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青

“雅韻千秋—俞振飛誕辰120周年紀念展”（下文簡稱“雅韻千秋展”）是緬懷俞振飛大師、弘揚“俞派藝術”精神、激勵當代戲曲藝術的守正創(chuàng)新的展覽。這是主辦方上海藝術研究中心給出的展覽定義，提出了文化策劃創(chuàng)意的需求。作為策展人，我理解的文化策劃創(chuàng)意是創(chuàng)意設計一種可觀性建構，是塑造一種形象，在《易經》原典以及在后人闡述中，就有“文化是一種可以觀的現(xiàn)象”之說。一個好的文化展覽策劃創(chuàng)意設計是“為什么”而不只是“什么”。因為創(chuàng)意設計的并非僅僅描述展覽的形式是什么，而應該解釋為什么我們所選擇的設計方案的形式與脈絡是最佳的視覺或知覺等傳達內容的方法。

俞振飛先生是對中國文化傳承作出偉大貢獻的戲曲藝術大師，策劃創(chuàng)意其展覽，必須在策展的過程中始終保持嚴肅的研究精神、學習精神、藝術精神，要創(chuàng)意主動、巧妙、高效傳達豐富的相關知識的設計脈絡。在“雅韻千秋展”策劃創(chuàng)意設計之初，收到 “俞振飛”的主題時，我就開始在海量信息中整理一個清晰的傳播邏輯，并策劃通過精準的文字和圖像設計來呈現(xiàn)一個既典雅直觀又獨具韻味的“雅韻千秋”視覺展示形式?！把拧敝肝幕?，“韻”指藝術，“千”指傳承，“秋”指回憶。我把對于內容的解讀作為策展的前提，把傳播當目的。深入研究“雅韻千秋展”的豐富復雜內容，解析每一個展品、圖像、影像等的文化意義，理解所有展品的背后知識、內涵和影響，捋清這些脈絡，再將之按照戲劇的起承轉合轉化為展覽視覺和體驗，時空在俞振飛戲曲的意態(tài)磅礴中無限延展。

“雅韻千秋展”的策劃創(chuàng)意理念

“雅韻千秋展”策劃創(chuàng)意設計來源于三個關鍵詞“化成”“形象”“時空”的直覺與靈感。

《周易·賁卦》闡述了人文化成之道。其卦《彖辭》說，“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吨芤住逢P于文化的觀點及其對我們文化創(chuàng)意策劃的啟示很大，如“觀乎人文”的觀照、“化成天下”的文化建構，及《易經》“觀卦”中講的“觀”的意義，對照“賁卦”之“觀乎人文”的理解。這也可理解為俞振飛先生作為戲劇的前輩對戲曲文化發(fā)展，構建和后輩的影響。其卦的“象辭”說：“風行地上，觀”?！坝^”即是在“雅韻千秋展”設計中怎樣達到一種象征的“可觀境界”，呈現(xiàn)俞振飛先生為人所仰者。朱熹在《周易本義》中講道，“觀者，有以示人，而為人所仰者也?！痹鯓幼屨褂[示觀眾以可觀的顯性式樣的同時，又具備為觀眾所仰的內在質性？成為此展策劃創(chuàng)意設計所追求的重點理念。

“形象”的直覺是我設計展覽中“山水”的靈感?！跋蟆笔?中國文化核心的東西，牽涉到人性，又牽涉到生命，又牽涉到整個大宇宙。我的老師吳毅先生在“象思維”中談到，中國古語中“象”是一個字，一字一象?！跋蟆笔钦麄€人的思維體系，衍生了整個中國文明的思維體系它絕對是思維形態(tài)的東西，是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是最高層的?！把彭嵡镎埂痹O計即展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又牽涉當代。設計要表達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象思維”，既是表達尚簡思維、折中思維、氣象連用等思想精髓，其間似真似假、亦虛亦實，若有若無。在中國傳統(tǒng)戲曲表演中，一個平地中的轉身動作就翻山越嶺，在明亮舞臺上展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高妙的“象思維”。其雖有形上的符號化、簡易化，但道理上、規(guī)律上卻一點都不簡單。這種易天人和內外的設計，有象思維的生發(fā)，其映照出的意象，與觀眾心中原有的象重疊?！把彭嵡镎埂敝小吧胶退钡脑O計，就借鑒了“象思維”中的氣、形與抽象的意境。展覽中“水”的設計，如在“三十六鴛鴦館”展項中，窗外的水和石完全使用了自然中的山水影像，只是設計把一個有真實的山水視頻的LED顯示器，鑲嵌在一個貼在展廳墻面的窗模中，當觀眾打開窗時，就看到了有限的空間里虛擬的實景，所謂“丘園養(yǎng)素”，實現(xiàn)了在小山水中追求大山水的意境。展覽中“山”的設計，顯現(xiàn)了“大象”與“小象”。如，在序廳設計的五座連綿不斷的山形，它是抽象的五岳，也是戲曲中的褶子、折子，也是折扇的切面?！吧健钡脑O計應用了視錯原理，從“山”的正面看是展覽的五個展廳板塊題字，“一、昆曲簡介”“二、昆曲正宗”“三、藝兼昆黃”“四、承前啟后”“五、大師流芳”。當觀眾沿“山”而行，可以看到山的變化，“山”的反面逐漸呈現(xiàn)出來，由五條LED視頻組合成了一幅完整動態(tài)的俞振飛唱戲影像。設計既是中國傳統(tǒng)的美學思想中天地大美而無言 ，孔子的“繪事后素 ”，《周易》賁卦中所述的六爻的返璞歸真，又是當代影像裝置藝術創(chuàng)作?！吧健钡囊庀笤O計也體現(xiàn)在各展廳的分割形上，以及展廳文字與照片的布局上。

關于“雅韻千秋展”的時空敘事，我是設計呈現(xiàn)一個多維時空的。展覽中，俞振飛先生的生活空間、記憶空間、戲曲舞臺空間。敘事時空的構成秩序是變化的、穿插的，以多維度、多空間形式存在，而形成一個秩序形。《黃帝內經》中講到的“人與天地相參也，與日月相應也?！币庵噶鬓D時空的融合，現(xiàn)實與無限時空的關聯(lián)。空間意象依著時間而展開，由時間角度來審視空間。在此展覽的結構上，時間是一條隱線，對空間布局影響重大。從線性的時間來設計展陳，要將俞振飛藝術的一生，切到短短的觀展時間內，需要提煉與構建。就如同顧愷之《洛神賦圖》的結構，以時間的主線下，情境變化的畫面串接，人物在不同的時空中交錯與重置，使敘事的線性時間與畫面的二維空間結構有序結合。同時，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多展現(xiàn)“移步換景”的敘事，觀眾不會一覽而盡故事場景，時間連續(xù)以空間要素的連續(xù)為前提，觀眾是通過一些要素行走其間的。我在每個展示板塊設置不同色彩面的交接，并設置醒目的白色發(fā)光字為題，既形成分割的空間架構，又關注空間之間的隱喻意象?？臻g位置與敘事時間流程合而形成“雅韻千秋展”獨特的結構語言，當然，在視覺設計中“心境交融”的視點共時，如俞振飛與梅蘭芳與程硯秋的舞臺呈現(xiàn)，“立雪程門”“鼎足勢成”與“熱心曲事”小節(jié)的敘事交錯組合，也是運用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深的時空處理手法。

“雅韻千秋展”的“故事”與“空間”創(chuàng)意設計

“故事”有舊事、舊業(yè)、先例、典故等含義，也是一種文學體裁，側重于描述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一般強調寫實，描述情節(jié)的直觀性、生動性和連貫性，如描述已經發(fā)生的事或者想象創(chuàng)造的事。在“雅韻千秋展”設計中，故事是非常關鍵的，我以俞振飛第一人稱“詩”與“說話”的敘述的方式講述其有意義的事件，展示故事的形式，記憶和傳播文化和價值觀念。如使用俞振飛先生舞臺劇照或生活場景合照陳述一些有寓意的事，如使用劇情、影像和實物來呈現(xiàn)一件件往事。此展的展品量很大，共展出展品300余件，其中實物展品113件，新中國成立前的展品43件，涵蓋了與俞振飛先生家學、演藝、交游、傳藝相關的手稿、信函、報刊、教材、戲服、戲單、照片、音視頻等珍貴藝術檔案。展覽的線索是通過在展覽中對俞振飛故事的記憶和講述、演繹，線性與非線性并行，描述其作為與貢獻，以及其所在時代、社會的文化形態(tài)。

在展覽中以獨特的敘述方式講一個帶有寓意的故事，側重于故事過程的可展示性，強調故事情節(jié)的生動性，讀取故事的連貫性，對于文化傳播有很大作用。“雅韻千秋展”是俞振飛故事的可見、可感、可知的描述形式。采用多展示形式集合作為一種書寫俞振飛故事的特殊文體或方法，以描繪故事中有序的變化，使用六個設計空間和動態(tài)性的故事語言。以俞振飛故事中漸進的時間線、并行的京昆從業(yè)線等特別的動線，形成鮮活的獨特的展覽敘事語言。如，在“昆曲正宗—古婁俞氏”的板塊中，有《紅繡鞋》的故事，講述“俞振飛三歲喪母。為使俞振飛入睡，俞粟廬每晚哼唱《邯鄲夢·三醉》之《紅繡鞋》作為搖籃曲，三年中為他唱了一千多遍：趁江鄉(xiāng)落霞孤鶩，弄瀟湘云影蒼梧。殘暮雨，響菰蒲。晴嵐山市語，煙水捕魚圖。把世人心閑看取。至俞振飛六歲那年，一日俞粟廬在家課徒，拍授的正是這曲，學生卻總學不會。俞振飛在旁隨之哼唱，俱能中節(jié)。俞粟廬吹笛令俞振飛試唱。從未學過唱曲的俞振飛居然唱得一字不差。俞粟廬大為驚奇?！贝税鍓K的設計是一出幻影成像的話劇演出。在70cm×40cm的平面二維幻影成像裝置中，結合立體的實物家具擺設與俞振飛、俞粟廬和學生演戲的影像，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了此章節(jié)的一個精彩局部。故事的講述結合主題空間布局和參觀線設計，包含故事時間、地點、人物要素，展覽的線索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流動和進展，包含開頭、過程、高潮與結尾。

展廳設計圖

對于展覽的“物”來說，物與物的位置的變化則由“時間”度量，位置差異度量被稱為“空間”?！把彭嵡镎埂笨臻g是一個相對概念，我用“五色”分割空間，并特別以白字黑影連接空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思想的影響下，色彩應用蘊含了深厚的儒、釋、道色彩美學觀念，色彩傳達被賦予了中華美學獨特的內涵，在漫漫的戲曲舞臺美術及人物造型的發(fā)展歷程中，交織了深厚的中華文化傳承的和濃烈的中國民間特色，形成了中國戲曲色彩的獨特審美韻味。如，儒家文化中的“五行色彩觀念”，體現(xiàn)在戲曲服飾紋樣的五色上。戲曲舞臺服飾在形制上被固定為蟒、靠、帔、衣等,在色彩上也被分成了“五色”。主要的十個顏色里分成“上五色”和“下五色”。其中“上五色”是“黃、紅、綠、白、黑”五種顏色，“下五色”則是“紫、藍、粉、湖、香（銅）”。道家文化所崇尚的天人合一思想影響中國戲曲人物形象色彩的發(fā)展和變化，如道家文化中崇尚玄色，以黑為至尊,以白為至純，反射人物角色的社會性和個體性關系。如“雅韻千秋展”的板塊文字設計就使用了不同的白字黑影。

“空間無界在”是我對這個展的理念設計，從“情的空間”延展到“知的空間”。實體的展覽空間是展品、內容(物質)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由長度、寬度、高度、大小等體積形狀表現(xiàn)出來。隨著網絡發(fā)展，網站、平臺、儲存位置等也稱作“空間”，虛擬的空間。展覽也搭建了線上“云觀展”平臺，實現(xiàn)線上與線下、場館內與場館外、實體空間與虛擬空間的平行交互。當今我們有了新的更高層次的信息理論研究，網絡空間(Cyberspace)、信息空間(Infosphere)和思想空間(Noosphere)在展覽設計中并行，我們更關注的是故事內容與不同空間形式的關系。

“雅韻千秋展”的“媒體”與“互動”創(chuàng)意設計

媒體是傳播展覽內容信息的媒介，是傳遞與獲取文字、聲音、圖像、影像、動畫等信息的工具、渠道、載體、中介或技術手段?！把彭嵡镎埂眲?chuàng)意設計中，除存儲媒體(Storage Medium)和傳輸媒體(Transmission Medium)外，更使用到了表示媒體(Representation Medium)、顯現(xiàn)媒體(Presentation Medium)和感覺媒體(Perception Medium)。俞振飛先生戲曲視頻媒體的觸發(fā)式播放，引發(fā)觀眾聽覺反應的聲音以及引發(fā)觀眾視覺反應的影像等直接作用于觀眾感官，讓觀眾產生代入感。展覽設計中也利用數(shù)字技術，用計算機網絡、無線通信網及電腦、平板、手機等終端智能設備，實現(xiàn)向觀眾提供本展覽的數(shù)字展示信息和服務的傳播形態(tài)。2022年，我國的數(shù)字化普及使得大量的傳統(tǒng)媒體出現(xiàn)技術的轉化與變革，內容存儲的數(shù)字化、傳播的數(shù)字化，媒體技術快速的迭代更新，使“雅韻千秋展”在展示傳播形態(tài)變化巨大，真人身像的網絡導覽、360全景交互虛擬展示以及規(guī)劃中的“俞振飛數(shù)字孿生”等展項，使展覽的傳播內容同時被移植到了全新的傳播空間。

“雅韻千秋展”的開篇序言部分和內容板塊上都應用了“互動”?！盎ァ笔墙惶媾c相互，“動”是起作用或變化。在《京氏易傳·震》云：“震分陰陽，交互用事”。交流互動，是一個功能狀態(tài)。如在序廳的“俞振飛戲曲扮相盲盒”展項設計中，通過具有交互功能的無限網絡，讓觀眾在進入特定設置的區(qū)域時，身體隨機觸發(fā)盲盒而看到不同的俞振飛扮相視頻影像，從而獲得我們在盲盒展項資料庫中的資訊信息。當俞振飛先生以不同的扮相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時，其扮相的影像信息與觀眾之間、觀眾與展項形式之間及資料庫平臺之間就產生積極的、實時的交流互動，以碰撞和激發(fā)出更多的偶發(fā)的創(chuàng)意、思想、需求。也因此，這個項目交互系統(tǒng)設計的目標從“可用性”和“觀眾體驗”兩個層面上分析，它關注的是以人為本的觀眾需求。互動設計的要素包含了一臺具播放功能的LED顯示機器、一個定位識別+播放驅動系統(tǒng)，包含作為觸發(fā)因子的觀眾和俞振飛視頻界面。認知心理學為互動設計提供了基礎的設計原則。“雅韻千秋展”的媒體交互基礎設計中，互動準則包含了可視性、反饋性、限制性、一致性、啟發(fā)性，設計符合認知心理學的心智模型、感知或現(xiàn)實映射、比喻以及可操作暗示原理，讓年輕觀眾通過可參與、可體驗、可感受的展示形式，讀取文化內容、感受“俞派藝術”魅力，領略一代宗師之風采。

結語

“雅韻千秋展”的展示設計，以求達到視點共識，以物映心，實現(xiàn)情理和諧之美。展覽媒界由“故事×空間×媒體×互動”組成，呈現(xiàn)以“故事”表現(xiàn)主題，使“空間”講述內容，用“媒體”營造氛圍，讓“互動”激發(fā)觀眾興趣、觀眾感知與觀眾思考的創(chuàng)意概念和創(chuàng)意法。

在“雅韻千秋展”的策劃創(chuàng)意與設計階段，上海藝術研究中心和上海歷史博物館召集專家、學者，對收集的內容和將要進行設計的策展方案做出周密的調查與策劃，并分析出展覽觀眾的具體需求和方案意圖、目的、地域特征、文化內涵等，結合俞派風格，整合條件，集思廣義，幫助作為策展設計師的我，以創(chuàng)意概念引爆創(chuàng)意靈感，通過設計概念將俞振飛大師及其京昆演藝故事等給予的繁復感性和瞬間思維，理性梳理展陳思路，從而提煉出精準的設計概念，完成整個設計。

展覽響應國家大力發(fā)展非物質文化遺產數(shù)據(jù)化號召，利用上海藝術檔案館戲曲藝術資源，線下與線上展覽虛實結合，不斷開發(fā)新的展示形式，向當代觀眾源源不斷地提供音頻、視頻、語音等文化數(shù)據(jù)服務，甚至寓教于樂的游戲、遠程教育、社交等集成信息和精準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