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月
(吉林大學 東北亞學院 吉林 長春130012)
俄國最早對文學領域進行審查,對出版物進行限制是從16世紀開始的,伊凡四世時期逐漸正規(guī)化。伊凡四世加強君主統(tǒng)治,建立最早的安全警察機構特轄制,加緊對社會各方面的控制,頒布著名的《百章會議》,這是俄國歷史上第一個內(nèi)含規(guī)范化審查內(nèi)容的相關文件。
到17世紀,俄國依然是一個封閉落后的國家,彼得一世率先打開俄國的大門,向西方學習。旅訪歐洲使彼得明白,國家的強盛,不僅僅要擁有強大的軍隊,還要取決于臣民的文化素質。歐洲一些國家的先進風氣,社會文明開放程度令彼得十分沉醉。他認為這些國家之所以先進,除了軍事力量強大國家安全有所保障之外,人民的文化素養(yǎng)知識水平程度較高也是重要原因。返回國內(nèi)后,開始著手進行一系列改革,力圖提高俄國國民文化素養(yǎng),創(chuàng)立報刊,進行審查工作。但此時,由于彼得一世面臨的任務多,阻力大,并未將重點置于此。
到俄國歷史上另一位被稱為大帝的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審查制度逐漸走向規(guī)?;?。葉卡捷琳娜二世自幼喜愛閱讀法國啟蒙思想家著作,上臺后對正在興起的啟蒙運動持迎合態(tài)度,被歐洲啟蒙思想家稱為“開明君主”。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震驚了大半個歐洲封建國家。加強思想控制成為刻不容緩的任務,最著名的便是1790年拉吉舍夫的《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事件。被葉卡捷琳娜二世稱為“比普加喬夫更壞的暴徒”。即刻采取抓捕行動,并由著名的謝什科夫斯基審問。1793年,法國路易十六國王被推上斷頭臺,造成葉卡捷琳娜二世陷入恐懼與無端地懷疑之中,變得不相信任何人。這種對革命的恐懼和對統(tǒng)治權力的擔憂促使警察活動繼續(xù)在新領域不斷擴展,這一時期的行動顯示出俄國政治安全活動的一個鮮明特點:關注作家的活動。而這一傳統(tǒng),不僅僅是在葉卡捷琳娜二世統(tǒng)治時期,在之后的歷代沙皇統(tǒng)治中,都是安全警察機構密切關注的焦點。因為俄國作家一直是思想的源泉,這些思想往往都是從“政治敗壞”的西方引進的。在十八世紀末,思想已經(jīng)取代了農(nóng)民的鐮刀,成為俄國最高統(tǒng)治者面臨的主要危險。
亞歷山大是在葉卡捷琳娜女皇的親自看護下成長的,由她精心挑選的家庭教師蘭斯科伊進行教育,接受祖母的思想,對他以后的執(zhí)政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亞歷山大一上臺就宣布廢除之前的警察機構,顯示出一系列的自由主義氣氛。信賴受過教育的貴族青年,并組成“秘密委員會”,設立部體制取代委員會體制,對公共教育進行改革,發(fā)展文化教育,放松對審查事業(yè)的嚴格管控,鼓勵圖書出版、出國訪學,促進俄國科學文化的繁榮。1804年,在總結審查制度的演變和配合時代的自由風向下,亞歷山大一世督促政府頒布了第一個俄國歷史上正式的書刊審查條例,即《1804 年書刊審查條例》。
然而和祖母葉卡捷琳娜二世相似的是,隨著統(tǒng)治的進行,初期的改革逐漸轉向保守。到亞歷山大一世統(tǒng)治末期,創(chuàng)建軍屯制,所有軍屯由阿拉克切耶夫及其親信掌管,在全國上下形成了嚴格的阿拉克切耶夫體制。阿拉克切耶夫為堵塞言路,控制言論,進一步加強了書報檢查制度,嚴禁報刊出現(xiàn)“動搖信仰和善行”的言論,一切文藝團體未經(jīng)同意不得擅自演出,著名俄國詩人普希金因為詩篇的發(fā)表而被流放南方。一些已經(jīng)受到自由主義思想影響,接受教育的知識分子面對阿拉克切耶夫的暴政,正醞釀著一場巨大的革命。
1825年,亞歷山大一世突然死亡,由于繼承人問題首都出現(xiàn)了長時間的空白期,十二月黨人趁機起義,尼古拉大公匆匆趕來后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片混亂的局面。開始采取強有力措施鎮(zhèn)壓叛亂,設立專門的警察機構第三廳,任命教育大臣烏瓦洛夫加強對社會的全面監(jiān)控。尼古拉一世面臨的是一個多事的歲月,在執(zhí)政的三十年歲月中,戰(zhàn)事不斷,國內(nèi)社會秩序一片混亂。因此建立嚴格的警察制度,進行思想言論上的控制,尼古拉統(tǒng)治也因作家與警察之間的沖突而引人注目,18世紀末的拉吉舍夫和謝什科夫斯基之間的沖突就預示著這場沖突。在這場新的對峙中,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普希金的冒險經(jīng)歷起到了啟示作用。
在尼古拉沙皇看來,十二月黨人起義不僅僅是一次突發(fā)的偶然性質的顛覆政權叛亂,更主要的在于這似乎是一場國際性的陰謀。在19世紀20年代,歐洲在不同國家分別發(fā)生了五次由年輕軍官所領導的叛亂,很難不將他們聯(lián)系到一起。這些組織相似,思想相近的叛亂活動的發(fā)生,讓謹慎細微的尼古拉一世不相信反對沙皇統(tǒng)治的勢力一天之內(nèi)就在參議院廣場上被徹底粉碎了。在這種危險面前,尼古拉沙皇需要通過一種行政手段,可以隨時了解不滿的來源,并通過這種手段,他可以采取行動,實現(xiàn)他對獨裁政體的設想。于是尼古拉一世從1826年1月起,陸續(xù)設了六個沙皇陛下辦公廳,分別擁有不同的職責,第一廳履行阿拉克切耶夫辦公室的原有職能,處理等待帝國決定的各項國家事務;第二廳主要是俄國法律部門,負責編纂法律各項事務,而法律的力度和嚴格程度只有在實踐中能夠得到遵守,在尼古拉看來這個目標只有通過重組警察來實現(xiàn)。于是第三廳主要是負責政治情報社會輿論監(jiān)督和警察事務。也是尼古拉沙皇行政體系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
新成立的第三廳擁有以下職能:負責上級警察的所有命令和公告;調查國內(nèi)各教派及異端宗教團體數(shù)目;關于分發(fā)假幣、郵票、文件等的信息,其調查和進一步起訴仍由財政部和內(nèi)務部管轄;根據(jù)指令,所有受警方監(jiān)視人員的詳細信息;對可疑或危險人物的放逐和逮捕;對關押國家囚犯的所有監(jiān)禁場所進行經(jīng)濟和監(jiān)督管理;所有關于居住在俄國、在俄國旅行或離開俄國的外國人的命令和指示;關于所有事件的信息,無例外等等。
隨著第三廳的不斷發(fā)展,在尼古拉一世統(tǒng)治期間,它所承擔的任務擴展到一個廣闊的領域,到沙皇去世時,這個機構已經(jīng)承擔了五花八門活動中的全部責任,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它的權利不受干涉與制約令同時代人難以忍受。許多人曾在回憶錄中記錄下關于第三廳設立后的社會影響:“正是在9月,這片黑云升起在俄羅斯上空,多年來它一直躺在他的地平線上。當然,時間削弱了它的活動和它帶來的恐懼,但它不允許我們在最公正的沙皇統(tǒng)治的頭幾年享受沒有時間的完全的幸福狀態(tài)。它的出現(xiàn)甚至使它附近的人都感到悲傷,我可以發(fā)誓說,我沒有遇到過一個人會贊同這個機構或談論它沒有最大的厭惡?!?/p>
普希金作為一個早熟的作家,早年因其古怪的衣著、不規(guī)則的戀愛、自發(fā)的活力和無論什么都會說或寫的習慣而激怒了權威,所有這些品質都激起墨守成規(guī)者的迫害。從1817年離開學校到20年后在一場決斗中死亡,普希金一直是安全警察機構的關注對象,一開始是亞歷山大一世,然后是第三廳。1820年,他因寫了《自由》和《村莊》等顛覆性歌詞而被流放到俄國南部。而這些和其他有關社會的諷刺言論并沒有出版,僅僅是在手稿中廣泛流傳。1824年,警方查獲了一封私人信件,其中普希金表達了對無神論的同情,并借此機會將他送往俄國西部一處較安靜的流放地。流放的生活是簡單而枯燥的,普希金整日對鄉(xiāng)村生活的無聊感到惱火。
1825年底,有線索顯示普希金很可能卷入十二月的陰謀,這引起了警察當局新的恐慌,因為他一直是革命運動的非官方吟游詩人,受到革命運動者的追捧。許多同謀者都是普希金的私人朋友,但他們故意不招募普希金,一方面是為了保護這位偉大的詩人,另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普希金缺乏任何成功的策劃者所必需的基本判斷力,在自由的環(huán)境中,他更能創(chuàng)造無窮的影響力。
即使在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的鄉(xiāng)村休養(yǎng)地,普希金也沒有被首都的警察遺忘,特別是在他以煽動農(nóng)民騷亂的罪名而被秘密譴責之后。第三廳從來沒有放棄對他的監(jiān)視活動,相繼派出多名秘密警察在其居住地進行監(jiān)視、看管。不久之后,一名憲兵軍官突然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流放地在普希金的面前告知他迅速前往莫斯科,接受沙皇的詢問。這位詩人奉命以盡可能快的速度從他的隱居地出發(fā),普希金被帶到一位穿著軍裝、衣衫襤褸、骯臟不堪的國王面前,高大、冰冷的君主和矮小、熱情的詩人之間的對比一定非常鮮明。據(jù)說沙皇詢問了普希金,如果他在12月14日前一天碰巧來到圣彼得堡,他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普希金坦率地回答說,他會加入十二月黨。盡管這一回答看起來很危險,但沙皇同意如果普希金停止發(fā)表顛覆性材料,就將他從流亡中解救出來。當普希金抱怨出版任何材料都很困難時,受到審查制度的嚴格限制,沙皇承諾自己將擔任普希金的審查員。
兩人貌似進行了一番友好的溝通,達成了一定的共識,但普希金毫不懷疑自己落入了一個精心設下的圈套,因為尼古拉斯打算把他置于政治警察的直接監(jiān)護之下。隨之而來的與其說是對普希金的徹底迫害,不如說是對詩人生活和工作的持續(xù)瑣碎干涉。普希金和本肯道夫之間的多次書面交流維持表面的體面關系,但這并不能掩蓋本肯道夫對這位俄羅斯首屈一指的詩人的真實態(tài)度,即保姆對待不聽話的嬰兒的態(tài)度。在本肯道夫和尼古拉沙皇的書信中,本肯道夫直言不諱地說普希金“他是一個非常淘氣的男孩”,但如果我們能指揮他的筆墨,那將對我們非常有利。
在普希金與沙皇維持脆弱的合作關系持續(xù)的時間里,普希金對他一再被沙皇拒絕訪問外國的請求特別惱火。1829年,他因未經(jīng)許可就離開高加索地區(qū),沙皇和本肯道夫碰巧在當?shù)貓蠹垺兜俜蚶构珗蟆飞献x到這件事才知道這件事,這加劇了普希金的罪行。普希金在書中寫道:他拒絕成為任何人的“奴才和小丑”。正是出于一種受傷的驕傲和憤怒的情緒,他在37歲的時候,在一場因侮辱他妻子的榮譽而引發(fā)的決斗中走到了盡頭。死亡本身并沒有結束警察對普希金的干涉,因為有理由相信這個曾經(jīng)叛軍的獻祭可能會引發(fā)政治示威。
在他死后,第三廳行動迅速,查封書房,連夜轉運棺材。由于害怕他的去世和葬禮引起大規(guī)模轟動和悼念者情緒激動,棺材被放在一輛農(nóng)民的手推車上,車上覆蓋著席子和稻草,在四名憲兵的護送下,低調安葬。此時,俄國歷史上一個傳統(tǒng)悄然建立,因為此后,著名作家的葬禮一直是俄國安全機構關注的問題。
普希金已經(jīng)去世,但是第三廳對于文學領域的糾察并沒有停止。隨后,第三廳就發(fā)現(xiàn)了第二個目標:邁克爾·勒蒙托夫。他是抒情詩《詩人之死》的作者,在這首詩中,他攻擊帝國當局將普希金推向滅亡。這首詩以手稿形式廣泛流傳,并于1837年2月22日被本肯道夫注意到,勒蒙托夫被派往高加索。
在眾多文學與警察對峙形成的丑聞中,哲學家彼得·恰達耶夫也被卷其中。1836年9月,他的一封信出現(xiàn)在莫斯科出版的《望遠鏡》上。它包含了對俄國東正教的暴力攻擊,也包含了對俄國本身的暴力攻擊,描述俄國是一個太原始的國家,甚至不能被認為有自己的歷史。在一個尼古拉沙皇宣揚的正統(tǒng)、愛國主義和專制構成官方意識形態(tài)三大支柱的國家,恰達耶夫譴責了前兩大支柱,從而蔑視了第三大支柱。很快,第三廳做出反應,《望遠鏡》被???,編輯納德茲丁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并被驅逐出境,負責通過恰達耶夫文章的審查員遭到解雇。至于恰達耶夫本人,他被正式定性為瘋子。尼古拉指示恰達耶夫每天早晨應由一位能干的醫(yī)生看病,以糾正其思想回到正途。
另一位受到尼古拉時代摧殘的是俄國著名作家亞歷山大·赫爾岑。赫爾岑曾說,28歲的他在1830年代莫斯科大學獲得了俄羅斯教育的領先地位,并享有相對自由的思想氛圍。然而,1834年7月,竟因沒有參加聚會而被捕,這表明莫斯科決不能免于安全警察的活動,時代的氛圍越來越被安全警察操縱。赫爾岑被流放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為第三廳擔心他會做什么。在各省漂泊六年后,赫爾岑獲準在圣彼得堡居住,并進入公務員隊伍。但這一次很快又陷入麻煩,因為他重復了一條被認為不適合官方發(fā)布的新聞,盡管這已經(jīng)為世人所常見:一名警察在首都眾多橋梁中的一座附近殺害并搶劫了一名過路人。赫爾岑又被傳喚到第三廳總部,接受了三名高級官員的采訪。赫爾岑最后接受本肯道夫的親自采訪,記錄下本肯道夫所造成的傷害可能比“這個站在法律之外、凌駕于法律之上的可怕警察”的頭目所擔心的要小。對本肯道夫疏離的禮貌感到陌生而舒適。赫爾岑于1847年離開俄國。不到兩年后,第三廳的文件檔案上再次出現(xiàn)赫爾岑的名字,因為他拒絕返回俄國。1851年11月至1852年9第三廳決定從商店和圖書館中收回所有包含他文章的《祖國筆記》。
這一時期的俄國著名作家中很少有人逃脫與政治警察的接觸。就連謹慎的屠格涅夫也因為另一個典型的罪行而被逮捕一個月。果戈理本人是迄今為止所有俄國散文作家中最重要的,就警方而言,他處于一種矛盾的立場。他是這一時期少數(shù)幾個被皇帝視為熱心支持者的作家之一。果戈理直接或通過第三廳從沙皇那里獲得了幾筆可觀的現(xiàn)金補貼。然而,怪誕的畫面,在果戈理的小說《靈魂》和他的其他作品中,包含了俄國生活的一部分,這給人留下了相反的印象:果戈理一定是這個政權的反對者。
1849年,當費奧多·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捕時,許多文學警察的線索被拉到了一起。盡管作為年輕作家但被指控“傳播一封充滿了對東正教和最高權力的厚顏無恥言論的私人信件”,并試圖傳播反政府宣傳。其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刑的事件中,作家只起了次要作用,傳播和煽動者來自一個社會混合群體,包括學生、軍官、公務員和商人。他們最終受到了與對赫爾岑或恰達耶夫的懲罰不成比例的嚴厲懲罰。這種有組織活動的跡象在1847年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當時一個有著模糊政治抱負的烏克蘭文化團體圣徒協(xié)會遭到第三廳的譴責和野蠻鎮(zhèn)壓。主要受害者是偉大的烏克蘭偉大詩人塔拉斯·舍甫琴科,他被派往西伯利亞做苦工,盡管他不是被告組織的成員。
第三廳作為尼古拉沙皇實行專制統(tǒng)治的工具,依照著沙皇的旨意進行統(tǒng)治,加緊對文學領域的搜查和審視,對文學家的監(jiān)督與迫害也導致了這一時期人心惶惶。不過,已經(jīng)接受教育的知識分子,深知思想的重要性和面對理想的堅韌,以筆為劍,撕破這一時期嚴格的社會控制,解放人的思想,壓迫是深的,來自文學家們的反抗也是更具有力量的。這個時期許多革命作家的作品創(chuàng)造了俄國文學史上輝煌時期,也為后世的革命指引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