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戶
“喂,看見門口那皇子沒?太帥了。——我的?”祝豫才指著空座位說。
“給你留一宿了,祝哥。天亮了沒?”毛翔林扶住座椅,躬身欲迎。
祝豫才高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
毛翔林的屏幕投出一片猩紅,漆在皮質(zhì)的椅子上。
兩個居中的大字 “失敗”,像烙在囚犯額頭,鼠標(biāo)箭頭木然落于 “繼續(xù)游戲”。
“阿毛太菜了,輸一晚上了祝哥,趕緊上號!”
說話的是傅國盛。盤坐,猴瘦,叼著根煙,眼窩深陷,頂著顆綠頭,頸上珠光寶氣。
網(wǎng)吧濃煙不散。體臭繚繞尿騷,隔壁公廁人丁興旺??諝怃釤幔照{(diào)倒成冰箱,給腐肉保鮮。必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在角落里餿掉。地上電線錯綜,看不清通到哪里,像在給一群病危的輸液。燈下黑,必有偉業(yè)。
一口連體的長桌,盒飯,可樂,啤酒,香煙,煙缸,檳榔,傳單,多是身首異處,狼藉一片。鍵盤油光發(fā)亮,靜候魚肉刀俎。電腦屏幕為界,隔開陰陽。一排六人,阿毛三人靠走廊,最里面的胖子正倚著墻體睡覺,呼嚕震天。內(nèi)外包夾兩人,槍戰(zhàn)正酣,鍵盤噼啪像彈夾,交流賅簡暗弱。
正是破曉,聽不到的是屋外鳥鳴。
祝豫才瞟了眼手機(jī),放在桌上,屏保的古惑仔要把刺青的手臂暴露出來,沒過幾秒又蜷縮進(jìn)黑暗。
“都月底了,還沒回過家?”
祝豫才側(cè)身向毛翔林,一邊在口袋里搜騰, “媽逼,我身份證多少來著?!?/p>
“他爹15號剛打了點錢來,然后就沒回過?!备祰⑿ξ?。
“少嗶嗶,”毛翔林喝道, “祝哥,話就撂這兒了,不上鉆石,絕不回家。”
“書也不念了?這不是快高考了?!泵枇中⌒囊硪磔斏矸葑C號。
“還不是靠我給他糊弄,說查新冠隔離了。前天說是家里死人了。是前天吧?”傅國盛說。
“書不讀沒事,家里還是要回一下。你奶奶身體不太好嘛不是。出來混的,兄弟第一,家人第二。是吧狗盛?!备祰⒚c頭。
“你放心祝哥。老太太好著呢,每天跑老遠(yuǎn)去念佛?!?/p>
“那最好?!弊Tゲ虐延猛甑纳矸葑C夾在兩指之間: “——小李飛刀!”像枚暗器擲來,少年祝哥閃現(xiàn)在毛翔林眼前,眼神光明、嘴角微微上揚(yáng)。 “看哥那時候,多帥,這五官,這顏值。對了,你臉上那疤好點沒?”
“沒事祝哥。臉有屌用?游戲打得好才牛逼?!?/p>
“等哥這單子結(jié)了,帶你去醫(yī)院看看。”
“不用管他祝哥,”傅國盛說, “就他這逼樣吧,還是算了。”
“去你媽的。閉嘴吧,游戲開了?!泵枇终f。
耳麥的觸感像剛從臭水溝里撈起的皮革,混合著霉味和汗臭;可高昂戰(zhàn)鼓已經(jīng)敲響,少年們在一道疾光里各自化作英雄。
“哇,祝哥這狐貍的皮膚好騷啊。喔操,那個這么大。多少錢啊祝哥?”
“童子雞。游戲里的東西你當(dāng)真啦?”祝豫才向劇毒的綠頭蘑菇拋了個媚眼, “今晚安排,見見世面?!备祰⒀柿搜士谒?,拱進(jìn)了游戲里。
但對毛翔林來說,27寸的電子世界已經(jīng)夠他見所有真世面。
召喚師峽谷落英鮮草。水龍統(tǒng)治,雨落在英雄和懦夫的肩上。永恒、均衡。他所生長的農(nóng)村,七天把一年的雨倒掉。路燈失修,忽明忽暗,像一簇被焚的秸稈,人困在闌尾里,等著隨時被摘掉。武陵之外,敵人是日日夜夜。但在這里,英雄早已赦免了睡眠,他無數(shù)次擊垮那些想要離開的男人,把他們踩在腳下;無數(shù)次征服不斷盛開的女人,她們哭或者笑,為了錢;無數(shù)次戰(zhàn)死,無數(shù)次重生。
在這里,毛翔林,他就是德瑪西亞的皇子。
“唯一的真理就長在我的長矛尖上?!边@是英雄的墓志銘。
皇子出兵,須攜萬馬千軍,持阿塔瑪之戟,悍勇前行,所向披靡,群敵肝顫。
當(dāng)然,毛翔林也想過某一天走出網(wǎng)吧,徹夜的鏖戰(zhàn)帶來天旋地轉(zhuǎn),抬頭望天,沒有月亮卻有孤星。這時,另一個祝哥閃現(xiàn)在他的面前,一個更老一些的,手里拿著幾本厚厚薄薄的書,戴著眼鏡兒,說, “嘿,阿毛,英語背怎么樣了?”然后和他走上另一條回家的路。
他是見過另一種世面的人。
“你會不會關(guān)大招???啊?”傅國盛對阿毛吼道,重重地砸下鼠標(biāo)。 “你把人全罩在里面,老子進(jìn)不去??!……不玩了,傻逼東西?!?/p>
“天崩地裂?!被首拥拇笳小T趹?zhàn)場上建立一種特殊的地形。屆時,被圍困的敵人用盡解數(shù)出逃。而英雄在親手制造的牢籠里孤戰(zhàn),承受暴擊,只為隊友能在身后射出一波箭雨,遮天蔽日。死不足惜。會有人替他活著,總有人享受勝利。
“你真他媽是個孤兒?!?/p>
但面對誤解和背叛,英雄、命運(yùn)這樣的字眼也會忽然出現(xiàn)在毛翔林的腦海里。
“你再說一句試試?!泵枇忠廊凰蓝⒅聊?, “我把你的頭打爛?!?/p>
這兒安靜極了。大家都聾了。
只有鍵盤敲擊和鼠標(biāo)啪嗒,像一個車間?;蛘呦瘛麄兤鋵嵑茈y想象的——寫字樓。胖子依舊鼾聲如潮。屏幕的熒光射過來,傅國盛滿臉待放的青春痘青紅皂白,伴隨呼吸起伏。他摁掉了主機(jī),臉霎時間黑下來,像被大火收汁的醬,散發(fā)出一股淡淡的焦味。
“說話注意分寸?!弊Tゲ耪f著拿起手機(jī),古惑仔又亮起來,左青龍右白虎地隨意劃著。
傅國盛還是盤起腿來,像個小沙彌不語,點起一根煙,吸了一口,夾在指間端詳了兩秒,飛越祝豫才,筆直地彈射在毛翔林的疤臉上。傅國盛笑嘻嘻。
毛翔林沒有躲?;首舆€在保家衛(wèi)國。按鍵上起舞,一套嫻熟華麗的操作,破軍,死傷,猩紅。他俯身撿起煙頭,煙還沒滅,于是也抽了一口,捻進(jìn)煙灰缸。毛翔林深呼吸,忽然猛地一砸桌板,抓起煙灰缸,忿怒拔起,峽谷鳥獸四散,風(fēng)云突變,阿塔瑪之戟正凝聚寒芒,英雄準(zhǔn)備釋放下一次 “天崩地裂”。
傅國盛也順勢而起。
祝哥仍坐,用手阻絕兩人。
劍拔弩張,卻被暴躁地打斷。
“你們仨小逼崽子有完沒完?”
墻邊的胖子。
峽谷最強(qiáng)大的怪物,納什男爵已經(jīng)蘇醒。它受到了虛空的腐蝕,血盆大口長滿密集的尖刺,因吞噬了無數(shù)英雄的靈魂而身體倍化。
“你怎么的?”祝豫才終于站了起來。
“老子在睡覺,你說怎么的?”
祝豫才用腿撥開了座椅,死盯著男爵,不語。
“管不住狗就別出來遛,傻孩子。真把自己當(dāng)古惑仔了?——怎么的?動我試試?”
槍戰(zhàn)二人組已經(jīng)借機(jī)從絕對領(lǐng)域撤退,納什男爵與英雄們相對而立。
酸液之池正在腳下蔓延,尖刺隨時都可能突來重創(chuàng)英雄,恐怖的凝視逼停了雨。
“繼續(xù)睡你的覺。”祝豫才又坐下, “阿毛,狗盛,行了?!?/p>
引來一陣肥胖的大笑。
“我倒要看看,現(xiàn)在的小孩兒有多大能耐?你們爹媽管不了,老子來……”
不等反派說完臺詞,毛翔林手中的煙灰缸已經(jīng)化作一柄長矛,飛擲向納什男爵。
慘叫。
都是肉做的人,誰都很少見血。
網(wǎng)吧店慶,門口立著一尊皇子偶像。手持阿塔瑪之戟,英姿颯爽。兩米尺寸,做工經(jīng)濟(jì),本土化程度高。整個被玻璃嚴(yán)實封好。玻璃上貼著重金求子和辦假證的廣告,凌亂的數(shù)字,像打開未來的密碼。英雄終日不知疲倦地杵在門口,打量過客,看心里有好多幻夢和孱弱的年輕人,染著發(fā)、文著身,勾搭著另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人,下幽暗階梯,進(jìn)入英雄的光明聯(lián)盟,仿佛被無名地召喚。
這天,英雄先是看到一群持棍帶劍刃的年輕人沖進(jìn)來;過了一陣,一群持棍帶堅盾的警察沖進(jìn)來;再過一陣,年輕人被警察押著出來,又多三人,一個胖子捂著血刺呼啦的腦門,一個五官清秀的高個兒攙著綠毛;又過很快的一陣,救護(hù)車嗚嗚地來,抬出一片猩紅。
他們走后,這天,英雄跟前路過了太多人,仿佛昔日崢嶸又降臨;卻都指指點點,七嘴八舌,像在雄辯這偉岸的偶像,究竟算不算個英雄。直到黃昏,人群散場,夜扶來一個秉燭的老太。她跪在英雄像前,貢了些水果和餅干,蠟燭已經(jīng)快要融化完了,在平地上流淌成血一樣的小河流,又迅速凝固起來。她磕了幾個響頭,唇齒滑坡,眼淚奔流。
“關(guān)公啊,求求你保佑,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小孩啊,關(guān)公啊關(guān)公?!?/p>
千禧年還沒來那陣,東順城街這塊兒老有人打架。單挑。拍案而起,相看不厭。一頓老拳,師出同門。下手經(jīng)濟(jì),口吻豪邁。難得見血,桌椅傷得比人重;痰多,倒是相互啐了幾兩,倒胃口。眾人默契,不嫌事兒大,只低頭顧著自個兒飯碗。
警是老板報的,確實掃興。主要是嫌吵,其次是怕。怕倆人就這么一雙筷子似地在街頭橫上一宿,被沈陽的冬天一不留神凍死。遲來的民警也一身酒氣,臉紅撲撲的,等把肇事者叫回了魂,老板嘴笨,烤焦的豬五花走街串巷。問姓甚名誰住哪兒,倆虎逼總得有一個指著民警的紅鼻子說,名字?警察同志,我會不知道自個兒叫什么?我連您的名字,我都得給您安排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說著給警察遞煙。也賞自己一根吧。
咱爸是姓張吧?
火苗把雪點亮,把夜沈陽照穿、照透,照出幾個還鐵了心住在舊世紀(jì)里的人。
太亮了。不帶這么亮的。才發(fā)現(xiàn)著的是煙嘴,幾粒煙草像米黏在嘴唇上。
民警離開的時候,筷子兄弟已經(jīng)勾肩搭背, “對不住啊老板,我老弟這暴脾氣”,險些跪下賠禮。搶著結(jié)賬,情到深處,再干上一架的事也不是沒有。警車的副駕上,上級老大哥就沒醒過,鼾聲如潮。這一天又?jǐn)嗥瑑毫恕?/p>
你瞅,性質(zhì)不壞,誰家沒個下崗工人。
都這點了,澡堂子關(guān)門了吧?轉(zhuǎn)轉(zhuǎn),走,老弟,去轉(zhuǎn)轉(zhuǎn),免得又把車轱轆給吐了。悶死個人了,走,轉(zhuǎn)轉(zhuǎn)。車尾偶爾會毫無征兆地傳來哭聲,不回過頭,你怎么分得清哪個是打人的,哪個是被打的,都像是同一個人。你分不清。這一天又過去了。
千禧年還沒來那陣,一天天的,劉關(guān)東就在這東順城街游蕩。
胡艷芳早上班去了。劉關(guān)東中午才睜眼,洗完臉,毛巾擰得像截柴火。出門躡手躡腳,不打擾人亂搞男女關(guān)系。要有班上,誰成天想這些?劉關(guān)東想。撞見301的趙老太太,兩次。兩次都說自己忘帶了東西回來取。兩手空空,劉關(guān)東就把手往口袋里藏,口袋也空空。趙老太問胡艷芳幾個月了,劉關(guān)東說快了,其實他也忘了。還在上班吶?劉關(guān)東愣了一下,忙說是的,還在上班,藥廠那幫孫子不給放假。之后劉關(guān)東就很少跟人再說話了,盡管耳朵一整天都熱乎乎的,像個燒水壺的拎把兒。身子很燙,劉關(guān)東抬頭找太陽。這時辰,必須做些什么。這時辰做些什么,才對得住這一天天的。
雪不大的話,就去公園看老頭下象棋。老頭的臉如棋局,臭而嚴(yán)肅,有的像馬,有的像車,但都不太敢把卒穩(wěn)捏在手上。保溫杯里泡滿中藥,像個鳥巢,底下鄭重壓著幾張面額羞赧的紙幣,每一步都因此下得皺巴巴的。一盤棋,十個人,上千種下法,每一種走法里又能分出左右兩黨。釣魚的多是在野黨,湖面鑿一個洞。撒尿的撒尿,把墻角的野草澆蔫。還有的老頭在健身器材上扭動,散落一地,扭得細(xì)心,像一枚松動的螺絲釘,只有細(xì)細(xì)蕩開的銹還在提示這塊塑料曾是金屬。劉關(guān)東早就不年輕了,卻仍格格不入,目光長在他的身上,老頭們像老兵瞄準(zhǔn)一位美國女士。習(xí)慣了就好。有時技癢,也上臺下。老頭們思考的時候,皺紋里會飄來一股隔夜飯菜的腐臭。身后是沈陽故宮,不知道哪里在鬧鼠災(zāi)。
要看熱鬧,還是得往前走。往前走,沿途一水楊樹,涂著白漆,亂真于雪,西洋樓和雜貨鋪交相輝映,偶有雪白的高樓聳立,兩個時代就這么潦草地、沒心沒肺地對峙。頂著陰天,隨無軌電車奔向城市的北邊,直到 “大鐘副食”站。站臺旁是只標(biāo)志的企鵝,目光呆滯,鳥嘴渾圓,胸脯到腰圍,依次赫然列著三枚開膛破肚的紅字: “垃圾桶”。
老遠(yuǎn),就聞到一股麥香。出處復(fù)雜,久久不散。饅頭正在東升面食店的玻璃櫥窗里探望熟客,他們能從老板抓取饅頭時的彈性裁判今天這三毛錢是否值當(dāng)。一天的勞動結(jié)束,人群退潮回來,深藍(lán)、暗綠或者黑色的工裝,戴著呢子帽、氈帽、軍帽,像游離的冬青。爆米花的禮炮迎接他們,小孩兒捂著耳朵,看鍋爐被反復(fù)燒至暗紅,帶來甜蜜。一屜燒賣一塊錢,蒸汽升騰,遠(yuǎn)遠(yuǎn)看去,讓見過世面的人想起氤氳南方。 “老邊煎餃”的小邊接上了班,皮夾克,牛仔褲,好威風(fēng),見到他就見到新世紀(jì),像煎餃有新餡。據(jù)說提著菜刀去中山公園找冒牌餃的茬,圍了幾圈,縫了幾針,蹲了幾天。醬小土豆吃的是口醬。吃朝鮮冷面的總會多要點辣白菜。白肉血腸要坐下來吃。白肉即五花,血腸是把豬血調(diào)上粉汁灌在豬腸子里,熱湯一燙,撇去浮沫,通透明亮,一勺韭菜花解膻,半勺腐乳調(diào)味,一勺蒜泥提香,最后是必不可少的三大勺辣油,店里此起彼伏的呼呼作響,宛如音樂。飲料攤五光十色,但已經(jīng)找不到老字號的八王寺。和尚都回了廟。熏燒染了通體紅曲,鹵味最好斬價。賣糕的老板娘風(fēng)騷,名列市場前茅。煮茶葉蛋的鍋爐邊總是沾著些臟東西,不著邊。
往里,街景漸闊,菜攤兒、小吃攤兒,還有賣日用品的、換鎖的、算命的。人們說話,無非是廠里的人事和新來的雪。抬頭灰蒙蒙一片,還是不見太陽,但似乎也溜到了天的另一邊??煲律?,也還是不見山。劉關(guān)東在人群中間,對吃提不起興趣,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軍,偶爾駐足,停在兀然出現(xiàn)的手繪廣告牌前。用色鮮艷,語氣篤定,南方的糕點、新電影、新政策,輪流上演。進(jìn)口鐘表。如果呆呆地看到雪又下起來,劉關(guān)東會忽然心生悵惘。這兒的人之所以消沉,病灶就在于雪。它并不是白茫茫一片。真是白茫茫一片就好了。小販在吆喝 “冰果一毛倆——” “西關(guān)切糕——西關(guān)切糕——” “磨剪子來——戧—菜—刀—!”短短一截的天,電線被理得像一個中年人寥落的劉海,連接著身首異處的交通和電。
劉關(guān)東已經(jīng)忘記具體是哪一天,他也跟隨著人群走進(jìn)了大鐘超市。
超市剛開業(yè),堂皇像個宮殿。他先是被超市里整齊擺放的琳瑯商品和發(fā)光的瓷磚所吸引,如此秩序井然的典禮,他只在工廠的流水線和電視里的閱兵見過:蔬菜、水果、零食、日用品、家用電器,嶄新,體面,拉著橫幅,明碼標(biāo)價,像別著光榮的徽章。人們在貨架前擺弄著商品,像一個個學(xué)歷史或者地理的,在做佝僂地研究考察。
但很快,劉關(guān)東又被一陣喧嘩拽了回來。
只見大家仰首鶴立,像都流了鼻血一樣。
劉關(guān)東也抬起頭:超市寬敞的穹頂竟然全是透明的玻璃,上游蓄滿了水,幾縷糊弄人的海草,幾尾熱帶魚,游來游去,飄來飄去。一個懸空的水族館。遨游其間的不是魚,是看魚的人。超市擠滿了人和魚。暖氣逼人,大家都通紅了臉頰,眼里發(fā)光,仰望著頭頂?shù)暮Q螅蚓眠`的吉人天相祈求靈驗,驚嘆號此起彼伏,街上的光景被迅速遺忘。就連剛才在外面耍雜技的高蹺也歇了家伙,矮成個老人,踩在平地上,幾乎要陷進(jìn)去。脖子伸得老長,像一旁冰柜里的速凍鴨。
小孩兒的尖叫聲打破了眾人的陶醉。人群騷動,頭頂?shù)暮K魂嚪瓭L,居然緩緩游來了一條足有兩個成人這么長的大魚——鯊魚。
一條通體雪白的鯊魚。
人群沸騰了。沈陽人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鯊魚,正如沈陽人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東北虎、中華鱘。沈陽人從來沒有在超市里親眼見過一條鯊魚。一條活生生的鯊魚。一條可以一口吞了東北虎、中華鱘的鯊魚。一條可以殺人的鯊魚。而這條可以殺人的鯊魚,正被厚實的玻璃阻隔,為沈陽人遠(yuǎn)觀褻玩。沈陽人見了鯊魚,比見了皇帝還興奮。沈陽人再次陷入了一片潦倒的沉醉之中,像被如椽巨筆瞬間揮就的一卷草書。
鯊魚似乎注意到了眼底的歡呼,于是,它開始在他們的頭頂擺尾、疾行,掀起一股股浪潮,露出一排駭人的牙齒,偶爾吞一群小魚和蝦米給人們助興。很快,大鐘超市已經(jīng)人滿為患,大家就這樣沉浸在對這龐然巨物的崇拜里,直到屋外的小販?zhǔn)諗?、吆喝聲減弱,劉關(guān)東們依然在鯊魚腹下朝圣狂歡。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這里是一個超市,貨架上的俄羅斯套娃伶俐,蔬菜和水果還在呼吸。屋頂積累著晚清以來的雪,雪還在下。他們正處于一個祭壇,面帶微笑,神情舒展,沈陽成了海洋,而沈陽人正從海洋里進(jìn)化而來。
鯊魚出現(xiàn)在大鐘超市那一天,沒有人知道那一天是怎么過去的。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種狂熱竟然沒有持續(xù)太久。盡管沈陽的新世紀(jì)并不如一條鯊魚讓人們感到新鮮、感到刺激,但就在千禧年后的沒幾天,當(dāng)劉關(guān)東又一次穿越人海、滿懷熱忱來到大鐘超市,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鯊魚已經(jīng)消失無蹤了。就連骨架也不剩。抬眼望去,只有幾尾丑陋的熱帶魚和慢慢降落又升起的泥沙,像一場循環(huán)的雪。
劉關(guān)東傻眼了,仰著的頭慢慢降落到了地下,撲通一聲。
人們爭著質(zhì)問收銀員,鯊魚去哪兒了,也質(zhì)問她原來是不是在棉紡廠上班。
收銀員哭啼著說,明天經(jīng)理會給答復(fù)。人們問她啥是經(jīng)理,她說領(lǐng)導(dǎo),經(jīng)理就是領(lǐng)導(dǎo)。
當(dāng)然,第二天,鯊魚還是沒有出現(xiàn),領(lǐng)導(dǎo)也沒有出現(xiàn)。
劉關(guān)東在超市潛伏著,快把米缸里的糙米搓成了精米,終于偷聽到了兩個男人的對話。
“鯊魚死了?!?/p>
“死了?”
“死了?!?/p>
“怎么死的?”
“據(jù)說是千禧跨世紀(jì)那天,電廠缺人,超市斷電,給凍死了。”
“凍死了?”
“我操,跨世紀(jì)那天多你媽冷,能不凍死嘛。那雪下得太大了?!?/p>
“我操,這么大條魚,說死就死了?”
“死了。不過超市后來把鯊魚給煮了,現(xiàn)在冰柜那兒有賣鯊魚湯。五塊一碗。能治陽痿。”
“能治陽痿?”
“嗯?!?/p>
“真能?”
“我他媽怎么知道能不能,我又不陽痿?!?/p>
“噢。五塊一碗。真死了?”
“真死了。雪下得太大了?!?/p>
劉關(guān)東倒吸了一口涼氣,忽然聞到空氣中傳來五花肉烤焦的氣味和慵懶的警鈴,比以往時候來得更早一些。鯊魚死了,劉關(guān)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悲傷,只是覺得心里好像有塊雪地融化了,還在冒出細(xì)細(xì)的青草來。
劉關(guān)東尾隨那兩人去買了碗鯊魚湯。
五塊一碗,湯面浮著一小塊鯊魚肉和幾粒蔥花,像一個大島捎著一串小島。
那天劉關(guān)東早早地就回家了。
開門,新生的嬰兒正在妻子懷里熟睡,劉關(guān)東說: “我下崗了。今晚喝湯?!?/p>
胡艷芳至今還記得那個傍晚,千禧年說來就來了,劉關(guān)東的陽痿也說好就好了。
你死了??p隙里的光勾出一道窄門。
你敲門,說對不起,你頓了一下,說你來晚了。
你啊你啊,死哪有遲到的。
用不著悲傷,誰都會走到這一步的。等吧。
怎么稱呼?咱倆之間還是 “你”啊 “我”啊的吧。
他人即地獄嘛。
腳步聲陣陣,有人開門。
“噢!來了個80后?!?/p>
你85年的。
“你先別進(jìn)來,站好了。挺精神一小伙嘛。來,跟我念,8。0。后。先把嘴張大咯,要豪邁,八——再把嘴咧開,舌頭死死抵住上顎,勒英——零——要賓至如歸,對嘛,讓我看到你粉粉的牙床,潔白的牙齒,要微笑,對,就是這樣,要亮節(jié)。該你了,我是說,該你豎起大拇指了。酌情鼓掌也是可以的?!?/p>
我理解,這流程多少有些詭異,但你照著做就是了,誰讓你已經(jīng)死了呢。
“80后,80后,噢,夢想的80后,偉大的80后,改變了這個國家的80后。歡迎你,80后。請進(jìn),80后。80——80——80——不是八——十!是八——零!”
語言多糟糕,抱歉,語言多禍害,我早該提醒你了。但也不算太遲。
這不是你自己急著敲門要進(jìn)去的嘛,咚咚咚的。
你太心急了。
“噢,原來你是看到電視上的小品了,可不是嘛,黃宏拎著個大錘,八十——八十——八十的,猜猜,那年你幾歲?猜猜嘛。”
20歲。那年你20歲。
“20歲!瞧,你兒子,五個月了,每一錘八十都敲進(jìn)他的肋骨。這就是他們說的, ‘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shù)’,對吧?就連不識字的嬰兒都喜歡。嘿,還打起滾來了。這種塑膠墊的質(zhì)地,我估計你老有印象:不軟不硬,說實在話,有些粗糙,像嚼起來很澀的口香糖,水果味。但這可是美國貨。你很時髦嘛,嗯?美國,現(xiàn)在倒不稀奇了,可那時候,美國就像是一個假的玩意。不只是假想敵什么的?!?/p>
他想說的是,裸體VCD、裸體畫冊、裸體雜志,你懂的。
你以前可喜歡這些了。
“啊,美國,美國,美得像是……美得像是虛構(gòu)的,對吧?”
你不記得了。
你需要適應(yīng)一下,那是當(dāng)然,誰死了都得適應(yīng)一下。
門里面好空曠。但他每提到一件事物,它們竟然就在你身邊兀地出現(xiàn)了,沒有訇然,只是悄悄的。這也是語言的好和它的成癮性,這我可先提醒到你了。
你身邊已經(jīng)有一臺彩電、一盒口香糖、一疊磁帶、幾本裸體畫冊,還有一個嬰兒在塑料墊上打滾啦。
美國倒不會一整個降落到這兒,美國太大啦,況且你也沒親眼見過美國。
死就是這樣的嗎?你想。
不是從一個世界里把事物一件一件刪掉,反而是把它們一件一件添進(jìn)另一個世界。
對了,你得跟他說你不記得了。咱們之間可不算數(shù)啊。
“你不記得了?嗨。記不記得的,無關(guān)緊要……”
你問你的兒子。你想俯下身去摸摸他。好像有陽光在他身體里。
但畢竟,你已經(jīng)死了,你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你還是乖乖地問吧。語言是你能握住的唯一的東西了。
問吧。
“你就是這樣,總是對生命感興趣。沒錯,你們很早就要了孩子。嗬,你女人的確很美?!?/p>
你的女人出現(xiàn)了,懷里抱著孩子。她對著你笑,你也可以笑。笑吧。
一個陌生的女人。她還會給你寫信嗎?她的確很美。美吧。
“她是你的同桌。 ‘校園愛情’?吼吼,真有你的。那時,你愛用鉛筆屁股戳她的手臂,皮膚一點一點凹陷進(jìn)去,一點一點復(fù)原,像泛漣漪的湖面。你們上物理課,學(xué)彈性勢能。但愿這無端的科學(xué)沒有棄絕你,它們一般比人的記憶活得更久。多好的一對。一對80后。對生活充滿了期望。的確良襯衣。好大一個櫥。衣櫥把手涼涼的。上面鑲嵌著三兩顆假鉆石。充滿了希望。”
喂。喂喂,能不能像個大老爺們兒呢,我知道,我知道,這一部分的確是最難熬的,多數(shù)人也是在這兒哭著鬧著要回去。我還以為你會跟他們不一樣呢。好吧。必須承認(rèn)人都是一樣的,對嗎?別扒拉衣櫥把手上的假鉆石了,你摸不到假的東西。那種涼涼的觸感倒是一樣的。像在游泳。作為一個北方人,你竟然六歲就會游泳。
“你的女人真美?!?/p>
你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你最好別再哭了。你讓我想笑。
“真美。像你的母親。像你的姐姐。想她們了吧?”
是的,你有一個姐姐。但你也一樣不記得了。
你問她們過得好嗎?
“她們……她們還在苦熬呢。”
你想問我。但你別問我。你應(yīng)該問他。
我也不是那么了解你,至少沒有像你想象的那么——了解你。別誤會,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但話說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你很快也會這么覺得。你雖然并不覺得他靠譜,但你畢竟已經(jīng)死了。你有什么辦法呢。問吧。
“你就權(quán)當(dāng)個虛構(gòu)的故事聽聽吧。很悲傷地告訴你,其實我也不那么悲傷,因為你這樣的人太多了,不過還是得告訴你,你有一個悲傷的童年。奇了怪了,來我這兒的人但凡是童年不幸,都有個共同點。不,不是孩子生得早……哎,你能不能別打斷我!……說到哪了?對,都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有個混蛋的爹。是的,長話短說吧,你爸是個混蛋?!?/p>
你早就不記得你爸了。
但你還是憤怒,無名的憤怒。你算是把握了憤怒的本質(zhì)哩。
“你爸嗜酒如命。我倒覺得這個詞程度輕了。命值幾個錢?可惜我搜遍咱們的語言,找不到另外一個詞了。你的爹禿頂,喝醉了通紅著臉像一根火柴,輕輕一劃就會著火?!?/p>
你想問他死了沒,可是你問這個干嘛?他不在這兒。
你又想問,為什么會這樣,倒也有幾分道理??赡愀斓爸v什么道理?
就因為他是你爸?
好吧。問吧。
“他原來是個國企工人,只不過干了大半輩子還是爬不上去,也跟人打過招呼,禮也送了,但依然狗似的一條。大概是懶。還有個致命的問題,是懦弱。好聽一點,說是溫和吧。喂,你能不能有點禮貌別打斷我???!我在瞎編?那你不聽就完了唄!”
你干嘛那么心急呢?
慢慢聽他講不行嗎?那是你出生之前。
“剛才說的,是你出生之前的事。有了你之后,一切都變了。滿月酒那天,人人都祝賀你爸 ‘晚來得子’啊,其實也不晚,比起你來說,那當(dāng)然是晚了,畢竟有你姐嘛。言歸正傳,那天的酒席,真是昏天暗地啊。此前你爸從沒喝過酒!但是那天喝了兩瓶,整整兩瓶白酒,白云邊,聽過沒?紅白瓶兒的,咕咚咕咚,喝了個青紅皂白。”
那場為了恭迎你到來的酒席就擺在你面前了。還是有幾個菜的嘛。不過大家好像都挺拘謹(jǐn),穿得也談不上艷麗,大概是冬天的緣故,又是露天,大自然不吃你們這一套。
確實有人醉了,喧嘩里有死一樣的沉默。但是你認(rèn)不出父親,每個男人都像一套杯盞翻覆,都像你那失敗的混蛋父親。
你要找你的姐姐,找你的母親,你要找你出生的原因,但你找不到。
她們跟你一起躲起來了。愧疚吧。
“之后整整兩天,你爸都像具泡在福爾馬林里但卻睜大了狗眼的尸體。此去經(jīng)年啊,你姐你媽就遭了殃。他愛上酒了。但酒不愛他。又過了幾年,你爸下崗了,大家都變成一條狗啦。他開始恨酒了。酒卻不恨他。”
你攥緊了拳頭。但你用不著攥緊拳頭。從前你怎么就沒有這么勇敢呢?你只是在游泳。那條河都不想浮著你。你和你恨的人一樣懦弱。你還是聽他講吧。
你不該相信我,自始至終你都不該相信我。恨我吧。
你問然后呢。
“然后你就成為80后啦。你再也待不下去了。你進(jìn)城了,你在一個迪斯科舞廳和你美麗的同桌重逢了,那年你十六歲,新世紀(jì)來得像夢一樣。你做起了塑料生意,認(rèn)識了幾個美國人,那真是下海淘金的時代啊,80后,80后,夢想的80后,偉大的80后,改變了這個國家的80后。你們是那樣一種會把頭巾扎得緊緊的、去迎接大風(fēng)大浪的人吧。80后。你賺錢了,你賺了很多很多的錢?!?/p>
那個舞廳出現(xiàn)在你面前了。
你要跳一支死人的舞嗎?
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愿意相信吧,你已經(jīng)死了。
你問你是怎么死的。你終于開竅了。
“……”
你是怎么死的。
“……”
怎么死的?
“嗯……這個能說嗎?”
他是在問我。
“你死在手術(shù)臺上了?!?/p>
你好不甘心。車禍?癌癥吧。你怕疼。最好不是什么飛來的橫禍。你問,已經(jīng)算不上是問了。
“如果那些瓶瓶又罐罐、小刀和小叉攢起來,算是個手術(shù)臺的話?!?/p>
你困惑了。你忽然覺得有那么點不對勁了。你終于開竅了。開竅吧。
“嚴(yán)格地說……嗯,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其實……其實你算不上是 ‘死’了……”
你的骨肉在你的女人懷里,咯咯發(fā)笑。大電視里有大世界。磁帶,畫冊,雜志,裸體口香糖。你踩著美國塑料,你的生意,夠澎湃的,海啊。衣櫥里有的確良,有未來的衣物。要酒的話可以有。不會游泳照樣有河,河照樣在流。你還想起了一列火車,這是你我之間的語言還未觸摸到的。摸吧。你活像個80后,夢想的80后,偉大的80后,改變了這個國家的80后。你他媽活像個80后。
這就是你的人生。
“嚴(yán)格地說,其實,其實你根本就、從來就沒有活過。你被打掉了?!?/p>
這就是你的人生。
這就是你的人生嗎?
你太心急了。
現(xiàn)在你更急了。
你想死了。
為什么,你不在進(jìn)門之前就問問,他是誰?我又是誰呢?為什么?
我不該責(zé)怪你的。
一個死人,有多么真實的耳鼻舌身意,多么總攬宇宙的知識,多么像是、幾乎要是、根本就是的未來。未來啊。你甚至想過他是莊子,而我是你的父親,你連這都敢想,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你這個80后,你這臭傻逼,你這狗日的死人。
死人也有語言,這是我最后,忘記提醒你的。
可惜,這個世界多奇怪。萬物皆可虛構(gòu),只有死生不容虛構(gòu)。
虛構(gòu)是這個奇怪的世界里,僅剩的公平和不公平。
可我們的虛構(gòu)到頭了。時間到頭了。你啊。你啊。
你、我、他,都是你、都是沒有活過的你啊。
睡吧。
時間開始了,大伙兒都在。排成一排?;顒蛹珙i,手臂、關(guān)節(jié)、韌帶,脊椎、髖胯、膝蓋。你看我,我看你,有說,有笑。泥污人,像被女媧剛捏出來,皮膚在日光照耀下沁出細(xì)細(xì)的汗珠,肌肉、骨骼在風(fēng)里雀躍,綻開;直到有人忽然打斷道, “咦,咋回事?”眾人的目光才被引向了前面不遠(yuǎn)處。
那是一道鮮紅的撞線,正獵獵飄揚(yáng)。有多遠(yuǎn)?沒多遠(yuǎn)。
對如此之短的距離,馬拉松運(yùn)動員們根本沒有概念。
“這就是百米短跑的路,搞錯了吧?”說話的是退役短跑健將陳爾,昔日爆發(fā)力不再,這幾年,他決定再磨一磨耐力,他的妻子常拿家里那張吱吱嘎嘎的躺椅揶揄老陳。 “喲,陳兄也在啊。老陳可是當(dāng)年省賽短跑亞軍,先給大伙沖刺一個看看啊?!北娙诵Α?/p>
靜下來時,大家才真的感到有些不對勁。
賽道筆直整潔,但不是柏油路,更不是西北莽原本該有的、粗塵飛揚(yáng)的野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那是一束光線,飄渺、黯淡,又被那根血管一般的撞線攔腰斬斷。頭頂?shù)姆Q得上是太陽嗎?更像電流不穩(wěn)的白熾燈,或者是……虛掩的冰箱門里留著一盞冰冷的照明。風(fēng)很緊張,在身體里徑直穿過。人們的目光被投擲向那道鮮明的撞線,仿佛一道被力士彎起的弓。巨大的磁場里,四下死寂,有人嗡嗡地在抱怨著什么,竟如重物在遠(yuǎn)處訇然倒塌的回響。周圍黑黢黢的靜物沒有影子,它們并非巍峨的石林,而是模糊的、尚未成形的、類似于迷霧的——“鬼魂”,但是誰也沒有說出這個詞。
“主辦方的人呢?搞什么?”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這賽事還是靠譜的,好多年了都沒出過岔子,估計是志愿者沒經(jīng)驗,搞錯了?!?/p>
“待會兒CP2到CP4很難跑的,有大神可以帶帶我嗎?”
“裁判人呢?該鳴槍了!”
……眾聲嘈雜。
“朋友們,等一下。”
梁目一開口,所有人安靜了下來。他是這次比賽中最亮眼的明星選手, “國內(nèi)超馬領(lǐng)軍” “亞洲第一”,有人就是沖著能和梁目同路競技來的,不遠(yuǎn)千里。賽事的群聊里流傳著梁目的逸事傳說,盡管他本人就在里面,見跑友如流的夸獎,有時致以木訥謙辭。
“不大對勁。”梁目的聲音虛弱了一大截。
當(dāng)選手們終于望向他,所有期待破碎了。
梁目的寸頭依然干凈硬朗。但沾滿了雨水;皮膚枯黃、暗沉,臉上烏青卻像在給一個陶俑著色;眼鏡碎得不成樣子;眼眶和臉頰都深深地凹陷了進(jìn)去,像一片開采過度的山脈,但仍在本能地抽搐;黑色的外套和短褲沾滿了泥濘和血污;最觸目驚心的是膝蓋,那兩塊帶著他翻越了千峰萬仞的骨頭,現(xiàn)在已是兩顆血肉模糊的石頭。
空氣里塞滿了哽在喉嚨里的話。
那是一種惡心。
大家看著自己的手掌、手臂、膝蓋、雙腿,都已經(jīng)像身上的衣物和背包,給徹底摧毀、給徹底撕碎了。他們試探著自己和旁人,潰爛的傷口、外露的骨頭、發(fā)黑的四肢、血——像盲人在摸一件鋒利的雕塑;有人嘔吐,有人開始抽泣,但找不到可以責(zé)怪的對象,于是陷入無邊沉默里。他們看見了和電影鏡頭里的慘象迥然相異的顏色。是,他們見過、聽過、走過大小悲劇,因此信教或不信,也因此跑了起來。但是這里,可以確定,沒人來過這里。
他們死了。
“我們已經(jīng)死了?!蹦?“人”宣布了大家都已心知肚明的消息,像在眾目睽睽之下沖過了百里跑的撞線,所有人感到失落、劇痛或隨之而來的解脫。
“不!不可能的!”張參大概是這群人里最不愿死的那個。
“我的孩子還沒長大……不,我不會死的!”張參癱軟下去,他熒黃的短袖已經(jīng)發(fā)不出光,卻仍然扎眼。他是一對雙胞胎的父親。那是一個午馬年,張參在云南跑完了自己的第四萬公里,千里之外的沿海小城,新生命卻提前降生了。還是意外的一雙。在電波里,張參的聲音有些顛簸,踉蹌著把 “騏驥”這個名字拆開,分給了兩人共用。他相信跑步能帶來奇跡。直到他倒在輕盈甚至有些光滑的路面上,張參依然相信奇跡。
更多人倒了下去。對一個跑步者來說,“終點”總得意味著得到而非失去。他們在前行的路上超越了無數(shù)建筑、樹木和人,如今,那些倒退的景觀和事物拋棄了他們,邁開腳步、揚(yáng)長而去,只留下許多短促而蒼茫的幻影。張參怒吼著把拳頭砸向地面,但那像云朵一樣的路面和沒有知覺的身體告訴他,他確實已經(jīng)死了。
“大家還記得些什么嗎?”梁目問。
“我記得起點的長下坡起了大風(fēng),好多人的帽子都掉了。大家都回去撿。那或許就是老天在給我們警告。”說話的是藍(lán)碧,她攙扶著張參,聲音細(xì)若游絲。藍(lán)碧有一個女兒,總喜歡坐在操場的草地上給媽媽數(shù)跑圈。跑到兩位數(shù)之后,女兒就數(shù)不清了。藍(lán)碧和女兒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在手機(jī)上:馬上開跑了,給媽媽加油!拿回獎金,吃大餐!
“問題肯定出在CP2到CP3上。1000米的大上坡,八公里,我跑到山腳的時候風(fēng)就越刮越大,路標(biāo)全給吹跑了。還下雨,太他媽冷了。——還下冰雹呢,我記得?!标悹栒f。
“下。刀子一樣的。大風(fēng)大雨。主要是冷。跑到半山腰的時候,手指都沒知覺了。我老家的冬天都沒感覺這么冷。媽的。”一個東北口音。
“沒錯。在那個山腳下,就像在十字路口一樣,好多人都放棄,躲進(jìn)帳篷里了。我也已經(jīng)感覺到,上去肯定不妙,但是不上吧,看不起自己。賽前我還和村民聊過,這山他們上得不要上了,沒出過意外。至少還有保暖毯,我當(dāng)時這么想的?!庇腥藨?yīng)和。
“大家多數(shù)是失溫死的。”梁目說。
張參忽然覺得梁目死了都像個冠軍。他罵道:“你去死吧!我沒有死,我沒有死!……”
其實張參記得,登上山頂時,他全身都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雨大得像從他軀殼里鉆出來的物質(zhì),妖風(fēng)如晦,路面上積起了一個又一個深淵,他覺得那座山上長滿了洞窟和懸崖,吞噬著活物。但有時雨又像一股浪潮卷著他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前進(jìn)——這是失溫帶來的意識混亂。他知道失溫對一個長跑運(yùn)動員意味著什么。當(dāng)然,他也知道成為一個長跑運(yùn)動員意味著什么。他清楚地記得,最后,他對自己說,“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就能翻越這座山,長跑運(yùn)動員的時間可不是以分鐘來計的。
“老張。老張……沒事的,沒事……”藍(lán)碧安撫著他。
大家似乎都陷入了最后的記憶里。
“甘教授,我們算是死了嗎?”有人打破了沉默。
笑聲,沒有回答。
老人精神矍鑠。死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但他像是收留了死神。
是的,總會有人帶著尊嚴(yán)而死,像一張過期的獎券。
甘教授不姓甘。高校的郵箱上有他的教職工名: “鄭易”,里面堆疊著遙寄而來的哲學(xué)刊物和信件。年輕時因為 《阿甘正傳》,鄭易愛上了跑步,大家親切地叫他 “老甘”或 “甘教授”,老甘永遠(yuǎn)都穿著電影里那件沃爾瑪笑臉的高仿T恤。
“沒想到我們死在自己最愛的跑道上。不算太糟?!崩细市χf, “可是你們還年輕,可惜。”
“不痛,原來死是這樣的?!式淌?,這是他們說的瀕死狀態(tài)嗎?我們還沒死透?”
“我不知道。再大的哲學(xué),也不知道死。”甘教授嘴里念叨著幾個拗口的名字,沒人聽清, “不過——我估計,那就是真正的終點了?!?/p>
老甘指向百米外的那根撞線。
“真是諷刺啊。我們一輩子都在想著比別人快,到最后,我們要比比誰最慢到那里了。”老甘說著,緩緩邁開了腳步, “老朽先走一步。各位慢慢來。那邊會是什么樣呢?”鄭易熟讀美國人海明威的小說,他想要給大家留個硬朗的背影。
藍(lán)碧從她的背包里找出了女兒親手做的毛絨小熊,那是她任何一次比賽中都無法減掉的負(fù)重,背著她的每一步,像跑在茸茸的軟毛上;陳爾閉起眼睛躺在地上,他似乎聽到了那把躺椅在吱嘎作響,妻子備好了晚餐;而老陳的小腿不再抽搐,但還想再抽一根小蘇煙;梁目已經(jīng)回到了十七歲他第一次跑圈的操場,那是一個寒冬,主席臺上的紅色橫幅寫著 “不畏困難,艱苦奮斗”,他跑完了四十六圈,此后的每一次冠軍,他都在沿著那場冬青奔跑;張參收干了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像第一次成為父親那樣。
只是,所有人沒有注意到,在他們的語言和死亡之外,還有一個聾啞人,他叫黃品千。比起其他選手,除了瘦弱,只有他身邊的空氣似乎更加喧囂。5月19日,一夜火車,他提前三天抵達(dá)了晴朗無云的蘭州;無論通過什么載具,他都像是跑著來的。關(guān)于人生或奔跑的意義,他不掌握一種語言比別人思考得更多;他還學(xué)會了羌繡。歪著身子在古城的紀(jì)念碑前留下了照片,他消化了蘭州拉面、羊肉和饃,黃品千來到一座叫白銀的城市。
看啊,他竟然做起了一個短跑的姿勢,在人群之外。他的業(yè)余一覽無余,他的決絕一覽無遺。大家向他招呼著,那不是一場比賽啊,但他聽得見嗎?死神是否已經(jīng)告訴他,他已經(jīng)死了嗎?關(guān)于生與死、奔跑和跌倒,還有哪怕一件事,是這個此生無幸運(yùn)可言的人兒仍沒有想明白的嗎?
但是,他像一支箭一樣,射了出去。從前,人們用箭比喻時光和命運(yùn),愛修辭的人不負(fù)責(zé)任但總是正確;而黃品千已經(jīng)奔向那根鮮紅的撞線,那個旅程的終點。他變得越來越小,把死者、生者和未生者變成了盲人。他真快啊,就像一支箭。甚至連那個散著步的哲學(xué)家都回過了頭來。那時,老人正想到 “馬拉松”一詞的由來,他默念著那個雅典士兵的名字, “菲迪皮茨”,像默念著死,像默念著時間就要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