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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 透明地

2022-08-26 10:49
文學港 2022年9期

葉 淮

張明明能想象到在未來的某一天, 他走進一座崇尚雕塑藝術的城市, 迎面飄來絨球狀的柳絮, 他拈在指尖, 一定會想起一個沒有雪的地方。 那里的日光是白色的, 帶一種有墜感的亮, 空氣中彌漫著牛羊馬糞的味道, 沾上衣物便永遠清洗不掉, 風蝕山壁如帷幕般低垂, 小嘴烏鴉扎堆蹦跶, 黑色的背, 黑色的尾, 閃著混沌的光, 極少叫。

那年有個閏八月, 張明明二十九歲, 從中央美院畢業(yè)的第六個年頭, 換過十三份工作,負債五萬。 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莫高窟當講解員, 月薪四千五, 試用期三個月, 干滿辭職;他的下一份工作是給熟人送貨, 從敦煌到玉門, 全程四百多公里, 兩千酬金預付一千。 他借來一輛跑起來噠噠響的柴油皮卡, 將一桶工藝品樹脂、 三箱精雕油泥、 十余袋半水石膏粉搬上車斗, 并扎好雨布, 于隔日清晨超載出發(fā)。

天氣頂好, 一路順風。 上午十一時, 張明明駛離連霍高速, 繼續(xù)向南, 經省道開赴玉門老城。 沿途的景色漸漸荒涼起來, 落葉遍布的民房, 被時間凝固的磕頭機, 處處皆有肉眼可見的破??; 柏油路筆直地通往天際, 形單, 影只, 有如一條分割黃色海洋的青藍綢帶; 蒙著灰的后視鏡映出來路, 沙塵暴追攆正酣。 有那么一瞬間, 他想起摩西。

導航女音提示目的地還有三公里。 張明明拉下面罩, 抄起副駕駛座上的大瓶包裝水猛灌一口, 咽不下的往車外吐。 拐過一個緩彎, 前方出現一輛側停在路中間的吉普, 鈦銀色, 不見人。 張明明遠遠地鳴笛, 沒有收到回應, 他稍微點下剎車板, 右打方向盤繞行。

“師傅, 幫個忙?!?路邊突然冒出一個女人, 她身裹一件軍綠色的長款風衣, 過膝高筒靴能當褲子, 手上套著仿蕾絲的黑色防曬手套, 頭上還有面巾、 墨鏡、 漁夫帽, 大熱天的竟是一絲不露。

張明明熄火下車, 走近問她: “拋錨了?”

“車胎爆了?!?女人指指吉普車的左前輪。

張明明望了眼太陽, 挺直腰說: “備胎在哪兒? 我?guī)湍銚Q?!?/p>

迎面吹來熱烘烘的風, 燥得人不想呼吸。張明明取下備胎, 滾到車門處撂倒, 又回自己車上取來千斤頂及一本硬裝的 《中國當代雕塑史》, 墊好支好, 然后抄起一把折疊十字板手,先蹲后跪, 三下五除二卸掉轂蓋、 換好備胎,接著擰螺栓, 轉扳手, 扳緊, 再踩緊。

“辛苦了?!?女人遞來一聽冰可樂, 隨口客套, “驢友嗎?”

張明明扣開拉環(huán), 搖頭說: “來跑腿。 前頭是不是有個工地?”

“有座博物館, 正在建?!?/p>

“我便去那里。” 張明明將可樂一口飲盡,開始打嗝。

風吹掉女人的帽子。 她慌忙捂住頭, 連連后退。 張明明捏癟易拉罐, 追上去截住, 拍拍灰還給她。

重新戴上帽子的女人恢復從容。 她輕輕抬起墨鏡, 淡淡地說: “藝術家的手?!?。

“啊?” 張明明愣了愣, 反應過來, “我可不會彈鋼琴?!?/p>

“我又沒說你會。” 女人攏攏頭發(fā), 黑色的手指像蜘蛛腿, “謝謝, 今天多虧碰上你了。我該走了?!?/p>

“去哪兒?”

“往北?!?/p>

“我往南?!?/p>

“后會有期?!?/p>

“后會有期?!?/p>

皮卡與吉普同時啟動, 瞬間驚起兩片浮塵, 它們漫卷著, 撞擊著, 經風一吹, 漸漸散了。

玉門石油博物館坐落在石油河的上游, 主體是一座二層十三米高的橢圓形清水混凝土建筑, 造型簡潔明快, 色彩粗獷自然, 與周圍折紙狀的褶皺山體完美交融, 堪稱天工之作。 其實這或多或少算個巧合。 博物館一開始的選址本來是在業(yè)已廢棄多年的玉門老城, 毗鄰老君廟油礦遺址, 設計院勘察時考慮到施工用水問題, 一再南移, 直到挖出兩口水汪汪的深井,這才保住博物館前頭的 “玉門” 兩字。

張明明將車開進無人值守的工地, 掏出名片撥電話。 沒多久, 一名頭戴白色安全帽的精壯漢子從一棟彩鋼板房迎了出來。 他叫馬致遠, 甘肅隴南人, 橋梁專業(yè)出身, 眼下在一家中字頭的建筑公司掛職, 主要負責博物館的綠化及裝修。

工地的太陽尤為毒辣, 烤得人直不起腰,張明明忍著熱浪蹬開車門, 朝他揮手。

“辛苦辛苦?!?馬致遠極客氣地招呼, 順手掏出一包中華。

“我不抽煙?!?張明明說。

“沒關系, 先拿著?!?/p>

張明明收好煙, 解開雨布說: “樹脂, 油泥, 石膏粉, 這三樣, 你清點下?!?/p>

“不用?!?馬致遠咧嘴笑, 擠出倆大酒窩,“我兄弟介紹的人, 放心?!?/p>

“還是清點下好?!?張明明堅持著, 他抹一把鼻子上的汗, 捋起袖子準備卸貨。

“兄弟, 這活兒不是你干的?!?馬致遠叫住他, “來, 我先領你逛逛。”

張明明跟上他, 從應急疏散通道走進空蕩蕩的博物館大廳, 東轉西轉摸到階梯口, 爬到二樓。 二樓的塑膠地板正在鋪, 東南角有七八個沒戴安全帽的工人在打牌, 不時起哄大笑,瞅見馬致遠便小聲了些。

馬致遠清下嗓子, 大步跨上一摞花崗巖石材, 展開雙臂介紹: “這里本來是個古生物化石展廳, 主要展覽恐龍蛋、 珊瑚玉、 古魚, 還有草木蟲子什么的, 后來新意見傳達下來, 覺得還是沒有必要——畢竟咱是個石油博物館嘛——所以按照最新的施工圖, 這個角落將被改造成一條以玉門石油工業(yè)為主題的歷史走廊?!?/p>

“蠻好, 蠻好?!?張明明說。

“上個月我去了趟大慶。” 馬致遠并腳跳下來, 示意張明明往前, “人家的石油博物館建得像主題公園, 整三層, 一萬多平米, 那叫一個氣派! 咱們這兒呢, 位置遠, 面積小, 需要優(yōu)先考慮基礎設施, 所以勘探啊鉆采啊煉化啊, 這些展示性的場景搭不起來, 留下來的舊物件又不多, 就只能搞搞圖文影像這些。 是不是挺糊弄人? 我是覺得不行?!?/p>

馬致遠邁著步子數, 到一排小窗處停下,指著說: “這頭到那頭, 只這么大。 前段時間設計師給了個新方案, 想順帶把歷史走廊做成藝術走廊, 上頭還沒拍板, 但大概率就是這么來。 能和玉門歷史、 石油精神產生呼應的藝術品, 必須量身定制, 依我看, 人物雕塑是比較合適的, 可以參考延安的青銅群雕——當然,不一定非做成那樣——再現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石油工人的拼搏面貌, 憶苦思甜, 極具教育意義?!?/p>

“蠻好, 蠻好?!?張明明說。

“兄弟。” 馬致遠湊近些, 好聲好氣地說,“二十一局投資過一款3D 打印系統(tǒng), 這回想用上它。 我們在蘭州做過測試, 完成一件常規(guī)設計的石膏像只需三個小時, 效率沒得說, 水準也不差……只是呢, 這些樣品, 它們更像一批高矮不一、 胖瘦不均的工業(yè)化產品, 精細,卻平庸, 不是我們需要的東西?!?/p>

“技術是藝術的手段, 不是目的。”

“哦, 專業(yè)!” 馬致遠搭上張明明的肩, 眉飛色舞起來, “我聽說過你, 央美雕塑系的高材生, 拿過老美的獎, 雖然不清楚你為什么不干了, 但不要緊, 我不是要你操刀, 只是想請你調教調教打印機, 給它一點兒創(chuàng)造力?!?/p>

眼見張明明有猶豫, 馬致遠趕緊趁熱打鐵: “走委托合同, 五萬預付金, 尾款計件算, 具體我請示下領導, 再談, 反正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原料什么的也不用你操心, 我來,你只需負責一件事——建模, 藝術地建模?!?/p>

“工期多久?” 張明明抬眼問。

馬致遠樂了, 露出發(fā)黑的牙齦。 “不會超過半年,” 他說, “土木作業(yè)將在一個月內收尾, 接下來主要是裝潢, 到時會有另一批人來, 他們的工期也很緊?!?/p>

“風格呢?”

“嗯?”

“雕塑的風格, 寫實還是抽象?”

“有什么區(qū)別?”

張明明蹲下抓一把細沙, 微微松手, 又握緊, 解釋: “抓的是沙, 漏的也是沙, 這是寫實?!?將剩余的沙拋出窗外, “抓的是沙, 撒的是雪, 這是抽象?!?/p>

“寫實, 必須寫實。” 馬致遠語重心長地說, “兄弟, 歷史是不能抽象的?!?/p>

馬致遠差人迅速搭建好一棟獨立的雙層板房, 一樓作為打印工作間, 二樓留給張明明住, 他沒再提簽合同的事, 甚至不管也不問,平日里碰面了只有一聲招呼。 張明明自然清楚個中緣由, 但他不急。

張明明花了兩天時間熟悉這款叫 “馬良”的3D 打印系統(tǒng)。 和他之前接觸到的純工具性質的打印機不同, “馬良” 是個弱人工智能,有著一套極其強大的數據庫, 可以即時調取包括人體、 建筑、 概念模型在內的海量掃描數據, 將它們作為素材導入建模程序, 繼而根據算法自動調整, 如花藝師那般精細地修剪, 在毫秒間使作品達到一種圓潤、 規(guī)整的狀態(tài), 讓人挑不出任何工藝上的毛病。 張明明想起砸掉程序員飯碗的代碼之神 “貪吃蛇”, “馬良”和它如出一轍, 不僅夠快、 夠熟練, 還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學習能力, 一旦投入商業(yè)應用, 勢將革新設計行業(yè)。 人們總喜歡追求高效, 追求方便與省心, 這是他們愛走直線的天性使然,可是一旦閉上眼, 誰能保證不會拐彎呢? 張明明不愿深究這個, 他調出米開朗基羅的 《摩西像》 和一張少女嗅花的平面攝影, 分別打印出來, 結果前者是完美復刻, 后者則差強人意,由此他認為 “馬良” 目前是存在缺陷的, 首先它的基礎邏輯屬于一種僅僅針對形體的分解重構, 擺脫不了機械化的桎梏, 沒有發(fā)散, 缺乏表達, 作品便流于表面, 結果和那些癡迷非審美化雕塑創(chuàng)作的人沒有差別……可是, 它又是那么的 “博學”, 人類數千年來的藝術成就儲集在它的大腦, 等它啃食消化, 等它融會貫通, 到時任何流派、 任何藝術家的任何作品將化成一個具體化的變量, 按需調用, 排列組合, 所能集結的藝術特征、 情緒表達比起人那短暫一生所學所感, 絕不可等量齊觀。

張明明畏懼著那一天, 卻又隱隱期待。 他關閉了 “馬良” 的算法程序, 手動檢索出大量有著 “戈壁” “石油工人” 等屬性的模型, 一個個地挑選、 微調, 像木雕課上那樣細致地打磨, 只不過工具不是刀, 而是一桿精度極高的電容筆。

經過連續(xù)兩天的不眠不休, 張明明決定放棄, 因為他無法從這些數據上感受到情緒。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 只要他愿意承認自己的匠人身份, 應付交差并不難, 但是, 他不想。

他想到一個折中的辦法: 將工地上的建筑工人視為原型, 賦予創(chuàng)作一個真切的立足點。他瞞著馬致遠, 花五百塊雇了一位五十多歲的防水工, 請他接受 “馬良” 掃描, 并在閑聊時了解到頸椎頑疾、 老伴血壓、 孫女成績等瑣事。

活生生的人和人的生活給予張明明創(chuàng)作的勇氣。 很快, 第一件石膏像完成了, 它赤裸著上身, 腰背彎如馬蝦, 雙手呈龍爪狀往地上抓, 光禿禿的腦袋側著向上, 眼角的肌肉糾成樹筋, 像在直視太陽。

張明明請來馬致遠檢驗。 馬致遠先看后摸, 表示非常滿意, 轉頭又提出一個建議, 希望多體現時代特征——言外之意就是別光著了, 最好穿些衣服。 張明明說會考慮。 馬致遠高興地拍拍他, 打開對講機讓人送來合同, 當面填了個數字。 張明明看了, 點點頭, 一一簽名。

由于工地用電情況復雜, 接線時的斷電、冷不丁的跳閘都會給 “馬良” 帶來不小的麻煩, 張明明找馬致遠反映, 馬致遠說發(fā)電機不歸他管, 改電路要備案, 還得走流程, 總之很麻煩, 讓他先克服一下。 張明明沒有辦法, 只好把工作時間安排在半夜, 等工人們鼾聲陣陣了, 他泡缸茶下樓, 拉亮燈先靜坐一到兩個小時, 然后啟動 “馬良”, 給腦繪的作品完善細節(jié)。

不到兩個月, 張明明完成了五十件雕塑。這些石膏像兼蓄著不俗的立意和經典的民俗風, 視覺沖擊強烈, 尤其對于肌群的處理, 極力淡化力量感, 而著重展現工人們在擦汗、 抽煙、 吞咽等勞作間隙的放松狀態(tài), 可謂別出心裁。 馬致遠鼓勵他再接再厲, 同時委婉地勸他工地上不能太追求效率, 重要的是和別人同步。 張明明知道他的意思, 但沒當回事兒, 繼續(xù)按自己的節(jié)奏來。 后來他不得不慢下來了,因為當他拿不出錢的時候, 便再難邀人談心。

面壁多日, 他借來馬致遠的車, 決定出去走走。

馬致遠的車是一輛改裝過的陸地巡洋艦,塊頭大, 馬力強勁, 握住它的方向盤, 坐得高高的往前望, 自有一股豪情。 馬致遠怕張明明開不習慣, 特地載他溜了一圈, 路沒跑多遠,油倒耗了不少, 便又拿出一張三千面額的加油卡, 交待他一定要先加油, 不然指不定就撂路上了。

張明明沿著近乎干涸的石油河谷往南開,朝導航地圖上距離最近的加油站去, 到了才發(fā)現早關門了, 又原路返回, 順利開到玉門老城。 他加滿油, 在街上轉悠兩圈, 沒瞧見幾個人, 覺得無趣了就停車步行, 來到一處有些像操場看臺的觀景棚。 景區(qū)牌上介紹此地是觀測海市蜃樓的最佳地點, 并給出形成原因、 演示、 攝影等圖文科普, 附在最后的是一句諺語: 桃花三月開, 菊花九月開, 各自等時來。

張明明趴在欄桿上等。 極遠處的天際線映入他的眼簾, 化成一位側臥女子的半梨身形,玲瓏有致, 熠熠生輝。 太陽給她燙的邊兒, 他想。

有一家三口來了。 父親是個大嗓門, 左手牽著兒子的右手; 母親有張娃娃臉, 右手拉住兒子的左手; 兒子夾在他倆中間, 走一步蕩兩步。 他們三個經過張明明, 從這頭晃到那頭,停下了, 父親開始抱怨運氣不好, 母親不知講了句什么, 兒子掙開他們, 指著黑石碑上的字念: “?!小x……樓?!?因為豁牙的緣故, 有些許漏風。

“錯啦! 不念蟲, 念蜃, ‘shi’, ‘en’,蜃, 四聲?!?母親糾正他。

父親攔腰抱起兒子, 像拎個玩具。 “走吧, 走吧?!?他嗨呀呀地說。

他們走了, 仿佛沒有來過。 張明明走近石碑, 撿起一截劈裂成柴的松木, 橫著看看, 又豎著看看, 隨后返回原處, 坐在水泥階梯上,摸出一把斜口小刀, 擱牛仔褲上磨磨。 他開始刻了。 那是一只胖乎乎的娃娃手, 五根手指并攏著, 像什么鳥的頭, 木屑在刃口下雪花般灑落, 依次現出關節(jié)、 指甲、 掌紋……仿佛它本來是躲在里面的, 終于被人發(fā)現了。

“藝術家的手。” 有人在旁邊說。

張明明的手一滑, 先前描的關節(jié)紋被刮出一道花, 他惱極了, 猛地起身, 將刀握在胸前。

“不怪我。” 女人趕緊后退兩步, 往上推推墨鏡。

這身打扮實在熟悉, 張明明莫名泄氣了,他用刀背挫平瑕疵處, 正迎陽光, 平舉著瞅?!肮治?。” 他說。

太陽紅了, 像柿子的臉。 女人雙手環(huán)胸,靠近些, 稍稍探出腦袋: “哪吒的蓮藕臂嗎?真行, 上個桃色兒都能嚇人了?!?/p>

“花心思雕的東西, 怎么能用來嚇人?”

“似人非人的東西, 怎么不能用來嚇人?”女人發(fā)出清脆的笑聲, 她抽出戴有長手套的左手, 糾成木雕的形狀, 乍一看倒更像烏雞爪,“大師, 有沒有心思照我手來一個? 哎, 不白雕?!?/p>

“改天?!?張明明重新坐下, 繼續(xù)瞇眼勾畫。

女人將衣擺往上提提, 蹲下了, 她的胳膊肘托著膝蓋骨, 手掌托著腮幫子, 看不出墨鏡下的眼睛的焦點。

張明明被她盯得很不自在, 他挪挪屁股,面向著火似的夕陽, 甩甩手, 不刻了。 “你就這么閑嗎?” 他忍不住問。

“上次沒認出來。” 女人的語氣活潑起來,“你是張葉, 七年前紐約那屆當代雕塑藝術大獎賽的頭獎, 作品是一尊與你本人等比等高的自塑像, 據說是用三千支蠟燭一滴滴滴出來的!”

“兩千八百零八支?!?張明明糾正她。

“呵! 那得滴多久? 我說你們這些人至于嗎?”

“不至于?!?/p>

“哦。” 女人換個手支臉, 故作惋惜地說,“你說你, 起點那么高, 年輕, 健康, 又不丑,怎么就傷仲永了?”

“我從來不是什么天才?!?張明明笑笑,“我寧可沒拿過那個獎, 它給我?guī)淼牟皇菢s譽, 而是迷茫?!?/p>

“說說看?” 女人來興致了。

張明明看看她的小黃帽, 又往下瞄了眼那上翹的鞋頭, 纏好小刀, 緩緩開口: “我滴了三個月, 蠟像算完成了, 但由于滴蠟法的特殊性, 很難做到零瑕疵, 我便又偷偷打磨, 使它更加圓滑、 完美, 只是宣傳上仍然采用 ‘冷卻即定型’ 的噱頭。 藝展的頭三天, 我給評委和記者們留下觀賞、 拍照的時間, 第四天, 我點亮蠟像頭頂的燈芯, 讓它燃燒, 讓它一寸寸地消逝, 而我站在旁邊等, 一直等到評選結果出來的那天——它只剩下一對不像腿的腿了, 其上的蠟體經歷融化、 溢出、 滯凝, 積成一堆山澗冰瀑模樣的腸狀物。 丑, 真是丑, 丑極了?!?/p>

“至少美過?!?女人小聲說。

“但是真實永遠比完美重要?!?張明明扭動脖子, 發(fā)出咔嚓嚓的響聲, “你知道馬蘭多先生對它的評語嗎? 不是見報的那些, 而是私下里。 他親口告訴我, ‘給你這個獎不是因為你有多優(yōu)秀, 而是其他人更讓我失望?!?馬蘭多先生是當屆賽事的評委會主席, 也是我多年的偶像, 聽他這么講, 我太難受了, 于是就追到他房間問錯在哪里, 他說, ‘你錯在既然選擇滴蠟, 就不該再動刀子, 這不只是你的問題,這是當代藝術的問題——討巧, 討巧著雕, 討巧著塑, 甚至討巧著活。 孩子, 從創(chuàng)作的層面考慮, 這個獎對你有什么用, 獎金又有什么用, 你好好想想?!?當時我還不太明白, 參賽不就是為了拿獎嗎? 獎杯代表榮譽, 獎金維系熱情, 正是我迫切需要的東西。 直到它們慢慢變涼、 慢慢花光, 我才如夢方醒——沒用, 全他媽是沒用的東西, 它們不是我的空氣, 也不是我的水。 我停下迷戀, 渴望成為馬蘭多先生的學生, 不為雕塑, 為生活。 為此我時刻準備著。 后來他終于答應見我了, 可是在見面的前一周, 他卻吞槍自盡……我無法接受。 我真的接受不了?!?/p>

“所以你選擇頹廢?”

“不, 我依然熱愛生活?!?張明明抬起眼瞼, 舔舔唇邊的干皮, “并且嘗試重新熱愛雕塑, 但不再是那種追求高品位高審美的雕刻,而是基于生活的塑造?!?/p>

女人默默盤腿坐下, 抬手, 伸掌, 一本正經地問: “能看見我的手嗎?”

張明明遲疑著點頭。

她挽起寬松的衣袖, 摸到手套口的拉鏈拉頭, 一拉到底, 又扶下墨鏡, 輕輕拽掉手套,露出空蕩蕩卻兀自漂浮著的袖管, 仿佛里面有一只看不見的小臂。

張明明揉了揉眼睛。

女人撐起身子前移, 單膝下蹲。 “現在呢?” 她朝張明明的手示意。

感受到手背傳來的溫暖、 柔軟, 同時嗅到梔子花的香味, 張明明回過神來, “看不見,摸得著?!?他愣愣地說。

女人又開始笑。 她往后退, 停在日光與棚沿倒影的分界處, 以托的姿態(tài)向夕陽伸手, 很快收回; 肩膀一高一低地聳動, 雙臂伸展成直線, 看得見的手在高處, 看不見的手在低處;手腕一勾, 摘掉黃色的漁夫帽, 往臺下丟; 屈膝倒仰, 雙肩向后夾, 風衣順勢脫落; 踩上風衣, 躬身解開鞋帶, 再蹬腿, 甩掉笨重的馬丁靴; 抓住翻領毛衫的衣尾, 往上伸臂, 露出乳白色的蕾絲文胸以及其下處空無一物的腰、腹、 背; 繼續(xù)后退, 在霞光下依次褪去高腰牛仔褲、 赭色的及膝襪、 另一只手套; 喘息帶來的起伏漸漸平復, 地上的影子不動了。

張明明的視野里只剩下一顆披頭散發(fā)的腦袋、 一件略顯干癟的文胸、 一條平角的女士內褲, 他盯著它們朝自己飄來, 想起她的溫度,沒有躲。

“喂?!?女人解開面上的絲巾, 露出里面的空氣, “給我做個雕像吧?”

她的聲音仿佛也是飄著的。

女人自稱雪, 是一個光學意義上的透明人。 她說明這個的時候, 張明明的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摸, 風吹起那詭異的飄垂著的頭發(fā), 打在他手上, 他微微一顫, 停下了, 指尖觸及之處是一塊柔軟與堅硬并存的所在, 像是肩胛骨。 雪沒有動, 張明明縮回手, 問她: “你會冷嗎?” 雪的腦袋沉默著, 突然向右轉, 假發(fā)也被摘掉了, 僅剩一副墨鏡。 “胡冷, 也胡熱?!?她的聲音含糊不清, 似乎在打哈欠。

張明明應下雪的請求, 將她帶回打印工作間。 這本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只要雪再脫去內衣, 完全隱形, 掩人耳目并不難, 但張明明執(zhí)意讓她穿好衣服, 在眾目睽睽之下做賊似地潛入工地。

“為什么?” 雪捧著張明明的搪瓷茶缸, 問他。

“沒必要?!?張明明這么回答。

等到夜深人靜, 張明明啟動 “馬良”, 請雪接受掃描。 雪一開始不樂意, 嫌他沒誠意,張明明好說歹說, 她才勉強走進那間有些像淋浴房的簡易掃描倉。 拿到形體數據以后, 張明明看著那雙剪刀手的搞怪動作, 頓了會兒, 直接下達打印指令。 “馬良” 嗡嗡響動起來, 預先準備的物料經一個沙漏狀的設備攪拌處理,根據成分、 稠度的差異被導入不同管道。 管道的輸出端是操作間三架機械臂的二十一根 “手指”, 指尖有閘口, 孔徑梯度遞減, 最寬處逾五公分, 最窄處僅半毫米, 可以通過程序設置, 無縫執(zhí)行切片、 注料、 涂抹、 修補等一系列操作。

張明明忙完這些, 雪正斜倚著沙發(fā)靠墊,帽檐遮眼, 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馬良” 的預計完成時間在凌晨四點, 張明明沒心思繼續(xù)建模, 越熬越困, 便跑去廚房找些吃的, 再回來時雪已經醒了, 她趴在操作間的玻璃墻角, 一動不動。

“還得半個小時?!?張明明看看表, 把捎帶的罐裝咖啡遞給她。

雪搖搖頭, 沒有接, 掰著食指問: “你說, 機器做的雕像, 與我能有幾分相似?”

“七八分應該有。 僅就人體速寫而言,‘馬良’ 的塑形功力強過任何一位雕塑家, 甚至比活人翻模更到位, 但從感官上來說, 再寫實的繪畫也不可能像照相機那樣如實地還原景象, 這句話同樣適用于雕塑, 雕塑藝術在視覺上存在更多空間、 角度, 不能簡單以 ‘像’ 或‘不像’ 來形容?!?/p>

“那為什么蠟像館的蠟像如此逼真?”

“它們本就是為了逼真而生, 效果只和成本掛鉤?!?/p>

“我想要那個!”

“……要不少錢的?!?/p>

雪哼哼地笑, 摸著下巴說: “想不到, 你居然在干這些……怎么稱呼來著? 新時代的人民藝術家? 不用手的手工藝者?”

張明明沒有在意她的挖苦, 他走到一件待打磨的雕像跟前, 伸出食指感受肌肉的線條,背著身說: “按目前的考古發(fā)現, 人類的雕塑歷史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時代, 那時候沒有青銅鐵器, 沒有刀、 鑿、 斧等一切精細化的工具,僅僅憑借石刃來實現塑形, 以及生產。 所謂科學史技術史, 往通俗了講就是工具史, 工具的發(fā)展、 創(chuàng)新必將深刻影響到藝術的表現形式,比方說鉛筆、 合成顏料對繪畫的革新, 照相機、 放映機和電影的誕生。 ‘馬良’ 正是這樣的一種新工具, 它基于數據創(chuàng)作, 在表達上有著絕對的理性, 而人類則更多地仰仗情緒、 經驗, 感性占據上風。 你應該清楚, 二者雖有黑白之分, 但并非對立的?!?/p>

雪接滿茶水, 坐下來問: “網上不是罵你是個勒德分子嗎? 像那伙砸織布機的人?!?/p>

“應該沒罵錯?!?張明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撓撓臉, 走向沙發(fā), “人總有年輕的時候,偏激, 沖動, 不堪回首。 管它什么技術藝術、方式形式, 我已經不想追究到底了, 作為一個渴望表達的人, 勇于表達并且樂于表達, 才是理想的狀態(tài)?!?/p>

“這樣啊?!?雪牛飲一口, 翹起二郎腿,“那你知道嗎? 我身上也有一種這樣的新技術,一種來自休斯實驗室的重組蛋白表達技術, 它可以像苔蘚那樣附在人的皮膚表層, 結成一張極薄的能夠折射光線的膜, 從而在視覺上實現透明化——這樣講是不是挺像一件隱身衣?像, 但不是, 隱身衣能脫掉, 它不能。”

“為什么脫不掉?”

“它已經與我血肉相連, 擺脫它至少需要兩場大手術, 剝皮, 還有植皮?!?/p>

“……你怎么穿上的?”

“打哪兒說起呢?” 雪側頭望向天花板, 揉揉鼻子, “我八歲那年, 樓下失火——見過以前礦上的職工家屬樓沒有? 就是那種房子, 窗戶是木頭的, 很容易著——嗯, 火勢來得兇,又趕在大半夜, 人被煙嗆醒就很難逃生了。 結果燒死二十九個人。 其中有我媽——我爸搞醫(yī)藥研發(fā)的, 經常不在家——我呢, 運氣好, 被我媽從三樓推下去, 摔斷一條腿, 好歹算活下來了……唉, 我始終想不明白, 她怎么不跳?完全有機會的, 活著總歸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對不對? 哼, 對個屁! 我全身燒傷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只剩腋下一塊整皮, 人不人鬼不鬼的, 還怎么活? 也就是當時年紀小, 才傻乎乎地扛著疼。 我在醫(yī)院躺了一年多,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到終于能下床的那天, 我偷偷溜出病房, 扶著防撞扶手瞎溜達, 結果呢, 嚇哭不少小朋友, 路過洗手間, 把自己也嚇哭了。 那以后我開始沉默。 醫(yī)生護士們有可憐我的, 也有埋怨的, 我都有聽到, 后來創(chuàng)面修復手術無望, 我被爸爸接回新家, 在那間不足十平米的逼仄小屋鼠居起來, 每天不敢照鏡子, 不敢出門, 更不敢跟同學聯系——她們有來看望我,但我不敢開門?!?/p>

雪重重地呼一口氣, 暫止話頭。 張明明沒有吭聲, 他擰開咖啡瓶蓋, 對嘴抿一小口, 又涼又苦。

“我的房間朝北, 每到冬天, 全天的光照時間不會超過四十分鐘?!?雪捏捏小臂上的肉,繼續(xù)說, “我算過很多次, 基本是從下午三點五十分開始, 太陽繞過鄰樓樓頂的水泥蓄水池, 滲出一點稀碎的光, 接著緩緩伸頭, 像有雙小手扒拉著外墻線, 露出瓜皮似的半拉腦袋——它很少能整個兒出來, 總是斜著往下出溜。 有時我會守在窗前等, 等那一縷愛走直線的陽光, 它能為我?guī)硪环趾团瘹狻?鵝絨、 羊毛所能帶來的不一樣的暖意, 像……小時候媽媽抱著的感覺。 心情好的時候, 我喜歡推開窗戶去觸摸防護欄上的光痕, 但事實往往是和屬于北京的、 六環(huán)外的、 十二月的、 二十四樓的高空寒風達成親密接觸。 冷熱交加, 極易受涼, 我常因此感冒、 發(fā)燒、 腹瀉, 甚至生過一場癔癥——這個不講了, 怪難為情的——其實我挺喜歡生病的, 那樣爸爸就不得不帶我去醫(yī)院了, 我可以躲在他身后全副武裝地出門, 坐在后座一路扒拉著車窗, 看見什么就讓他去買。 甜筒冰淇淋, 糖人兒糖葫蘆, 我愛吃這些。 當然, 我可不是什么戀噴嚏癖, 醫(yī)院是我的噩夢, 這個永遠不會改變。”

雪再飲一口, 茶缸見底了, 張明明主動給她續(xù)滿, 又拿紙杯給自己沖了杯。 軟趴趴的尖細的茶葉片兒旋著起伏著, 緩緩沉落。

“到十五歲, 有天爸爸半夜回來, 興沖沖地告訴我, 他有一個遠在美國的大學同學傳來消息, 說休斯實驗室多年前攻關的一組反射蛋白在應用上有了突破, 它可以和體外復合培養(yǎng)的人體表皮細胞有機結合, 通過基因工程在特制的人造皮膚上表達隱形。 他講得很快, 很興奮, 但我并沒有聽懂多少, 表現的就比較冷淡, 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 他給了我一巴掌, 不一會兒又道歉, 說國內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有意推進這項技術的人體實驗, 他想爭取這個機會, 實驗成不成功沒關系, 反正至少能白落一身造價不菲的人造皮膚, 以后我再怎么活都跟他沒關系。 他在說氣話, 我知道。 我還知道他這些年很累了, 因為我。 我沒有選擇,只有認命。 接下來的大半年, 我跟著他跑東跑西, 發(fā)動所有愿意幫忙的親戚朋友, 拜訪一切可以說得上話的業(yè)界前輩, 頻繁接受體檢、 心理評估、 精神鑒定, 再往后是獨處觀察、 細胞取樣、 皮下芯片植入。 經過重重篩選, 在同情分的加持下, 我終于遂了爸爸的愿, 成為唯一的志愿者。”

張明明突然感覺有些燥熱, 嗦一口咖啡,猛地打個激靈, 又覺得冷了。

“你可以當故事聽, 不必全信。” 雪摘掉墨鏡, 擦擦又戴上, “實驗當然是成功的, 我的新皮膚極其光滑, 處處吹彈可破, 那些糟糕的瘢痕、 疙瘩全不見了, 簡直就像被剝去樹皮的洋槐樹……可是, 一旦走出實驗中心的觀察室, 這些就不可見了。 明白嗎? 我變得透明,甚至抽象, 像水中的水, 風中的風, 而對我本人來說, 更要命的是新皮膚對光線的偏折效應是無差別的, 那意味著我的視網膜將無法捕捉任何光線, 隱身的同時淪為深海盲魚。 顯然,我不可能被觀察一輩子, 在爸爸的努力下, 他們給我配了副眼鏡——就是現在戴的這個——有了它, 我可以擁有接近二百度近視的視力,同時顯現出一份至少是屬于眼鏡的存在感?!?/p>

“從你接受實驗的那天算起, 到現在有多少年了?” 張明明忍不住質疑, “既然已經實現隱身這一千百年來令人神往的愿景了, 沒道理秘而不發(fā)。 至少我從沒聽說過。”

“是實現了, 然后呢?” 雪平伸雙臂, 手掌正反正地翻, “隱身有什么用? 如果僅僅是些負折射率的超材料, 或許還有應用的空間——但請相信我, 率先應用的場景必脫不離欺騙、沖突、 對立, 甚至戰(zhàn)爭, 因為隱身的本質是障眼法, 是一種和游戲開掛、 賭博出老千相似的欺詐行為, 利益永遠是它的價值追求。 隱形皮膚作為基因工程的衍生產品, 終究是要應用到人身上的, 想想看, 如果監(jiān)管側的技術跟不上, 一個隱形人足以禍害一所學校, 一百個就可以攪翻一座城市, 再多呢? 人一旦隱身, 內心的惡將無限膨脹, 這個你不會比我更有體會?!?/p>

“可以想象……你都干過什么?”

雪一拍手, 雙掌合十。 她含含糊糊地說:“也就……偷偷東西, 花店的花, 小學生的寶貝, 不值什么錢……去年樓下新搬來一對小兩口, 做飯香死了, 我就常去……嗯, 蹭吃蹭喝。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 沒別的了, 我也不敢過火, 墨鏡就是我的眼睛, 我不可能摘了它去抓瞎, 頂多涂點兒隱形材料, 騙騙那些低分辨率的監(jiān)控設備, 面對面可禁不住細看。 況且還有芯片定位、 紅外線、 雷達, 這些是躲不了的。 你可能不知道, 叫停實驗的是軍委的人,大紅頭文件, 牽連甚廣, 不過嘛, 對我的處理還算人道, 他們給我畫了個圈, 以玉門老城為中心, 方圓十里我可以隨意走動, 只要遵守三項規(guī)定: 不出圈、 不主動暴露、 不鬧出什么新聞, 這些惡作劇他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p>

“現在算主動暴露嗎?”

“當然?!?雪打個哈欠, 把手搭在膝蓋上,“不過他們需要時間才會知道。”

有風吹進來, 灌進張明明的脖子, 他握緊紙杯, 茶水已經隱隱有些涼了。

“人們渴望隱身, 但默認的前提是可以恢復原狀?!?雪的語氣突然傷感起來, “如果一切皆如時光那般不可挽回, 得失之間就會有人后悔, 就像我, 以前打死我也不愿引起別人注意, 現在我恨不得在世貿天階跳一場艷舞……你能理解嗎? 像我這樣的透明人——不止是形體上, 更是精神上——已經沒有多少存在的意義了。 我和這個世界的聯系太少了, 像貝斯的弦, 過去, 母親, 父親, 未來, 一根一根地斷。 我沒有時間了。 我能感覺到我的皮膚開始收緊, 視力一天天變差, 變異的反射蛋白正在侵蝕我的肉體, 很快我就將……透明地死去?!?/p>

“我希望我能理解?!?張明明按住她的手,掌心貼掌背, 很快又縮回。

“呣……哼?!?雪嫌棄地抽抽鼻子, “用不著安慰我, 籠中鳥是我的命, 孤獨也是, 它們或許很糟糕, 但礙不著我?!?/p>

三短一長的提示信號響起, “馬良” 漸漸息聲。 張明明起身切斷電源, 推開操作間的門。

見到成品以后, 倆人對視一眼, 各自杵著, 誰也沒吱聲。 過了好久, 雪才想起埋怨:“真行! 崩成這樣兒也不容易。”

“你不該扮鬼臉的, ‘馬良’ 的速寫很快,也就抓拍的工夫。”

“好歹提一嘴!” 雪罵句臟話, 拾起一把鋼尺, “讓開, 我得把它毀了!”

“不急, 我還有用。” 張明明拽住她, “至少現在它可以證明, 你是真實存在的?!?/p>

“反正我不滿意?!?/p>

張明明注視著墨鏡, 一字一頓地說: “放心, 你的雕像我會親手打造, 到你滿意為止?!?/p>

“這才對嘛!” 雪放下鋼尺, 瞬間笑嘻嘻起來, “誠意! 沒誠意你搞什么藝術?”

“你說得對?!?張明明豎起大拇指。

照著那件 “崩壞” 的雕像, 張明明先捏了十來件巴掌大的泥人。 其間雪一直守在旁邊,不時提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要求, 諸如 “來個金雞獨立” “給胸加點料兒” “不要臉成不成”。經過連續(xù)多日的打岔和拌嘴, 雪最終選了一件左手捂眼、 右手捂嘴的半裸全身像。

張明明又借來一輛皮卡, 迎著南風往南開。 車上裝滿了石膏粉、 目結土、 礦泉水, 此外除了桶、 盆、 碗等雜物, 還有雪——她執(zhí)意留在外面吹風, 張明明拗不過。

開了兩個小時, 一百多里地, 張明明來到石油河的源頭, 他向右轉彎, 駛入僅有一道車轍路的無人區(qū)。 繼續(xù)西行二十分鐘, 左前方出現一處薄荷色的湖: 光極亮, 水極淺, 被泛白的鹽堿土包圍著, 仿佛公主裙上的蕾絲邊; 處處有鳥叫, 卻不見一只鳥, 日光直直地墜下來, 為湖水染上一分天空的顏色。

這里是野馬大泉附近的一片鹽灘地, 地勢比較開闊, 能遠遠望見祁連山的冰川, 從地上的車轍、 腳印來看, 應該已經有不少人造訪過了, 但四周并未見什么指示牌, 地圖上也沒有標注。 張明明在大西北游蕩三四年, 從天池到青海湖, 再到現今全靠人工補水的月牙泉, 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純凈、 誘人的水。

或許正因為如此, 它才有機會呈現出一種近乎圣潔的美。 他想。

張明明嘗試將車開向鹽湖, 半路見前方沒了車轍, 當即停車熄火。 雪跳下車, 雙手做喇叭狀, 肆意高呼。 張明明點一支煙, 看著, 等她回頭了, 示意她去湖邊等。 雪逆著風, 嗚啦啦不知說了句什么, 顫悠悠地跑去了。 張明明看她在湖邊脫掉鞋子, 挽起褲腳, 小心翼翼地下水, 往前蹚; 突然彎下腰, 掬一捧水湊到嘴邊, 像貓那樣舔一小口, 而后猛地甩頭, 把水往天上灑。

張明明掐滅煙, 將車上的物料搬到湖邊,十多趟跑下來, 累得他氣喘如牛。 他一口氣喝光一瓶溫可樂, 又點上煙, 叼著, 舀兩桶鹽水提到臨近的一塊平地。 那里擺著一扇三指厚的門芯板, 作為他的雕塑工作臺。

張明明支起戶外遮陽傘, 固定好了, 扭頭喊: “過來幫忙!”

雪應了聲, 赤腳走來, 先要瓶水漱口, 又努努嘴問: “你帶摩托車頭盔來干什么?”

“戴上。”

“嗯?” 雪接過頭盔, 戴到一半又取下來,“我戴它干嘛?”

“雕像的形態(tài)有了, 還缺細節(jié), 我要往你身上潑墨, 讓你現形, 幫我完成泥塑初稿?!?/p>

“憑你的本事, 不用模特也行吧?”

“行不行也分很多種: 肯定行, 勉強行,沒準兒行?!?/p>

“行行行?!?雪哼笑一聲, 戴好頭盔, “我脫, 你潑。”

張明明帶來的是一種自制的金粉墨水, 極黑色, 寫出來的字綴著金星, 在陽光下尤其醒目。 他將墨水倒進瓷盆, 端到懸浮著的頭盔旁邊, 招呼一聲, 然后拾起一桿尺把長的粗毛筆, 邊轉圈邊揮灑。 大片的墨汁沾上雪的身體, 受重力的影響漸漸變化: 有些像豎琴的弦, 平行著往下滑, 越過一馬平川的腰背腹,留下道道墨痕; 有些像荷葉上的水滴, 順沿肌肉的走向匯成一線, 行至盡處, 墨珠緩緩垂落。

雪全程沒有亂動。 張明明征求過她的同意, 舔舔毛筆尖, 大筆一揮, 迅速勾勒出一枝寫意的花。

“癢?!?雪忍不住說。

張明明當即收筆, 幫她摘掉頭盔。

“完了?” 雪扭身觀察自己身上的畫, 什么也沒瞧出來。

“完了?!?/p>

“好吧?!?她撓撓胳膊肘, 又問, “可以玩水嗎?”

“可以, 別跑太遠?!?/p>

張明明返身取來鉛筆和畫本, 就地坐下,望著鹽湖中央金星點點的人影, 筆尖飛揚。 不到半小時, 他完成了三十多頁人體速寫, 從頭到腳盡是龍飛鳳舞, 僅能辨出粗略的比例和線條。

雪覺得無聊了, 跑過來看他畫, 看著看著更無聊了, 于是開始找茬: “臉呢? 臉怎么不畫?”

張明明合上畫本, 站起來說: “可以把墨鏡摘了嗎?”

“先告訴我為什么摘?!?/p>

“人的臉是一種非常復雜的圖案, 在看不見的情況下, 我需要用手去摸?!?/p>

雪晃晃腦袋, 老老實實摘掉墨鏡, 折起來攥在手心。

張明明將手搭在她的雙肩, 緩慢地上移:先摸到的是耳朵, 小小的兩只, 耳垂有肉, 捏起來像布??; 虎口貼著頭皮往上, 沒有頭發(fā),更沒有發(fā)茬, 整體光滑似蛋殼; 五指并攏摩撫, 頭頂平坦, 后腦勺飽滿, 頭型大體規(guī)整;額頭偏窄, 有抬頭紋, 眉骨扁平, 無眉; 太陽穴微凹, 顴骨突出, 下頜線條柔和, 有少許贅肉; 上唇較薄, 唇峰微翹, 下唇呈一線形, 有渾圓感; 鼻梁不高, 鼻頭有肉; 眼距略寬, 外眼角上揚, 似乎也沒有睫毛……張明明突然停下, 問她: “你是單眼皮吧?”

“內雙?!?雪回答。

張明明收回手, 夾著畫本走向太陽傘。

雪返回鹽湖, 俯身清洗身上的墨跡。

張明明先捆扎出一副簡易的鐵絲骨架, 然后割開編織袋, 將目結土置在工作臺上, 一邊噴霧保濕一邊揉合, 搗煉得差不多了, 再往骨架上一層層地堆貼、 拍打, 如此循環(huán)往復。 等泥塑成形已經是傍晚了, 氣溫降得厲害, 張明明在車內尋到雪, 請她先過目一下, 哪里不滿意再調, 雪說不必了, 張明明給她扎好帳篷,簡單做口吃的, 決定干個通宵。

他把車開到泥塑附近, 打開前照燈。 這時雪跟來了, 她看著泥塑, 幽幽地說: “我耳朵上有顆痣, 記得幫我點上?!?/p>

張明明點點頭, 目送她鉆進帳篷, 熄滅露營燈。

星空如畫卷鋪展, 其繁密其潔凈, 皆叫人驚心動魄。 張明明收回心緒, 開始著手泥塑的局部塑造。 接下來的兩天三夜, 他完全沉浸其中, 從泥塑的壓光刻劃到皮膚肌理處理, 再到石膏倒模、 翻模, 這些看似簡單的步驟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和體力。 終于在一個朝陽初升的早晨, 他給那件近兩米高的圓柱形模具注入最后一碗石膏漿液, 緊接著渾身一軟, 倒地沉沉睡去。

再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將要落山了。 腦袋嗡嗡地響, 肚子咕咕地叫, 張明明到車上找到水和面包, 剛咽兩口, 拍拍腦門往帳篷處趕。

帳篷的拉鏈沒有拉, 敞開著, 他掀起一角, 沒有看, 又緩緩放下。

張明明返回工作臺, 鑿開模具的貼合處。石膏塊稀里嘩啦地掉落, 露出里面的雕塑實體。 他小心割開玻璃絲布, 從上往下輕輕扯動: 先見光的是緊捂眼睛的左手, 像樹根一樣抓在臉上; 下邊挨著的是右手, 虎口貼在人中的位置, 其余三根手指朝外傾斜著, 為唇留出空間; 一個圓圓的鼻尖從雙手間隙冒出來, 有擠壓感, 像煮爛的湯圓, 透著一股滑稽。

張明明突然停手, 不再給它脫模, 而是輕輕放倒, 倒拖著往鹽湖走。

將近一百公斤的重量讓張明明非常吃力,尤其是在饑困交加的狀態(tài)下, 他強撐著一口氣, 花了兩個多小時把石膏像拖到鹽湖中央,輕輕放下, 沒有激起任何水花。

水淹上雕像的耳朵, 在毫厘間沖刷。 他呼哧呼哧地掏出記號筆, 想了想, 分別點了下左右耳垂, 緊接著一屁股坐在水里, 也躺下了。

半夜, 張明明返回工地。 馬致遠提前收到短信, 守在工作間等, 他沒有對張明明一聲不吭消失三天的逃工行為表示任何不滿, 反而又是敬煙又是倒茶, 更客氣了。

“兄弟, 還是你行, 那些雕像我請專家看了, 都說好, 都是這個?!?馬致遠豎起大拇指,表情仿佛在夸自己, “領導也很滿意, 還說有機會請你吃飯, 只不過吧, 他們覺得石膏白太單調了, 想鍍一層銅, 或者彩繪也行, 你看……你有什么想法?”

“石膏電鍍工藝不簡單, 很容易損壞, 而且成本可能比直接澆鑄銅像還高, 最好別這么干。 彩繪應該沒問題, 但一定要找對人?!?馬致遠剛咧開嘴, 張明明趕緊又說, “我不行,我天生色弱, 不是畫畫的料?!?/p>

馬致遠抬起的手滯了下, 最終輕輕搭在張明明的肩頭。 “那我找找看, 你有什么人選也可以介紹。” 他說。

“等我回北京問問, 看誰時間上方便?!?/p>

“北……要走了?”

“現在一共有七十二件石膏像檢驗合格,合同上的數目是不低于五十, 絕對夠了, 再磨洋工沒有意義, 不如換個地方?!?/p>

“磨洋工多舒服。” 馬致遠笑笑, 又遞一支煙, “先別急著走, 過兩天有架十噸重的漢白玉運來, 雕一座偉人像, 這可是個肥差, 文件我看過, 工時費方面的預算……這個數?!?他偷偷比出一個 “六” 的手勢。

“這都什么時候了?” 張明明有些驚訝,“如果博物館真有預留它的位置, 那在打地基之前就應該準備了?!?/p>

“哎!” 馬致遠夸張地嘆口氣, “本來一切都是規(guī)劃好的, 我們這些玩泥巴的照著來就行了, 可是工期一長, 麻煩事就多, 今天搞旅游的來個建議, 明天搞宣傳的來個意見, 哪天換個領導就再來一遍……唉, 不說這個, 偉人像的工期是三個月, 我沒時間找人了?!?/p>

“你最好找家石雕廠, 他們更有經驗。”

“那……好吧?!?馬致遠的眉頭糾起來, 顯得有些委屈, 轉眼又樂呵呵地說, “尾款我會盡快給你打過去, 這個你盡管放心?!?/p>

第二天上午, 張明明收拾好行李, 到工地上找熟人一一告別, 他把從工友們手里接到的香煙裝進煙盒, 點上一支, 慢步走近博物館西門的門禁閘機, 半道又原路折返, 回到打印工作間, 從一堆被敲碎的石膏塊中翻到一只發(fā)黃的耳朵。

張明明盤腿坐在路邊, 等候去鎮(zhèn)上采購食材的師傅。 沒多久, 一輛陸地巡洋艦先行而來, 馬致遠降下車窗, 朝他喊: “上來, 我送你!”

張明明坐上副駕駛, 隨口客套兩句, 順手調低音響。

行至一段窄路, 迎面駛來一輛銀色的吉普, 馬致遠主動靠邊, 摁喇叭讓它先過。 吉普經過張明明的時候, 停了下, 鳴笛表示感謝,又繼續(xù)前行。

等路面的黃煙散去, 馬致遠重新上路, 他一只手把著方向盤, 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往后戳, 語氣神秘: “知不知道剛才過去的什么人?”

“什么人?” 張明明配合地問。

“西北院的肖設計師, 這座博物館就是她的作品。”

“厲害?!?/p>

“那真是一女強人, 理念超前, 拿獎無數,人長得也漂亮……哎, 你猜她老公是誰?”

“姓葉。”

“……你怎么知道?”

“我認識她?!?/p>

馬致遠拍下方向盤, 側脖說: “也是, 忘了你們都一個學校的。 要不我現在掉頭, 你倆見一面?”

“不必了。”

“有事?!?馬致遠不懷好意地笑, 沒有追問, 自顧自地絮叨起來, “明明老弟, 你知道嗎? 我太舍不得你走了, 不關他媽的什么指示、 工期的事, 就是想想以后少個中意的人說話, 難受! 工地那些人我早受夠了, 可沒辦法, 我也是他們當中一個, 換句話說, 有時候連自己都惡心。 你不一樣, 你有才華, 有禪心, 性情也好, 像你這樣的人, 能不能出人頭地咱不說, 至少不管走到哪兒, 都會發(fā)光。”

“你愿意成為那樣的人嗎?”

馬致遠降下車窗咔一口痰, 又迅速升起?!安辉敢??!?他說, “那些光是燒出來的, 火滅了, 人也就沒了。”

“嗯?!?張明明別過頭, 小聲喃喃, “藝術……不過是生活的灰燼?!?/p>

張明明在玉門新城的火車站下車, 告別馬致遠, 拎著背包向附近街道的巴士站牌走去。他路過一家四川飯館, 嗅到花生米和干辣椒的香氣, 不覺駐足觀望, 飯館的門口有倆河南人在劃拳, 看那架勢好像要打起來; 繼續(xù)走, 斜對街有家掛著破爛招牌的修車鋪, 生意想必不怎么樣, 師傅徒弟全在睡大覺, 被機油染花的羽絨服裹在身上像焦糖麻花, 肯定比睡袋暖和; 再往前, 馬路牙子上停著一輛賣菜的低欄板貨車, 蘿卜白菜小山似地堆著, 戴白帽子的司機坐在電子秤上嗑瓜子, 咯, 咯, 呸,咯……

一大滴雨砸在張明明的手背, 他仰起頭,接下來是第二滴, 第三滴。

“也許它們本來是雪, 只不過飄著飄著先化了。” 似乎有誰在他耳邊說。

張明明環(huán)顧四周, 從褲兜摸出那枚裂紋橫生的石膏耳, 正反正反地看, 逐漸露出笑容。他俯下身子, 將它卡進人行道上的地磚縫, 然后背起背包, 避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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