解’來,亦不與釋氏同。即如所說,火者一念之靈明也。此薪盡而火傳于彼,如轉(zhuǎn)生之遞傳也。但氣在則靈明方在,如氣已散,靈明何所附麗乎?薪必稍有余燼,則可傳于他薪。如已為灰,尚何傳火乎?”(《大易通解》)莊子是將人的形體、精神與大道聯(lián)系起來,天地萬物都由大道派生,人的精神遨游于天地之間,和靈魂依附之說有著顯著的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