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娜
那時,那個少年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離開的呢?林夕不說,我也不問。可是,那些曾與他共度的時光是我生命中實實在在的溫柔啊。
第一次見到林夕,是在學(xué)校體育館的空地。
時已深秋,那塊廢棄土地上的雜草發(fā)瘋似的開始枯敗,風(fēng)吹過梧桐樹的枝丫,襲過雜草叢,梧桐葉落的聲音與草叢翻動的聲音相錯,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所以,當(dāng)我的腳磅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上時,我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
“唉,你叫喊什么?被踩的人是我!”下一秒,從草叢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我壯著膽子轉(zhuǎn)身看去,一個男生躺在地上,他穿著有顆大大的五角星的T恤,手里拿著部單反相機。
“同學(xué),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抱歉地看著他。“沒事。”男生看了我?guī)籽?,自顧自地擺弄著相機?!澳阍诟墒裁茨兀俊蔽矣行┖闷嫠麨槭裁刺稍诘厣??!芭奶??!彼粗?,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我看著依舊躺在地上的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相機,不知為什么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我從來就沒看有想過自己會躺在一片荒地上,身下沒有柔軟的草皮,也沒有溫潤的鵝卵石。我?guī)缀蹩梢韵胂笞约盒7K兮兮的背面。
可是,以那樣的角度看去,那些瘋長的野草幾乎遍布了整個視野,它們直指云霄,有種說不出的狂野,夕陽的斜暉映在天邊,雁陣從我們的上空飛過?!昂懿诲e吧?!鄙磉叺哪猩陨允嬲沽嗣碱^,溫和地說著。
確實很不錯,我感覺自己像是擁抱著整個世界。以平躺的角度所觀望的天空,叢生的雜草、結(jié)伴而行的雁群……這些都是屬于林夕和揚善的共同仰望。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和林夕混到了一起。再沒有人向我們那樣瘋狂地癡迷這片荒地,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這被所有人遺忘的土地上,邂逅一只只貓咪。陽光溫柔地落在貓咪柔軟的皮毛上,我感覺一切都散發(fā)著植株和溫暖氣息,世界變成了一個金色的童話王國。
我把那個地方所看見的景色以及那最初的觸動都寫在文章里,林夕一次次地按著快門將那些溫暖的色彩定格。???,我的文字與林夕的攝影巧妙地搭配在一起。
“你看,我們是搭檔關(guān)系!”我指著??嫌≈摹拔?揚善,攝影/林夕”,高興地對林夕念叨著。
自從遇見林夕,我總覺得有很多事情更值得開心。漸漸地,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我喜歡林夕,我喜歡林夕澄澈的目光以及他身上那陽光般的明朗。
更多的時候,我和林夕會把自己埋在草堆里用石子挖坑。有時候,是他喃喃地向我說一些屬于巖井俊二的電影畫面,他說他最喜歡《關(guān)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那片麥田,純粹的綠色讓他遺忘很多東西。我告訴他,我喜歡在睡前聽帕格尼尼的協(xié)奏曲,并且深深迷戀小提琴。
我和林夕互相傾訴,互相傾聽,然后,當(dāng)我們無話可說時,便隨手丟一個小物件在坑里,將其深埋。這是一個游戲,或者說只是一個消遣。對于在何處挖坑、埋藏何物,我們都不做講究,我和林夕只是懂事地知道要將自己挖的坑處理好。
但做這些事的我們,多少是想要埋藏些什么的吧。“揚善,有時候,我真想把自己埋進去?!闭f這話的林夕正煞有其事地將自己的左手放進坑里?!澳阆胨??”我挑了挑眉,看著林夕用右手將泥土覆蓋在右手之上?!安?,不是的?!绷窒μ痤^看著我說,“我的意思是,想讓自己扎根在那么一塊土地上,就像稻草人一樣,不再流浪?!?/p>
風(fēng)吹過草叢簌簌作響,如同一首音律簡單的童謠,在日光照射下暖暖地唱著。林夕埋著頭繼續(xù)著他的游戲。一旁的我望著林夕,努力地想象著一個叫林夕的稻草人站立在一片荒草叢中,他的頭發(fā)、他的白色T恤都在昏黃的陽光下變得黯淡無光……
我的爸爸是一名軍官,他在很久以前因公殉職,是媽媽一人將我撫養(yǎng)大。所以,我一直努力地按照媽媽期望的樣子生活,上重點初中,考重點高中,將來還要待在重點大學(xué)。這條路讓我很壓抑,但我明白我不能逃離。
6月,比我們高一屆的學(xué)長迎來了高考。最后一節(jié)晚自修時,他們發(fā)瘋似的在教學(xué)樓里吶喊,將撕得粉碎的試卷從樓上扔下來。坐在窗戶旁的我打開窗,任紙屑隨著風(fēng)在教室里紛揚,難過得想要哭泣。
跑出教學(xué)樓的時候,我看見同樣偷跑出來的林夕。我們又一次來到了老地方。夏夜的草叢里蚊子很多,但我和林夕還是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任性地躺在地上。地上很濕,校服濕答答地貼在后背上,知了的叫聲在靜謐的夜色中不肯停歇,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天空,感覺夜空也在流淚。
“揚善,我很怕考試,很怕高考,它們像是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我總覺得自己會輸?!绷窒ζ鹕黼x開的時候,對我說了這么句話。我看著林夕的背影,頗為不解,排名總在理科前三的他還會害怕高考失敗嗎?
那一天晚上,我夢見夜色里一只小舟靜靜地航行,突然天邊一片紅光涌來,是密密麻麻的箭陣,箭鏃上的火光著涼的小舟,舟上是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箭鏃抵達之際,火光沖天。大火燒完了我的夢境。
在那之后,我很少遇見林夕了。我忙著復(fù)習(xí),忙著準(zhǔn)備期末考,忙著一切的一切。偶爾想起夢中被點燃的稻草人時,我會莫名心悸,我不知道那個夢境有何隱喻。我過著與那片草地所背離的生活,很多時候,我忘了它,忘了自己……我太忙了。
得知林夕離開是在9月開學(xué)初,聽同學(xué)說理科班的林夕離家出走了,據(jù)說是因為考試作弊被抓。“哎,真想不到他會作弊……”同學(xué)嘖嘖地感嘆著。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我突然想起林夕說自己害怕考試,原來是真的。那種即使自己有能力考好,卻還是害怕出什么萬一的心情,大家都是這樣的吧,林夕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害怕考試,害怕作弊的自己,害怕得到那些虛假的成績,可是我們又不得不為身邊人的期望而努力,如同童話里的稻草人,張開雙臂,付出自己的一切,又如同草船借箭里的稻草人,在步步為營中取得勝利。
那個初見時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林夕,其實一直是迷茫的吧。關(guān)于考試,關(guān)于成績,關(guān)于未來,他一直無法抉擇。而他最終選擇了離開。
很久很久以后,我習(xí)慣在睡前翻看一沓沓的明信片,它們來自西貢、墨脫、塔克拉瑪干等不同地方,卻都攜著林夕的筆跡。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對于林夕,我所知并不多。他的家庭、他的遭遇、他的決心,所有的一切他都未曾對我說過,哪怕是現(xiàn)在。那時,那個少年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離開的呢?林夕不說,我也不問??墒?,那些曾與他共度的時光是我生命中實實在在的溫柔啊。
譚阿九摘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