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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審程序視野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證研究
——基于426件再審案件的分析

2022-09-20 08:30孫長永李昭婧
西南政法大學學報 2022年3期
關鍵詞:量刑人民法院被告人

孫長永,李昭婧

(西南政法大學,重慶 401120)

自2018年《刑事訴訟法》確立認罪認罰從寬處理原則以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已三年有余,全國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對這一制度的適用率最近兩年均在85%以上,可以說進展相當順利。然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質量如何,尤其適用這一制度的案件最終又進入再審程序的情況如何,學界卻較少關注。本文擬以2019年至2021年一審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進入再審程序的案件為樣本,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情況進行考察,以期發(fā)現問題并提出相應的完善建議,促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公正實施和完善。

一、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情況考察

(一)研究樣本及研究方法

出于本文選題的需要,我們決定以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裁判文書及其相關的原審裁判文書作為研究的基本素材。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使用高級檢索功能,以“案件類型:刑事案件”“全文檢索:認罪認罰”“審判程序:刑事審判監(jiān)督”“裁判年份:2019—2021”“文書類型:判決書、裁定書”為關鍵詞,共檢索到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裁判文書700份,經過人工閱讀篩選,剔除無效文本后,獲得有效文本426份。在426件認罪認罰再審案件中,能夠檢索到原審裁判文書的有166份。從區(qū)域分布情況看,426件認罪認罰再審案件分布在山東、江蘇、浙江、四川、重慶等30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見表1)。因此,本研究的樣本具有廣泛的代表性,能夠為全面考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情況提供較為充分的客觀依據。

表1:2019-2021年全國認罪認罰案件再審統(tǒng)計表(單位:件)

為了考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的真實情況,本文主要采取了以下三種方法:其一,變量分析法。我們設計了五類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關的指標,并通過人工閱讀裁判文書的方式對有關數據進行統(tǒng)計。五類指標分別是:再審的總體情況、啟動再審的主體、啟動再審的理由、原審情況、再審的裁判結果。每類指標下面根據研究需要再進行細化。其二,歸納分析法。運用excel工具對收集到的數據進行統(tǒng)計,分類制成表格,并結合其他官方數據和相關司法解釋等的規(guī)定,剖析各變量之間的關系,得出一定結論。其三,座談、訪談法。為增加分析研究的科學性和可信性,筆者于2021年7月到西部城市C市主城區(qū)S區(qū)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S院)調研,以座談會的形式與該院14位資深檢察官(包括檢察長和分管副檢察長)進行了深入交流,獲得了S院2019年1月1日至2021年6月30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的相關數據,同時還了解到一線檢察官對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困惑與感悟。此外,針對司法實踐現狀,筆者對C市主城區(qū)另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Y院)的3名檢察官進行了個別訪談,對相關數據反映的情況進行了驗證。

(二)考察結果

1.再審的總體情況

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率能夠反映出認罪認罰案件在事實認定和適用法律方面的質量。從表2可知,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率極低,2019年至2021年的再審率均不超過0.04%,而同期非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率分別為0.41%、1.01%和0.93%,年均為0.78%。這表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基本實現了提高訴訟效率、實現“案結事了”的訴訟目標,在維護法的穩(wěn)定性的同時,有效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

表2:認罪認罰案件與非認罪認罰案件再審情況(單位:件)

以刑法分則各章作為分類依據,對426件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罪名進行統(tǒng)計發(fā)現,進入再審程序最多的三類犯罪是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侵犯財產罪和危害公共安全罪(見表3),具體罪名排前三位的分別是危險駕駛罪(17.6%)、盜竊罪(15.5%)和毒品犯罪(12.2%)。逐一閱讀這三類犯罪的再審裁判文書后發(fā)現,絕大部分錯案并非由于復雜的事實、情節(jié)所致,而是因為辦案人員犯了簡單的事實認定和適用法律錯誤。例如周某某危險駕駛案,啟動再審的理由是原判“拘役一個月緩刑一個月”的量刑判決違反了拘役的緩刑考驗期不能少于兩個月的法律規(guī)定,構成適用法律錯誤;再如張某某盜竊案,啟動再審的理由是原審未對前罪未執(zhí)行完畢的刑罰數罪并罰,導致量刑畸輕。

表3:認罪認罰案件再審罪名分布情況(單位:件)

在426件認罪認罰再審案件中,絕大部分為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輕罪案件,占比高達87.8%,重罪案件只有52件,占12.2%(見表4)。通過進一步審查發(fā)現,在這些重罪案件中,因原判決認定事實錯誤啟動再審的有27件,占51.9%;因原判決適用法律錯誤啟動再審的有21件,占40.4%;因原審程序違法啟動再審的有4件,占7.7%(見表5)。其中,因認定事實或適用法律錯誤啟動再審的重罪案件,再審后的量刑結果與原判差異較大,量刑差超過三年的有9件,量刑差在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7件,量刑差在三個月以上不滿一年的有8件。例如陳某某販賣、運輸毒品案,原審沒有認定陳某某在運輸毒品罪中發(fā)揮主要作用,再審后糾正了這一事實認定錯誤,量刑結果由原判“有期徒刑七年”改為“有期徒刑十五年”;又如吳某某信用卡詐騙案,原審適用司法解釋錯誤,將“數額較大”錯誤地認定為“數額巨大”,再審后從原判“有期徒刑五年二個月”改判為“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此外,除了4件重罪案件是因量刑情節(jié)復雜導致錯判而啟動再審外,其余48件重罪案件并不涉及復雜的事實、情節(jié),錯判大多是因為原審遺漏了前科累犯、附加刑適用錯誤、未沒收違法所得、法條援引錯誤等。

表4:認罪認罰再審案件原一審量刑情況(單位:件)

表5:認罪認罰重罪案件再審理由分類情況(單位:件)

2.啟動再審的主體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54條的規(guī)定,人民法院和檢察機關均有權啟動再審。如表6所示,在426件進入再審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抗訴啟動再審的有138件(32.4%),人民法院決定再審的有288件(67.6%),除去因檢察機關向人民法院發(fā)出檢察建議、被告人和被害人申訴情形啟動再審的以外,人民法院依職權啟動再審的有220件(51.6%)。學者的研究表明,2012年至2018年,人民法院啟動再審數占人民法院再審受案數的比例為55%至75%,且總體呈下降的趨勢。而在認罪認罰案件中,2019年至2021年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的比例整體偏高:2019年為63.3%,2020年上升到69.9%,2021年下降為65.7%。此外,人民法院因簡單的適用法律錯誤(例如有期徒刑、拘役的緩刑考驗期適用錯誤、罰金刑數額計算錯誤等)而啟動再審的案件數占人民法院啟動再審數的37.2%。

表6:人民法院和人民檢察院啟動認罪認罰案件再審情況(單位:件)

3.啟動再審的理由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53條的規(guī)定,再審的啟動事由有五類:事實認定錯誤;適用法律錯誤;量刑明顯不當;程序違法可能影響裁判公正;法官在審理案件時有貪污受賄、瀆職等行為。從表7可知,在426件進入再審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中,因適用法律錯誤而啟動再審的有222件,占52.1%;因事實認定錯誤而啟動再審的有177件,占41.5%。進一步閱讀再審裁判文書后發(fā)現,事實認定錯誤主要有三種情形:一是遺漏量刑情節(jié)(125件),例如:遺漏前科、累犯情節(jié),遺漏前罪刑罰尚未執(zhí)行完畢的事實等;二是定罪量刑情節(jié)認定錯誤(39件),例如:犯罪數額認定錯誤,被告人身份認定錯誤,未認定自首、立功情節(jié)等;三是出現了證明原判決、裁定認定的事實確有錯誤的新證據(13件),例如:原判決生效后新的鑒定意見推翻原鑒定意見的結論,原判決所依據的判決被撤銷等。適用法律錯誤主要有四種情形:一是有期徒刑或拘役的緩刑考驗期適用錯誤(111件);二是量刑情節(jié)適用錯誤(25件),例如應當適用“其他嚴重情節(jié)”而未適用等;三是附加刑適用錯誤(16件),例如未判處罰金刑或罰金刑的數額判處不當、未剝奪政治權利等;四是其他(70件),主要包括:未宣告禁止令和從業(yè)禁止、援引新舊法條錯誤、未處置涉案財物、刑期折抵錯誤等。由此可以看出,認罪認罰案件啟動再審的理由并不復雜,“錯案”并非是由復雜的案件事實或法條適用所引發(fā)的,其可能是辦案人員操之過急、粗心大意造成的。

表7: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事由統(tǒng)計表(單位:件)

4.原審情況

從原審適用的審判程序看,在426件再審案件中,絕大部分的原審程序為一審,經過二審的只有14件(3.3%),而且均是由被告人上訴引發(fā)的二審。結合前文數據可知,在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的138件再審案件中,人民檢察院均未提起過二審抗訴。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由于未能在一審、二審中及時發(fā)現案件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的錯誤,因此,只能啟動再審解決這些問題。此外,在可以查到的166份原審判決書中,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有40件(24.1%),適用簡易程序獨任庭審理的有62件(37.3%),適用簡易程序合議庭審理的有29件(17.5%),適用普通程序審理的有35件(21.1%)。在適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獨任庭審理的102件案件中,有70件(68.6%)是因緩刑考驗期適用錯誤、罰金刑適用錯誤、未認定前科累犯或緩刑考驗期內再犯情節(jié)、被告人身份信息認定錯誤而啟動再審。上述數據表明,在一定程度上,法庭審理程序從簡從快亦容易產生事實認定和適用法律方面的錯誤。

從原審中的量刑建議情況看,在166件認罪認罰的一審案件中,公訴機關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68件、幅度刑量刑建議44件,還有54件案件的判決書中未載明量刑建議的具體情況(以下簡稱模糊案例)。除去模糊案例,在剩余112件案件中,因量刑建議錯誤導致量刑判決錯誤的有76件,占比高達67.9%,錯誤類型主要包括未認定前科累犯情節(jié)或緩刑考驗期內再犯情節(jié)、緩刑考驗期適用錯誤、未宣告禁止令、罰金刑適用錯誤、未處置涉案財物等。例如,在梁某某盜竊案中,量刑建議為有期徒刑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法院采納量刑建議。判決生效后,上級檢察機關以原審未查明梁某某此前所犯罪行及刑罰執(zhí)行情況為由提起抗訴,再審將主刑改判為五年六個月。再如,在顧某某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案中,原審中公訴機關提出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罰金一千元的量刑建議,人民法院予以采納。判決生效后,上級檢察機關以“未宣告禁止令,系法律適用錯誤”為由提起抗訴。

根據“兩高三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10條的規(guī)定,認罪認罰的被追訴人有權獲得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提供的法律幫助。在166份一審判決書中,有辯護人辯護的案件有58件,剩余108份判決書,載明“有值班律師見證簽署具結書”的只有4件,其余104份判決書未涉及值班律師的參與情況。鑒于裁判文書所反映的信息有限,筆者在S院調研中重點對律師參與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情況進行了考察。2019年1月1日至2021年6月30日,在S院辦結的認罪認罰案件中,辯護人和值班律師的參與率分別是13.9%和86.1%。由于認罪認罰案件絕大部分為輕罪案件,犯罪嫌疑人一般不會聘請律師,實踐中絕大部分認罪認罰案件由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訪談結果表明,值班律師參與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雖然滿足了犯罪嫌疑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程序合法性要求,但實踐中存在兩個突出問題:一是值班律師參與積極性不高。在S院辦結的認罪認罰案件中,值班律師從未提出過變更強制措施、閱卷等申請,亦未對速裁程序的適用、量刑建議的內容提出過異議。此外,由于值班律師收益較低(半天的收入固定為200元),實踐中還出現過值班律師因值班時間與其代理的其他案件發(fā)生日程沖突而臨時通知檢察機關其無法到場值班的情況,以至于檢察機關不得不倉促通知法律援助機構另行指派律師到場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二是值班律師刑事專業(yè)素養(yǎng)不高。很多值班律師并不是專門從事刑事辯護的律師,甚至完全缺乏刑事辯護經驗。基于以上問題,S院參加座談和接受訪談的檢察官一致認為,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僅僅發(fā)揮了形式上的見證功能,與提供有效法律幫助還存在較大差距。

5.再審的裁判結果

根據《中國法律年鑒》的有關內容,2020年,全國各級人民法院審結刑事再審案件3288件,其中維持原判643件,占19.6%;改判1818件,占55.3%;發(fā)回重審324件,占9.9%;另有撤訴案件50件、調解案件4件、其他處置案件449件。根據我們能夠檢索到的裁判文書,全國各級人民法院2020年審結的認罪認罰再審案件有229件,其中維持原判31件,改判196件,發(fā)回重審2件,占比分別為13.5%、85.6%、0.9%。如果以2019年至2021年期間再審的426件認罪認罰案件為基數計算,再審后改判370件,占比高達86.9%,遠遠高于刑事再審案件的平均改判率。這既表明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發(fā)揮了極強的糾錯功能,也反映出認罪認罰案件中控辯合意與證據裁判原則和實體真實原則的沖突。

此外,在370件改判案件中,改判無罪、變更主要事實、變更罪名的案件分別有2件、14件、10件,其中因冒名頂替改判包庇罪的有4件。冒名頂替案件的出現,意味著檢察機關和人民法院對被告人與犯罪行為人的同一性認定錯誤,對認罪認罰案件的辦理未能堅守法定的證明標準,以至于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真實性未得到充分保障。

從量刑角度看,司法解釋規(guī)定除檢察機關提起抗訴的以外,再審一般不得加重原審被告人的刑罰。但表8的數據顯示,再審加重原審被告人刑罰的有308件,其中,除檢察機關提起抗訴啟動再審的138件外,55.2%的案件是由人民法院決定再審并改判加刑的,因而,再審“一般”不得加刑的規(guī)定在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中并未得到落實。對表8的數據進一步分析后發(fā)現,再審后的量刑與原判量刑相差超過三年的只有18件,占4.2%;再審后的量刑與原判量刑相差在一年以下的多達367件,占86.2%,其中188件(44.1%)的再審結果僅對附加刑、緩刑、禁止令的適用和涉案財物處置進行了變更。大多數認罪認罰案件再審結果與原審量刑差異很小的原因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際適用對象以輕罪案件為主。

表8:認罪認罰案件再審結果與原審量刑對比情況(單位:件)

③ 此處的合計數據不包含量刑不變的案件。

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存在的問題及原因分析

毫無疑問,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全面實施取得了一定的積極成效。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節(jié)約司法資源、實現“案結事了”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2019年至2021年期間,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率均不超過0.04%,遠遠低于同期非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率;另一方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保證了絕大多數案件定罪問題上的實體公正。在426件再審案件中,改判無罪、變更主要事實、變更罪名的案件僅有26件,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公安司法機關對認罪認罰案件的主要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把握較好,生效判決在定罪問題上的準確性總體上得到了較好的保障。

但是,實證數據也反映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施過程中存在一些明顯的問題,其原因值得認真分析和總結。

(一)問題

根據現有數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施過程中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1.量刑錯誤發(fā)生率較高

上述實證研究顯示,大多數認罪認罰案件的再審是因量刑問題而啟動,而且大部分量刑錯誤為常見多發(fā)性犯罪量刑方面的一般錯誤,主要體現為兩方面:一是從啟動再審的理由看,在事實認定方面,僅因遺漏量刑情節(jié)(前科、累犯、緩刑考驗期內再犯)而啟動再審的案件數就高達125件,占認罪認罰再審案件數的29.3%;在法律適用方面,因有期徒刑或拘役的緩刑考驗期適用錯誤、罰金刑適用錯誤、未宣告禁止令和從業(yè)禁止、援引新舊法條錯誤、未處置涉案財物、刑期折抵錯誤而啟動再審的案件數為197件,占認罪認罰再審案件數的46.2%。二是從再審罪名分布看,位列前三位的是危險駕駛罪、盜竊罪和毒品類犯罪,這些案件中大部分案件并不涉及復雜的事實、情節(jié)。從理論上講,對于常見犯罪,辦案人員在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早已駕輕就熟,加之這些案件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后,控辯雙方對定罪與否基本沒有爭議,被追訴人的對抗性明顯降低,辦案人員將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對量刑情節(jié)“精雕細琢”,但在實踐中,認罪認罰簡易案件的一般量刑錯誤仍時有出現。

2.重罪案件量刑不當風險較高

《指導意見》第3條規(guī)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沒有適用罪名和可能判處刑罰的限定,所有刑事案件都可以適用,不能因罪輕、罪重或者罪名特殊等原因而剝奪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的機會?!钡?從司法實踐來看,重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比例相對較低。從再審情況來看,重罪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一旦因“量刑情節(jié)認定錯誤”導致量刑不當,便易形成巨大的量刑差。本研究涉及的重罪案件雖然只有52件,但再審后的量刑與原判量刑相差超過三年的就有18件,占比高達34.6%。例如,在符某某盜竊案中,一審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并處罰金五萬元,再審后以被告人具有入戶盜竊等情節(jié)為由,改判有期徒刑十年、并處罰金五萬元。這不僅與基于控辯合意產生的量刑建議產生直接沖突,而且影響被告人在監(jiān)獄內的改造考核和下一步的減刑間隔期,從而可能損害司法的權威與公信力。

3.法官的實質審查職責被弱化

《指導意見》第2條、第3條規(guī)定,法官辦理認罪認罰案件應該堅持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證據裁判原則。但從再審案件的相關數據來看,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法官很有可能會放松對量刑事實或適用法律的審查,從而損害實體公正,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從量刑建議方面看,因量刑建議錯誤導致量刑判決錯誤的案件占比較高。在進入再審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中,原一審中檢察機關提出明確量刑建議的有112件,其中人民法院采納量刑建議導致量刑錯誤的有76件,占比高達67.9%。其錯誤類型主要包括遺漏量刑情節(jié)、附加刑適用錯誤、未宣告禁止令等。不難發(fā)現,如果法官過于依賴量刑建議,在認定事實、適用法律時未審慎把關,除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情形之外,一些事實認定或適用法律錯誤可能會直接影響人民法院的判決。

二是從原審程序看,獨任法官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進入再審的比例偏高。在適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獨任庭審理的102件案件中,有70件是因遺漏量刑情節(jié)、簡單的法律適用錯誤而啟動再審,占獨任法官審理的認罪認罰案件的68.6%。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16條和第222條的規(guī)定,獨任法官審理的案件均為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的認罪案件或者認罪認罰案件。在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情況下,法庭審理程序一律從簡從快,法律對審理期限有更加嚴格的要求,一些基層人民法院存在案多人少的矛盾,由此,可能存在辦案質量不高的情形。例如潘某某故意傷害案,量刑建議為有期徒刑六個月至一年、適用緩刑,原審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八個月,而該判決違反了有期徒刑緩刑考驗期不能少于一年的規(guī)定。諸如此類的法律適用錯誤還有一些,例如罰金刑數額計算錯誤、刑期折抵錯誤等,占人民法院啟動再審數的37.2%。

正因為一審法官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證據裁判原則時存在一些不足,使得認罪認罰案件的一審判決出現了較多的錯誤,以至于人民法院需要在判決生效后通過再審加以糾正。統(tǒng)計數據表明,與非認罪認罰案件相比,認罪認罰案件中由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的比例明顯偏高,2019年至2021年分別為63.3%、69.9%、65.7%。由此可見,雖然通過再審使得此類案件的實體正確性得到了最終的保障,但訴訟效率價值和司法公信力反而受到了損害。

4.對被追訴人的程序保障不足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價值取向是通過對自愿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從寬處理,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刑事司法公正和效率相統(tǒng)一,該制度能否得到公正實施,既取決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自愿認罪認罰,又取決于公安司法機關是否依法落實從寬處理的政策。公安司法機關能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充分的程序保護對于保障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以及獲得從寬處罰的預期利益至關重要。然而筆者考察發(fā)現,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對被追訴人的程序保障卻存在不足,這突出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法律幫助效果有限,不足以保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無論是樣本案例還是現場調研均表明,認罪認罰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委托辯護律師的很少,絕大多數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只有通過值班律師獲得有限的法律幫助。司法實踐中,值班律師的作用僅限于見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不能為其提供有效的法律幫助,這對于保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顯然是不夠的。

其二,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時所期待的從寬處罰利益得不到充分的保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認罪認罰只是基礎,從寬處理才是關鍵。從寬處理在審判階段表現為檢察機關的從寬量刑建議以及人民法院量刑裁判上的從寬處罰,這既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時合理期待的正當權益,也是落實從寬政策的需要。然而,在本研究涉及的426件再審案件中,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多達336件,占78.9%,其中由人民法院啟動再審的有215件(64%),檢察機關通過抗訴啟動再審的有121件(36%),最終導致308件案件的被告人被改判加刑,占進入再審程序的認罪認罰案件的72.3%。換言之,在人民法院根據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依法作出生效判決之后,無論是檢察機關還是人民法院,都可以啟動再審,部分再審案件的判決存在認罪認罰的被告人被加重處罰的情形。

(二)原因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過程中之所以存在上述問題,既有實施機制方面的原因,也有制度設計本身的原因。

1.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機制不夠健全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為前提對其從寬處理的綜合性制度,其正確實施不僅有賴于公檢法司各機關的協調配合,而且需要對量刑建議等新增程序環(huán)節(jié)的監(jiān)督制約以及相關考核機制的配套支撐。但是,認罪認罰從寬案件的再審情況表明,這些實施機制尚不夠健全。

首先,專門機關辦理認罪認罰案件之間的銜接機制不夠暢通。在司法實踐中,公安機關有全國公民身份信息查詢網絡,但由于該網絡對公民信息的采集不全面、更新不及時,尤其是對犯罪嫌疑人前科、累犯信息錄入不完整,導致對戶口不在本轄區(qū)的犯罪嫌疑人身份信息調取慢,且調取材料的效率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相關單位的配合程度,有時會出現無法獲取信息的情況。適用認罪認罰的案件大多是輕罪案件,辦案期限呈現“求快”的特點,例如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等機關發(fā)布的《關于輕微刑事案件快速辦理機制的若干規(guī)定》第11條就要求偵查、審查起訴、一審辦案期限各不超過10日。在如此短的辦案期限內,不僅偵查人員很難完成對犯罪嫌疑人(尤其是戶籍地是外地的犯罪嫌疑人)前科等材料的調取工作,留給檢察官、法官審查案件事實的時間也不多。在檢察機關普遍實行“捕訴一體”的辦案機制后,檢察官人均辦案量增加,案多人少的矛盾凸顯。此時,如果偵查人員怠于取證或遺漏移送前科等證明材料,且犯罪嫌疑人在審查起訴階段未主動供述,那么檢察官便很難發(fā)現此類量刑情節(jié),這為法官準確認定案件事實埋下隱患。這正是一些認罪認罰案件的判決遺漏前科、累犯等量刑情節(jié)的主要原因。

其次,對量刑建議權的監(jiān)督制約機制不夠健全。量刑建議是聯結認罪認罰具結書與人民法院的判決之間的紐帶,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公正實施具有重要作用。2019年《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guī)則》第4條賦予了檢察官除重大辦案事項外獨立辦理刑事案件的職權。2021年C市檢察機關發(fā)布的《檢察官權力清單(試行)》進一步規(guī)定,除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涉黑犯罪、邪教組織犯罪案件以及重大、疑難、復雜案件和上級交辦、督辦案件以外,其他案件量刑建議的提出與調整均由檢察官自行決定。因此,在普通案件中,檢察官提出量刑建議,除了檢察官聯席會議能夠發(fā)揮一定的咨詢作用以外,對此缺乏更為有效的內部把關程序。由于各種原因,司法實踐中出現了一些情節(jié)簡單的重罪案件量刑裁判不當的問題。在52件啟動再審的認罪認罰重罪案件中,有48件屬于量刑情節(jié)簡單的案件。例如韋某某販賣毒品案,原公訴機關將販賣毒品7.11克錯誤認定為情節(jié)嚴重的情形,建議對該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至四年,并處罰金人民幣三千元;同時鑒于韋某某屬緩刑考驗期內再犯,應當撤銷緩刑,數罪并罰,因而提出“有期徒刑三年至四年六個月,并處罰金”的量刑建議。一審人民法院采納了量刑建議,判處韋某某“有期徒刑三年九個月,并處罰金五千元”。判決生效后,原審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以一審判決法律適用錯誤為由決定再審,再審后根據檢察機關調整后的量刑建議,對韋某某販賣毒品7.11克的罪行改判“有期徒刑二年十個月,并處罰金三千元”,并撤銷緩刑,合并執(zhí)行“有期徒刑三年,并處罰金五千元”。雖然《刑事訴訟法》第173條和《指導意見》第33條第1款要求檢察官在提出量刑建議前應當聽取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律師或值班律師的意見,但由于認罪認罰案件委托律師辯護的極少,而值班律師又大多僅僅發(fā)揮見證作用,犯罪嫌疑人自身又缺乏相關的法律知識,多數人甚至被羈押于看守所,很難對量刑建議提出有針對性的辯護意見或異議,難以對量刑建議權形成有力的外部約束。如果對量刑建議權缺乏有效的內外監(jiān)督制約機制,法律規(guī)定又要求人民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的罪名和量刑建議“一般應當采納”,就可能導致一些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和判決出現事實認定和適用法律方面的錯誤。

最后,檢察機關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情況的考核機制應當完善。為了推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效實施,檢察機關自2019年開始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比例、量刑建議的采納率等方面進行考核。這些考核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也存在一些負面影響。2020年10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向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專題匯報了檢察機關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有關情況。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審議意見,最高人民檢察院在2020年底提出對認罪認罰案件的相關考核不搞排名、不分先后。但是,筆者在S院調研時,發(fā)現一些地方檢察機關對此仍然沒有徹底改變習慣做法。

2.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計不夠完善

首先,量刑建議的法律規(guī)范不夠明確、全面。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現有法律規(guī)范關于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相關義務規(guī)定得不完整?!缎淌略V訟法》第176條第2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并隨案移送認罪認罰具結書等材料?!边@一規(guī)定明確了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提出量刑建議的義務,量刑建議的內容包括“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其中的“等”字具體指什么,有待司法解釋予以明確。然而,隨后出臺的《指導意見》第33條只是重申了上述規(guī)定,并未明確“等”字的含義,以至于當需要對認罪認罰的被告人適用禁止令或者禁業(yè)規(guī)定以及需要處置涉案財物時,檢察機關是否有義務提出適用或處理建議,缺乏明確的規(guī)范依據,司法實踐中檢法兩院亦時常對此產生爭議。例如,在某某公司、劉某某污染環(huán)境案中,檢察機關以生效判決未宣告禁止令系適用法律錯誤為由提起再審抗訴,但再審人民法院裁定維持原判、駁回抗訴,理由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對判處管制、宣告緩刑的犯罪分子適用禁止令有關問題的規(guī)定(試行)》第7條第1款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在提起公訴時,對可能判處管制、宣告緩刑的被告人“可以”提出宣告禁止令的建議,但原公訴機關在提起公訴時沒有對被告人劉某某提出宣告禁止令的建議,再審期間檢察機關也未提交新證據;而且原審被告人劉某某當庭也陳述案發(fā)后已不從事與排污或者處置危險廢物有關的經營活動。二是現有法律規(guī)范沒有要求檢察機關隨案移送審查起訴階段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律師或者值班律師等人意見的筆錄或同步錄音錄像。無論是《刑事訴訟法》第173條第3款,還是《指導意見》第27條,都只規(guī)定檢察機關就相關事項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的意見,應當“記錄在案并附卷”,并未要求將書面記錄隨案移送至人民法院。即使是2021年12月才出臺的《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聽取意見同步錄音錄像規(guī)定》,其第12條也只允許對聽取意見過程的同步錄音錄像文件“實行有條件調取使用”,并未要求檢察機關隨案移送聽取意見過程的同步錄音錄像。因此,法官對認罪認罰案件的量刑建議,只能從形式上審查具結書的真實性、合法性,無法從實質上審查量刑建議的形成過程,其結果往往導致法官對檢察官量刑建議合法性的“簡單確認”,無法確保量刑建議的合法性和適當性。

其次,“一般應當采納”條款對實質性庭審的改革有一定影響。《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guī)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決時,除規(guī)定的五種情形以外,“一般應當采納人民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和量刑建議”。有研究者指出,“一般應當采納”的規(guī)定并未使人民法院獨立審判、公正量刑的法定職責發(fā)生變化,但實證數據并不支持這樣的觀點。如果檢察官提出幅度刑量刑建議,那么法官還可以在一定范圍內行使自由裁量權,作出最終的量刑判決。但如果檢察官提出的是確定刑量刑建議,要求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納”,而且實際上人民法院也幾乎全部采納了,所謂人民法院獨立審判、公正量刑如何體現?此外,《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量刑建議指導意見》)第37條明確規(guī)定:“人民法院違反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第二款規(guī)定,未告知人民檢察院調整量刑建議而直接作出判決的,人民檢察院一般應當以違反法定程序為由依法提出抗訴。”該《量刑建議指導意見》第38條進一步規(guī)定:“認罪認罰案件審理中,人民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建議人民檢察院調整,人民檢察院不予調整或者調整后人民法院不予采納,人民檢察院認為判決、裁定量刑確有錯誤的,應當依法提出抗訴,或者根據案件情況,通過提出檢察建議或者發(fā)出糾正違法通知書等進行監(jiān)督。”實證研究發(fā)現,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建議未得到采納而引發(fā)的抗訴約占認罪認罰抗訴案件的32.4%。上述兩條規(guī)定以及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積極監(jiān)督態(tài)度顯然是“一般應當采納”規(guī)定明確賦予了量刑建議對量刑裁判以實體約束力的必然結果。最高人民法院一再重申“定罪量刑作為審判權的核心內容,具有專屬性,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仍然屬于程序職權,是否適當、是否采納,要由人民法院依法裁判”,并且發(fā)布了與檢察機關立場截然相反的指導性案例。

最后,認罪認罰案件判決后的救濟程序不夠健全。與本文主題相關的救濟程序不夠健全問題,主要有兩點:其一,未能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特點明確禁止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如果說在非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認為生效判決確有錯誤而提起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抗訴在一定限度內尚可理解的話,那么在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機關提起不利于被告人的抗訴則不合理。至于人民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則更不應當依職權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因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內容是被告人以自愿認罪認罰為條件換取司法機關的從寬處理,這種從寬處理在審判階段一般首先通過檢察機關基于控辯合意提出量刑建議的形式表現出來,然后經人民法院審理后依法采納而得以落實。如果人民法院依法采納了檢察機關基于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容所提出的指控罪名和量刑建議,并且判決已經生效,則控方希望通過追訴犯罪保護公共利益以及被告人通過認罪認罰所期待的從寬處罰“利益”都得到了實現,因而人民法院和檢察機關都不應主動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否則不僅違反禁止重復追訴原則,損害判決的既判力,而且也背離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制定初衷,損害被告人基于認罪認罰所應當獲得的正當權益。其二,未能確立“既有訴訟行為禁止反言”(estoppel in pais)規(guī)則,根據這一規(guī)則,“當事人由于其先前的行為或不當沉默而自受約束,以后不得自相矛盾,作相反的主張”。根據《刑事訴訟法》第228條的規(guī)定,檢察機關認為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確有錯誤的時候,“應當”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從而阻止一審判決生效,并通過二審程序糾正一審判決中的錯誤。但在本文研究的426件再審案件中,檢察機關提出再審抗訴的138件案件均未經過二審程序。換言之,檢察機關應當在判決生效前提起二審抗訴而未提起,卻在判決生效后提出了再審抗訴,這是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節(jié)約訴訟資源的價值追求的。

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完善

為了解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施機制和制度設計方面存在的問題,有必要采取有針對性的措施,對該制度加以完善。主要措施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機制,以推動現有制度得到更加公正、有效的實施;二是完善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使得相關司法解釋和立法規(guī)定形成統(tǒng)一、協調的制度體系。其中實施機制是制度運行的必要支撐條件,因而完善實施機制是完善制度設計的前提和基礎,而制度設計的優(yōu)化則是完善制度的關鍵。只有兩個方面同時發(fā)力,才能保證制度運行達到預期效果。

(一)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機制

1.完善訴訟銜接機制以及量刑建議的內部制約機制

首先,完善公安司法機關辦理認罪認罰案件的銜接機制。一方面,公安機關應完善全國公民身份信息網絡,要求派出所對轄區(qū)居民前科、累犯等信息進行全面登記和及時更新。同時,完善公民身份信息的調取權限和分級管理制度,清除區(qū)域間的信息障礙,因辦案需要可逐級申請調取犯罪嫌疑人的相關信息。另一方面,應加快“智慧司法”平臺建設進程,逐漸消除刑事司法過程中不同辦案機關之間的數據壁壘,建立公檢法司等機關統(tǒng)一的辦案平臺,實現刑事辦案在線運行、互聯互通、信息共享。

其次,完善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內部制約機制,保障量刑建議權的審慎行使?!读啃探ㄗh指導意見》第21條和第36條分別明確了檢察官提出和調整量刑建議的權限,對一般案件、六類特殊案件以及重大疑難復雜案件三種情形分類施策,健全了量刑建議的監(jiān)督制約機制。但《量刑建議指導意見》沒有對重罪案件量刑建議的提出和調整程序作出明確規(guī)定。由于重罪案件的量刑通常需要考慮的因素較多,而且根據比例原則,越復雜、重大的案件,定罪量刑的程序就必須越審慎。加之重罪案件量刑協商達成一致的難度較大,因而有必要考慮將重罪案件歸為“其他認為有必要報告或討論的”情形,即量刑建議提出前,檢察官應向部門負責人報告或建議召開檢察官聯席會議討論,如果發(fā)現量刑建議需要調整的,調整后向部門負責人報備。

2.強化法律幫助機制

有效的法律幫助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的重要保障。在現有條件下,應當積極采取多種措施,切實轉變值班律師“見證人”的角色定位,使其有能力、有動力、有壓力為被追訴人提供符合規(guī)定標準的法律幫助。

首先,應當建立值班律師的準入機制,保證值班律師具有提供法律幫助的必要專業(yè)素養(yǎng)。原則上,法律援助值班律師應當由具有一定刑事辯護經驗的執(zhí)業(yè)律師和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擔任,未辦理過刑事案件的律師或基層法律服務工作人員除經過專題培訓的以外,不宜擔任刑事案件的值班律師。

其次,適當提高值班律師的補貼標準,保證值班律師具有提供法律幫助的內在動力。根據《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辦法》第30條的規(guī)定,值班律師法律幫助補貼標準,由司法行政機關會同財政部門,根據直接費用、基本勞務費等因素合理制定,并納入預算予以保障。目前,我國法律援助經費占財政支出的比重較低,以2018年為例,法律援助經費僅占全國財政一般公共預算的0.01%,因而值班律師的法律服務報酬與其承擔的職責不相匹配。建議各地司法行政機關參照當地辯護律師和員額司法官的平均收入水平確定值班律師的法律服務補貼標準,充分調動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積極性。

最后,建立值班律師服務質量考核評估制度,保障值班律師服務質量。2019年《全國刑事法律援助服務規(guī)范》第九章對刑事法律援助服務質量控制提出了具體要求。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援助法》第19條明確規(guī)定:“法律援助人員應當依法履行職責,及時為受援人提供符合標準的法律援助服務,維護受援人的合法權益。值班律師應提供符合標準的法律服務?!痹谒痉▽嵺`中,杭州等地的司法機關將值班律師提供法律幫助的質量納入案件質量管理體系,同時抽查部分案件進行旁聽庭審,在保證法律幫助質量方面取得了積極成效。這一經驗值得總結推廣。

從發(fā)展趨勢看,宜將“刑事案件律師辯護全覆蓋”試點從審判階段拓展至審查起訴階段,因為審查起訴階段是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關鍵階段,而值班律師起到的作用難以與辯護律師起到的作用相比。如果能夠為沒有委托辯護人又表示需要律師幫助的被追訴人在審查起訴階段指派辯護律師,必將更好地保證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

3.優(yōu)化檢察機關辦案業(yè)績考核機制

第一,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的考核,應當以輕罪案件為限,而且指標不宜設定過高。因為重罪案件事實、情節(jié)可能較為復雜,法定刑幅度又較大,控辯雙方難以短時間內經充分協商后就指控事實、罪名和量刑建議達成一致;即使勉強達到了一致,也容易出現事實認定和適用法律方面的錯誤,不利于貫徹實體真實原則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即使是輕罪案件,適用率的指標要求也應具有一定的靈活性,不宜過高,特別是不能以偵查階段的認罪率以及人民法院有罪判決的輕刑率來確定輕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率。

第二,停用量刑建議確定刑率的考核指標?!缎淌略V訟法》第176條只是要求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并沒有要求必須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實踐證明,要求檢察官在極短的辦案期限內提出確定刑量刑建議,極大地增加了檢察官的辦案負擔,而且很容易導致案件事實認定和量刑建議方面的錯誤。

(二)完善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

1.完善量刑建議的內容和程序

首先,完善量刑建議的內容,確保案件公正處理?!吨笇б庖姟返?3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應當就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等”提出量刑建議。關于“等”字的使用,司法解釋中有兩種情形:一是表示列舉后完結,即“等內等”;二是表示列舉未盡,即“等外等”。2020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在答復中表示,最高人民檢察院以往制定的司法解釋中,“等”字多指第二種情形,并通過前置增列法或后綴增補法的方式,明確“等”字指代的內容。據此,《指導意見》第33條的“等”宜理解為列舉未盡,且根據“等”字之前所列舉的內容可推知,“等”指代除“主刑、附加刑、是否適用緩刑”以外的法律制裁措施,理應包括禁止令和從業(yè)禁止、涉案財物處置。為了避免因漏判禁止令和非刑罰方法而啟動再審,浪費司法資源,應通過司法解釋明確要求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對是否宣告禁止令和從業(yè)禁止、涉案財物如何處置提出明確處理意見。

其次,完善量刑建議的提出程序。為了使量刑建議的協商和提出過程透明、公正,以便人民法院通過量刑建議的形成過程對案件進行實質性審查,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作出準確的判斷,應當在《刑事訴訟法》第173條關于聽取意見應記錄并附卷以及《人民檢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聽取意見同步錄音錄像規(guī)定》對聽取意見、簽署具結書活動全程同步錄音錄像規(guī)定的基礎上,進一步要求檢察機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隨案移送審查起訴階段聽取意見的完整記錄和錄音錄像資料?!度嗣駲z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聽取意見同步錄音錄像規(guī)定》第12條關于檢察機關聽取意見同步錄音錄像文件“實行有條件調取使用”的規(guī)定,忽視了認罪認罰案件控辯失衡、協商不足、庭審形式化以及辦案期限短等因素,不足以發(fā)揮錄音錄像制度的作用,也不利于法庭對認罪認罰案件進行實質性審理,應予修訂。

2.修訂“一般應當采納”的法律規(guī)定

根據控審分離、控辯平等和審判中立等現代刑事訴訟基本理念,量刑建議只是控訴方的一種訴訟請求,其是否合法、是否適當,應當由法官依法審理后作出判斷,不應當具有對裁判的預決效力,否則將侵犯法官的裁判權。然而,2018年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新增的第201條第1款關于人民法院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一般應當采納”量刑建議的規(guī)定卻明確賦予了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強制約束力。對法官的問卷調查結果表明,多數法官對《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第1款的規(guī)定持反對態(tài)度。從“人民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的原則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出發(fā),只有修訂“一般應當采納”的法律規(guī)定,才能恢復人民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的獨立審判權,并為認罪認罰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依法有效地行使辯護權提供制度保障;才能從根本上消除部分檢察機關片面追求確定刑量刑建議的提出率和采納率、法官受制于量刑建議的動因,促使法官在庭前更加認真細致地閱卷,在庭審中對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和合法性進行實質審查,通過法庭調查和辯論查明事實真相,依法作出公正判決,最大限度地避免出現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方面的錯誤。

3.完善認罪認罰案件判決后的救濟程序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中暴露出的一個重要問題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整體性方面有些許不足之處。對認罪認罰自愿性、真實性的保障以及對訴訟效率的追求限于一審判決以前,而對一審判決之后的上訴、抗訴和再審沒有作出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特點的積極應對,這不僅會導致簡化、速決的一審程序本來節(jié)約的司法資源被不必要的二審程序浪費,而且可能因為不受限制的抗訴和再審而損害認罪認罰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和司法公信力?;趯υ賹彸绦虻挠^察,認罪認罰案件判決后的救濟程序應當從以下兩個方面予以完善。

一是人民法院不宜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依職權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包括上級人民法院指令再審)。人民法院依職權啟動再審本身就違反控審分離和一事不再理原則,如果人民法院主動啟動再審只是為了加重對原審被告人的刑罰,“無疑已經從一個客觀、中立的裁判者角色轉變?yōu)榭卦V者,勢必嚴重破壞當事人對法院的預期,損害司法的權威性與公信力?!痹谡J罪認罰案件中,人民法院依職權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還會進一步加劇控辯失衡,導致被告人喪失認罪認罰時理應獲得且檢察機關和原審人民法院均已認可的從寬處罰“利益”,削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誠信基礎。有鑒于此,應當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特點和我國的實際情況,明確規(guī)定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只能根據檢察機關的抗訴和當事人的申請啟動,禁止人民法院依職權啟動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

二是確立“既有訴訟行為禁止反言”規(guī)則。“禁止反言”是訴訟法學中的一項原則,“既有訴訟行為禁止反言”規(guī)則實際上是這一普遍法律原則在訴訟領域的具體應用,其基本意圖在于防止當事人濫用訴訟權利,妨礙司法的公正、高效進行。我國2012年8月修改后的《民事訴訟法》第13條第1款規(guī)定:“民事訴訟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彼痉▽嵺`中人民法院根據這一原則作出了大量的判決。但是,《刑事訴訟法》對此缺乏明確規(guī)定,即使在2018年《刑事訴訟法》把“認罪認罰從寬處理”作為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確立之后,仍然如此。然而,由于我國刑事訴訟中存在較為嚴重的控辯失衡問題,“禁止反言”規(guī)則的缺失對于防止檢察機關濫用抗訴和變更指控等權力、保障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極為不利。在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對認罪認罰被告人不服判決的上訴行為,往往通過抗訴進行應對,其主要理由往往是“被告人某某自愿認罪認罰并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基礎上作出的量刑建議,且被一審人民法院采納,但被告人卻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否定了其簽字認可的認罪認罰具結書的內容,屬認罪動機不純,違背認罪認罰承諾,導致一審對其作出的從寬判決基礎喪失,量刑畸輕”,這樣的抗訴往往得到了人民法院的認可。為了進一步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必要通過立法確立“既有訴訟行為禁止反言”規(guī)則和禁止重復追訴原則,對認罪認罰案件的二審抗訴、上訴以及再審抗訴、申訴進行必要限制,特別是對不利于被告人的再審抗訴,應當在理由、時間、效力等方面作出更加嚴格的限制。例如,原則上只有在有新證據證明原判決認定的犯罪事實(包括量刑事實)確有錯誤的情況下,才允許提出不利于被告人的抗訴,而且只能在判決生效后一年之內提出抗訴;對于檢察機關以生效判決在適用法律上確有錯誤為由提出的再審抗訴,再審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審理后作出改判,但改判結果作出了不利于原審被告人的變更的,對原審被告人不具有法律效力,僅僅具有統(tǒng)一法律解釋和適用的作用。只有這樣,才能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形成覆蓋偵查、起訴、審判和判決后救濟程序并體現正當程序原則的完整制度體系,真正建立以一審庭審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切實提升我國刑事程序的正當化、法治化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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