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從校長室出來,我馬上成了一個快樂無比的人,至于校長剛才說的那些道理,早被我完全徹底地拋棄。
校園里面已經(jīng)空空蕩蕩。這讓我有點失望。本來應(yīng)該和我結(jié)成一伙的同學(xué)都不見了。我一邊在心里面罵著那些不守友道的家伙,一邊想著是不是還去那個畜牧場。
氣候在漸漸入秋,這讓我想起那些飽滿的果實,這應(yīng)該是常識。我想著那些成熟的果實生動地掛在枝頭,身上涂滿誘人的光芒。你根本就無法抗拒。那些光芒會穿過你的眼睛,直達(dá)你的腸胃。幾乎所有的果實都這樣,越是長在高處,越是光芒四射,想采摘到這樣的果實就越需要特別的勇氣。
這句話好像是剛才校長說的。但他指的不是果實。他的原話應(yīng)該是這么說的,“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勇氣,這是我們學(xué)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他指著貼在墻上面的一張照片,“楊——哲——商”,他讓我跟著念了一遍。墻上照片上的那個人很年輕,但穿著民國時候的服裝,頭上的辮子好像是剛剛剪去,像個山民?!拔覀兪钦苌绦W(xué),楊哲商烈士是我們永遠(yuǎn)的榜樣?!毙iL一點也不在乎他引以為豪的英雄在照片上的形象。他在那張照片面前,依然保持著他每個星期一上午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做報告時的激情,“這是我們?nèi)w哲商師生的榮耀,從辛亥革命到今天……”他揮舞著雙手,很多詞語從他的嘴巴里面熟練地跳出來,清光緒、光復(fù)會、秋瑾、江南制造局等。
“我知道制造局,就是造炸彈的?!蔽椅ㄒ桓信d趣的就是制造局,“他們攻下了江南制造局,他會造炸彈,他夜以繼日地造炸彈,”我得意地用了個形容詞,“他造了許多許多的炸彈,多得不計其數(shù)?!蔽覔]舞著自己的雙手,形容著那些炸彈,完全忽略了面前的校長。
我的想法是真實的,如果我也出生在那個年代,我一定會像楊哲商那樣成為英雄。校長寬容地看著我,讓我突然意識到這不是我顯擺的地方,“他太累了,那些炸彈突然爆炸了,他犧牲了?!蔽也莶莸亟Y(jié)束了那個故事。校長拍了拍手,似乎是在為我鼓掌,“楊哲商烈士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造炸彈,但你們呢?”校長坐到他的椅子上。
我看到他把一雙手?jǐn)傇谧雷由希烂嫔y地堆放著一些書籍、作業(yè)本和收繳來的學(xué)生物品。我看到了幾個不同的果實,兩個有點歪的鴨梨,五六顆青棗,還有一個已經(jīng)被咬了一口的蘋果。“昨天中午,同學(xué)們都在為貧困山區(qū)的孩子們募捐,你們卻跑到畜牧場偷摘水果?!毙iL的聲音竟然輕了下去,“有同學(xué)說你爬到畜牧場的圍墻上,這還不夠,你又順著那棵老梨樹往上爬,你只是為了摘到結(jié)在最頂上的那只梨子,這就是你認(rèn)為的勇氣?”
我的內(nèi)心突然產(chǎn)生出一陣羞愧。我回頭又看了一眼校長室。我看到校長夾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在鎖門。幸好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更加骯臟齷齪的想法。我加快了腳下的步伐,我得盡快擺脫校長的視線。在花壇分叉處,我拐過黑板報欄直接穿過草地,再跨過那排冬青樹,那邊就是我們自己的教室。教室前面的水泥地面上還留著同學(xué)們用粉筆畫下的方格,那是女同學(xué)用來跳房子的。我希望教室里面還會漏下一兩個同學(xué),但我看到教室的門已經(jīng)上鎖了,也就是說,如果我繼續(xù)要去畜牧場,只能一個人前往。
畜牧場的路雖然有點遠(yuǎn),但我一點也不害怕。不要說是白天,就算是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夜晚,我也敢一個人前往。當(dāng)然,晚上你可能看不到那些藏匿在樹葉里面的果實,但我更想看到的是那些更為鮮活的生命,在草地上安靜吃草的奶牛,池塘里面的鴨子,養(yǎng)在籠子里面的兔子,最多的應(yīng)該是豬圈里面的豬了。我想起那只體積龐大的公豬,在豬圈里面橫沖直撞,嘴里面發(fā)出嘿呲嘿呲的聲音,眼睛里面布滿紅紅的血絲,我?guī)缀醵几杏X得到從它嘴巴里面噴射出來的那種飼料的氣味,然而最觸目的是那條拖在肚子下面的東西。
我特地繞過整幢教學(xué)樓,在教學(xué)樓后面的花園里面,我裝作是在尋找什么丟失了的東西,低著頭,目不斜視,那樣?xùn)|西應(yīng)該就在某棵樹或者某叢花草的下面。校長顯然已經(jīng)走了,但我還是怕碰上某個老師,所以我要裝得逼真。我撿起一塊玻璃碎片,對著陽光看了一會兒。如果這是一個放大鏡,那會怎么樣。我將玻璃碎片轉(zhuǎn)向花園。我已經(jīng)完全進(jìn)入了自己設(shè)置的場景。
“你這是在干什么?”
我嚇了一跳。透過碎玻璃,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坐在花壇的水泥邊沿上。我放下那塊碎玻璃,看清是班里的杜明。他的身體長得太快了,他就算是那么坐著也和我差不多高,他還戴著一副眼鏡,我差點將他當(dāng)成了某個老師。但他是個木頭人。也許我說得太委婉了,班上的同學(xué)更多的是直接叫他低能兒,甚至叫他傻瓜、笨蛋、呆子。連班主任都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慢半拍”。大家都覺得老師的外號更加有意思。他做什么事情都比別人慢半拍。老師在課上講解,所有同學(xué)都懂了,只有他仍然一無所知,學(xué)習(xí)成績就不用說了,就算是體育課,不管是長跑還是短跑,他總是最后一個到達(dá)終點。
“你這是在干什么?”我覺得這句話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是我問他的。我和他雖然是鄰居,但我很少會找他玩。和我一起玩的,不僅要手腳靈活,更重要的是要有腦子。他怎么可能有腦子?我如果說,我們?nèi)バ竽翀霭桑麜趺礃??他肯定會說:我得去吃藥,我還沒吃藥呢。我們會怎么奚落他?我們會學(xué)著校長的口吻:“你看看人家楊哲商!”
杜明的母親是個醫(yī)生。除了杜明,幾乎所有認(rèn)識她的人都叫她杜醫(yī)生。我們并不知道她姓什么,我們只知道她是杜明的母親。杜醫(yī)生在校醫(yī)務(wù)室工作,很少有學(xué)生會找她看病。除了學(xué)生們都很健康,更主要的是杜醫(yī)生不善言笑。她的臉有點長,又剪了短發(fā),下巴整個裸露出來,那些肌肉繃得很緊,顏色鐵青,如果省略去其他部分,與男人差別不大。這樣,杜醫(yī)生就只能夠給她自己的兒子杜明看病了。我們并不覺得杜明真的有什么病。如果一定說他有什么病,那就是他的腦子被驢踢壞了。
但杜明會把自己的病說得天花亂墜。“我媽媽說,我如果不去吃藥,我的心臟就會分成兩半,就像一座房子里面的兩個房間,本來應(yīng)該是相通的,但有人在過道上放了許多東西,在左面房間的人就去不了右面房間?!彼f話很慢而且說得很啰唆,我們都沒有耐心聽下去。但他還是會繼續(xù)說:“不是我不想與你們一起玩,我如果不去吃藥,那些血管就會被堵塞,我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p>
我們想一個心臟不會跳動的人那就是死人。我們都不愿意和死人一起玩,盡管我們知道他說的本來就是鬼話。他只是為了給自己的低能、膽怯和懦弱尋找借口。
“我想去畜牧場。媽媽說我今天就滿十二歲了。”
我看到他站起來,應(yīng)該是請求我,只是他的個子太高了,否則應(yīng)該用一只手悄悄地在背后扯著我的衣角。他穿著長衣長褲,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扣得嚴(yán)嚴(yán)實實?!拔蚁肱c你一起去畜牧場!”他突然說,“我要像你們一樣,做一個勇敢的男人?!?/p>
“你說什么,你是說要做一個勇敢的男人?”我笑了。我笑他將我們當(dāng)成了榜樣。如果他知道剛才校長在校長室里面對我說的話,肯定就不會這么說了。
“你知道我們學(xué)校為什么叫哲商小學(xué)嗎?”我模仿著校長的口氣。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出校門,我沒有往家去的那條路走,我彎上了另外一條路。他的腳步猶豫了一下,但馬上跟了上來。他的眼睛看著我的腳后跟,盡量想和我走得一樣。他說:“我知道哲商是一個孩子,他的家就在畜牧場那邊。有一天他在家后面的山上放羊,山上的樹林突然起了山火,他沒有跑,而是勇敢地沖上去救火。但火太大了,后來,山火就將他燒死了?!?/p>
“你說得不對?!蔽艺f。
“說錯了,”他很快承認(rèn)了自己的錯誤,“不能說死了,是犧牲了,老師和校長都讓我們學(xué)習(xí)他。但我媽媽總是對我說,不能去山上玩,如果起火了,也不能去救,那么大的山,那么大的火,就算是全校的老師同學(xué)全上去也滅不了火。那不是救火,是送命?!蔽叶⒅淖彀?。他總是很快地承認(rèn)錯誤,但卻又總是將更大的錯誤暴露無遺。我想,也許不應(yīng)該帶他去畜牧場,但一個人去畜牧場也太沒意思了。
我們已經(jīng)走到田野上了。田野不遼闊但很好看,一小塊一小塊的稻田黃了,有些稻田分布在山坡上,圍在稻田邊上那些樹木有綠有黃還有紅的?!拔乙院髸⑦@些畫成畫的?!蔽业目跉饫锩娉錆M了炫耀。我相信自己只要想學(xué),什么都是簡單的,不管是數(shù)學(xué)還是語文,就算是歷史、地理以及物理、化學(xué),我只是沒興趣,不像跟在后面的笨蛋。我想,我先將這些畫藏在心里面。
路變成了土路,不像回家的路那么平整,我看到杜明的腳步有些跟不上了。我站下來等他。他的臉色本來就一片暗灰,現(xiàn)在更暗了,特別是那嘴唇,都成了紫黑色。我搖搖頭,帶他出門簡直就是一個累贅和包袱。校長經(jīng)常在星期一的全校集會上說,有那么一個同學(xué),整天說自己有這病那病的,在家里面從來不動手干活,就是倒夜壺的力氣都沒有。校長說,我們學(xué)校不應(yīng)培養(yǎng)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寶寶書生。校長雖然沒有說出這個同學(xué)的名字,但當(dāng)時所有同學(xué)的眼睛都盯著杜明。打那天開始,下課后,同學(xué)們都會圍著杜明,一開始大家都不說話,杜明會奇怪地問為什么圍著他?!耙箟?!”有一個同學(xué)會尖聲叫起來,然后,所有人都會齊聲地叫“夜壺、夜壺……”這樣的叫聲一直會延續(xù)到上課鈴聲響起。
杜明終于跟上來了。“還有多少路?”他用兩只手輪流擦去那些流下來的汗。由于袖口扣得太緊,讓他的動作顯得笨拙。“我從來沒有走過這么多的路。”他一邊說一邊繼續(xù)擦著不斷流下來的汗水。
“遠(yuǎn)著呢,得爬過那座山。”我想捉弄一下他。他睜開他的眼睛,但沒有什么光亮。我想,他看什么東西都是一樣的。我突然對他生出一種同情,我指著不遠(yuǎn)處的兩排長長的平房說,那就是畜牧場。我覺得他松了一口氣。但他又說:“那些果樹呢?”顯然,他是為那些果樹而來的。我說:“在圍墻里面。”他說:“那我們快走吧,再晚,太陽就下山了?!蔽疑舷麓蛄恐N艺f:“你得將你的襯衣扣子解開。”他很聽話,但解扣子的動作同樣笨拙。我將他襯衣的袖子往上面卷。我的手指在碰上他的皮膚時有一種碰上橡皮的感覺。袖子卷好后,我再打量了一下,又將他襯衣領(lǐng)子上面的那個扣子解開。
我領(lǐng)著杜明往畜牧場走去。我不回頭也知道后面的他利索得多了?!皠e小看那幾只扣子。”我一邊走一邊說,“你知道孫悟空嗎,他為什么怕唐僧,就是因為讓唐僧給戴上了緊箍咒。這扣子就像緊箍咒。”
“你說媽媽讓我吃藥是緊箍咒嗎?”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不吃藥我真的會死嗎?”他的表情充滿迷茫?!暗切┧幒苜F,我媽媽的醫(yī)務(wù)室里面根本就沒有這種藥,全得從國外進(jìn)口。我媽媽說,如果不是給我買藥,日子就不是這個樣子了?!?/p>
在經(jīng)過畜牧場的大門時,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趴在門衛(wèi)室里面的桌子上睡覺。他應(yīng)該是睡著了,我都看到有口水在他的嘴邊流出來。但我沒有進(jìn)去。我知道這是一個兇狠的男人。他的床底下藏著很多鞭炮。別看他現(xiàn)在睡得好好的,他的心里巴不得抓到像我們這樣的孩子。他會得意地拿出一個鐵桶,然后蓋在點燃的鞭炮上。他會揪著我們的衣領(lǐng),將我們的耳朵貼在那鐵桶上。更可惡的是他還會讓我們脫掉褲子站在門外的陽光下面,他拿那種狗尾巴草來指點著我們的小雞雞。狗尾巴草的形狀很像我們的小雞雞,無精打采地垂著頭?!熬瓦@么一點點大的小東西,還想來看大種豬交配。”他的話語里面充滿了嘲諷,“下次再讓我抓住,就讓大母豬來咬你的小雞雞?!?/p>
我?guī)е琶黜樦鴩鷫ν竺孀?,圍墻不高,我弓下了腰。杜明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他的動作明顯協(xié)調(diào)了許多,只是他的個子太高了。我都有點要羨慕他了,我的個子如果像他那么高,這堵墻只要輕輕一翻就可上去。我找到了一個缺口,墻上面的磚是我們扒去的。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成排的豬舍,而在我們的正前方,有一塊用磚圍起來的露天的空地,一頭連接著豬舍。我又看到了那只體積龐大的公豬,它在繞著墻轉(zhuǎn)圈,不停地用身體甚至用頭撞擊著墻體。我讓杜明快看?!翱词裁??”杜明茫然地看著我?!澳憧此亲酉旅娴哪歉鶘|西?!薄拔铱吹搅??!倍琶髡f,“那是什么?是小雞雞嗎?有這么長的小雞雞嗎?”我咯咯咯地笑起來?!霸俚鹊?,再等等。”我將杜明的頭往下摁,“他們馬上就出來了,還有母豬,母豬來了才好看?!?/p>
果然,兩個穿白大褂的人趕著一頭母豬出來了。母豬的體積明顯小于公豬,走得扭扭捏捏的,似乎有極大的不情愿,兩個穿白大褂的還不時地要用手去推它。公豬顯然早已經(jīng)是聞到了母豬的氣味,一下子沖過去從母豬的后面將前腿跨了上去,大半個身體都壓在了母豬的身上。
“它們打起來了,這樣母豬會被壓死的?!倍琶髟跒槟肛i擔(dān)心。
“你知道什么?”我相信杜明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這個,不要說杜明,我們班里面的同學(xué)沒有幾個看到過?!稗D(zhuǎn)過來,轉(zhuǎn)過來?!蔽椰F(xiàn)在只是埋怨公豬和母豬的角度不對,這樣的角度你只能看到公豬那兩個大大的睪丸,而我要看到公豬下面那根長長的東西,而且要看到那根東西如何一點一點地進(jìn)入母豬的身體。
“我不知道它們究竟在干什么?!笨磥?,杜明真的是一個沒有腦子的家伙,如此精彩的場面竟然引不起他任何興趣。他說:“我真的不知道它們在玩什么游戲?!边@讓我有點惱火,但我又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這里面的奧妙與樂趣,這確實非常困難。我想尋找一種相似而又通俗易懂的事物來讓杜明明白,我馬上想起了大人們躲躲閃閃背著我們而又那么熱衷去做的那種事情。
我想起自己的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肚子就大起來,然后,我就有了一個小弟弟。過不多久,她的肚子又會大起來,我又有了一個更小的弟弟。只是我不愿意說自己的父親母親。“就是你媽與你爸每天晚上都會背著你做的那種事情。”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了。杜明想了一下,突然說:“我沒有爸爸。”我覺得這家伙是存心與我過不去,我生氣地說:“就是和你媽一起將你生下來的那個男人。”“我們家除了我沒有男人?!彼虉?zhí)地說。他的話讓我哭笑不得。但想想他們家也確實沒有男人,就是到過他家的男人也是屈指可數(shù)。但我還是為杜明找出了一個男人?!叭ツ晗奶炷莻€男人,說一口上海話,梳著油亮的頭發(fā),在你家住了好幾天?!蔽冶M量回憶著那個男人,個子高挑臉形瘦削,在杜明家門口,他從西服口袋里面抓出一大把玻璃紙的軟糖給杜明。
“那不是我的爸爸,那是我的舅舅?!倍琶饕稽c也不松口。當(dāng)然,我也沒有信心說服杜明。我根本就不關(guān)心杜明的爸爸,我關(guān)心著里面的公豬和母豬。公豬一直騎在母豬的身上,讓人氣憤的是那兩個穿白大褂的始終擋在公豬前面。我在心里面罵著這兩個家伙:“快走開,又不是你們要配種。”他們當(dāng)然聽不到我的抱怨。他們非常認(rèn)真地說著什么,完全沒有將身體挪動一下的意思。
“我們進(jìn)去吧,”我對杜明說,“進(jìn)去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我保證你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你會喜歡的。”
“那是我上海的舅舅?!倍琶鬣洁熘?。他的思緒還沒有從我們前面的對話中轉(zhuǎn)過來。
“你過來蹲下?!蔽覍Χ琶髡f,那堵墻對于我來說還是有點高。我讓杜明蹲在那墻下,我踩著他的背上了墻。然后,我再伸出手去拉他上來。他的身體很沉,他太笨重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拉一具尸體,我使盡了所有的力氣還是無法將他拉上來。就在我筋疲力盡時,他的手突然松了。只聽到“噗”的一聲,就像是一個沉重的麻袋摔在地上一樣,我看到杜明趴在了下面的墻根。
“杜明!”我在上面輕聲地喊。
杜明一動不動地趴著,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杜明!”我將聲音提高了一些。
杜明依然那么趴著。但我的聲音不能再響了,再響的話,恐怕那邊的公豬母豬都聽到了。
“行了,你可以起來了?!蔽覐膲ι咸聛?,“裝,你裝什么?”我將杜明想象成了那些平時與我一起玩的伙伴,狡猾、詭計多端且愛惡作劇,我得時刻提防著對方會突然間一個鯉魚打挺,然后若無其事站在你的面前。
杜明沒有動。墻下面的草很長,還有厚厚的落葉,他一定覺得這么躺著很舒服,就像是躺在地毯和鴨絨被子上那么舒服。我蹲到他邊上,他背對著我仍然是那么一動不動。我想,他不會是裝著裝著就睡著了吧?我用雙手抱住他的腦袋想將這個腦袋扳過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好像是生銹了的閥門,根本就動不了。
“這樣就不好玩了!”我對裝死的杜明說。我將自己的頭也埋進(jìn)那些荒草與落葉之中。我想看到他的雙眼,他一定在偷偷地發(fā)笑。但我只看到他的耳朵,連鼻子都看不到。我將嘴巴對著他的耳朵:“笨蛋,你這樣會悶死的?!彼€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束手無策只好站起來。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圍墻里面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挪動了位置,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只的公豬,公豬還是那么跨在母豬的身上,但關(guān)鍵的那個時間已經(jīng)過去。我趴在缺口上看了一會兒。公豬和母豬貼在一起,母豬一動不動,公豬只是偶爾動一下,并沒有什么特別好看的。我低頭看到杜明仍然是那么一動不動地趴著,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這時我聽到了什么聲音。我看到有一片樹葉落在他的后腦勺上。
我愣了一下,突然渾身不自在起來。我想將手探到他埋在荒草與落葉之下的鼻子前面去,但我不敢。我是突然起身跑起來的。我越跑越快,后來,就感覺自己幾乎是飛起來了。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被恐懼完全占領(lǐng),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將它挖出來。我看到了畜牧場的大門,門衛(wèi)悠閑自得地在抽煙,我當(dāng)然不敢進(jìn)去,那只會加強(qiáng)我的恐懼。我繼續(xù)飛奔,我沒有去學(xué)校,校長和老師們早走了,就算校長在,我也不敢去校長室。我繼續(xù)飛奔,我氣喘吁吁地飛奔進(jìn)自己家的院子。這時,我看到了杜明的母親杜醫(yī)生。她坐在自己家的窗口往一個玻璃花瓶里面插花,是那種從外面采摘來的野花。以前她都會去買花。她一邊插花,眼睛卻盯著院子的門。我想避開她的眼光,但她的窗戶是打開的。
“你看到杜明了嗎?”她站起來,探出半個身子,“我讓他早點回家吃藥的,今天是他十二歲的生日,你也十二歲了吧?”她好像是在看著我,而她的眼睛分明已經(jīng)從我邊上掠過,“我還說讓他叫你晚上過來一起給他過生日?!?/p>
我本來想說沒看到,但我看到花瓶邊上有一個很小的蛋糕,應(yīng)該是蛋糕店里面最小的一個。這讓我想起我們都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而那個叫杜明的孩子卻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畜牧場后面的圍墻下睡覺。院子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陽光,再過一會兒天就會黑下去。應(yīng)該有人去叫醒杜明。我說:“他在畜牧場后面的圍墻下睡覺,我叫過他,但他不肯醒過來?!蔽艺娴氖钦J(rèn)為他在睡覺。
“你是說他在畜牧場那邊睡覺?這孩子!”她想將窗戶關(guān)上,但卻碰倒了那個花瓶。她抱歉地沖我笑笑,然后說:“對不起,我得去打個電話。”我覺得她的笑很難看。不過,她的笑本來就很難看。
我如釋重負(fù)般回到家。吃過晚飯后,我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面。我希望不會有人來找我,但我又希望有人來找我。我的腦子里面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杜明躺在草叢里面的樣子,清晰而模糊。
很糟糕,我想,但我毫無辦法。我甚至想起我做過的那些夢,夢中的我死了。我為自己設(shè)計過各種各樣的死法,故事曲折離奇,但我都是英雄無比——我有時候是戰(zhàn)斗中被子彈打死的,為了掩護(hù)同志;有時候是被鍘刀鍘下了腦袋,為了保守組織的秘密……我的身上蓋著紅旗,背后是整齊的軍樂隊,有許多人向我歡呼,應(yīng)該是全世界的人都在向我歡呼。后來我就睡著了,我還做了個夢,這次我沒有死,我是在給杜明過生日,一個很大的蛋糕,比我見過的所有的蛋糕都要大。但杜明閉著嘴,他的眼睛也是閉著的。沒有人為他唱生日歌,也沒有人鼓掌。
第二天,學(xué)校集會。秋天的天氣總是那么好,我站在學(xué)生的隊伍中。今天不是星期一,不知道為什么集會。有陽光照在主席臺上,我看到主席臺上擺著一排桌子,桌子上放了許多東西,有書籍、衣褲、書包等。校長開始說話,我才知道是在說早一天募捐的事。校長表揚(yáng)了很多同學(xué),有捐錢的,也有捐物的,桌子上的東西都是同學(xué)們捐的。
“但是,”校長在表揚(yáng)完一大串名單之后,來了一個轉(zhuǎn)折,我知道后面被提到的就是遭到批評的同學(xué)了,這其中有我的名字,而且應(yīng)該是首當(dāng)其沖?!坝袀€別同學(xué)的做法讓人不知所措?!毙iL的這個用詞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校長在桌子上拿起一個小瓶子,他一邊搖晃著那個小瓶子一邊說:“我不知道是應(yīng)該表揚(yáng)這個同學(xué),還是批評這個同學(xué)?”校長瞇起眼打量著那個瓶子,那個動作有點像我昨天看那片碎玻璃。
陽光投射在瓶子上拉出長長的光芒,“這瓶子里面是那個同學(xué)自己服用的藥片,他要捐獻(xiàn)給貧困山區(qū)的孩子。我不知道這種藥片是治什么病的,他說自己是一片一片省下來的。我不知道他省了多少時間,我也不知道貧困山區(qū)有沒有需要服用這種藥片的孩子,就算有吧,等到這小瓶子送到那邊,瓶里面的藥片恐怕也早已經(jīng)過期?!碑?dāng)校長的手放下的時候,所有的光芒也就消失了。
我和所有同學(xué)的眼光都在人群里面尋找杜明,因為我們知道,全校只有杜明同學(xué)每天都在服用這種小藥片。但我們誰也沒有看到杜明同學(xué)。校長又在主席臺上面開始說我們是哲商小學(xué)的學(xué)生,接著說揚(yáng)哲商烈士的事跡。我想起自己早上出門時從杜明家窗口過時,沒有看到杜明,也沒有看到杜醫(yī)生。桌上的花瓶還在,花瓶邊上的那塊小蛋糕也還在,花瓶邊上散落著幾枝野花,看來,杜醫(yī)生一直都沒有時間將這幾枝花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