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晴濤
一
早讀課放學,徐若虛在初陽之下低著頭往家趕,臉埋在陰影里,以為這樣父母便不會注意他臉上的紅傷。一刻鐘前他的鼻子挨了一拳,兩股黑血從鼻孔噴涌而出,流進嘴里又腥又咸。右眼則吃了一肘,不大一會兒便腫得像顆油桃,眼皮脹脹的睜不開,他用涼水激了又激,鎮(zhèn)了又鎮(zhèn),效果全無。這還只是皮肉傷,至于心里的傷痛,那叫一個沒法說!他想好了,到家拿兩顆茶葉蛋再捎一包榨菜轉(zhuǎn)身就走,在上學的路上吃——看樣子最近三天他都不能大模大樣上桌吃飯了,那會暴露臉上的傷情,讓家人知道他又吃了敗仗。他不想戰(zhàn)敗。他盡力了。看電視跟陳真和李小龍學的招數(shù)他使了一半,邊腿、踹腿、掃堂腿,另一半,沖拳、擺拳、勾拳還沒來得及用便落敗了。他原打算先使拳的,可書上說“手是兩扇門,全靠腳打人”,于是就改用腿了,結(jié)果邊腿被輕松閃過,踹腿則踹了個空,掃堂腿倒是結(jié)結(jié)實實掃在了毛竹的腳踝上,可人家毛竹非但屹立不倒,還像沒事人一樣抱起膀子對他嗤之以鼻。徐若虛大驚,他的腿活像掃在了電線桿上,生疼生疼的,忍了一秒鐘,到底沒忍住,蹲在地上嗤嗤哈哈緩起了勁兒。毛竹豈能容他,趁他痛,不能動,右手一拳砸向他的鼻梁,左手一肘正中他的右眼。
回家路上,徐若虛一邊照鏡子察看傷痕,想法子遮掩,一邊反思敗因,他琢磨,“先出拳會不會好一點,好歹可以護住面門;腿嘛,見機行事,有機會就踢一腳,沒機會就做個樣子嚇唬嚇?!钡R上又否決了這一方案,先出拳估計腿就沒機會出了,然而他那兩條竹竿一般的細胳膊還不如麻稈一般的細腿給力。顯而易見,他太瘦了,空有技術(shù),沒有力道,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而對手毛竹十分敦實,腦袋圓如球,一身腱子肉,實打?qū)嵉囊蝗瓛噙^來,呼的一聲,好比一發(fā)炮彈,任你花樣百出,硬是招架不住,所謂“一力降十會”是也。這次即是,徐若虛撇開兩腿,像只螞蚱蹦跶了好幾下,毛都沒傷到人家,自家鼻梁反挨了一拳,差點摔個倒栽蔥,雖勉強立住身體,但腳下開始拌蒜,一不留神,右眼又受了一肘,青紅紫黑,有如戴了一片墨鏡。
說起來,他倆原是一對好友,稱不上刎頸之交,但相互抄作業(yè)的交情也絕非泛泛,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徐若虛抄毛竹的語文,毛竹抄徐若虛的數(shù)學,抄得一字不改,抄得家長打、老師罵,那又如何,照樣抄得不亦樂乎!追溯二人之冤仇,源自一次吃奶事件。那天,毛竹吃過午飯上門邀約徐若虛一道上學去——學校離家千米,孤懸村外,四周全是田地,一條細細的小路繞過田間地頭從家門直抵校門——徐若虛跟著毛竹走出家門,忽然記起有件要緊事沒做,丟下一句“等我兩分鐘”,扭頭便回。毛竹好奇,緊隨其后,只見徐若虛鉆進堂屋,掀起正吃飯的媽媽的衣襟,撲進她懷里像個小寶寶咕嘰咕嘰吃起奶來。毛竹驚得眼角都瞪裂了,一下午半個字沒說,課也聽不進,腦子里回旋往復就一句話:“他還吃咪咪?他還吃咪咪!他還吃咪咪……”眼瞅著要放學,毛竹憋不住了,他的嘴巴奇癢無比,不說話磨一磨不行,搞不好能癢死!說點啥呢?“你們知道嗎,徐若虛還吃咪咪呢,他都五年級了,十二歲了,還像個小寶寶趴到媽媽懷里就吃。他也吃飯,咪咪是飯后甜點,就像電視里的美國人那樣?!?/p>
校園里,徐若虛仍在吃奶的新聞倏然間到處流傳,有人當面嘲笑他不知羞,大小伙子了還吃咪咪,預備吃到幾歲呀?徐若虛抵死不認,說他早就不吃了,兩歲就戒了。一群人七嘴八舌指證他,只因道聽途說,反被徐若虛嗆得直咽口水。情緒特別激烈的那幾位實在氣不過,順藤摸瓜將消息源毛竹揪了出來。
“你說,他是不是還在吃咪咪?”一伙人簇擁著毛竹跟徐若虛對質(zhì)。
徐若虛一見毛竹,臉噌一下白了,但他穩(wěn)住陣腳,不慌不亂地反問:“毛竹,你啥時候看見我吃咪咪了?”
“毛竹,你倒是說呀……他要是沒吃咪咪,你就是個謊話精?!北娙酥甘制?,向毛竹施壓。
毛竹望一眼徐若虛,徐若虛回望一眼毛竹,兩雙眼睛里滿是乞求,一個乞求別說,一個乞求原諒。
“說呀,毛竹,證死他!”
“他吃咪咪,”毛竹伸出右手朝對面緩緩一指,“我親眼看見的,今兒中午。”
“你發(fā)誓?”眾人繼續(xù)威逼。
“我發(fā)誓。”
眾人一齊將頭扭向徐若虛,個個神氣活現(xiàn),好像剛剛捉了賊,拿了贓。
徐若虛眼淚汪汪,不看眾人,只盯著毛竹,咬牙切齒罵:“我操你媽!”
此事之后,二人徹底掰了,作業(yè)再不互抄,成績扶搖直上……不過,兩人開始較勁,得手就修理對方一回,修理完,吃虧的不甘受辱,一門心思找回場子,打架動粗便在所難免。
二
他們村名叫望月樓,村子南邊有條小河,名為巴清河,上接黃河,下通東海,水至清且有魚,農(nóng)忙時口渴,村民們趴河邊咕咚咕咚只管牛飲,那情景有點像廣告:農(nóng)夫,水長,有點涼。徐若虛頭一回跟毛竹干架就在這條河邊,大夏天,毛竹農(nóng)活干得口干舌燥,跑過來扒開水草埋頭就喝。徐若虛溜到上游十米,敞開褲腰往河里撒尿,邊尿邊感慨:“我這童子尿啊,包治百??!”毛竹也不是好欺負的,上來揍了徐若虛一拳,徐若虛還他一腳,兩人你來我往,斗了兩個回合,徐若虛身子虛,被一身鋼筋鐵骨的毛竹撂倒在地,落了個鼻青臉腫。
當時徐若虛不會游泳,洗澡只敢在水淺的地方瞎撲騰,有次不慎玩脫了,滑入深水中,腳下沒了底,心里更沒底,這回可不是瞎撲騰,是玩命地瞎撲騰。嘴巴好不容易露出水面,剛要喊人,河水立刻漲上來堵了個嚴實——兩年后上了中學他才得知這種情況科學術(shù)語叫液封,免得漏氣,當然也省得喘氣——撲騰吧,少年,每露一次嘴巴就是一次希望,隨著咕咚一口水下肚,希望變失望,不過請別絕望,人不死,撲騰不止。
后來自然活著登陸了,不然也就沒有后來了。當時一群人在洗澡,只有毛竹發(fā)現(xiàn)徐若虛溺水,其他人都玩瘋了。待徐若虛抓住岸邊的水草顫巍巍地撿了一條命上來,毛竹搶上去嘲諷:“不賴不賴,喝水真快!”
徐若虛肚皮撐得溜兒圓,跪地起不來,撫著水餃一般的肚子剛要罵,無奈腹中水壓過大,一張嘴便噴出一道水劍,活似科莫多巨蜥倏忽伸出的長舌,區(qū)別在人家的肉舌有去有回,徐若虛的水舌有去無回,他也不想它回。
大難不死,再下河徐若虛就會鳧水了,而且無論怎么撲騰再也沉不下去了,至今他都不會潛泳。他尋思,“上一局被毛竹瞧了笑話,不行,得扳回來,臉比錢值錢?!?/p>
第二年雨水少,巴清河一下窄了許多,幾乎沒了深水區(qū)。池淺王八多,河淺水蛭多。下河洗澡的赤條條上來大呼小叫:“快看,我背后有水蛭嗎?”
機會來了,徐若虛尖聲沖毛竹咋呼:“哎喲喂,你左邊屁股上趴著一條?!?/p>
同伴們心領神會,沒人點破。
毛竹前世鐵定是吸血鬼弄死的,一聽身上附著個吸血的家伙頭發(fā)都炸毛了,使勁扭頭找,雙手在屁股上胡抓亂撓:“哪兒呢?哪兒呢?”
徐若虛故作驚恐:“別撓了,水蛭你還不知道,越撓越往肉里鉆?!?/p>
毛竹帶著哭腔求救。徐若虛慢悠悠握緊鞋底:“治水蛭,你懂,就一招絕活,打!”
徐若虛的塑料鞋底結(jié)實又柔韌,是件上好的刑具,抽上七八下,毛竹的屁股就成了發(fā)酵的白面,腫得老高。
“水蛭呢?”毛竹問。
“掉河里跑了?!?/p>
毛竹起了疑心,看熱鬧的同伴繃不住,紛紛笑出聲?!澳闼麐屨E我呢?”毛竹的眼角又瞪裂了。
“我他媽誆你呢。”徐若虛兩手一攤,干干脆脆認了賬。
毛竹瘸著被打腫的左腿要跟徐若虛算賬。徐若虛往水里一竄,施展卓越的泳技奮力朝對岸游去——正是這次占了便宜且成功逃離的經(jīng)歷給了徐若虛靈感——他從家拿了茶葉蛋與榨菜,一邊往學校走一邊思索,“干嗎不學學紅軍以弱勝強的戰(zhàn)爭法則呢: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他知道走字在文言文里是跑的意思。
“對,打不贏就跑。”主意已定,徐若虛決定練習跑步——跑得快,不失敗。
三
望月樓往北有一條直路,像木工用墨斗打了線一樣直,而且路面平整,平整得像天天過壓路機。此路寬五米,長五里,直通鄉(xiāng)鎮(zhèn),路兩旁栽滿楊樹,楊樹之外是農(nóng)田,放眼一望,滿目青翠,是一架天然的跑步機。徐若虛穿了一雙新鞋,上來就是一通沖刺,沖了四百米,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心臟咚咚響,兩肋插刀疼,先前憋著的那股勁隨著玩命的奔跑箭一般射了出來,釋放一空。徐若虛腦袋清明了,扶著路邊的楊樹一面喘息一面思考:“步不是這么跑的,我太急躁了。”
十分鐘后,調(diào)息均勻,繼續(xù)跑,這回徐若虛釋然了,既然跑步非一日之功,急又有個鳥用?反正毛竹跑不了,今后跟他較量的日子長著呢。這么一想,徐若虛心里敞亮了,步伐不疾不徐,一口氣跑了二里地,剛好跑到這條路的終點,此處左右無村,前后無店,墳墓倒有一大片,分散在兩邊的莊稼田里,據(jù)說是兩大家族的祖墳地。這些高門大戶的祖宗徐若虛是不放在眼里的,唯東南角上的一座大墓令他肅然起敬,墓主人自己一家,并不身屬兩大姓氏,稱其墓葬為大墓,是因他的墳頭著實不小,比普通者大三倍——小了不行,小了埋不住他!他個子很高,兩米開外,而且膀大腰圓,天生神力。他叫什么名,徐若虛并不清楚,墳前也沒有石碑提示,但他的外號方圓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人稱飛毛腿。
飛毛腿的傳說很多,說他喜歡追兔子,兔子一步竄三道紅薯溝,他一步竄五道,田間地頭經(jīng)常有這樣的奇景:他在前面堵,狗在后頭追,中間夾著一只沮喪透頂、生無可戀的野兔。傳頌最廣的是他替村里買石磙,去江蘇徐州,全程一百八十里,他早上動身,中午回轉(zhuǎn),一路風塵仆仆,回來肩上一邊扛一只石磙,每只重一百八十斤。傳得最神乎的是有一晚他和朋友喝酒,酒喝多了尿急,他出門小解,回屋時滿頭滿身的雪花,他一邊拍打一邊嘟囔 “下雪了,下雪了”。朋友推門一看,不對呀,月明中天,滿地光華,何來下雪一說?哦,他憋壞了,跑著去的茅房,一不留神跑過了,跑遠了,跑到下雪的地界去了。
徐若虛佩服死了,好一個飛毛腿,好生了得,沖他老人家的面子他也要好好練,假以時日也來個健步如飛,五道紅薯溝一竄而過,把兔子、狗和毛竹全甩在身后,甩得遠遠的。
堅定了信念,徐若虛開始每日一練,趕早起床,先熱身,跑上半小時再去學校,除非下大雨,否則跑不停。堅持了一個月,跑壞了兩雙鞋,成效初現(xiàn)。再和毛竹斗嘴,徐若虛不由分說上去抽了他一個嘴巴子,然后拔腿就跑。毛竹拼死追趕,發(fā)誓要以嘴巴子還嘴巴子,兩人相距最近時不過一步之遙,可就是這一步,到底也沒追上,白白被扇了一巴掌。初戰(zhàn)告捷,徐若虛沒有自滿,畢竟是險勝,毛竹的手臂再長半尺估計就逮住他了,少不了對他又是一頓胖揍。
謙遜自知的徐若虛又苦練一個月,這次原地踏步竟然沒有長進,他不信自己已達極限,他可以跑得更快,像飛毛腿一樣貼地起飛。村里有位老人指點他,不妨在腿上綁縛沙袋,鍛煉腿部肌肉,增強爆發(fā)力。徐若虛從善如流,采納了高見。天氣漸冷,沙袋綁在兩條小腿上,外罩絨褲,重是重了點,抬腿也費力,但保暖相當不錯。
一夜北風吹,楊樹葉黃了,楊樹葉枯了,楊樹葉落了。那條直通鄉(xiāng)鎮(zhèn)的直路上行人日漸稀少,尤其早上,風吹得冰冰寒,地凍得梆梆硬,行人就更少了,經(jīng)常跑到兩頭徐若虛只碰見他自己一個人。他勁頭十足,從不抱怨,從不偷懶,與毛竹的冤仇也被暫放一邊,因為他忽然有個更大的想法,他要做飛毛腿,還要向阿甘學習,從國家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
太陽去了又返,日照由南向北,天氣一天暖比一天,轉(zhuǎn)眼開春,凍土融化,楊樹長新芽,地里是蜷了一冬如今眉開眼笑的莊稼。這一天,徐若虛一抬眼,不遠一輛山地自行車駛來,正是毛竹的座駕。
“聽說有人要當飛毛腿,”毛竹剎住車,嘴撇得像褲腰,“看把他能的,有本事先贏了我的自行車?!?/p>
徐若虛就地畫了一條起跑線,人車并齊,毛竹放了一聲響屁,二人聞聲而動,一個猛跑,一個猛蹬,人向前,車也向前。初始人占先機,跑起來風馳電掣。車則緊追不舍,換擋再換擋,終于迎頭趕上,齊頭并進。徐若虛一瞅,“看你還有幾擋好換,”腳下發(fā)力,不斷加速,重新拉開距離。毛竹將擋位調(diào)至最大,全速前進,累得呼哧呼哧喘大氣,總算又趕了上來。徐若虛正要再次加速,恍然若有所悟,喊了一聲停,滑出幾步,呼一口氣說:“今天就到這里,平手?!?/p>
毛竹喘得比徐若虛厲害多了,卻老大不情愿:“別呀,你不會怕輸吧?”
徐若虛扭頭就走,揚揚手:“明天再來?!?/p>
毛竹同意:“你不來,你是我孫子;我不來,我是你孫子?!?/p>
第二天還是那條起跑線,仍然沒有發(fā)令槍,徐若虛不等毛竹憋屁,說:“你先?!?/p>
毛竹當仁不讓,山地車嗖一聲飛了出去——騎出老遠卻不見徐若虛追來,毛竹回頭一瞥,只見徐若虛杵在原地尚未起跑。毛竹冷笑:“老子贏定了?!痹捯袈洌粭l人影哧溜一下從他車旁閃了過去,晃得他兩眼一花,回過神定睛一瞧,不是徐若虛是誰!只是——他媽的,他那是跑步嗎,分明在跳躍,像袋鼠,腳一沾地立刻彈了起來,斜著向前,一彈就是好幾米。
毛竹的車擋已然最高,調(diào)無可調(diào),只好從車座上抬起屁股左一歪右一歪全力踩車。踩了兩分鐘,突然捏住剎車緊急減速,隨后車把一扭,掉頭就走——毛竹明白,再想追上徐若虛已經(jīng)不可能。這一點,徐若虛同樣心知肚明,昨天當他意識到是時候摘去綁腿了,便料定今天必贏,不過沒想到贏得這么輕松,兩腳仿佛裝了彈簧,不能沾地,一沾地即刻彈起。毛竹雖敗,事卻沒完。一星期后的一天,徐若虛正在那條專用跑道上奔跑,忽然背后傳來引擎的突突聲,不用看,來了一輛摩托,聽動靜,馬力不小。
“你不是飛毛腿嗎,敢不敢再比一場?”毛竹嘴巴撅得能掛住油壺,騎在摩托后座不可一世地發(fā)出挑戰(zhàn)。駕車人是他表哥,去年剛上大學,一身運動裝,理了個寸頭,滿臉青春痘,像癩蛤蟆皮。
“就以這棵樹為線?!毙烊籼撌种嘎放砸豢冒讞?,接下戰(zhàn)書。
“你先?!泵窦倏蜌猓砀鐓s不肯吃虧,一擰油門,嗡一聲飛馳而去。
徐若虛深吸一口氣,奮起直追,兩只腳尖輪番點地,頻率極快,看得人滿眼重影。他一步一縱,宛若身懷武當絕技“梯云縱”,三縱兩縱便超越了摩托。
毛竹雙腿夾緊座位,好似騎在馬上,左手抓牢靠背,像握著韁繩,右手揮舞,像揮著馬鞭,催促表哥:“加油門!加油門!”摩托噴出一股黑煙,猛然提速,十秒即趕超徐若虛。徐若虛今非昔比,也不是易予之輩,他身軀微躬,將渾身的力氣傾注于兩腿,足尖一點,再一點,又一點……兩耳當中全是破風之聲,幾乎聽不見近在咫尺的摩托轟鳴,十秒不到,他又領先了。
“加油門!加油門!”摩托風阻之大促使表哥極力壓低身體,差不多趴在了車上,長滿青春痘的臉繃成了醬油色,好像不是在騎摩托,而是背著毛竹在跑。摩托吭哧著追了上來。
“加油門!加油門!”風吹得毛竹睜不開眼,他閉著眼睛趴在表哥背上發(fā)號施令。
徐若虛的上身躬得更低了,竭盡全力的對抗已使他感知不到身體存在,全身上下似乎只剩兩只腳丫在不計后果地狂奔。被逼至極限,他自覺非常幸福,一種虛空感使他漸漸沉入催眠狀態(tài),摩托在旁,一忽兒靠前,一忽兒靠后,一忽兒與他相持不下。車上兩人縮成一團,緊貼著,有若兩只在寒風中相互取暖的毛猴。
人終究不是機器,拼命跑出四里地,徐若虛的神經(jīng)疲憊至極,竟回光返照般漸次恢復了知覺,從下往上,先是腳,再是腿,接著是小腹,然后是胸膛,繼而是頭腦,其中胸膛里的心臟最為清晰,它正隱隱作痛。動力受損,徐若虛腳下稍一放松,摩托便一寸一寸地越過他,棄他而走。他想拉它一把,手伸出,摩托卻沒影了。它跑掉了,像亡命之徒奪路而逃。
徐若虛摔倒在地,翻了幾個滾,他不疼,就是有點難受。
摩托在前方兜個圈,轉(zhuǎn)了回來,毛竹踩在腳蹬上起身沖徐若虛喊叫:“哈,飛毛腿?用臺灣話說,‘你不如摩托耐操’,哈哈。”
徐若虛癱在地上,有氣無力。
經(jīng)此一役,毛竹自以為擊垮了對手,徐若虛將萎靡不振,中止跑步,那條五米寬五里長的大路會從此無主,與風寂寞……可他哪里想到,第二天,天剛放亮,徐若虛便站在了路口,與往常一樣,楊樹立成兩排,莊稼一望無邊,全都翹首以待,等著一個人從它們身旁飛奔而過,像一股風,像曾經(jīng)的飛毛腿——不過徐若虛沒有跑,他邊走邊想,跑不過摩托又怎樣,跑得贏毛竹就行。除此之外,他還要當飛毛腿呢,還要學阿甘跑步橫跨祖國呢。再說他練了三九,卻未練三暑,半年就能把一輛摩托比得冒黑煙,他干得不錯,不能要求更多了。
走著,想著,東天邊開始冒紅,太陽就要露頭了。徐若虛不停地走,一直走到路的一半,走到飛毛腿墓。太陽升起來了,他望一眼前方,往左右手心分別吐了一口唾沫,然后邁開腿腳輕盈地跑了起來。他身披朝陽,越跑越快,越跑越遠,不久便隱身在逐漸消散的淡淡的晨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