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淑慧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玉臺新詠》是繼《詩經(jīng)》《楚辭》之后的又一部詩歌總集,收錄了從西漢至梁代以“情”為題材、以女性為描寫對象的詩歌作品800余篇,其大量輯錄宮體詩的開創(chuàng)意義、保存優(yōu)秀詩歌作品的文獻價值都使其在文學史上具有特殊意義。但未見同時期《南史》《梁書》等史料提及,且因其成書年代不詳、版本難考,后世難見其原貌,而其多方面未知性正促成了古今學者對《玉臺新詠》的研究延續(xù)不絕。其研究視角主要集中于文獻學研究、文學本體研究、文學比較研究、傳播與接收研究等方面,而對于其中出現(xiàn)的贈物現(xiàn)象及相關(guān)時代交往文化心理,卻很少有人關(guān)注。中國是禮儀之邦,禮物贈送是禮儀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有關(guān)贈物的詩歌早在先秦的《詩經(jīng)》《楚辭》中就曾出現(xiàn),發(fā)展至漢魏六朝,已初具規(guī)模。但贈物詩作為一種詩歌類型,在古代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只有日本僧人遍照金剛在《文鏡秘府論》中將贈物作為整體進行過闡釋?,F(xiàn)在國內(nèi)學術(shù)界對贈物詩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詩經(jīng)》①在翟振業(yè)《詩騷婚俗文化比較》、丁秀杰的《〈詩經(jīng)〉婚戀詩研究》等研究中,贈物都作為一種重要的愛情表達方式被論及,其中對禮物的隱喻特點及風俗展現(xiàn)作用等作了非常豐富的詮釋;涂慶紅《〈詩經(jīng)〉風俗的歸類研究》、齊慎《〈詩經(jīng)〉植物與周人禮俗研究》等研究則從風俗、禮俗等方面切入,為《詩經(jīng)》中贈物產(chǎn)生的原因做出了合理闡釋;牛曉貞《〈詩經(jīng)〉婚戀詩意象的文化分析》、王立《情物意象與中國古代相思文學主題》等文章則對贈物寄情傳統(tǒng)及經(jīng)典贈物意象做出了細致的現(xiàn)象及影響分析。(國外對于贈物的研究則主要集中在人類學領(lǐng)域②馬賽爾·莫斯的《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和莫里斯·古德利爾的《禮物之謎》通過對豐富民族資料的旁征博引提出了贈物演進圖式以及物權(quán)與契約等問題。),而對贈物詩本身則沒有明確定義,研究也相對零散。那么由先秦發(fā)展到漢魏六朝,贈物詩中會以何物為贈?如何相贈?又體現(xiàn)了怎樣的文化心理?沿著這一思路,本文將以《玉臺新詠》中集中出現(xiàn)的贈物詩為對象,對以上問題進行探索。通過考察贈物現(xiàn)象,可以重現(xiàn)漢魏六朝流動的人際網(wǎng)絡,深入時代特殊的交往文化心理,以期為《玉臺新詠》的文本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本文將凡是包含無代價地將具體的動植物及人工物品在現(xiàn)實或虛構(gòu)情境中給予他人等內(nèi)容的詩歌統(tǒng)稱為贈物詩?!队衽_新詠》贈物詩中的禮物涉及范圍廣、分布零散、重合率較低,但按類型劃分約集中于動植物、衣飾、器物、布帛和書信幾個方面,其中衣飾、器物等人工物品居多。書中出現(xiàn)的禮物相比當下人際交往相贈的禮物區(qū)別較大,反映了當時的審美及文化內(nèi)涵。
經(jīng)統(tǒng)計(見表1),在以植物為禮的贈物詩中,外形美麗且充滿香氣的花草最受詩人青睞。吳均在《與柳惲相贈答六首》中選擇以蘼蕪相贈,以女子口吻表達對好友的思念和關(guān)懷,“寄君蘼蕪葉,插著叢臺邊”[1]217。蘼蕪葉似當歸,香似白芷,風干后也可以繼續(xù)作香料填充香囊。詩人希望對方將所贈蘼蕪栽種在身邊,盛開之日相隔兩地之人可以聞到同一寸芳香。蘭,在傅玄的《擬四愁詩》中被佳人當作禮物相贈,“佳人貽我蘭蕙草,何以要之同心鳥”[1]375。在這里詩人將君子比作佳人,蘭蕙草也因此作為一種高潔品性的代表和精神溝通的象征在詩人和君子之間傳遞。蘭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莖葉皆可入藥,也可以做香料。蕙也是蘭的一種,常與蘭相并出現(xiàn)在詩歌中。從《楚辭》開始,無人自芳的蘭與蕙便被看作君子品行的象征,詩人往往用采蘭、贈蘭來表達對自身的贊美和對君子的欣賞。另一個較為重要的意象就是梅。《中國符號》一書中提到“漢晉至南北朝,是我國栽培梅花初盛時期”[2]。梅屬觀賞花木,早春先葉開放,梁簡文帝的《梅花賦》云:“層城之宮,靈苑之中、奇木萬品,庶草千叢?!盵3]唯有“梅花特早,偏能識春”[3]。梅花不僅耐寒而且外形嬌俏可人,在早春被選作禮物贈人自是順理成章。謝朓的《落梅》中男主人公看見梅花“新葉初冉冉,初蕊新霏霏”[1]154的樣子,像心愛的姑娘一樣惹人憐愛,于是摘下幾朵“親勞君玉指,摘以贈南威”,親手插在姑娘碧云般的鬢邊,堪謂美物配佳人的最好詮釋。此外,梔子、芙蓉、蒲柳等植物也成為詩中贈禮的對象?;ú莶粌H是自然天地中綽約的仙子,也漸漸被人們賦予精神寄托。作為禮物的花草,目光所及之處,隨手摘取一枝,既不用經(jīng)濟花費,又不用苦心營造,卻代表著一種只有此時、此地、此人才能送出的情誼,新鮮巧妙,毫不遜色。
以動物作為禮物贈送在《玉臺新詠》中并不多見,只出現(xiàn)過“云中翮”“雙鯉魚”“比目魚”“同心鳥”四處,皆屬于魚、鳥類體積較小的動物。這些動物是人類接觸較多的物種,但又不同尋常家禽般被限于一隅,因其生活空間廣闊,它們很早就被人們當作“信使”,為身處異地無法相見的愛人或朋友傳遞情誼。人們自然也會聯(lián)想到把它們當作禮物贈給對方,表達想要跨越阻隔的情感。而且這些動物往往都有一個特點——成雙成對,其中寄寓的思念和愿望也就不言而喻了。
《玉臺新詠》贈物詩中,作為禮物出現(xiàn)的人工之物,在數(shù)量上遠超過自然之物。相比較動植物的即目而遇,人工禮物最大的優(yōu)點是可以用心打磨并且長久保存,更容易被人們所選擇。經(jīng)統(tǒng)計(見表1),人工禮物可以分為衣飾、器物、布帛、書信四個大類,其中器物類又包括珠寶玉石、日常用具、樂器、劍器等多種類型;在珠寶玉石類中,就有英瓊瑤、雕玉環(huán)、隱起圭、雙玉盤等;日常用品中有青銅鏡、渠碗、相思枕等。
表1 《玉臺新詠》禮物分類及數(shù)量統(tǒng)計
各式各樣精美的玉器是禮物中很有代表性的一類。在古代,玉的用途非常廣泛,祭祀、嫁娶、裝飾等各個方面都會用到玉。《說文解字》釋“玉”為:“玉,石之美,有五德。”[4]《禮記·玉藻》中有“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與玉,比德焉”[5]等說法,可見佩玉往往象征著君子美好的品質(zhì)。張衡在《四愁詩》中兩次提到用玉器作為禮物贈送給君子以表示心意相通:“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盵1]367“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盵1]367瓊瑤的選擇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詩經(jīng)·衛(wèi)風·木瓜》的影響,以回贈瓊瑤來表示對情誼的珍重和報答,但之后的“琴瑯玕”和“雙玉盤”都選擇玉器互贈,足見古人對玉器的看重。
在人際交往中書面溝通是很重要的方式,一方面“當人們無法進行面對面交流,特別是遠距離之間……采用書面溝通比較便利”[6],另一方面“由于有一定的時間進行準備,不太容易出現(xiàn)誤解,準確性和持久性較高”[6]?!队衽_新詠》中的書信在人際交往過程中除了具有溝通的作用,同時具有禮物的意義。它們往往并非一紙書信那么簡單,而要通過藝術(shù)加工或巧妙“包裝”之后再送到對方手中。如“愿織回文錦,因君寄武威”[1]287,“書織回文錦,無因寄隴頭”[1]215中都出現(xiàn)的回文錦,是運用晉代秦州刺史竇濤同妻子蘇氏寄詩傳情的典故,而回文錦本身是指織有回文詩的錦緞,無疑,若工藝和才思有一樣不到家,是萬不敢將禮物送出手的。此外,還有一種書信,往往“隱藏”在另一種物品中,需要對方拆開“包裝”才能看到書信內(nèi)容,“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1]32和“客從北方來,遺我端弋綈。命仆開弋綈,中有隱起圭”[1]111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人工器物全都屬于精美昂貴的“奢侈品”,它們不為生活所必需,不論是青銅鏡、貂襜褕還是綠綺琴,都是為了修飾而非滿足溫飽而出現(xiàn)的。莫里斯·古德利爾的《禮物之謎》中提到“珍貴之物”的首要特點便是“不具備實用功能,或者是在日常生活活動、謀生活動中不能使用”[7]。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這些禮物一方面反映了梁代宮廷奢靡浮華的生活和審美傾向,另一方面也代表著人們生活追求的進步、生活品質(zhì)的提升。
盡管禮物各種各樣,但由禮物聯(lián)系起來的雙方和送禮的方式卻呈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詩人總是被某種情感所驅(qū)使,不約而同地用某種方式將心意傳遞給在意的人,而對贈物方式的考察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詩人的贈物心理。
1.面贈
面贈,顧名思義就是將禮物當面贈送給對方,在這種情況下禮物往往都是臨時選擇的,在《玉臺新詠》贈物詩中,面贈模式或者發(fā)生在游賞途中,“折柳貽目成,采蒲贈心識”[1]156,“親勞君玉指,摘以贈南威”[1]154,或在歡宴筵席上“渠碗送佳人,玉杯要上客”[1]451,“當須宴朝罷,持此贈華陽”[1]218,或在臨行前,“君子將徭役,遺我雙題錦。臨當欲去時,復留相思枕”[1]143。因為沒有距離的阻隔,面贈詩往往沒有契闊之愁縈繞其中,送禮原因也一般是沒有苦澀夾雜的兩心相悅。徐悱之妻看見六瓣芳香的梔子,便想到心上人,“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1]460,禮物雖不名貴,卻最能表現(xiàn)此時此刻兩人同心同意的情誼。
當然面贈也要承受被拒絕的后果,不是所有的禮物都能完成主人賦予它們的使命?!队鹆掷伞肪屯ㄟ^拒絕贈物的行為塑造了一位勇敢反抗無恥金吾子調(diào)戲的女性形象?!熬臀仪笄寰?,絲繩提玉壺。就我求珍肴,金盤膾鯉魚。貽我青銅鏡,結(jié)我紅羅裾。”[1]23面對金吾子的百般殷勤,胡姬絲毫沒有動心,甚至將禮物毀掉“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1]23,其堅貞不得不令人稱贊。拒絕一份禮物也許并不需要用語言,但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以及對事情的態(tài)度,便不言自明了。
2.寄贈與代贈
德國心理學家?guī)鞝柼亍だ諟兀↘.Lewin)在《拓撲心理學原理》中將生命空間中每一部分所對應的區(qū)域稱為“心里的區(qū)域”,這些“區(qū)域”往往具有一定的“疆界”,而“疆界”區(qū)域的“障礙”會對心理移動做出不同程度的抵抗。如同在贈物雙方的生命空間中,相隔遙遠的空間便是“疆界”,而路途的艱難險阻便是無法跨越的“障礙”。但“心里的區(qū)域”也可以移動和變化,即使因“障礙”之故生活空間內(nèi)的人難以移動,也可以通過空間變化,即“兩個區(qū)域之間伸出一‘臂’便可引致交通”[8]。而《玉臺新詠》贈物詩中寄贈之物和代贈之“客”的出現(xiàn)就在兩個疆界分明的心理區(qū)域間伸出一“臂”,“這個事實可以視為一種移動和他種結(jié)構(gòu)的變化之間的過渡。其有關(guān)的區(qū)域雖本身沒有表示一種顯著的運動,但一‘臂’的伸出已可使生活空間的結(jié)構(gòu)發(fā)生重大的變化了”[8]。
在《玉臺新詠》中,標志贈物詩的字眼除了“贈”和“遺”最常見,“寄”字的出現(xiàn)頻率也非常高?!傲鳒I對漢使,因書寄狹邪”[1]173,“愿織回文錦,因君寄武威”[1]287,“佳期久不歸,持此寄寒鄉(xiāng)”[1]249等通過“寄”來贈物的詩篇比例超過了《玉臺新詠》贈物詩的四分之一。代贈是寄贈的一種特殊方式,寄物的中介——“客”在這段贈物過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這些以代贈方式贈物的詩歌里,都不約而同地出現(xiàn)了“客”的身影,“客從遠方來,贈我鵠文綾”[1]117,“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1]4,“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1]32??妥鳛橐粋€信使,受一方囑托,將禮物帶給另一方,看似只是禮物傳遞過程的中介,但實際上客的存在,不僅增強了詩的時間感與空間感,也使因距離阻隔而生發(fā)的情感更為質(zhì)樸感人??腿俗匀徊皇歉改笭繏熘倪h方游子,也不是妻子日夜思念著的未歸夫君,但他帶回了親人的消息,一方面讓久懸的心可以稍稍放下,另一方面思念還會持續(xù)。遠方的親人和眼前的客人,瞬間的安心和長久的思念交織成一種特殊而美好的情感,氤氳在整首詩中,因而這種“客從遠方來”的代贈模式也固定為一種寫作句式被詩人們廣泛應用。
互贈模式在詩歌中十分常見,“投桃報李”是自《詩經(jīng)》起便形成的傳統(tǒng),《衛(wèi)風·木瓜》里男子對意中人所贈的木瓜等物欣喜萬分,思欲以瓊琚等美玉相報以表永結(jié)盟好之意;《鄭風·溱洧》里姑娘小伙臨別時互贈芍藥,有著無災無妄、溫馨甜美的寓意。作為贈物詩中最完整的一種贈送方式,互贈模式以禮物為紐帶連接了詩歌中情感表達的雙方,使詩中畫面更為生動,情感表達更為完整。此后,這種有贈有回、你來我往的交流方式成為詩歌中鮮活的元素,被歷代沿用。然而,與其他詩歌不同,《玉臺新詠》中互贈模式的贈物詩往往具有另一層含義,張衡在《四愁詩》題詞中解釋為“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氛為小人。死以道術(shù)想報,貽于時君,而懼饞邪不得已通”,“時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為《四愁詩》”[1]366。也就是說,贈物雙方都將禮物賦予了象征意義,認為對方是高潔君子,唯有美物可以相襯。例如,“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1]367,“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1]367,“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1]367,“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1]367,等等。這里的四贈四報,同樣是男女互贈,但很明顯美人在這里已成為一種象征,詩人想要表達的也并非男女之情,而是一種求而不得的失落、一種對美好品行的贊美和一種自比君子的態(tài)度。張載、傅玄均有《四愁詩》擬作,與美人互贈作為其中獨特的標識也在擬詩中被完全繼承了下來,這也間接表明詩人對于詩歌中互贈模式以及象征意義的接受與認可。
單向的贈物總不免給人孤獨、失落之感,面贈會揣測對方心意如何,寄贈又擔心對方是否能收到,而互贈則更鮮明地表現(xiàn)了詩歌中雙方的關(guān)系,是一種雙向交流。“在西方,送禮是一種非強制性的、即興而為的行為,當然這種行為也可能發(fā)展出積極的人際關(guān)系,但回禮則完全是一種出于道德的回應。”[9]在我國,回贈體現(xiàn)了人們在交往中的禮物贈送觀念,是人際關(guān)系的顯著行為?;ベ浽姷某霈F(xiàn)不僅增加了詩歌的故事性,更強化了情感表達。讀者也會從不同方面來理解與品讀,贈者與報者微妙的心理差異,都會使人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多樣的情味。
此外,贈物詩中還有一種情況,即有贈送的意愿卻沒有贈物的行動,像典型的“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1]18象征著牽掛的芳草,即使是在詩歌中完成了的贈遠,也只是一種贈遠的意愿而已,真正的贈物行為在這里被淡化了。這一方面受到了自《楚辭》中贈遠詩歌的影響,另一方面則是詩人有強烈的以此答情的要求。然而這種贈物現(xiàn)象是直指詩人內(nèi)心的?!靶矣绣缴驯?,含情寄一語?!盵1]227向?qū)Ψ郊娜ヒ痪湓?,就像向遠方呼喊,詩人不是執(zhí)著于一種儀式,也不是簡單地表示一種友好,而是為郁積的思緒找到出口,讓心中的思念有處安放?!安皇嵌Y物的精神而是人的精神將饋贈雙方聯(lián)系在一起,不是物品而是通過物品傳達出來的人情是不可讓渡的?!盵10]209贈物的精神意義也正在其中得以體現(xiàn)。
物品本身即不可能永久為一人所有,轉(zhuǎn)移、分享是物品實現(xiàn)價值的必然過程,并且人際交往、關(guān)系融通也需以物品為媒介,但這種流轉(zhuǎn)和分享有時也許并不純粹,而是夾雜著權(quán)力、地位的符號,成為或愛或憎、或明或暗的表意行為。在現(xiàn)代交往文化心理研究中,對饋贈心理的理解多傾向于一種市場和利潤下的互惠原則、一種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性的社會運作機制。正如閻云翔所說的:“馬林諾夫斯基最早確立的互惠模式……迄今為止它仍然是禮物饋贈的人類學研究的支配性視角?!盵10]217-218但《玉臺新詠》贈物詩對漢魏六朝交往文化心理的展現(xiàn),與此意識形態(tài)完全不同。從馬克思主義觀點來看,解釋人們行為的原因,就蘊藏在他的歷史和客觀環(huán)境中。由于《玉臺新詠》的編纂團隊和著錄環(huán)境都與宮廷密不可分,其贈物詩所體現(xiàn)的社會交往思想必然會透露出貴族的物品所有觀念和社會交往期待。
中國古代社會是倫理本位的社會,在倫理文化的背景下,中國傳統(tǒng)社會建立了一套嚴格的宗法等級大廈,這座大廈的鋼筋混凝土不是宗教,也不是法律,而是禮俗。中國古代“禮”的一大要義便是恪守名分等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司其禮。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里曾將中國文化的特征簡要概括成幾點,其一即家庭生活是最重要的社會生活,家族制度在全部文化中根深蒂固?!爸袊司图彝リP(guān)系推廣發(fā)揮,以倫理組織社會?!盵11]社會的權(quán)力等級與家庭權(quán)力等級相似,是家庭權(quán)力等級的擴大化。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尤其在貴族社會,禮物往來的雙方往往不是對等關(guān)系,而是一種上對下的昭示和下對上的恭順。禮物也成為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征,等級情境中施禮者與受禮者的關(guān)系包含尊卑因素,送禮者較之受禮者具有優(yōu)越性,“這種優(yōu)越性是導致受禮者的政治控制還是僅意味著送禮者聲望的一種收益,則會因不同的政治體系而不同”[9]18。這在古代帝國與周圍鄰邊小國的朝貢與回禮中即可見一二。故而施禮者若想顯示地位、炫耀身份,必然拿出與之對應的稀有、名貴的禮物才算妥當。喬治·巴塔耶在《競爭性炫財冬宴中的禮物》中有這樣一段描述:“禮物是榮譽的象征物,本身具有榮譽的光芒。通過贈予,一個人展示了自己的財富和好運(權(quán)力)……因為沒有作一些壯觀的花費會被認為是極其可恥的事情,而通過展示神的恩寵,展示神給予他的所有東西,可以為他增加榮耀?!盵12]《玉臺新詠》贈物詩中有一部分便體現(xiàn)了物主借贈物炫耀身份的心理。
從《詩經(jīng)》中可以了解到,先秦贈物詩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植物、動物、玉器等類型,《玉臺新詠》贈物詩基本上也沒有脫離原有的內(nèi)容,但禮物的種類有所拓展,布帛、衣飾、樂器、兵器等紛紛作為禮物出現(xiàn)在贈物詩里,它們往往隱藏原材料本身的樣子,搖身變成一件件精美的藝術(shù)品。從張衡、張載、傅玄的《四愁詩》及其擬詩中便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贈物詩中所贈物品都被冠以精致名貴的形容詞,如布帛類的“錦繡段”“筒中布”,衣飾類的“貂襜褕”“羽葆纓”,器物類的“雙南金”“雕玉環(huán)”,等等。襜褕,是古代一種較長的直裾襌衣,多用厚絲綢或毛織物制成,可夾毛皮裝飾,《漢書·雋不疑傳》記載“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襜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為太子”[13],可見其精致名貴,并不是一般百姓可以享用的。再如雙南金,是指品級高、價格貴一倍的優(yōu)質(zhì)銅,后來指貴金屬類黃金,喻指寶貴之物。既用“成雙”之意,又賦“寶貝”之實,得以看出齊梁時代貴族士人對于身份彰顯的精致要求和生活品質(zhì)的極高追求。
這種情況在《客從遠方來》以及擬詩中同樣顯著,樂府詩原詩中的“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1]4,宋代謝惠連的擬詩寫作“客從遠方來,贈我鵠文綾”[1]117,齊代鮑令暉的擬詩寫作“客從遠方來,贈我漆鳴琴”[1]141。從只有物名的“一端綺”到輕薄光滑且織工細密、技藝精巧的“鵠文綾”,再到漆飾雕文、蘊含豐富的“漆鳴琴”,禮物的變化不僅體現(xiàn)著梁代宮廷貴族對身份象征的看重與雕琢,也反映出從西漢到梁代藝術(shù)審美水平的提高,以及宮廷士人生活趣味與情思的日趨細膩。
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歇斯底里研究》中首次提出了“移情”說:“當病人發(fā)現(xiàn)把令人羞愧的幻想‘轉(zhuǎn)移’(Transference移情)到醫(yī)生身上去的時候,自己會感到震驚?!盵14]這種歸納來自他發(fā)現(xiàn)病人過去未被滿足或受到壓抑的愿望,傾向于轉(zhuǎn)移到一個新的對象(即心理分析師)身上?!耙魄椤边@種心理體驗也廣泛適用于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將自身的悲喜移入周遭草木,使之隨心零落,隨夢歡愉,這是古代詩詞抒情方式中很重要的一點。但比起我們熟知的“移情”,《玉臺新詠》贈物詩中有一種贈物心理與弗洛伊德的“移情”理念更為契合。在弗氏的理念中,病人移情的“端點”是童年對愛的期望,以及對仇恨和攻擊的壓抑等。《玉臺新詠》中一類贈物詩中贈物者就是因為某種壓抑的情感無法施展或長久的期待難以實現(xiàn),而通過“贈物”(有時所贈之物只是一種象征,并不實際存在)的方式將其移情到受物者身上,并通過與受物者的共性來表明志向,抒發(fā)理想。
正如前文所述,《四愁詩》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欽慕屈原高潔人格并對其遭遇表示惋惜。屈原在楚辭中多處提及贈物,“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楚辭·九歌·湘君》),洪興祖在《楚辭補注》中注釋:“言己愿往芳菲絕異之洲,采取杜若,以與貞正之人,思于同志,終不變更也?!盵15]49對于“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楚辭·九歌·大司命》)一句,洪興祖注:“言己雖出陰入陽,涉歷殊方,猶思離居隱士,將折神麻,采玉華,以遺與之,明己行度如玉,不以苦樂易其志也?!盵15]55即是說屈原作品中主人公的贈物行為是一種明志行為,認為自己的品行和志向與對方相同,這與“香草美人”的手法是異曲同工的。與其說屈原為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種同聲相求的贈物方式,不如說展示了一個新的贈物意境。
《玉臺新詠》中這種以“移情”心理為出發(fā)點,飽含人格理想寄托的贈物方式,不同于《詩經(jīng)》中男女間柔情蜜意的禮物贈送。《詩經(jīng)》和《楚辭》一起構(gòu)成了贈物詩最初的樣態(tài),共同影響了后世的贈物詩創(chuàng)作?!懊廊速浳医疱e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盵1]367“佳人遺我綠綺琴,何以贈之雙南金?!盵1]382《玉臺新詠》中“我”與“美人”“佳人”之間的贈物詩正是沿著《詩經(jīng)》《楚辭》的道路愈走愈寬,體現(xiàn)出齊梁時代對于理想人格的歌頌及追求。
禮物贈送對于禮文化中等級關(guān)系的體現(xiàn)固然明顯,但這并非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的絕對表現(xiàn)。很多時候,在同一等級中人們相互間的以禮相待,更能體現(xiàn)出戀人、朋友之間那份真摯、醇厚的情誼?!扒槿嗽惯b夜,竟夕起相思?!敝袊糯驗榻煌ú话l(fā)達,親人朋友之間難免會有長久的分離,但想念的心情卻不約而至??膳c思念的人相隔太遠,不僅山海重重,而且路途艱險,“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甫艱”[1]367,“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1]367。古往今來詩人們因隔絕而不能相見的牢騷從未斷絕。然而距離雖不能跨越,心卻可以相依。由《玉臺新詠》可以看出,禮物的贈送是齊梁時代的人們抗爭距離、寄托思念的最好方式。
薩特在他的《存在與虛無》中曾表達過這樣的觀點:“我們要擁有某一件東西的唯一原因是擴大我們的自我感知。我們能夠知道我們是誰的唯一途徑就是通過觀察我們所擁有的?!盵16]就像羽扇綸巾是諸葛亮的代表,丈八蛇矛是關(guān)云長的代表,物品便是物主的代表,贈物這一行為也就類似于用禮物代表自己轉(zhuǎn)交給對方,“一個人饋贈出的禮物實際上是他天性和力量的一部分,而接受某個禮物也就是接受了送禮者的一部分精神真髓”[8]15。從此,禮物所跋涉的距離便是相隔的距離,相隔的距離乘以時間的長度便是思念的重量,而禮物便承載起了這份重量。
在人際交往心理學中,關(guān)于人際吸引的形成,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因素就是“鄰近因素”,也就是由空間上的接近而影響人際吸引的現(xiàn)象。因為鄰近可以使得交往雙方更加熟悉,并且讓彼此產(chǎn)生繼續(xù)友好相處的期望。但鄰近因素對人際吸引的作用也是有限的,空間距離的優(yōu)勢也會慢慢被心理趨近的優(yōu)勢所取代。但禮物的存在,無疑會使交往初期因道路阻隔而造成的距離在心理層面大大縮短,更會使禮物兩端的思念恒溫從而加速心理趨近。正如“愿因飄風超遠路”“愿因歸鴻起遐隔”,縮短距離、沖破阻礙的愿望便都寄托在禮物的身上了。讀詩的我們借助禮物切換鏡頭,也仿佛看到了相隔萬里、彼此思念的兩個人,以及這場跨越千山萬水的奔赴。擺脫身份等級的桎梏,把自己精心包裹,寄托到對方手里,這份千萬珍重的情誼,任它天寒路遠,依舊格外動人。
從社會風俗的考察來看,贈物是為了表達一種友好、親近的關(guān)系,但通過對《玉臺新詠》贈物詩的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贈物的意義不止于此。一方面,贈物詩是關(guān)于友情、愛情、親情的詩,或是寶刀贈摯友、或是美玉送佳人,在這些贈物詩中,所要表達的多是“永以為好也”的心意;另一方面,禮物又是情感和精神的投射,許多贈物詩都不只限于對禮物的陳述,而是試圖表達禮物背后的含義。一株梅、一塊玉、一面鏡子都有它的意義,這其中有些與日常生活中物品的意義有關(guān),有些則脫離生活成為詩歌中所特有的“密碼”。因而《玉臺新詠》中的贈物詩絕非純娛樂功能的詠物詩,或低俗的艷情詩,而具有發(fā)掘漢魏六朝人際交往、審美追求特點等重要價值。此外,《玉臺新詠》贈物詩對中國古代民風民俗的研究、贈禮典故的運用及禮物意象的產(chǎn)生發(fā)展等方面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