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張半語不到四十歲,跟他接觸的人都覺得他像六十歲。他長得玉樹臨風(fēng)的樣子,白凈子臉,架著一副黑色的眼鏡,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他很少說話,大家都說他就是張半語,說話總是留著一半。他從省城調(diào)到這座城市當(dāng)文物所所長,這兒的人都不認(rèn)識他,他也不熟悉這兒的人。這兒的人迅速了解到張半語在省城就是博物館一個研究文物的,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沒什么厲害的背景。還有人探底,知道張半語在來這兒當(dāng)文物所長前,他老婆死了。他老婆怎么死的,為什么老婆死了以后到這里來當(dāng)文物所長,不少人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有的人神秘地說出一句,弄不好他殺死了他老婆,跑到這兒躲著。這條神秘的傳言剛一散開就很快被否定,說他老婆難產(chǎn)死的,已經(jīng)有人從省城婦產(chǎn)科醫(yī)院拿到了死亡證明書。還有人傳,說張半語快到不惑之年,怎么老婆剛給他生孩子呀,是不是二婚。于是,有人印證是頭婚,說張半語結(jié)婚晚。還有人說,張半語沒有生育能力,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各種各樣的故事版本很多,這座城市本來比較無聊,有了這些傳說人們就覺得生活有點兒意思了。
這座城市突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神秘兮兮的人,就覺得張半語能從省城博物館跑這個地方來謀生,一定會帶著故事來。其實,張半語到這座城市當(dāng)文物所長,純粹是他一句話。他本來在省博物館做得好好的,因為這座城市有一座千年的古剎。這座古剎叫靈山寺,山門闊三間,進深四間,上下為兩層,中間設(shè)了平座暗層,通高二十三米。靈山寺是典型北宋建筑風(fēng)格,也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廡殿頂山門。山門內(nèi)有兩尊高大的天王塑像守衛(wèi)兩旁,俗稱哼哈二將,造型別致。靈山寺山門正脊的鴟尾,長長的尾巴翹轉(zhuǎn)向內(nèi),猶如雉鳥飛翔,是中國現(xiàn)存古建筑中年代最早的鴟尾實物。寺內(nèi)現(xiàn)存最古老的兩座建筑物山門和觀音閣,都是遼代重建的。靈山寺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張半語曾經(jīng)來這里考察了十幾次,每次來都不打招呼,混在游客人群里,所以文物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幾萬人來,就張半語那張不能再普通的臉誰又記得住呢。靈山寺沒有寺史,也無法考證出怎么建的,為什么建的。張半語就是這么一個認(rèn)死理的人,他就要找出來。偶然一次,他跟省文物局的張局長聊天說了一句,我想去那兒研究靈山寺,找出寺史,沒有寺史靈山寺就沒有了源頭,就是一潭死水。張局長特別喜歡他,就說,那你去那兒當(dāng)文物所所長吧,有職有權(quán)。張半語點點頭,我同意,我到那兒就可以暢通無阻。張半語走時,博物館的劉館長可惜地說,你現(xiàn)在是研究員了,都是教授了,跑那破地方當(dāng)什么文物所所長啊,就是一個小小的科級,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張半語說,我不管什么級不級的,我就想找出靈山寺的一個真相。劉館長意味深長地說,所有的真相都不能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離倒霉不遠了!這句話像是鐘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鐺鐺地在張半語的心里作響。劉館長說得對,可張半語思來想去還是要去,他覺得古剎有了自己的歷史何嘗不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專門研究歷史文化古建的,他就覺得有責(zé)任去完成這個任務(wù)。
臨走前,晚上他開車去了父母家。每次去父母都給他講歷史,這是他獲取知識的一個寶庫。父親對他說,這座古剎在北宋時期怎么建的一定會有一個記載,只不過這個記載現(xiàn)在丟失了。母親補了一句,不是沒有人去找,而是找的人不認(rèn)真。父親說,一定會藏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也可能怎么用心找都找不到,稍微巧合一些就找到了。這個巧合很難,需要你的觀察和認(rèn)知。父母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母親給張半語熬了一鍋小米粥,金黃金黃的很是好看。還給他一個咸鴨蛋,母親說是自己腌制的,很香呢。父母就這么看著張半語慢慢吃,就像看一個孩子似的。母親說,你老婆死了以后我很難說出口,你應(yīng)該找一個女人續(xù)弦,你的陽性太強,需要一個陰性給你補補。父親笑了,說,別聽你母親的,你要是刻意找是找不到的,你太強勢,需要現(xiàn)在給你蹲蹲性子。小米粥確實好喝,張半語喝了兩碗,咸鴨蛋也很香,在口齒間留著余味兒。父母家距離張半語的家并不遠,張半語開車沒有急于回家而是跑到了江邊上。江邊上也有一座北宋的古剎,晚上不知道誰在敲鐘,鐘聲在江邊的水波里回蕩著,很是久遠。他覺得這座古剎和他要去的那座古剎是一起建造的,很像是孿生兄弟。它們的血緣就是這條江,都是在江邊上建造的,只不過圖紙不一樣。北宋就是一個文風(fēng)很盛的朝代,絕對不重復(fù)自己,而且各有各的樣子,但神韻都是相似的。張半語站在江邊很久,他想著去世的妻子,他從前幾乎每天晚上都和妻子開車到江邊站著,看著夜色里的江水滔滔而流,說著咸一句淡一句的話。每次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孩子,妻子都是這么說,一定會有的你放心,你的精子會有力量。
已經(jīng)是深秋了,這座城市依舊鳥語花香的。
張半語是開車去報到的。他確實很糾結(jié),一直在博物館研究古建筑,沒有管過人。他曾經(jīng)跟張局長說過,自己沒有當(dāng)過什么領(lǐng)導(dǎo),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是不是會吃虧呀。劉館長也曾經(jīng)叮囑過他,當(dāng)一個領(lǐng)導(dǎo)不是那么簡單,你看我當(dāng)館長好像每天都樂呵呵的,其實心里很累很累。你去了一定要挺起來,該拍板就拍板,不能猶豫。汽車開到了江邊的路上,他覺得好像又回到了省城,這邊的江水比省城的還要寬,很多只水鳥在江面上徘徊,發(fā)出嘎嘎的聲響。張半語萬萬沒有想到,到文物所上班的第一天就打起仗來,弄得他身心疲憊。文物所在靈山寺的后院辦公,張半語進到后院就看見草坪上有一個師傅在澆水。這個師傅把澆水管子放到自己的下部,就跟男人尿尿一樣。一邊澆水,一邊喊著,我尿尿了,我尿尿了。幾個人在旁邊笑著說著,還都是女同志。張半語看不慣就過去呵斥道,你干什么,你澆水就好好澆,你在那兒瞎比劃什么。你不知道前面是靈山寺嗎,你不知道那兒有觀音菩薩嗎?那師傅沒理會,繼續(xù)喊著我尿尿了,還尿不完呢。張半語過去就搶過了水管子,喊著,你沒聽見我說你嗎?那師傅終于停下來,斜著眼睛看著張半語,說,我他媽的還沒有尿完呢,你是想憋死我呀。張半語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無賴的人,他吭哧了半天竟然沒有說出話。旁邊的人圍了過來,都很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僵持了片刻,那師傅問,你是誰呀?張半語緩過勁來回答,我是誰重要嗎?那師傅點點頭,很重要,沒有人敢對我這樣。張半語火了,說,你一大早就在這里胡鬧,這是什么地方知道嗎?那師傅歪著腦袋,什么地方?張半語大聲喊道,這是靈山寺,是供奉觀音的圣堂。那師傅笑了,我在這里待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比你知道?張半語說,那你就得懂這里的規(guī)矩。那師傅問,什么規(guī)矩?張半語說,我不跟你廢話,你好好澆你的水。那師傅逼近張半語,怎么叫好好澆,你教教我。
圍著的人在起哄,明顯是對張半語。張半語看了看周圍的人,估計文物所里的人基本都在這里了。因為報到的時候告訴他文物所有十七個人,現(xiàn)在差不多湊齊了。他在人群里看見一個女人,靜靜地站著,臉上的表情很肅然。他好像在哪兒見過她,但實在想不起來。張半語覺得應(yīng)該結(jié)束這鬧劇了,上班第一天就遇到這么不合情理的事很掃興。他要走,那師傅攔住了他,說,我跟你說話呢,你他媽的聾了。張半語有些愕然,沒有想到這師傅竟然這么挑釁他。張半語問,你罵誰呢?那師傅說,我罵你王八蛋了,你是誰就跑這兒敢對我指手畫腳,在這里輪得到你教訓(xùn)我嗎?張半語看到那女人走出來拉扯著那師傅說,于所長,走吧,我還等著你簽字呢。張半語才明白這個師傅是于成彪,他只知道是文物所管行政的副所長。于所長甩開那女人,說,我得讓他給我道歉。那女人說,算了算了,馬上靈山寺就開門了,今天北京來專家。于所長瞪著眼睛,我不管來誰,我就讓他給我道歉。張半語的血液在沸騰,他覺得身子在抖動,他想象不到一個時刻守護在觀音跟前的地方竟然這么污穢。他吼叫著,你身為一個副所長竟然這么猖狂,誰在背后支持你?!這句話怔住了所有人,于所長也有些茫然,他的弟弟是管轄這區(qū)的派出所所長,即將要擔(dān)任市公安局副局長。確實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弟弟戳著,他沒有忌憚過誰,他也不想當(dāng)什么,就是享受在這里的安逸。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有些來頭,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這兒的人沒有不知道他于成彪的。他負責(zé)掌管靈山寺的門票,全年就是一百多萬。
插圖/戴未央
這時,背后有一個人慢悠悠走過來對于所長說,你鬧什么,人家是你的所長張半語。剛來你就這么咋咋呼呼的,你再嚇著人家。張半語回頭,是文化局的朱局長。于所長愣了愣說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剛才都是瞎說,也不會對你怎么樣。說完扭頭走了,水管子扔在地上依舊流著水。張半語喊了一聲,把水關(guān)掉。大家面面相覷,也都散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戲,還沒到高潮就結(jié)束了,覺得還不過癮。那女人走過來握住張半語的手說,我是管業(yè)務(wù)的副所長騫浮生。張半語覺得對方的手很軟,又像是一團面那么勁道。朱局長嘆口氣對張半語說,別介意,老于就是這么一個人,一向風(fēng)風(fēng)火火,可又是一個很能干事的人。張半語還在運著氣,還沒有從剛才的那種情境中走出來。騫浮生說,一會兒北京的專家就到了,您還得負責(zé)接待。靈山寺是國寶單位,現(xiàn)在十八羅漢都掉色了,一個個很難看。報給省城的經(jīng)費也沒下來,國家撥的錢在他們手里也遲遲下不來。朱局長笑了笑對張半語說,你一來就這么多事,不省心。他對騫浮生說,你給張所長安排好住的地方,讓人家起碼住舒服了。張半語說,我就住靈山寺,隨便找一個地方就行。朱局長搖頭說,這里太亂了,每天都是游客。張半語說,這里最安靜,我以前就在這里住過。朱局長拍了拍張半語的肩頭說,你的任務(wù)就是鬧清楚靈山寺的寺源,這是大家的一個期待,起碼知道怎么建的為什么建的誰建的,不能就這么沒名沒姓的。張半語點點頭,擲地有聲,我會的,我就是奔著這個來的!朱局長說,我們可是調(diào)查了十幾年,請來的專家就有十幾位,花了四十幾萬,也沒有見個動靜。張半語聽出對方的意思,笑了笑說,我努力。朱局長說,你要是也白費了一場勁兒呢?張半語心平氣和地說,那我就回省城。朱局長也笑了笑,對旁邊的騫浮生說,你作證,要不然我說不清楚。騫浮生笑了笑,沒有說話。
下午本來響晴薄日,突然下起了雨。
張半語在靈山寺里待到晚上才出來,他就是到處走,凡是沒有走過的地方都要上去或者下來看。靈山寺的壁畫很是特別,畫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那就是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成佛的經(jīng)歷。整個故事很有感染力,人物栩栩如生,畫面十分唯美。張半語看這幅壁畫已經(jīng)有十多次了,每次都細致地觀看兩個多小時。他覺得詫異的是靈山寺和省城那座古剎的壁畫完全不同,畫風(fēng)也不一樣。這就是為什么他判斷不出來靈山寺的來源。這應(yīng)該是北宋早期的風(fēng)格,而且繪畫者不是一個,而是幾個。他這么判斷是有道理的,畫人物的是一個,畫山水的是幾個。分工很細致,都很到位。從觀音像看來,與省城的古剎大體相同,只是蓮花寶座不同。張半語進了靈山寺就跟進了一個喜歡的氣場一樣,很難拔出腿。其實,他到這兒當(dāng)這個文保所的所長,更多的是奔著這座靈山寺來的。他要找出靈山寺的根源,還原一個歷史真相。他覺得自己在靈山寺看壁畫的時候,所里的人都遠遠看著,表情似乎很詫異。后來,騫浮生走過來說,我們天天在這里看,都麻木了,看你那么專注都很好奇。張半語“嗯”了一聲,騫浮生說時間不早了,該關(guān)山門了。
他走出靈山寺大門,看見夕陽落山,靈山寺里一片昏暗,突然聽見了三聲鐘聲,使得本來很幽靜的寺廟有了生機。他走過去,看見騫浮生從鐘樓里走出來,在朦朧的暮色里有了幾分婀娜。他對騫浮生說,每天都是你敲鐘嗎?騫浮生說,以前是于所長,這幾天他就讓我敲了。張半語問,為什么呢?騫浮生說,估計是生你氣了。張半語哼了哼,我不生他氣就算了,還跟我較什么勁。騫浮生說,他弟弟是派出所的所長,他可能被寵慣了,其實他這個人還不錯。張半語又問,哪兒不錯呢?騫浮生說,做事認(rèn)真,寺里寺外都是他一個人忙乎。張半語不說話了。騫浮生說,給你安排到后院的小房子,都收拾利落了。張半語說,你要是敲鐘就先敲鼓,然后再敲鐘。騫浮生問,為什么呢?我們一直這么敲啊。張半語解釋道,寺院晚上敲鐘敲的是叩鐘偈。鐘,大敲就是聲徹云霄,不敲就會銷聲匿跡。所以在這里敲鐘要響亮,不能太悶了。在行腳人生的旅途中,其實人人都是紅塵的行者,都需要設(shè)有一座鐘,敲醒我們心頭的迷思。在佛教中晨鐘暮鼓并不是晨擊鐘,暮擊鼓。而是早晨先鳴鐘,次擊鼓。晚上則先擊鼓,再鳴鐘。騫浮生笑了笑,眼睛在暮色里有了一點兒光亮。
晚上,張半語住在后院的宿舍里,床鋪很窄,估計翻身不好就容易掉下床。后院有一個浴室,他沖了一個澡,躺在床上睡不著。妻子還活著的時候,每次都是摸摸妻子的手就睡著了。天天晚上做夢,夢的都是在寺廟里的事情,他甚至跟壁畫上的人物對話交談。妻子說他干這項工作干魔怔了,怎么也出不來。他和妻子說話很多,因為在博物館他說話很少。陳館長說你就是一個泥胎,連半句話都懶得說。妻子問他,你怎么跟我說那么多的話?張半語笑著說,我怕總不說話,就不會說話了。后半夜突然起風(fēng)了,風(fēng)碰到了寺廟屋檐的鈴鐺脆玲玲地直響。他總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妻子的手,但現(xiàn)在空空的。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很自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古建筑的研究上,很少過問妻子怎么樣。每天下班吃完飯就是看書,他那間書屋都是書,摞了好幾摞,比人都高。他要是想看底下的書,就得把上面所有的書都碼下來。其實他跟妻子聊天也是聊書的故事,講他出去的所見所聞。全國幾百座古剎,張半語幾乎都走過來了。妻子就是他的一個忠實聽眾,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因為妻子為了他才去聽,其實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一個禮拜,張半語多半在寺里。其他的時間就是到文物所管轄的地方走走,有時候騫浮生跟著,有時候于所長跟著。查了查賬,靈山寺虧損了三十多萬,于所長說,那算少的,最多時一百多萬。張半語說,門票的一百多萬怎么用的呢?于所長說,都補在靈山寺每年的花銷里,省里和市里只給一小半,人吃馬喂,點燈耗油的,還要綠化和修繕。那天北京專家來,請客吃飯,每個人都給了一個兩千塊的紅包。這不都是錢,我們又不是銀行。張半語說,國家給的修繕費呢?三百多萬。于所長說,都花在十八羅漢身上了,還差一百萬呢。十八羅漢都是泥塑的,胳膊腿都不靈光了。你看那壁畫都模糊沒相了,修繕一遍就是兩三百萬,那天北京專家看了看連個屁也沒有放。那天我跟你發(fā)火是不對,可你知道我是副所長,每天澆水都是我的活兒。張半語問,應(yīng)該是誰的活兒呢?于所長說,這里沒有應(yīng)該和不應(yīng)該,只有你干和不干。我干了就是我的活兒,我不干就不是我的活兒。張半語被嗆得說不出話,于所長說,以前的所長就是一個撈官的,現(xiàn)在跑了,嫌棄這兒沒有錢掙。都是我老于在這里盯著,我要是不看在觀音的面上,我也早他媽的走了!張半語覺得老于不是一個善茬,但最后這句話倒讓他有些觸動。騫浮生說,我們一直想提價,門票太低了。于所長說,怎么提,現(xiàn)在人們都喊貴呢。張半語問騫浮生,你想怎么提?騫浮生慢慢地說,現(xiàn)在十塊,提到二十塊應(yīng)該沒有問題。于所長嚷著,那還有人來嗎?張半語說,現(xiàn)在的香火錢怎么樣?于所長說,每天晚上都數(shù)一遍,我和好幾個人數(shù),就怕出問題。給的都是一地雞毛,散金碎銀。每個月也就是一兩萬塊錢,當(dāng)不成事。咱們這兒也沒有和尚,香火錢自然就少了。張半語說,我看有一個殿還閑著,可以弄一個太歲殿,估計花個三四十萬就能下來?,F(xiàn)在犯太歲的都想拜一拜呢,也是一個進錢的道。于所長有了興趣,說,好啊,我支持這件事。張半語說,那就辦,缺的錢我找省城申報,你先籌備著。騫浮生沒有說話,就是這么微笑著。張半語問騫浮生,你的意見呢?騫浮生輕聲說,我聽你的。張半語陡地恍惚了一下,妻子就經(jīng)常這么說。
轉(zhuǎn)天是一個陰歷十五,張半語忙碌了一天,都是上香的人。他看到幾個穿著西服的人扛著一根根碩大的香跪下來拜,嘴里叨叨著,聲音很大,都是讓觀音給什么什么的。他把騫浮生喊來問,為什么賣這么大的香?。框q浮生囁嚅著,這種香掙錢多。張半語說,我們是文物所,不是公司。騫浮生說,這是朱局長讓進的,他也是好意,說我們是清水衙門,能給大家分點活分錢。張半語驚詫地問,每年賺的香火錢是分給大家的呀,每人多少呢?騫浮生不說話,張半語也就不問。靈山寺亂哄哄的一天,張半語看出觀音也不高興,是因為蕓蕓眾生,特別是那些穿西服的人,說的都是混賬話,許的都是發(fā)財夢。張半語心里比較鬧,在寺外的草坪那兒站著,看見于所長在清理上面的垃圾。他心里一動,走過去。于所長點點頭,張半語問,那幾個穿西服的都是什么人?于所長沒好氣地說,反正都是你們當(dāng)官的。張半語對于所長說,香火錢分給大家有賬嗎?于所長說,誰說都分給大家了?分大家的就是一個零頭,你看看所里的賬,香火錢一筆一筆很清楚。再說了,大家都拿著死工資,分給大家的就是一個春節(jié)買肉的錢,三瓜兩棗的。于所長氣呼呼地,接著說,是不是有人說什么了,拿著錢還嘴欠。張半語說,我就問了一句,你怎么這么大的火氣?于所長說,我就煩有些人,這件事朱局長知道,出什么事我扛著。反正為大家,又不為我個人!
畢竟季節(jié)不饒人,深秋了,風(fēng)就有些硬。
張半語下班沒有回到宿舍,還在辦公室假裝忙碌著什么,一直熬到辦公室小院只剩他一個人。小院里靜靜的,偶爾傳來廁所水箱的嘀嗒聲。他從宿舍的柜子上抻出一把二胡,這是他從省城帶來的珍貴物件,跟了他這么多年。他調(diào)好了弦,把音定得很低,兩根牛筋琴弦?guī)缀醵伎嚥黄饋砹?。他盯著窗戶折射出來的夕陽,那橘紅色的光不刺眼,便怔了好大的一會兒,握弓子的手遲遲沒有拽出一個音。單位的人都回家了,甚至還沒打下班鈴人就走了一多半。張半語有家在省城,可那個家是空巢,沒有人在等他。妻子難產(chǎn),骨縫就是開不開,只能腆著大肚子在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來回踱著步。張半語告訴妻子,你要常走,多不愿意也得走,孩子好生??善拮影涯_掌走出了泡,孩子就是怎么也生不出來。妻子十分痛苦,給醫(yī)生“撲通”跪下央求說,快點兒給我剖腹產(chǎn)吧,我實在挺不住了。大夫迅速把一張白紙遞給了張半語,他毫不猶豫地揮筆簽了字,下筆很是瀟灑。他認(rèn)為這就是一種形式,大人孩子平安是必然的,仿佛日頭東升西落一個道理。妻子動手術(shù)前,張半語拉著妻子的手說,沒什么,瞬間的痛苦換來一輩子的幸福。妻子笑了,說,真是應(yīng)驗了那句話,痛并快樂著。沒想到,手術(shù)時,妻子心臟驟停,流血過多而命喪黃泉。一個生命簡單地消失了,另一個生命還沒看到這個世界,也融化在那消失的生命里。張半語只感到大地在傾斜。妻子是他大學(xué)老師的閨女,兩個人又是同窗好友。其實妻子知道自己因為心臟不好不能生育,兩個人也說好了不要孩子??删褪菓言辛?,妻子編了一個謊言,對他說,問了,可以生,這樣我們就有了延續(xù)。謊言就是謊言,妻子在自己的謊言中喪失了生命,張半語覺得是命運懲罰了他。因為他帶著妻子在靈山寺時,對妻子說,這里的觀音是男相,要比女相的觀音更有魅力。他說完就后悔,他不該在觀音跟前評點的。妻子說,你就給觀音許愿,讓我能給你生個孩子。張半語沒有許愿,妻子傷心,說,你在觀音像前就這么站著不說點什么嗎?張半語死活不許,他就覺得自己不能給觀音太重的負擔(dān),天天這么多人煙霧繚繞,浮生一片,觀音也會累著的。妻子跪下,張半語使勁兒拉著妻子走出靈山寺門外。妻子惱怒地說,你要不讓我許愿,我就給你生不出孩子。張半語沒好氣地說,生不出就生不出吧。妻子說,那我可能就死了。張半語說,你死了我怎么辦。妻子哭泣著說,我知道你是研究這個的,讓你在觀音面前許愿就這么難嗎!
妻子走了,張半語就覺得自己的魂兒也跟著走了。他到這座城市來,其實不單單為了靈山寺,他是覺得在省城實在待不下去了,哪兒哪兒都是妻子的影子。以前在家里看書很能靜心斂氣的,可他現(xiàn)在就看不下去,總覺得妻子還在臥室里。他以為自己跟妻子感情不深,可妻子走了才知道自己的那一半在妻子身上。他覺得讓妻子生孩子是自己犯的最大錯誤,一輩子都不能原諒。
一群烏鴉在屋檐那兒亂嚷著,他看見過于所長揮舞著竹竿用力去轟,后來被他堅決制止住了。他對于所長說,你喜歡觀音,它們也喜歡。于所長點了點頭,你說的也對。從那起于所長就不再趕烏鴉了。本來寂靜的寺院就覺得熱鬧了許多,白天和晚上都有各種鳥飛過來在樹枝上叫著。夜晚,張半語收拾好二胡就坐在床跟前,怔了一會兒,他從來沒有因為拉什么曲子猶豫過,他就是做事很果斷的人??衫裁茨??張半語沒有動弓,他記得曾在新婚之夜,為嬌美的妻子拉過劉天華的《良宵》。這是劉天華在一九二八年除夕即興創(chuàng)作的,是他音樂生涯中創(chuàng)作時間最短的一首樂曲。他就是描繪了與喜愛的人在一起歡敘守歲,共度良宵的愉悅心情。張半語腦子里剛閃過這念頭,右手一動,左手四指在弦上用力滑過,婉轉(zhuǎn)的聲音猝然滑出。他從小就愛拉二胡,是受了鄰居的影響。后來他想報考音樂學(xué)院,父親卻動員他去了吉林大學(xué)的考古專業(yè)。在大學(xué)他每次上臺拉《賽馬》時,臺下的學(xué)生們會跟著他夸張的動作和奔馳的節(jié)奏一起擊掌。他研究生是在北大上的,回來后就不再拉了,他被另外一個神奇和靈異的世界吸引,只在新婚之夜給妻子拉過二胡。月圓之夜,妻子猶如一條銀魚鉆進了他的被窩,他沒有擁抱妻子,而是盤腿坐在床上,有滋有味地拉。揉弦,抹弦,上滑,下滑,滿滿地一弓,拉出滿腹的歡愉和愜意。他對妻子說,好聽嗎?妻子問,你說什么?張半語又補充說,我問你我拉得好聽嗎?妻子笑著說,我光顧看著你了,沒聽你拉的什么……后來,他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師找到他,叮囑,你和她做愛不要太用力,她心臟先天不好,還有她不能生孩子。張半語吃驚地問,這些怎么不早告訴我呢?岳父低下頭說,她太愛你了。張半語喜歡孩子,他不敢對岳父也就是他的老師說,他跟妻子說,我喜歡孩子,你不能生咱們就不要。妻子說,我知道你喜歡孩子,你看見別人的孩子在外邊跑,你就主動去抱。我給你生,即便我死了,也有我的生命在你身邊延續(xù)。張半語覺得妻子就是死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不要孩子,妻子也不至于死。張半語覺得不能饒恕自己,就折磨自己不吃飯,餓了三天才勉強喝了一杯牛奶,他連續(xù)寫了一百張字,“罪之過是吾”。
張半語不斷地回想,在新婚之夜,他把二胡扔到床底下,從容地脫著衣服,直到把衣服都脫干凈。張半語和妻子在一個被窩交織著,他發(fā)現(xiàn)窗簾沒有拉,想下去拉被妻子拽住。妻子笑著說,拉什么窗簾呀,我想讓月亮看著咱們。張半語的妻子是中學(xué)語文教師,最喜歡古典詩詞,他覺得妻子說出的話就是一首詩。張半語生性浪漫,雖然和妻子是同窗,但當(dāng)時追求張半語的女同學(xué)也不少,可他就是喜歡妻子的那些詩一般的語言。妻子難產(chǎn)死后,他想拉二胡,可在空空的屋里怎么也拉不動。他往往剛拉上一弓子,墻壁上反彈回來的不是琴聲,而是妻子的嗚咽。張半語毛骨悚然,就不再在家里拉二胡。這次到這座城市來,他情不自禁地帶來這把二胡,覺得就是帶著妻子到了這里。他跟觀音訴訴衷腸,不說會憋死他。張半語將《良宵》拉了半截,有人輕輕在敲門。張半語后背生風(fēng),疑是妻子來了,禁不住站起來囁嚅地問,誰呀?門悄然拉開了,先探進一個腦袋,露出一縷烏發(fā),兩顆聰穎美麗的眸子,一抿薄薄櫻紅的嘴唇。張半語松了一口氣,是騫浮生。騫浮生走進來,驚奇地說,你還會拉二胡?張半語說,就是喜歡拉,拉得也不好。騫浮生說,已經(jīng)很好了。張半語問,你怎么來了?騫浮生說,今天晚上是我值班。張半語笑了笑,說,我以為后院就我一個人呢。兩個人說到這里突然沒有話了,就這么看著。騫浮生認(rèn)真地說,你拉完,我也聽。張半語再拉就找不到感覺,妻子的嗚咽聲也沒有了,好像妻子也走了。
北京專家回去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張半語和于所長在一個胡同里邊請幾個北京專家,吃的是餛飩,還有這家獨做的肉餅。這家的涼拌肚絲也不錯,幾個人談得比較投機,專家對靈山寺的寺源表示很難找出,因為都是朋友,大家勸張半語慎重。張半語說,想當(dāng)初,梁思成和林徽因還到過靈山寺考察,拍了好多照片,也為靈山寺沒有根源困惑。有的專家說,這個地方?jīng)]有山叫靈山,查來查去也沒有靈山這個地方,確實是一個難題。張半語說,我一定會想辦法找到靈山寺的根源,從北宋到現(xiàn)在這么多年了,不會一點兒遺跡也沒有,可能沒有靈山這個地方,但或許有靈山這個人。另一個專家搖頭說,你想的我們也想了,查不出來有靈山這個人。靈山寺歷年來的和尚都有記載,不論是掛單的還是常駐的,沒有叫靈山這個人的。后來于所長說,實在不行就編一個,現(xiàn)在不少事不都是編的嘛。張半語堅決地說,讓我編,還不如叫我死!那天大家喝了兩壺燙好的十年黃酒,張半語有些頭暈。于所長跟張半語回靈山寺,路上,于所長對他說,我這人是一個直腸子,也霸道,可是我不是壞人。我看出騫浮生對你有些意思,你也眉來眼去的。張半語反駁道,我妻子尸骨未寒,我有什么眉來眼去的。于所長哼哼著,她就是小妖精,咱們靈山寺有狐貍知道嗎,我看她就是。朱局長纏著她,讓她弄得五迷三道。她就是想嫁給朱局長,朱局長的老婆跑到這兒鬧了好幾次。張半語問,她單身嗎?于所長說,離了兩次婚,都是她提出來的,說人家沒出息,堅決不給人家生孩子。張半語疑惑地問,那結(jié)婚干什么?于所長嘟囔著說,每次都要了很多彩禮,就是給她在鄉(xiāng)下的父母。張半語當(dāng)時酒醒了,問,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于所長說,還不是為你好啊,要不我是屁憋的!再有,趕上騫浮生晚上值班,你要看好自己的房門,有時候朱局長也趁著她值班過來。張半語岔開話題,說,給省城打的報告批下來了,太歲殿給了三十萬,夠緊的,你行嗎?于所長高興地說,行,我明天就去辦,一定會辦得漂漂亮亮。張半語說,就按照省城那座古剎里的太歲殿去辦,基本照搬過來就行。于所長說,我有熟悉的工程隊,一直跟咱靈山寺干工程,放心吧。于所長說完興致勃勃地走了,張半語有些捉摸不透,于所長怎么對這件事情那么上心。
又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月亮特別圓,像是一塊銀色的盤子。
張半語覺得發(fā)悶,北京專家的話給他結(jié)了一個死扣,他拿起二胡拉著。騫浮生云朵般飄進來,說,你拉得真好,有真功夫。她湊在張半語跟前拿過二胡,瞅瞅筒子,又掂了掂,內(nèi)行似的,你這把二胡真不錯。張半語有些驚訝地問,你懂?騫浮生一屁股穩(wěn)穩(wěn)坐住,說,我拉一段你聽聽。騫浮生穩(wěn)穩(wěn)把二胡架在腿上,活動活動手腕子,先試了試弦,嫌太低了。她不滿地把弦定高,兩根弦繃緊了,興奮地對張半語說,我給你拉段《彩云追月》吧。騫浮生抖滿弓子,就像一個笨拙的木匠在拉鋸。張半語樂了,這是他在妻子死了以后頭一回綻出了笑靨。騫浮生的水平?jīng)]法跟他比,只不過有一股沖勁兒罷了。騫浮生羞澀地笑了笑,我拉得不好,只不過逗你。張半語知道妻子死后,自己一直在一個圈子里出不來,和自己較勁。這次執(zhí)意到這座城市的文物所,就是較勁的結(jié)果。他到靈山寺干什么,尋找寺源嗎?或許不是,是尋找妻子的死因嗎?也不是。他覺得歷史是需要認(rèn)真尋找的,然后在不斷的找尋中找出活著的自己。騫浮生放下二胡,說,你來了以后就沒笑過。張半語回答,你觀察那么仔細?騫浮生突然說,死了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張半語想起于所長說她是狐貍的話,詫異地問,你這么看?騫浮生說,痛苦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這也是一筆精神財富。你看我總想痛苦,但痛苦的事情一直輪不到我。張半語脫口而出,你兩次婚姻挫折不是痛苦嗎?騫浮生說,是老于告訴你的?他沒有告訴你,他一直想占我便宜。張半語的心怦地一下,他就看見騫浮生眼里的光在閃動,很像是狐貍。那天他在靈山寺的后面真的看見兩只狐貍在房檁上悄然蹲著,而且沖他眨著眼睛。
他從騫浮生的手里接過二胡。此刻,窗戶一片朦朦朧朧的,只點綴著街面上那斑斑駁駁的紅色。美麗的黃昏早已結(jié)束,夜帳子將罩上來。張半語定定神,拉上一段《二泉映月》。這段曲子有很久不拉了,不知不覺,情切切意沉沉的曲子拉完了。省城有一座泉池,他曾經(jīng)拉著妻子到這里演奏了《二泉映月》,當(dāng)時妻子已經(jīng)懷孕,說了一句,生下來小子叫泉,閨女叫月吧。張半語發(fā)現(xiàn)騫浮生不在了,辦公室里只彌漫著一股女性的馨香。
轉(zhuǎn)天一上班,張半語到朱局長那兒匯報靈山寺下一步修繕情況,寫了一份工作報告。朱局長簡單地看了看,說,今天這份報告看出你的才華了。前年國家撥過來的錢花得沒剩多少,可進展不大,現(xiàn)在要抓緊跟省里還有國家要錢。省里你熟悉,你就得出面。張半語說,花的錢我看了,沒有細賬,工程隊都是白條不行啊。朱局長說,工程隊開不出來符合手續(xù)的票,人家開了稅怎么辦。張半語說,那咱們也下不了賬啊。朱局長狡黠地說,怎么說咱們也比他們有辦法呀。張半語為難地說,這每一分錢都是要審計的。朱局長自信地說,老于有門路,你不用想。張半語對朱局長說了關(guān)于太歲殿的情況,朱局長說,于所長跟我說了,報告我也簽字了,三十萬太少了,杯水車薪。張半語笑了笑,于所長有辦法。朱局長繃著臉,他的辦法就是喝酒吃肉,簡直就是一個土匪。張半語說,那個殿閑置了許久,里邊擱了不少雜物,成了一個庫房。開發(fā)出來修一個太歲殿,也是豐富靈山寺的內(nèi)容。我查過,解放初期靈山寺還有太歲殿呢,而且香火很旺。后來就給拆了,很是可惜。我們現(xiàn)在是重新修復(fù),要有人氣才好。朱局長說,你得盯著點于所長,他什么事情都敢干。張半語轉(zhuǎn)身要走,朱局長突然叫住他,說,對騫浮生印象怎么樣啊?張半語回過身,說,不錯呀。朱局長說,文物所就是一個科級,還是要評職稱的,你要考慮這個問題。騫浮生是個副所長,現(xiàn)在還是中級職稱,顯然不合適。張半語喉嚨被什么堵住,背后一片灼熱。朱局長說,你是單身,她也是單身,說遠了一句話,她對你倒是很合適。張半語愣了一會兒,撲哧笑了,說,我剛來才多久呀,我認(rèn)識她才幾天啊。朱局長說,兩個人感情不在多久在碰撞。張半語說,您這么關(guān)心騫浮生?。恐炀珠L說,我還關(guān)心你呢,知道你待不了多久,你要是回省城就把她帶走,她就能脫離虎口了。張半語問,怎么叫虎口呢?朱局長吁口氣回答,這兒有多少虎口想吞她呢。
張半語出了文化局,天又下雨了,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張半語忘了帶傘,雨有些大,他躲進一個小超市,老遠看見騫浮生舉著兩把傘跑來。張半語有些感動,他迎了上去,騫浮生被凍得臉上肌肉都青紫了。張半語打著雨傘和騫浮生并肩朝回走著,問,你父母都在鄉(xiāng)下住嗎?騫浮生說,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通路,有一段需要坐馬車,都是泥地,下雨了就進不去了,只能等天晴。張半語聽到這,見騫浮生那雙悻悻的眼,她問,你什么意思?張半語怔了怔,我就是問問,知道你的不容易。騫浮生看見街旁邊有一家屈臣氏便走進去,張半語也隨著進去。他看見騫浮生買了三包東西,然后交完錢雙手遞給他,說是一次性內(nèi)褲,每包五條,一共三包。我知道你生活清苦,省得你隔三差五洗內(nèi)褲了。張半語笑了,說,你想得很周到,我老婆活著的時候都沒有這么做。騫浮生說,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明白你對我的意義。
雨停了,夜色像是被洗過了一樣干凈。
張半語開車到了江邊,回首望去,靈山寺靜悄悄戳在那兒,顯得很是孤寂。他總覺得妻子就在他的身邊,伸手就能拽到她的手。一晃來了兩個月,真的一點兒進展都沒有。騫浮生的介入讓他有些被動,朱局長今天這番話又深深觸動著他。讓他把騫浮生帶到省城,這真是很荒唐,他覺得朱局長話里有很多意思,但他實在理不出頭緒。風(fēng)打在臉上有些疼,他回到車?yán)镒粗股锏慕疂L滾而來,又滔滔而去。月色被打進江水里,像被鍍上了一層銀。
深秋過去就是冬天,一場雪下來就把世界染白了。
張半語尋找靈山寺的寺源沒有任何進展。那天一早,太陽剛露出一個頭。他站在觀音跟前說,為什么找不到呢,得有個理由吧?窗外的陽光折射在觀音的臉上顯得很安詳,他看見觀音的眼皮動了一下,似乎看了他一眼。張半語慌忙跪倒,說,我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我不是為自己找,我是為了一個前緣。他聽見外邊敲鐘,然后是鳴鼓。他走出來看是騫浮生,在那兒幽幽地站著。她說,我知道你在里邊祈禱,我給你一個支撐。
于所長的太歲殿進展很快,他每天去都有變化。這里供奉著六十位太歲神,每個人都可找到與自己對應(yīng)的本命神。張半語看出這個工程隊對業(yè)務(wù)很熟悉,按圖索驥,與省城的那座古剎的太歲殿很相似。他對于所長說,三十萬夠緊的,你怎么花的?于所長笑了笑說,我讓施工隊的每個人都找到自己的太歲,然后給他們祝福祈禱。張半語說,就這么簡單?于所長說就這么簡單,不少人今年有犯太歲的,祈禱了就等于免災(zāi)了。于所長詭異地撇撇嘴。張半語說,喝了不少的酒?于所長說,他們有半年沒有活了,不干活手里都癢癢。你是屬牛的,今年犯太歲,應(yīng)該拜一拜。張半語笑了笑,真的走到自己對應(yīng)的太歲前拜了拜。于所長說,我這個人不會說話,你來了,這里的變化真是不小,你算是一個能人。張半語對于所長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說,你也會說這樣的奉承話,打住吧!其實,我修建這座太歲殿是讓人們有一種對神靈的敬畏,不能什么都不怕,天老大,地老二,自己就是老三了。于所長看了看張半語,說,我有些佩服你了,真的。說完,咂了咂嘴。
從轉(zhuǎn)天起,他叫于所長和騫浮生等人每天開山門后,都要同時喊一聲,開門咯!他還讓于所長伴一聲咳嗽。于所長問,為什么呢?張半語把所里人叫齊了說,我們是給寺里面那些黃鼠狼啊,刺猬啊,蛇啊,狐貍啊提個醒,打聲招呼。嗨,有人來了。大家都覺得稀奇,說,我們在靈山寺這么多年沒有做過,這不是封建迷信嗎?張半語說,這不是封建迷信,這是敬重生命。于所長問,敬重誰呀?張半語說,萬物都有靈嘛。我們在開山門前的一刻,誰能預(yù)知在里邊是悲傷的狐貍,還是喜樂的小兔呢?我們能做的,就是朝陽升起,讓那清新的水汽、無窮變幻的光影給寺里一片安靜,然后讓我們的心房也能沉靜。我們每天都在這里關(guān)一扇門,然后明天再開一扇門,大約就是人生吧。于所長說,我們不懂,你讓我們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就喊開門嗎,我就喊。不是讓我咳嗽嗎,我就咳嗽。我知道里邊有幾只狐貍,我還喂過它們食呢。有人喊著,怎么觀音不管呢,觀音能讓這些東西在里邊折騰?張半語說,那是你的思想,觀音能讓所有的生物都快樂成長。有一個嘎小子喊,于所長,你看見狐貍沒有說話呀,是狐貍還是狐貍精呀,漂亮嗎?于所長說,別你媽瞎嚷嚷,你要是被狐貍精碰上,你小子的那點兒身子骨就完蛋嘍。大家在笑,張半語看見騫浮生一句話沒有說,像一個雕塑戳在那兒。
朱局長轉(zhuǎn)天來到張半語辦公室,嚴(yán)肅地說,現(xiàn)在什么時候,你還宣揚迷信,還這么大張旗鼓的。張半語給朱局長端來一杯茶,坐在那兒問,誰給您說的?朱局長說,你問這個沒有用,我在這兒待了十幾年,這兒的一磚一瓦都門清。你說的這些話,早已經(jīng)傳到了宣傳部長那兒,讓我告訴你,在這兒干就好好干,不好好干,就回省城。張半語問,怎么叫迷信呢?朱局長拍了桌子,你說這些話還不是迷信嗎?你迷信就算了,你還帶領(lǐng)大家這么干,你是不是瘋了?,F(xiàn)在官場說每一句話都要小心,就怕踩著螞蟻,你倒好,直接踩老虎了。張半語說,我說的這些故宮現(xiàn)在還這么做,我是到那兒親眼見過的。故宮都這么做,我們?yōu)槭裁床荒苣??這個規(guī)矩從清朝就有了呀。朱局長生氣了,說,我不管故宮,我這兒也沒有故宮,反正你不能這么做。宣傳部正準(zhǔn)備通報批評你,你也沒有腦子,都什么時候還搞這些東西。說完,朱局長責(zé)令于所長召集文物所開了會,會上朱局長毫不客氣地批評了張半語,不能再胡亂這么搞,要清理封建迷信的東西。大家沒說話,張半語也不言語,騫浮生陡地插話,不是故宮也這么搞嗎,故宮也錯了?朱局長瞥了她一眼,提高嗓門說,你那是聽說的,你看見了嗎?即便故宮這么搞也是個別人,他們錯了,我們不能跟著錯。
會沒開完,外面洋洋灑灑下起了雪。
第三天,宣傳部對張半語的通報就下來了,措辭很嚴(yán)厲,雪也跟著下了三天。
太歲殿開殿了,來的人還真不少。于所長跑前跑后張羅著。朱局長被請了幾次都沒有來,說,我是官場的人,不來是對我負責(zé)。于所長對張半語說,香火錢多了,是不是需要一個制度,免得以后嚼舌頭根子。張半語說,對,你做一個。于所長說,還是讓騫浮生做吧,我沒那兩下子。騫浮生就做了一個制度,很嚴(yán)謹(jǐn)。打開香火箱子,必須要三個所長都在場,少一個都不行。于所長嚷嚷著,不用三個人,我跟騫浮生兩人就夠了。張半語沒有說話,點了點頭。騫浮生問張半語,是不是要跟朱局長說一聲,免得今后麻煩。張半語說了一句,你送去就行。于所長瞇縫著眼睛,嘟囔著,找他就是麻煩。
張半語從騫浮生處知道后院有個小屋子,放著不少過去靈山寺保留的經(jīng)書,于是興致勃勃地跑過去翻看。經(jīng)書不多,放了四個鐵皮柜子。拿出來都是霉味兒,有時候翻著翻著書頁就掉了下來,張半語很是心疼。他叮囑騫浮生要按照藏經(jīng)閣的辦法保護這些書,騫浮生說,需要花錢,以前說過,都沒落實。張半語說,經(jīng)費我說,事情你辦。我們應(yīng)該把這一切經(jīng)典看得比我們的生命更重要,比任何珍寶更重要。騫浮生走后,張半語拋棄了一切雜念,不經(jīng)意間在《大乘論》和《小乘論》兩本經(jīng)書之間看到三頁小冊子,上面畫著一座座山巒還有一道道河流,在中間一座山的旁邊批注為靈山,說有東南西北靈山之說,但在中部也有被遺忘的靈山,雖不大,卻道行頗深。張半語一驚,忽然有所悟。他曾經(jīng)問過許多人,查過資料,在這里從來沒有靈山一說,所以靈山寺是一個千古之迷。這個小冊子誰寫的,誰留的,難道暗示這里有過靈山一說,才命名為靈山寺?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縫隙,卻怎么也鉆不進去。
他又熬到單位的人都走空了,屋里出現(xiàn)了他所企盼的空寂。他又拿出二胡,想想拉什么曲子,他又想起《良宵》。于是,他咬定青山默默地拉著。張半語想拉走天上的星星,拉走飄浮的云,拉出一塊兒凈天,只能容下自己。驀地,張半語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在等著誰??衫撕靡粫海瑳]有人叩門。他不愿意拉了,懶懶地扔下二胡,拎起提包,走出小院?;仡^搜索其他的屋,沒有瀉出一絲燈光。路過傳達室,張半語神差鬼使地問大爺,騫浮生走了嗎?大爺說,走了。他再問,是自己走的嗎?問完,張半語覺得自己有些卑瑣。大爺?shù)篃o所謂,回答說,不,跟別人走的。張半語走出老遠,聽到大爺后面喊著,是一個男的。張半語知道今晚是騫浮生值班,這個男的是誰?張半語覺得自己有些松動,就是妻子走了以后,自己身邊缺了什么,想補充但又困難重重。
在一家常去的小酒館,他要了喜歡吃的一盤魚香肉絲、一盤麻辣豆腐,再加上二兩老白干。其實他不愛喝酒,走出小酒館時,他滿嘴火燒火燎,胸里好像生起了一爐火,熏熏地難受。推開自己的房間,四周還是那么陰冷,一個人躺倒了,全家安靜。他仔細回顧著自己,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到了省博物館,做文物做了十幾年,成為全省最年輕的研究員。他擔(dān)任過中層,也有光環(huán),是副館長的備選,可幾次下來都沒有成功,總是說他還年輕。他曾娶過天使般的妻子守護自己,也曾期待吻一下兒子或女兒那稚嫩的臉頰,但他們都化為一縷青煙。南方的一家博物院請他過去做藝術(shù)監(jiān)理,年薪十幾萬。在他猶豫的時候,他到了靈山寺,這里有他的痛和結(jié)。他好不容易改變了這個單位的氣場,又被通報,弱弱地撐不起個框架來。一顆淚溢出眼角,張半語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他每次氣餒了都要去寺里,站在觀音跟前念幾句。他覺得自己還是逼仄,他記得岳父也是他的老師在老婆葬禮上說過一句話,心要有所愛,最好很簡單,不要那么復(fù)雜。你心有所愛了,世界就變得大起來。張半語覺得這話對呀,自己現(xiàn)在愛誰呢,有什么愛呢?一切都冷漠了,世界自然就跟著你小起來?;氐剿奚?,他睡不著覺,就按照三頁小冊子開始畫圖,發(fā)現(xiàn)周圍的山都有名字,恰恰就是靈山寺這個地方?jīng)]有山,那么靈山是從哪來的?
春天來得很快,院子里的樹枝開始發(fā)綠了。
張半語讓所里的人開始整理那些經(jīng)書,還請來了省博物館的專業(yè)人士作指導(dǎo)。大家忙起來,張半語說,如果能背下來《心經(jīng)》,就一邊整理一邊朗讀。真有人朗讀,有讀錯的地方張半語過去糾正。他讓于所長來,于所長說不懂,我也不會朗讀,我就會澆水,還有收門票注意有沒有小偷。朱局長來過一次,當(dāng)眾沒說什么,走的時候?qū)λf,我知道你對通報不滿意,我也知道故宮確實這么做過,這對我都不重要。我就是讓這里不出事,你現(xiàn)在讓大家朗讀《心經(jīng)》,說實在我不贊成,但也不反對。這件事你就自己弄,別出動靜。我們不是教徒是事業(yè)單位的干部,朗讀什么不是你能定的,最好就是封嘴。張半語問朱局長,咱們這地方有過靈山嗎?朱局長搖搖頭,我們哪有山,周圍就是這么幾座山,山的名字從來也沒有叫靈山的,除此就是一馬平川,有不少老百姓一輩子連山都沒有見過,懂嗎?說到這兒,朱局長饒有興趣地問,靈山寺的寺源你找到了嗎?張半語困澀地搖頭,朱局長敲著桌子,這個對你對我對全市都很重要,你別弄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又是一個周末,沒等下班,單位的人都走凈了。騫浮生抱著一把嶄新的琵琶興沖沖地走進來,一臉的花朵。她對張半語說,咱倆合一合?張半語詫異地問,你會彈琵琶?騫浮生右手一個漂亮的掃弦,滿屋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下悅耳的音符。張半語愕然,你怎么會彈琵琶?騫浮生說,我在文物所當(dāng)過會計,凡是會撥拉算盤的人,都會彈琵琶,不是有這句話嗎,大珠小珠落玉盤。張半語靜了下來,問,你怎么才拿來琵琶和我合作呀?騫浮生坐下,說,現(xiàn)在拿來也不晚呀。張半語和騫浮生兩個人對了對弦,騫浮生說,以后你別總?cè)ツ莻€小酒館,我可以過來給你做飯,我的手藝不錯呢。張半語笑了,請不起呀。騫浮生問,怎么了,怕有人說閑話?你是孤男,我是寡女,怎么了。張半語說,你是不是不想在這里待了,想去省城?騫浮生點點頭,這里我待夠了,都是痛。張半語問,兩次婚姻的心悸?騫浮生搖頭,很多事你不知道,反正我一個女人承擔(dān)的都是你們男人給我的壓力。我失眠了三年,我想我可能得了抑郁癥,因為我想死。那天晚上,我到你辦公室聽你拉二胡,你還記得嗎?就在那天,我看到了希望。張半語問,什么希望呢?騫浮生笑了笑,我要你帶走我,我可能不是你的女人,但我希望你能帶我離開這里。張半語說,你怎么知道我就能帶你走呢?騫浮生說,你知道我是孤兒,只是我的養(yǎng)母說是在廁所發(fā)現(xiàn)了我……我的悲劇就是總?cè)フ蚁M?,結(jié)果都是失望,甚至是絕望。
兩人不再說話。
張半語先拉《良宵》,騫浮生隨著二胡的旋律,彈著和聲。《良宵》拉完了,是《二泉映月》,是《雨打芭蕉》,是《喜洋洋》,是《步步高》。月兒上來了,領(lǐng)著滿天的星崽兒。屋里暗暗的,全憑著一扇窗送來的夜光。不知什么時候二胡停了,琵琶也不彈了,余音活蹦亂跳地在辦公室里玩著,唱著。張半語只感覺到四肢徹底松馳了,那些浮躁的東西從琴弦上都悄悄跑掉了。騫浮生問,美極了,是嗎?張半語贊嘆著,你的琵琶彈得好極了。騫浮生眼窩里汪著一種復(fù)雜的神色,她說,朱局長也這么說我,于所長也這么說我。張半語不好再問什么,放下二胡,問,你想念你親生父母嗎?騫浮生說,不怎么想,只是希望能夢見他們。張半語湊近騫浮生,問,你愛過誰嗎?騫浮生想了半天才說,我總是試圖愛別人,可最后總是被別人暗算。我現(xiàn)在很孤單,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會踹門,我家的門都被踹壞了。我總是想上班,有了人就覺得不孤單了,特別是看見了你。張半語沉思一會兒,說,孤單并不意味著你孤獨,即使你身處人群里,卻可能非常孤獨。騫浮生小心翼翼地問,你是說我,還是你自己?
張半語說,我說的是我。
雨一停就出了太陽,耀耀的刺眼。
一早,張半語發(fā)現(xiàn)自己開的那輛車,車玻璃和車身都有鳥糞,而且密密麻麻的。他以為鳥糞每輛車都有,仔細觀察,就他的車有。張半語很奇怪,為什么我的車有,別的車沒有呢,是這些鳥專門喜歡在我的車上方便?而且鳥飛得比較高,怎么就能這么準(zhǔn)確地投放到我的車上。無奈,他就用水沖,用布去擦。但每次擦干凈了,轉(zhuǎn)天出屋門一看,車上又都是斑斑駁駁的。張半語這個人愛干凈,容不得車上有這么多的鳥糞,就開始跟鳥較勁。后來他每次出來就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把車停在宿舍門口的那棵老樹跟前。這棵老樹根深葉茂,幾乎撐起半邊天。很多鳥都愛在這棵老樹上歇著。張半語注意到院子里的樹越栽越多,于是乎吸引了很多鳥在這里徘徊休養(yǎng)生息。樹多了,鳥就自然多了。而且這棵老樹成了中心點,多的時候有幾十只鳥在老樹杈子上戳著。張半語的車就成了它們的排泄地。
春天來了,張半語有時候愿意在院子里散步,因為院子里的綠化很好,特別是春天來的時候萬物復(fù)蘇,各種花卉也舒展開來,奇花怒放,很是好看。他注意到別的房子跟前停的車,只要在樹下的也會有鳥糞,但確實不如他的車多。他就分析這棵老樹是鳥們最喜歡的地方。這棵百年老樹的樹杈這幾年早就蔓過了宿舍的屋頂,密密匝匝的。每天的清晨和黃昏,他經(jīng)??匆姼鞣N鳥在樹杈上交頭接耳,鳥鳴聲很是好聽。有時候在屋里看書,聽著鳥鳴會有一種愉悅感。人與自然,人與鳥,就是一種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靈山寺這么多年休養(yǎng)生息,鳥自然就會奔著這環(huán)境而來。在這群鳥中,喜鵲最多,拖著長長的尾巴,在樹杈上撲打著樹枝。還有一種鳥叫不上名字,總愛發(fā)出咕咕的聲音。有時候張半語讀不下去了就閉上眼睛傾聽著,像是跟自己說話。時間長了,就會有幾只鳥飛在窗臺上,好奇地看著他,朝他點著頭。他也看著它們,就這么互相看著。有時候,張半語會在窗臺上放上幾粒米粒,鳥兒飛來就慢慢地吃,沒有絲毫的搶奪感。慢慢地,窗臺上就成了鳥兒常來的地方,看著它們機靈的小眼睛總是有一種愜意。時間長了,張半語對車上的鳥糞就不那么在意了,無非是多洗幾次車。有時候剛洗完了車就會有好幾處鳥糞沾在身邊,弄得他哭笑不得。于所長有時候澆完了草坪就給他洗車,好奇地問他,怎么你的車有那么多的鳥糞呢?張半語就笑著回答說,咱靈山寺的鳥特別喜歡我的車。
鳥兒以前總是躲著人,人只要貼近了就撲棱棱飛走。這些日子他發(fā)現(xiàn)有時候站在樹下,抬頭看著鳥兒在樹枝上休閑,距離很近,能看見鳥兒白色的腹部,鳥兒也不飛走,有時候還會給他唱歌,唱得那么動聽。張半語讀書時有了鳥兒的歌唱,也覺得距離生活和色彩那么近,靈感就隨著鳥兒的歌唱而迸發(fā)。鳥是有感情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他有時候不看它們,它們還用嘴啄啄玻璃,讓他看它們。有時候突然下雨了,刮風(fēng)了,鳥兒就在窗臺上悄悄躲著,互相抱團取暖。他覺得它們抵抗風(fēng)雨的本能很強盛,想想我們?nèi)祟惡网B兒不是一樣嗎。因為鳥糞,張半語對靈山寺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先前來的時候那種孤獨和寂寞,不知不覺被排遣掉了。
中午,張半語饞了,又去了那家小酒館,老板跟他熟了,就給他上了一盤炒腰花,還有麻辣豆腐,一碗青菜魚丸湯。張半語看見老板坐在他身邊,神色異樣。老板神秘兮兮地說,前天來了三個人在這兒喝酒,都喝高了。我恍惚聽到他們說什么靈山寺,還有觀音蓮花底下有個暗室,都是寶貝,還有舍利。張半語聚精會神地聽著,急切地問,他們想干什么呢?老板說,不知道,我就是幾次上菜和斟酒,聽了一句半句的,后來他們都搖搖晃晃地走了。張半語站了起來,問,去哪兒了呢?老板說,不知道,看他們面生,不是本地人,說話像是陜西那邊的。張半語說,你怎么知道?老板說,我小舅子是陜西那邊的人,跟他們說話差不多。他們用當(dāng)?shù)卦捳f以為我聽不懂,我還能聽明白幾個詞兒。張半語沒有再吃一口,跟老板說,你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說了你會有麻煩。然后就朝門口走,老板追了過去說,我在這幾十年了,沒有聽說靈山寺觀音蓮花下面有暗室呀,是不是他們在瞎猜呢?張半語顧不上這個,回到文物所馬上把于所長和騫浮生叫來簡單說了說,立即要去朱局長那兒匯報。于所長叨叨著,不可能,我在文物所這么多年,靈山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沒有我老于不熟悉的,怎么會有暗室呢。這就是多少年的傳說而已,不必當(dāng)真。靈山寺是個窮廟,有個屁寶貝呀。騫浮生也跟著說,那就是酒話,國家文物專家來做過測量,寺底下絕對沒有什么空洞,倒是有暗河,夜靜了,趴在地面上能聽見水聲,但很小。到了朱局長的辦公室,朱局長聽完笑了,說,屁話,哪有什么暗室,那是盜墓賊的想法。即便有,他們?nèi)齻€人扛著鐵锨怎么進來?我們這兒監(jiān)控設(shè)備那么好。于所長說,只要他們晚上能進來就會有報警器響,那頭就連著我弟弟的派出所。多少次小偷想進來都進不來,進來了也沒什么可偷的。張半語固執(zhí)堅持說,一定要報警,找到這三個陜西人。我不管是酒話,還是屁話,見了他們就都會明白了。朱局長眨巴眨巴眼睛,張半語說,真出了問題,我們所有人都跑不了。朱局長不耐煩地說,好,好,老于,你去找你弟弟,有棗沒棗打三竿!
走出朱局長辦公室,于所長對張半語說,他就是個老狐貍。轉(zhuǎn)身又對騫浮生說,還是個老色鬼。說完就自己走了,兩個人朝單位走。張半語心里突然空蕩蕩的,他的興奮也隨著一種冷漠在降低。如果觀音蓮花座下面有暗室,可能會解開寺源的謎團。他突然想回省城博物館了,前天跟省文物局的張局長打了電話,張局長的回答很簡單,春節(jié)過后博物館要競聘,你回來競聘副館長吧。昨天晚上,是妻子去世整整兩周年。他把旅行箱打開,抻出一塊當(dāng)年新婚用的窗簾掛上,又拽出一床當(dāng)年新婚蓋的被子,一對枕頭。他躺在上面,覺得妻子就在身邊。他知道自己活得太念舊,現(xiàn)在的人都很現(xiàn)實。妻子死了就死了,再找新的。騫浮生很難說是誰的女人,她就是想離開這里。自己就是一個符號,張半語是不想做符號的。生活就是一副日歷牌,翻過去就不會回來了,你多較真也沒用的。騫浮生在旁邊走著沒有說話,她看出張半語心事重重的樣子。迎面過來一個男人和騫浮生說話,聽出話音,是朝騫浮生要錢。騫浮生很生氣,說,你一個男人還有臉朝一個女人要錢。那男人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錢以前都給你了,現(xiàn)在你得還我。騫浮生說,廢話,你以前的吃喝呢,你的話費呢,不都是從我那兒要呀。兩個人糾結(jié)著,張半語不好走,也不好留。那男人對張半語一伸手直接說,要不你給我錢,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她的男人。騫浮生喊著,你要臉不要臉!那男人笑了笑,說,我沒有臉,你還有臉在那兒長著,我只好找有臉的人要了。張半語走了,那男人要追,被騫浮生緊緊拽住,他聽見那男人在背后喊著,找女人不要找我前妻這樣的,她就是貪財?shù)呐?。他回過頭對騫浮生說,你要找也得找官大的,找有錢的男人,你找他這個窮書生干啥呢!張半語回頭見騫浮生狠狠扇了那人兩耳光,很是脆響。
三天后,案子終于浮出水面。派出所于所長帶人在距離靈山寺附近幾米遠的一個小客棧抓住了這三個人,確實是陜西人。而且抓的時候在晚上,這三個人居然在小客棧居住的房間里邊開始挖,連續(xù)挖了四十多天,定位非常準(zhǔn)確,已經(jīng)挖到了靈山寺觀音蓮花的下面,而且分毫不差地對到了暗室。這個案子成為一個轟動的社會新聞。張半語和于所長、騫浮生走進了暗室,不大,三個人進去就基本站滿了。里邊確實有放著舍利的盒子,金鑲玉,十分精致。盒子里有個手掌大的玉瓶,張半語說,舍利就在里邊。騫浮生奇怪地問,誰的舍利呢?張半語看見盒子下面有一條深深臥槽,彎彎曲曲,如一條飛龍。這時候,朱局長和派出所于所長也擠了進來,空間就更加逼仄。張半語見過不少舍利,但有飛龍臥槽的還是頭一次,按照常規(guī),張半語戴上白手套細心地在臥槽觸摸,突然碰到一個什么東西,“咔吧”一聲,盒子打開,有一張紙。紙發(fā)黃,上面隱隱約約能看見字,墨跡很模糊了。張半語閉上眼睛,運著氣。朱局長催促說,寫的什么,快說說。話語在逼仄的暗室里傳遞著一種焦躁,張半語在幾個人手機的燈光下仔細看著,看完了慢慢蹲下,然后站起來把紙重新放到盒子里邊。他說,咱們出去說,在這里容易驚動先人。朱局長說,你應(yīng)該把紙條拿出來,你不拿出來出去說什么?張半語說,我都記下了。
走出暗室,靈山寺里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張半語對派出所的于所長說,能不能清清這里的人,別驚動仙靈。于所長讓下面的人清場。張半語說,我想見那三個人。朱局長很不高興地說,你是不是應(yīng)該先跟我們說說紙條上寫了什么,別賣關(guān)子好不好。張半語說,我沒有,我也不會,我就是準(zhǔn)備把紙條里的話說出來,可要說得風(fēng)清月朗,情真意切。靈山寺里終于被清空了,幾個人在那兒站著,張半語說,在金代中期,有個叫閻靈山的醫(yī)家從陜西來到這里看病,他是金代醫(yī)家閻明廣的后代。閻明廣撰寫了《子午流注針經(jīng)》,開始流傳。閻靈山到了這里用子午流注的針灸術(shù)救治好了很多人,其中有幾個大戶。后來,閻靈山患了傷寒死在這里,幾個大戶念他的救命之恩,籌錢修建了靈山寺。在火化他的時候,看到了閻靈山居然有舍利,才知道他不僅是醫(yī)家,還是一個有道行的佛使。在修建過程中,這里的傷寒開始傳播,死了很多人,幾個大戶也都害怕跑了。但修建的人依舊不減,反而越來越多,大都是得過閻靈山救治的人。靈山寺修成開光那天,只有參與的一個大戶回來交付了剩余的資金,寫了這條告示。朱局長疑惑地問,這么大的事件,怎么沒有記載呀?大家看著張半語,張半語說,不知道,能記載的是少部分,大部分就記不下來了。朱局長悶氣地說,這是你說的,怎么證明是真的呢?張半語說,怎么是我說的,白紙黑字,你還可以找人去那兒看啊。派出所的于所長納悶地問,什么是子午流注啊?張半語說,那就是中醫(yī)的事情了。騫浮生說,能修建這么一個有規(guī)模的寺,需要花很多的錢啊,那幾個大戶就能拿得出,而且為了一個醫(yī)家,沒有聽說過啊。張半語說,我們不能用當(dāng)今的事情去解釋以前,以前傾家蕩產(chǎn)回報不是新鮮事。派出所于所長把那三個陜西人叫到跟前,張半語走近問,你們怎么知道這里有暗室的?三個人不說話,派出所的于所長說,現(xiàn)在說了會減你們的刑期。其中一個說,干我們這行的人都知道這里有暗室,而且在乾隆年間就曾經(jīng)盜過一次。張半語說,盜走了什么?那個人說,不知道,但留下記載不能動舍利。騫浮生憋不住問,明明知道有記載不讓動,你們?yōu)槭裁催€敢動舍利呢?
幾個人不說話,朱局長沒了興趣。
春天過后,張半語接到調(diào)令回省博物館。
天氣一直放晴,暖暖的,院子里的黃檫樹開花了,泛著青黃。綠坪上的三葉草也綻出了嫩芽,吮著就是一股香氣。張半語正在收拾東西,于所長急急忙忙跑進來嚷著說,他媽的,朱局長和騫浮生在一家賓館開房間被舉報了,我弟弟把他們堵在房里。我弟弟問我怎么辦,我聽聽你意見。張半語驚訝,但沒有馬上說話。于所長罵罵咧咧,這個老東西就是抓住了騫浮生的軟弱欺負人家,應(yīng)該馬上通報宣傳部。張半語定了定神,說,我馬上走了,事情你定。于所長憤怒地說,你走了,人家騫浮生對你可是一片真心,你他媽的也不是個好鳥。說完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說,我要把那老東西給騸了!張半語追出來對于所長說,你別牽連騫浮生。于所長扭頭看了一眼,狠狠地說,你還知道騫浮生,都是你害的!張半語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
三天后,張半語開著那輛都是鳥糞的車回到省城。
臨走的時候他去看望騫浮生,騫浮生閉門不見。朱局長怎么處理不得而知,但這條緋聞傳播很快,半城的人都在嚼舌。張半語競聘成副館長,把二胡留在靈山寺的宿舍里,不再拉二胡了。張半語的春節(jié)是在靈山寺過的,跟所里的人一起包的餃子。這次回省城競聘一頓忙活以后,抽時間去探望父母。父親說,靈山寺有了自己的身份,就像人有了自己的名字,應(yīng)該寫進地方志,留下珍貴的資料才對。母親說,算你小子有福氣。那天母親又熬了一鍋小米粥,剝了幾個咸鴨蛋。張半語對母親說,咸鴨蛋有些咸了。母親說,不是我腌咸了,是你口淡了,你在靈山寺的胃口變了。父親問他,發(fā)現(xiàn)的舍利放在哪兒了?張半語說,放到省博物館了,每天去看的人很多。父親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說,本來很清凈的,現(xiàn)在卻熱鬧了。母親悄悄說,聽說你在靈山寺找到一個女人,能不能帶過來讓我們見見面?張半語吃了一驚,問,您這是聽誰說的?父親說,你就說有沒有吧。張半語沒有說話,母親說,我和你父親不在乎是幾婚,在乎你是不是喜歡她。張半語說,我自己都沒有弄清楚喜歡不喜歡她。
夏天,張半語帶著國家文物局的專家來這里,主要是審查修繕靈山寺十八羅漢的進展和資金使用情況。于所長當(dāng)了文物所所長,騫浮生免職,留在文物所。過去的一個副局長當(dāng)了局長,朱局長降職到了一個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了宣傳委員。晚上,張半語拒絕住在賓館,還是住在過去的老房間。他在靈山寺閉門之后獨自走進去,站在觀音跟前低頭沉思。他回到省城后找到一個老中醫(yī)了解,子午流注是根據(jù)《內(nèi)經(jīng)》得來,就是治病要因人因地因時,其中因時又是根本的精髓。給誰治病,都要遵循道理的,不能都是一服藥一根針。這個老中醫(yī)遺憾地說,子午流注現(xiàn)在快失傳了,那是中醫(yī)的瑰寶呀。張半語聽完琢磨許久,子午流注講時辰,其實自己也應(yīng)該舉一反三,每個人都不一樣,怎么就非得要跟自己一樣呢。這次,他回來見了騫浮生幾面,心里總是一動一動的。騫浮生看見他很淡然,兩個人說話都很客氣。后來張半語知道,一旦客氣了就是冷漠,或者怨恨。
轉(zhuǎn)天一早,張半語看見于所長帶著人列隊開山門,嘴里喊著我們來了,我們來了。張半語問于所長,是因為我來了你們才這樣的嗎?于所長說,你走了就開始這樣,還是你說得對,讓大家敬畏點兒什么,關(guān)照點兒什么。靈山寺的香火更加旺了,太歲殿的人也不少。張半語看見舍利盒子里那張關(guān)于閻靈山子午流注的告示開始賣了,一張五塊錢。人們排著長隊在購買。
晚上,張半語又去了江邊,看著月色里的靈山寺有了別樣的感受。他聽到靈山寺傳出來擊鼓和敲鐘的聲音,傳得很遠。江水緩緩流著,有一艘漁船在江中心走著,有人在船上唱著漁歌,遠遠傳來很是動聽?;氐搅遂`山寺的宿舍,張半語又拿出很久沒有拉的二胡,拉了一會兒沒有了音律。騫浮生神差鬼使地走進來,坐在他對面。張半語吮到她身上帶來的一種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院子里黃檫花開的那種味道。騫浮生問,你沒有拿走二胡,是不是給我留的?張半語問,你那琵琶呢?騫浮生說,摔了。張半語睜大眼睛,摔了?騫浮生說,摔得四分五裂。我想要是心也這么掏出來摔,那該有多好??!張半語有些心疼,他不好再問,便給騫浮生拉《良宵》,拉得如泣如訴。騫浮生陡地哭了,很是傷心。張半語沒有理會,繼續(xù)拉著,騫浮生拽住了他的弓子,幽幽地說,你別拉了,你這是在鋸我的心。你就不知道問問我,我和朱局長在客房干什么了,我為什么要跟朱局長去客房。還有誰舉報的我,為什么舉報我。張半語感慨地說,這些我都不感興趣,但我知道你肯定是受了委屈。我跟你說,心是拉琴的根本,只有根本厚實,才有可能傳達出有價值的內(nèi)涵。一切藝術(shù)都是如此,琴也不例外。如果舍本逐末,于技藝手法等方面花功夫,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達到高境界的。從這個道理出發(fā),我們也可以說,拉琴很大的講究在于養(yǎng)心,在于正心呀。心正則琴聲正,心遠則琴意遠。騫浮生說,今晚你聽見有鼓聲和鐘聲嗎?張半語說,聽到了,我知道是你敲的。你先敲的鼓,后敲的鐘。
月掛中天。
一群烏鴉在靈山寺上空飛著,發(fā)出嘎嘎的聲音。
張半語在那棵老樹下,抬頭看見很多鳥在樹杈上歇息著,互相呼喊著什么,使夜色更加沉寂。他發(fā)現(xiàn)騫浮生還沒有走,和他并肩站在老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