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解放軍) 廖天琪(北京)
秦嶺山脈,高聳入云,氣吞萬里。
1932年12月的寒冬,紅四方面軍進入秦嶺。
這是一支看上去十分凄涼的隊伍——他們的破衣爛衫烙著戰(zhàn)火的痕跡,蓬亂的頭發(fā)與黑瘦的臉龐透著征途的艱辛,只有堅毅明亮的目光,還清楚地印證著他們精神的追求。
紅四方面軍在向漢中方向移動。一個月前倉促離開鄂豫皖時,紅軍指戰(zhàn)員們身上穿的都是單衣,沒有冬裝。此刻身處深山之中,寒風刺骨,大雪紛飛,艱難之狀可想而知。
沒有糧食,也沒有抗寒的衣物,腹中饑餓更覺寒冷,作為一連之長,洪學智憂心忡忡。
就在洪學智為饑寒交迫的戰(zhàn)友們發(fā)愁的時候,偵察員來報,前面的山口里發(fā)現(xiàn)情況。
洪學智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摸槍準備戰(zhàn)斗。
他迅速把隊伍整理了一下,原先在行軍時怕掉隊,讓傷病員和身體好的戰(zhàn)士結(jié)對同行,現(xiàn)在,他命令“傷、戰(zhàn)”分開,戰(zhàn)斗員占領(lǐng)兩側(cè)高地,傷病員靠后。
偵察員又來報告,對方人不多,只有七八個,是“穿著老百姓衣服的”。
兵荒馬亂的,老百姓單獨是不敢出門的,會不會是小股化裝偵察的敵人呢?
洪學智把槍一抽:“走,過去看看?!?/p>
拐過一道小彎,就看見一行人迎面走過來。打頭的坐著一頂4人抬的轎子,穿著的是富裕大戶人家才能上身的綢緞衣服,一看就是個財主。后面跟著幾個家丁模樣的人,再后面是一排毛驢。驢子背上馱著沉甸甸的筐子。
幾個紅軍戰(zhàn)士突然大步跳出來,嚇得轎上轎下的人都慌成一團。轎是官轎,看來是個縣太爺。縣太爺?shù)降资且娺^世面,支撐著抖抖索索地下了轎,跪地便磕頭,嘴里還念著:紅軍老爺饒命……紅軍老爺饒命……
洪學智上前問話,原來縣太爺借著下鄉(xiāng)巡視之機,收了一堆橘子。
寒冬已至,在這兵荒馬亂又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就算是縣太爺能夠搜刮到的也不過深山小村的樹上僅存的果實了。
洪學智揮了揮手,縣太爺帶著手下一溜煙地跑了,橘子當然是留下了。
用心花怒放來形容此時洪學智的心情一點也不夸張。橙紅色的橘子映亮了大家的眼睛,饑寒交迫的戰(zhàn)士們最大程度地享用了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禮物。這些大大小小甜汁飽滿的橘子一瓣瓣入口,每一個分子都化作了寶貴的養(yǎng)分,滋潤著戰(zhàn)士們身體中久已干涸的細胞。
甘甜的橘子極大地振奮了隊伍,接下來這天的行軍速度有了明顯提高。
但幸運并不常有,現(xiàn)實的殘酷也不可能因為一次的幸運減弱多少。
秦嶺山脈位于漢水、渭河之間,是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的主要分水嶺,大部分為海拔2000米以上的大山,山高坡陡,道路崎嶇。時值隆冬,大雪封山,寒風刺骨。敵人得意地認為“自古秦嶺,七十二岫護潼關(guān),七十二峪保長安,紅軍不死于炮火亦死于凍餒”。
敵人的想法不是一點根據(jù)沒有。
紅四方面軍進入秦嶺后就遇到連日大雪,氣溫驟降,指戰(zhàn)員們身穿單衣,腳著草鞋,頂風冒雪行進在崇山峻嶺中。為了防止凍傷,部隊后勤部門想方設(shè)法弄來一些土布,撕成小塊,發(fā)給大家包在腳上當襪子穿。開始時還可以保暖,后來布裹在腳上連泥帶水便凍成了冰疙瘩。夜晚宿營,由于天氣太冷,有的戰(zhàn)士倒下一睡著,第二天就再也沒起來。行軍路上,洪學智看到雪地里還沒有來得及掩埋的先頭部隊戰(zhàn)士凍僵的遺體,在雪地強烈的反光下,就像一尊尊鋼打鐵鑄的塑像,不禁眼睛發(fā)酸。
晚上宿營的時候,洪學智下令:從自己開始,連、排、班長輪流值班,不得讓戰(zhàn)士們睡熟,隔一會兒就叫醒大家,起來跑動一陣子。如有戰(zhàn)士因睡覺、值勤凍死,就拿連、排、班長是問。
由于連續(xù)行軍打仗,部隊的傷病員愈來愈多,特別是腳傷的戰(zhàn)士增多。他們有人是走路腳被磨爛了,有人是腳被凍裂了口子,還有人傷口紅腫、發(fā)炎化膿,隊伍里常??吹阶呗芬蝗骋还盏膽?zhàn)士。那時部隊有個順口溜道出了戰(zhàn)士們的深切體會:“腳痛不算病,行軍真要命!”
洪學智的腳也被磨爛了,但仍硬撐著前后奔走照顧部隊。他知道,這個時候雖然沒有生死搏殺,但是組織好行軍,不讓一個戰(zhàn)士掉隊,其意義并不亞于組織指揮好一次戰(zhàn)斗。他不能讓這些在槍林彈雨中幸存下來的戰(zhàn)友,因為跟不上隊而長眠在崇山峻嶺里。
進入秦嶺的第三天,風雪更大了,在向另一座山前進的時候,洪學智看到路邊有一名戰(zhàn)士在雪地里爬行,左腳腫得不成樣子。
洪學智火了,厲聲問:“這是哪個排的戰(zhàn)士?叫排長過來!”
洪學智聲音很大,趴在地上的戰(zhàn)士抬起頭,叫了洪學智一聲:“洪支書……”
洪學智把他扶起來,用手擦了擦他滿面的泥雪,認出來他叫楊中行,是另一個連的文書。
楊中行是六安人,在彷徨鎮(zhèn)戰(zhàn)斗中受了傷,左腳的一根骨頭被打斷了。洪學智了解情況后,立即找來一副擔架,讓楊中行坐上去,然后翻遍自己全身的口袋,只找到兩根蘿卜,便給了楊中行一根,隨后就帶著隊伍繼續(xù)前進了。憑著這一根蘿卜,楊中行頑強地活了下來。也許是寒冷的氣候有效抑制了傷口惡化,幾天后他找到部隊時,腳傷竟然大有起色,只是從此便一瘸一拐了。過了些日子洪學智再見到他時,也和戰(zhàn)友們一樣,親切地叫他“楊擺子”。
一根蘿卜救了楊中行的命。
一根蘿卜不只是救了一個楊中行。
1933年春,紅四方面軍創(chuàng)建川陜革命根據(jù)地,成立了紅色政權(quán)。時任中共川陜省委書記的周純?nèi)?,想起了那位憑借頑強的革命意志爬過秦嶺的年輕戰(zhàn)士,便讓已任團政治處主任的洪學智找來“楊擺子”,將他直接從一名連隊文書提拔到少共川陜省委當秘書長。楊中行后又升任川陜省蘇維埃政府秘書長、全省沒收委員會主任,保管整個蘇區(qū)的“錢袋子”。紅軍有了錢,便有了糧食、被服、槍彈、藥品。部隊得以迅速擴充,兩年內(nèi)由入川時的4個師1.5萬余人猛增至4個軍8萬多人,根據(jù)地擴大到4萬平方公里,人口500萬。這里面楊中行功不可沒。新中國成立后,他被授予少將軍銜。
1932年12月11日,紅四方面軍決定南渡漢水,去大巴山北麓的西鄉(xiāng)、鎮(zhèn)巴一帶建立根據(jù)地。
因為要搶時間,而且船只極少,方面軍總部決定全軍連夜徒涉過江。
徐向前和陳昌浩帶著警衛(wèi)員,親自踏冰勘察徒涉地點,終于發(fā)現(xiàn)一處水深齊腰的淺灘。選好地點后,全軍星夜展開渡江。當時要求除傷病員和婦女由船只、馬匹運渡外,其余上至總部領(lǐng)導人下至一般勤雜人員,一律徒涉。
夜色濃重,江水滔滔。
洪學智和戰(zhàn)友們來到江邊,一陣陣江風吹來,寒氣襲人。他讓機槍連的指戰(zhàn)員們把褲子脫了,用兩手高高舉起來,涉水過江。為防止人員被江水沖走,細心的洪學智還讓大家排成隊,彼此互相用綁腿綁連起來,并讓大個子拉著小個子,身體弱的再拉著牲口尾巴。戰(zhàn)士們明白,渡過面前的漢水,就意味著徹底擺脫了敵人的圍追堵截。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方面軍連續(xù)轉(zhuǎn)戰(zhàn)數(shù)月,已經(jīng)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勝利就在前面了。所以,雖然江水寒冷刺骨,但人人心中揣著希望,這希望會給予人無窮的力量。
夜色里,江中一片又一片黑黑的人影在水面上浮動,戰(zhàn)士們互相幫助著,奮勇奔向?qū)Π丁?/p>
渡江的那天夜里,在遍地的火堆中,洪學智看到身材瘦長的紅四方面軍總指揮徐向前一聲不響地站在岸邊高處,用手中的拐杖輕輕地點著地。徐向前的面容清峻,看上去是那么虛弱。他的胳膊受傷后剛?cè)痪?,風吹過他顯得過分肥大的軍衣,細長的身體仿佛弱不勝衣。洪學智看在眼里,不禁又是一陣心酸。
徐向前在清點人數(shù),點驗的結(jié)果是:全軍共14400人。
也就是說,自1932年10月,紅四方面軍與國民黨6倍于己的精銳部隊激戰(zhàn)兩月,迭破重圍,屢挽危局,西行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殲敵逾萬,自損六千,為革命事業(yè)的勝利,保存了14400人的骨干力量。
漢水夜渡后,紅四方面軍甩掉了追兵,進抵大巴山北麓、西鄉(xiāng)以南的鐘家溝。12月15日,紅四方面軍總部在鐘家溝召開了團以上干部參加的西北軍委擴大會議,史稱“鐘家溝會議”。這是紅四方面軍西征以來第一次團以上干部會議。經(jīng)過一番激烈討論,會議決定,翻越大巴山,南下川北,建立新的根據(jù)地。
“根據(jù)地”,對于離開了鄂豫皖、奔波了兩個月的所有紅軍指戰(zhàn)員來說,是一個明亮溫暖的詞。但要在這個季節(jié)翻越大巴山,談何容易!大巴山猶如一條巨龍,層巒疊嶂,巍峨挺拔,橫亙于川北和陜南之間,把川陜兩省隔斷開來。當?shù)厝朔Q“雄鷹雙展翅,難過巴山頂”。大巴山上山、下山和山上各有35公里路程,山勢險要,道路崎嶇,人跡罕至,再加上時值隆冬,氣候惡劣,北風呼嘯、漫山冰雪,使本來就不好走的崎嶇羊腸“鳥道”更加難行。
18日晚,洪學智接到翻越大巴山的命令:部隊凌晨一點鐘開飯,兩點鐘集合,三點鐘出發(fā)。
次日凌晨2時,機槍連全連人員按時集合在一片空地上。洪學智一一檢查著每個人的裝備,按規(guī)定,除攜帶3天的干糧、3雙草鞋外,每人還必須攜帶兩公斤稻草。
兩公斤稻草有好大一堆,背在背上支支扎扎的,令人很不舒服。一些戰(zhàn)士不明白,心里嘀咕:背這東西干什么?洪學智來不及一一解釋,只是簡單地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3時整,部隊出發(fā)了。
走了一整天,天黑時分,洪學智帶領(lǐng)的機槍連總算是到了山頂。開始,團里決定在山上過夜,洪學智帶著機槍連正在刨雪、鋪稻草,團長又傳令過來說:“繼續(xù)前進?!庇谑撬麄儼阉2欢嗟牡静萦掷ζ饋?,繼續(xù)向前。
風雪卻在這個時候更大了,鋪天蓋地的,使洪學智他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什么也看不見,我們朝哪邊走?”一個戰(zhàn)士問。
這真是個巨大的問題。因為剛才的稍事休息,機槍連居然不知不覺地脫離了大部隊,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前面的部隊走得不知去向了。
山頂上風雪彌漫,眼前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天地,也沒有參照物。一個連的人在茫茫雪山中,可以說是渺小又孤單。雖然后面肯定還會有隊伍跟上來,但是什么時候來,是不是也能走到這里,都是未知數(shù)。他們決不能就這樣等著,否則不出半個小時,就會被凍成冰雕。
怎么辦呢?戰(zhàn)友們在等著洪學智拿主意。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短短的十幾秒?yún)s顯得這么漫長,洪學智和大家一樣,凍得不停地跺腳。這一跺,洪學智突然有了主意:方向就在腳下,這些散落在路上的與冰雪凍結(jié)在一起的稻草就是路標!
這是鋪向勝利的稻草?。?/p>
順著稻草走!洪學智大聲說。
一陣小小的歡呼馬上響起,在這種時候,這個看似簡單卻十分智慧的判斷是多么重要??!
有了方向,眾人頓時平添了勇氣,大家一鼓作氣地走著,每個人都知道,必須要在暴風雪把地上的稻草完全埋沒前趕上前面的隊伍。
這是紅四方面軍西征后環(huán)境最艱難困苦的一次長途行軍。洪學智和戰(zhàn)友們一起,渴了吃一把雪,餓了啃一口干糧,一步一步前進,一米一米攀登,經(jīng)過3天的艱難行軍,終于翻越了冰雪厚達一米多的大巴山主脈,抵達大巴山南麓的兩河口。
紅旗插進了川北。
紅四方面軍這支英勇不屈的紅軍,就此結(jié)束了退出鄂豫皖蘇區(qū)后近3個月、長達1500公里的艱難遠征,開始創(chuàng)建川陜根據(jù)地。
12月21日,紅四方面軍主力通過通江縣北部邊界的兩河口,沿著急湍奔流的大通江南下,進至川北的苦草壩、泥溪場。
1933年的新年是平靜的,在通南巴地區(qū)停駐下來的紅軍戰(zhàn)士們,難得地過了一個沒有戰(zhàn)事的安穩(wěn)年。
新年前后,二十九團進駐到羅家壩,洪學智調(diào)任一營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