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老街上有一家修理電腦和家用電器的鋪子,門上掛著“盤庚作坊”的招牌。老康租下店面之前,黑漆匾額上就是這四個描金大字。這兒過去是釀酒的作坊,盤庚是鎮(zhèn)子名稱。作坊后院很大,現(xiàn)在隔成兩半,燒鍋房和后邊那排平房做了農(nóng)資商店,門臉在另一條街上。
二十多年前,鎮(zhèn)上就有了這爿修理電器的店面。那時電腦在鄉(xiāng)鎮(zhèn)是稀罕玩意兒,送來修理的都是普通家用電器,店堂內(nèi)堆滿拆開殼子的電視機和電器元件。鄰家的雞鴨穿過店堂去后院覓食。那時沿街百年老屋一溜木板房子,屋檐下拉著密密麻麻的電線,各家洗菜、刷馬桶將臟水從門前潑出,蚊蠅飛逐的石板路積滿成年累月的溷穢。
以前沒有下水道。以前這條街的秘密都在各家門板后邊。
后來老街徹底改造,鋪設了下水道和各種管線,街面房子都改建,換作了瓷磚和馬賽克貼面,整條街煥然一新?,F(xiàn)在看著有些城市模樣,農(nóng)業(yè)銀行隔壁新開了咖啡館。
可路面還是從前的青石條,依然凹凸不平,這讓皮子抱怨不迭。皮子就是老康店里修電腦的小哥。他不明白為何不撬掉石板鋪水泥路,汽車駛?cè)脒@條主街顛簸得厲害,路面還不如四鄉(xiāng)八村的機耕道。老康幾年前購置了一輛廂式小貨車,需要上門服務時讓皮子開車去,有時就把冰箱空調(diào)那些大件拉到店里來修。
老街改造是上一屆班子的政績,現(xiàn)在說什么的都有。東邊的公公廟沒了,西邊的老井被填了。省里縣里來人,每每嘆息古鎮(zhèn)風貌蕩然無存。
新來的鎮(zhèn)長在老康店里修過電腦,這人有文化,看到“盤庚作坊”那塊舊匾,直是感慨不已。除了門前的石板路,老物件就剩這塊匾了。
在盤庚這個小鎮(zhèn)上,老康是一個奇特的存在。鎮(zhèn)上的人都管他叫“外國人”,因為他看上去是像外國人。高鼻梁,灰眼珠,腦袋上不多的幾縷白發(fā)帶著鬈兒。沒準就是外來物種。他不是本地人,是鄰省海邊什么地方來的,多少有些來歷不明。人們奇怪的是,他沒有家眷。他才五十出頭,現(xiàn)在娶妻,連生二胎還來得及。他在本鎮(zhèn)經(jīng)營了二十多年,聽說還正式上了戶口,作為電器店老板,在這條街上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人聰明,又好學,學什么是什么。最早只是修理電飯煲電風扇,后來是電視機,后來各種電器都能上手。再后來電腦開始普及,這新玩意兒有些唬人,里里外外排線接口太多,人家整不明白就來找他。從給人檢查故障、重裝系統(tǒng)開始,修理電腦漸漸成了店里的主業(yè)。從臺式機到筆記本電腦,從路由器到打印機、收銀機,他都能搞定,像查殺病毒和安裝盜版軟件那些零碎業(yè)務則每天都有。
對了,這老康還懂英語,只是口音有點怪。這不奇怪,他說澳洲人印度人的英語都是這種發(fā)音。隔壁糕團店老胡找他給孫子輔導英語,讓他調(diào)教了一陣,中考英語成績年級第一,進了門檻很高的縣一中。這一來,許多家長都求上門。他一概回絕。他說不是他自己有多大本事,胡家的伢子自有天分。他看人很看重天賦,他說聰明人不用教,當初收皮子做徒弟,就是覺得他腦子好使。
皮子初中畢業(yè)就在隔壁老胡的糕團店打工,每日里磨粉、和面、燒火??臻e時常來他這兒看他干活,邊看邊問,很快就明白電路板上有哪些名堂。這小子讀書不多,但什么東西一看就會,跟著老康學電器學電腦,上手很快,現(xiàn)在電腦上許多事情比老康還清楚。他網(wǎng)購了一本Python編程教材,有空的時候就自學編程。
老康如今年逾半百,自認腦子比不上年輕人了。
店鋪二樓有三間屋,東西兩頭是老康和皮子的臥室。中間的屋子比較小,里邊擱了臺虎鉗和一些五金工具,這是老康的工具間,平時都鎖著。鎮(zhèn)子改建之前,老康就把這“盤庚作坊”的兩層屋面都買下了,當時鎮(zhèn)上房價不貴。
皮子住這兒不用繳房租,老康當初招人開出的條件就是包吃包住。吃飯實是兩人搭伙,他那份伙食費是算在工錢里了。平時他倆輪流做飯,老康每天晨練回來就把菜買了。有時候忙不過來,他們也出去吃,這街上有五六家小吃店。
皮子對這份工作這份待遇相當滿意。他初中那些同學大多去了縣城或是省城,不論男生女生,不論做保安還是做銷售,實際到手的收入連他一半都不到,聽說有的還跟十幾個人擠在群租的公寓里,那情形想想有些可怕。他想起一首歌里唱的——
“你收入一般,工資兩千,柴米油鹽,你是一日三餐……”
他一邊干活一邊聽歌。老康沒有音樂細胞,店里那臺破音響歸他使用,他喜歡什么歌曲就播放什么。師傅聽什么歌無所謂,也不管現(xiàn)在流行什么。
他們在“盤庚作坊”牌匾左右兩邊各裝了一個監(jiān)控攝像頭,在店堂內(nèi)也裝了一個。那一陣鎮(zhèn)上治安不好,入室盜竊屢見不鮮,派出所叫沿街店鋪都安裝攝像頭。雖說有些商家不愿意花這份錢,但也有不少店鋪愿意配合,至少所有的公家單位都裝了。除了農(nóng)行早有自己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其他各家安裝活計都包給了老康師徒,從購買器材到安裝調(diào)試,設置報警系統(tǒng),都是他倆一手操辦。師徒二人忙碌了一陣,好歹也賺了一票。
皮子說,他們樓上過道里應該再裝一個,還有后院……反正占著一臺舊電腦,多拉兩條線而已。老康說,你褲襠里再裝一個?這小子有時也腦殘,讓錢燒迷糊了。
皮子有時候會傻傻地盯著監(jiān)控屏幕看半天,看街上過往的車輛和走來走去的人,看煙雜店老板娘坐在門口給伢子喂奶,看西頭洗熨店那只名叫寶玉的黑狗朝人狂吠……
老康心里想過,皮子再做幾年,賺夠了錢就該討老婆了,人家不會像他這樣一輩子打光棍。到那時,他自己也快做不動了。以后的事情不能不想。以后,就是后半輩子。日子過得太快,一眨眼天又黑了。
他自己都沒想到,當初來了這盤庚鎮(zhèn),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幾年,這輩子就活成了一種理念。索性老死在這兒,在哪兒都是過日子。兩斤花雕,夠一個禮拜。
以后皮子怎么辦?他也想過。不過,年輕人的想法他有些琢磨不透。
皮子原本不是鎮(zhèn)上的,自己家在離鎮(zhèn)子十幾公里的戴村,因為父母早亡,從小寄養(yǎng)在鎮(zhèn)上姑媽家里。姑媽家在鎮(zhèn)子東邊的陽光弄,幾個姑表兄妹都在縣城做事,他十天半月回去一趟。姑媽愛吃條頭糕,每次回去他都在隔壁老胡店里稱兩斤去孝敬她老人家。
其實,皮子的戶籍還在村里,村里還有他一塊宅基地。明年他要先把房子造起來。
小鎮(zhèn)生活有自己的節(jié)律,但個人的軌跡很容易被顛覆。
無論冬夏,天剛蒙蒙亮,老康和皮子掀開被窩就去河邊晨練。老康打太極拳,自稱康式太極。推手,轉(zhuǎn)腰,踢腿,蹬步……行云流水過一遍,已是渾身冒汗。皮子簡單,只玩站樁,一站就是一個鐘頭。沉肩墜肘,含胸拔背,嘴里念念有詞……
老康總笑話他嘴里漏氣,這樣站多久也白搭。可皮子說這是念金剛咒,哪里會是漏氣。他自稱意守丹田,運氣行血,打通十二經(jīng)脈。皮子少時跟人練過武功,師父點撥說,他下盤不穩(wěn),叫他先練十年站樁。那人是走江湖的,離開了盤庚再也沒來過,皮子練樁站到現(xiàn)在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盤河從孃孃山里蜿蜒流出,流到盤庚鎮(zhèn),河床變寬變深,兩岸都有石砌的護坡。北岸的埠頭連著鎮(zhèn)子,這邊河堤上修筑了公園,一條長長的游廊掩映在雜樹繁花之中。這都是鎮(zhèn)子改造時新弄的,以前只是一片荒地。
插圖/戴未央
以前老康和皮子來晨練,河堤上沒有什么人,只是洗熨店那條黑狗總是跟過來?,F(xiàn)在完全不對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這兒一堆人,那兒一堆人,癡癡迷迷的,都是跳廣場舞的,不光是大媽大嫂,許多男的也混在里邊。音響很嘈雜,這邊《十送紅軍》,那邊鄧麗君。
人多,太鬧,康式太極終而玩不下去。老康的日課改作遛彎,沿著鎮(zhèn)子四周走一圈,十公里左右,走快了也是大汗淋漓。皮子已自廢武功,混入廣場舞男女堆里,隨著一二三四的節(jié)奏擺動著肢體。別人跟著樂曲載歌載舞,“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他嘴里嘟嘟囔囔,管自己念咒,“天有天將,地有地祇,斬妖滅邪,操他媽的……”
盤庚作坊生意一直很好,修理電器的活計沒有淡季旺季之分,整個白天老康和皮子都趴在工作臺上干活。樓下客堂間就是店堂,進門左右兩側(cè)靠窗位置是他們一老一少的工作臺,旁邊玻璃櫥柜里塞滿了廢舊電路板和各種電器元件。盡管開著門,店堂里還是顯得幽暗,永遠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那次鎮(zhèn)長來修筆記本電腦,進門就嫌屋里太暗。
老康認得這位新來的父母官,趕緊把人請到里邊沙發(fā)上,打開頂上的吊燈。店里唯獨這個角落稍顯整潔,沙發(fā)前擺著長條茶幾,顧客可在這兒休息等待。茶幾上那套茶具是喝工夫茶用的,老康給鎮(zhèn)長沏了一壺鐵觀音,手法嫻熟地擺弄一番。本地人喝綠茶沒有那些繁文縟節(jié),但老康喝什么茶都要先沏在紫砂壺里。他一邊跟鎮(zhèn)長聊著,一邊開機檢查。他把茶水倒在一排小茶盅里,叫鎮(zhèn)長喝茶。黑屏上光標閃個不停,只顯示幾行英文字,鎮(zhèn)長說就是這莫名其妙的毛病,他說這是“檢測不到硬盤”的意思。他拿到工作臺上,拆開機殼,仔細察看一遍,發(fā)現(xiàn)原來是硬盤數(shù)據(jù)線接口已經(jīng)氧化,八成是筆記本鍵盤沾過水了,不過環(huán)境潮濕也容易出現(xiàn)這問題。換了數(shù)據(jù)線就能正常開機了。不到半個鐘頭問題已解決,鎮(zhèn)長很高興。說到費用,他按規(guī)矩照收,沒少收一分錢。怎么不給鎮(zhèn)長優(yōu)惠些?過后皮子不解地問道。他說做生意就要照規(guī)矩做,省得讓領(lǐng)導犯嘀咕。
送客出門時,鎮(zhèn)長轉(zhuǎn)身指著門楣上的牌匾,告訴他這是清代趙之謙的字,難得你還留著。他憨憨地笑笑,說當初只是圖省事,不想花錢去另做店招。其實,他知道這匾有來歷。落款有“撝叔”兩個小字,那就是趙之謙。
這家鋪子號稱“年中無休”,但每年春秋兩季總要歇業(yè)幾天,老康帶著皮子去山里打獵。當然,打獵的事情不敢聲張,現(xiàn)在都講動物保護,再說公安到處查繳槍支,不能傻呵呵地到處去說。閉店就說臨時有事,打印一紙告示,貼在門上就是。
進山打獵是他們難得的休閑活動,其實不在乎進山一趟能有多少收獲。平日每天趴在臺子上盯著黑屏藍屏,擺弄那些電路板,很單調(diào)也很乏味,一到山里呼吸帶著松針香味的新鮮空氣,山前山后轉(zhuǎn)轉(zhuǎn),恐怕能多活十年。
盤庚鎮(zhèn)西北方向,十八公里以外有座孃孃山,山腳下的戴村就是皮子老家。他們把車子停在村里,背著裝有獵槍的麻袋,一直往山上走。穿過茶園和竹林,避開村民上山常走的石徑小道,轉(zhuǎn)過牛角嶺那片杉樹林,再往里邊走,便是以青剛櫟為主的闊葉混交林,那是野豬和角麂出沒之處。有時鉆山越嶺折騰兩三天,僅收獲幾只野雞野兔。但偶爾碰上運氣好的時候,隔著那條飛瀑直下的溪澗,遠遠瞄見飲水的大野豬,一槍就拿下。老康現(xiàn)在眼神不如過去了,遇到野豬角麂這樣的大家伙都讓皮子開槍。他們兩支槍都是自制的單筒滑膛槍,精準度不夠。關(guān)鍵是打野豬用的獨頭彈加工比較費事,每一顆都要省著用。那些金屬彈頭上要絞出螺旋線,手工做這個活兒實在麻煩。
他們從山上抬下野豬,到戴村找大公伯開膛解肉。這人是皮子小時候的鄰家堂叔,村民獵到野豬也都抬到他院里。照規(guī)矩,豬頭和下水都歸了大公伯,老康吩咐他斬下兩條后腿,叫皮子扔到車上帶走,剩下的讓他分給村里的親友。每次他倆來了,總要在大公伯家里住上兩三天,跟幾個要好的村民喝幾頓酒。
老康打獵的經(jīng)歷要追溯到十多年前,這事情也跟戴村人有關(guān)。
起初是人家找他修理獵槍,村民聽說“外國人”的店里什么都能修,鎮(zhèn)上做修理的鋪子只此一家。之前他真沒擺弄過這玩意兒,拿來的那兩支單筒滑膛槍銹跡斑斑,扳機都扣不動。他搔著頭皮說不一定能修好,可以試試。他把所有的機件都拆卸下來,琢磨了好幾天,又重新裝了回去,然后再拆開來,然后就把這槍械的道理弄明白了。他將所有的銹蝕都細心打磨掉,自己加工了幾個損壞的部件。其中有一支槍彈簧壞了,又費了好大勁兒從外面淘弄到那種彈簧,總算把兩支槍都弄好了。
給戴村人修槍,他沒收錢。他說這不是一份生意,只是幫個忙。人家為了答謝他,就帶他去孃孃山里打獵。
戴村早就沒有真正的獵戶了,但不少人家仍保留著打獵的風習。走進山里,要沿著溪澗走,沿著濕潤的地方走。那些村民真是熟門熟路,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們讓他嘗到了在林子里轉(zhuǎn)悠的那種樂趣。
后來他自己做了兩把獵槍,晚上躲在樓上工具間里做。當初把人家的獵槍拆卸開來他就畫了圖樣,對這種槍械的構(gòu)造早已了然于心,只是尋找?guī)追N金屬材料讓他頗費周折。滑膛槍的槍管內(nèi)沒有膛線,這是它好做的地方。但沒有膛線絕對影響射擊精度,打霰彈不是問題,要是獨頭彈偏差還是比較大。他給自己出難題,要再做一把有膛線的獵槍。皮子找人給他弄到了膛線鉸刀。
皮子,現(xiàn)在是愈發(fā)顯得有些能耐。
店鋪后院有兩棵濃蔭蔽日的梧桐樹,兩棵樹之間正好擺下桌凳,天熱的時候他們在這兒吃飯、喝茶、乘涼。夏日晚上七八點鐘天還沒黑,他們喝酒喝到這會兒都有些醺醺然,瞎七搭八說著各自的心事。皮子說,明年要回村里蓋房子。老康說,修電腦修電器不是長久之計,要考慮改行做些別的什么。做什么?沒想好。皮子說他寧愿一輩子修電腦,老康悵嘆道,再過幾年你恐怕不會這么想了。他的意思是,這不是能夠做一輩子的營生。他眼睛還不算花,但是看電路板已感覺有些吃力,現(xiàn)在桌面上擱了一架帶燈的臺式放大鏡。
天黑下來了,他叫皮子去把燈打開。兩邊樹椏上各掛了一盞防爆燈,院子里照得一片雪亮。他想起該讓皮子去省城進貨了,聽說內(nèi)存條和各種硬盤都在漲價,莫如趁早存點貨,店里空調(diào)冰箱電路板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采購元器件的事情以前是他自己往省城跑,現(xiàn)在都叫皮子開車去。盤庚鎮(zhèn)距離省城不到一百公里,走省道走高速耗時差不太多,一早出發(fā),中午還能趕回來吃飯。
有一件事讓皮子頗覺納悶,他跟了老康八九年,卻沒見師傅回過自己的家。他那邊還有家嗎?他過年也是一個人待在店里。皮子自己雖說父母雙亡,卻并不感到孤單,畢竟鎮(zhèn)上有他姑媽。這鎮(zhèn)上還有他許多同學,年腳邊都從省城縣城回來了,他喜歡跟著人家各處走親訪友。過年他也要回戴村,村民們把他當作自己人。
你是怎么來到我們盤庚鎮(zhèn)的?皮子又提起這個話題。
老康很少講他自己過去的事情,這些年來總有人刨根問底打聽他的故事。他說,出來就是謀生,找個飯碗而已。三言兩語總能搪塞過去。不過,他那個說法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他說,當時是要去上海打工,有個老鄉(xiāng)在上海做工程,給他在工地上安排了一份電工活計。可是他乘坐的長途班車到了盤庚就拋錨了。那時沒有高速,從棲霞嶺過來就是這條省道。大伙等待司機修車的檔兒,他去鎮(zhèn)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回來時車已開走,當天沒有再往上海方向的班車。他背著電工包獨自在主街上轉(zhuǎn)悠,在老胡的糕團店買了一塊定勝糕。他說這是天意。第二天他也沒走,他發(fā)覺這地方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處。信不信由你,他就這么講述自己的故事。他說,下車那天他就做成一單生意,給人修了一只電飯煲。
醉眼乜斜的皮子投來懷疑的目光,這小子好像能窺見他心中的秘密,一邊撥弄著桌上的空酒瓶,一邊問道:為什么偏偏是我們這個小鎮(zhèn),為什么偏偏就留在這兒了,是不是跟什么女人有關(guān)?
怎么想到這一茬?哎哎,你不說話,肯定就是了。老康嘴里叼著煙卷,還是不作聲,用那沉默的神情遮蔽了不能言訴的記憶。
他早就看出,皮子比一般男孩有腦子。
幼時的凄苦對一個人的成長影響很大。皮子父母早亡,雖說有姑媽照料,卻是很早就養(yǎng)成一切靠自己的心念,這就跟鎮(zhèn)上同齡男孩不太一樣。首先,他能吃苦,干活很用心,屁股坐得住。另則,花錢也儉省。他不去卡拉OK,不去臺球廳。這些年,街上又開了咖啡館和奶茶店,他從來不去那些地方消費。盡管每日接觸電腦,卻不玩游戲(甚至也不玩手游)。老康對他這一點特別滿意。這孩子顯得過于成熟,甚至有些與他年齡不相稱的世故。不過,看著還是一張娃娃臉,只稀稀拉拉長出幾根胡須。
師傅說要改行,他一遍遍琢磨,不會是要離開盤庚鎮(zhèn)吧。難道要去上海?其實師傅不喜歡大城市。他想不出師傅改行要做什么生意。
半夜起來撒尿,看見師傅蹲在院子里燒紙。
他喜歡揣摩老康的心思,有時也在想象中編織老康的故事。師傅來這兒差不多有四分之一個世紀,沒聽說他曾跟鎮(zhèn)上哪個女人搞在一起??蛇@并不等于他心里沒有女人。也許,當初他跟某個女人相約在這個鎮(zhèn)子,可那女的并未如約而至,他就死心眼地守望在這里……這說得通么?至少比師傅自己講述的故事要合榫合卯。
白天他不大胡思亂想,手里的活兒都忙不過來。他把那臺破音響改裝過了,換了置入藍牙芯片的主板,現(xiàn)在可以直接用手機點歌。干活的時候,他反復聽那首歌——
“你收入一般,工資兩千……你長得一般,不算難看,不喝大酒,偶爾抽煙……”
主街兩邊的店鋪和人家都在彼此的視線之中,這種鄉(xiāng)邑市井不同于真正的城鎮(zhèn),聽說城里人樓上樓下住著都不認識,可這里到處都是近距離的觀察哨。
天蒙蒙亮的時候,街面上傳來噼里啪啦的動靜,斜對面的窗口亮了燈,盤溪餐館的楊家父女在卸門板。那家店名曰餐館,其實是兼做早點的飲食小店,主要經(jīng)營面條餛飩煲仔飯之類,事先預定也可辦酒席。
皮子從床上爬起,套上衣服,拉開窗簾,朝那邊看了一會兒。燈光里閃動的身影是大萍,系著白圍裙的身肢帶著歡天喜地的熱情,揭開一個熱氣騰騰的早晨。大萍在她父母的店里做收銀兼做跑堂,她老媽有時坐在柜臺上有時在后廚洗碗,灶上煮面煎蛋炸油條的就她老爸一人。大萍是他初中同學,比他低一級。他喜歡這女孩。
他看見阿蚤的電動三輪車來了,在餐館門口卸下兩個大木桶。每天這時候阿蚤來送豆?jié){和豆腐腦。大萍準是又抱怨這小子騎車太莽撞,豆腐腦都顛散了。在鎮(zhèn)外豆腐坊做事的阿蚤是外地來的,常年穿一身邋遢西裝,行狀有些古怪。這人外號虼蚤,街上人都稱他阿蚤,大萍說他本名叫王早強。這哥們不像是傻缺,可說話做事總有些不著調(diào),時常攛掇大萍跟他去西藏旅游。其實大萍看不上他。
大萍叫皮子也別老是往她那兒跑,別讓她老爸老媽老動不動就盤問她。
他在樓梯口招呼師傅,喊了幾聲沒人應答。師傅準是先走了。
在公園里蹦跶的時候,董孃孃問他跟大萍的事兒怎么樣了。女人就愛操這份閑心。師傅從來不問他這事兒。董孃孃說,楊師母(就是大萍的姆媽)很看好他這個毛腳女婿。她還說,等他領(lǐng)證辦事那天要送他一套上好的竹器。
短短幾個月,已有兩家地產(chǎn)大鱷在鎮(zhèn)上設立辦事處。據(jù)說癸陽縣及所屬部分鄉(xiāng)鎮(zhèn)已納入省城土地規(guī)劃圈,其中就包括盤庚。大建設時期要來了,鎮(zhèn)長像打了雞血似的格外興奮,一陣風地從街上走過,嘴里哼哼著“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又有一個重磅消息,鎮(zhèn)上都傳開了,一位姓陸的上海老板要在本鎮(zhèn)投資一個大項目。說是工業(yè)化有機蔬菜基地,采用智能化集約化管理,從播種到收割都在全封閉的玻璃廠房里完成??h里鎮(zhèn)里都很重視這個事情,現(xiàn)在選址初步定在盤庚鎮(zhèn)南邊的河下村。姓陸的老板在上海郊區(qū)和山東某縣各有一家這樣的蔬菜工廠,但盤庚的項目占地面積比那兩處加起來還大,這一點已經(jīng)明確,投資方跟縣鎮(zhèn)兩級政府達成了協(xié)議。原先許多人不信還能在工廠里種菜,縣里專門召開了項目聽證會(當然也是趁機宣傳這項新事物),讓陸老板和他的助手介紹什么叫智能化蔬菜生產(chǎn)。鎮(zhèn)上和河下村的干部都去聽了,陸老板口才極好,借助投影視頻和圖片,讓所有人都腦洞大開,明白了什么叫科學種菜。
能說會道的陸老板得了一個“陸家嘴”的外號,雖說一般人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但現(xiàn)在萬眾一心指望他把盤庚建成綠色環(huán)保可持續(xù)生財?shù)墓镪栮懠易臁?/p>
“盤庚作坊”店門左邊是老胡的糕團鋪,右邊就是董孃孃的竹器店。盤庚這地方的竹器有名,下邊十幾個村子都有竹編作坊。竹席、竹簾、竹椅、竹籃、竹籩、竹夫人、竹根雕……五花八門的竹制品撐起了一份不小的產(chǎn)業(yè)?,F(xiàn)在一只手工竹籃就能賣七八十塊錢,賣到省城還更貴。竹器在本鎮(zhèn)銷路有限,主要是靠外銷,董孃孃給省內(nèi)幾家小商品市場供貨,這些年賺得不少。老康給董孃孃出主意,叫她直接開網(wǎng)店,打通全國市場,沒準還能將竹器銷到外國去。她想來想去,這主意不靠譜。一是網(wǎng)絡這套東西她自己弄不來,店里干活的那幾個也不行;二來發(fā)貨也是個大麻煩,光是打包就不知要雇用多少人手。
皮子開車去縣城或是去省城,幾乎都是空車去,每次都幫董孃孃捎些貨。有時,大萍也會跟車去城里。他把一車竹器送到地方,帶著大萍去電腦城。那些熟悉的攤位挨個去轉(zhuǎn)了轉(zhuǎn),采購齊了師傅在單子上開列的東西,兩人就在旁邊美食城撮一頓。大萍喜歡意面、披薩、冰激凌、提拉米蘇,也喜歡日式的抹茶蛋糕。女孩問他想沒想過來省城做事,他說大城市房價太貴,師傅就不喜歡大城市。她說你那個“外國人”師傅是有點怪異。
怎么個怪法?你覺得他長相怪?
不是啊,長相其實一般啦,只是說話有點那個什么,也不是說話不對……哎,反正幾句話說不清楚,他總向我老爸打聽以前酒坊的一個人……
什么人?你說是哪個酒坊?
就是你們那個店面,以前整個院子都是做酒的,可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那些變故大萍也說不清楚,那酒坊是早就沒了,早年辦人民公社那光景就沒了,不知是停業(yè)還是遷往別處了。后來鄉(xiāng)里搞土地承包的時候,允許私人開店開廠,酒坊一度重新開業(yè)。那都是聽她父母說的,那時她還沒出生呢。她長到記事的歲數(shù),那酒坊又倒閉了。她小時候那是一個賣塑料制品的鋪子,還賣塑料頭繩蝴蝶結(jié)什么的。
從大萍嘴里問不出師傅的秘密,她都不知道他師傅要打聽的人是男的還是女的。
電視新聞說,省城野生動物園跑出兩只豹子,沿著S024省道向西竄入山里。專家判斷是朝癸陽這邊過來了。省城東面北面都是平原,南邊貼著之江,只能是向西逃竄。官方調(diào)動武警和公安消防一路搜尋,在靠近癸陽縣城的山里打死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蹤。老康估計是跑到盤庚這邊來了,這會兒很有可能鉆進了孃孃山。
第二天,老康和皮子開車去了戴村。他們又叫上幾個會打獵的村民一起上山獵豹,分頭把守各個埡口。皮子沒見過師傅這么興奮,還穿了一套迷彩服。獵豹是公安武警的任務,哪里用得著老百姓充當獵手,可師傅這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就特別來勁。他們整整折騰了三天兩夜(中間那天還在山里蹲了個通宵),豹子的影兒都沒見著。皮子抱怨連只野兔都沒打到,事先老康跟大家說好,怕嚇走豹子,不看準目標不能放槍??上О。郾牨犚娨恢唤趋鋸牟輩怖锍鰜?,鉆入林子里去了。
離開戴村那天,他們在大公伯家喝酒。主人蒸了風干的麂肉,腌制的野豬肉,拿出兩瓶“盤庚雙曲”。說是這酒早就停產(chǎn)了,以前才兩塊多一瓶,絕對是好酒,可惜外面不大有人知道。老康拿過酒瓶在手里攥了半天,說這酒他喝過。好酒,絕對好酒。印制粗劣的瓶貼已經(jīng)發(fā)黃了,商標是一個雙魚圖案。啟開瓶蓋,果然醇香四溢。那天老康喝了不少,全身發(fā)飄,人都直不起來了。皮子要開車,一口沒喝。
某日,門口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皮子從監(jiān)控里看到那人就覺得奇怪。那人是阿蚤。
阿蚤,就是每天清早往大萍店里送豆腐腦的小伙子,這天還是那身油漬西裝,背著電腦包來找皮子,拿出一臺商務筆記本,問能不能修好。
這機子完全不能啟動,皮子估摸大概是主板上設置bios的芯片壞了。問他這電腦哪里來的,不會是偷來的吧?這小子歪著腦袋一臉壞笑,過來拍拍他肩膀說,管那么多干嗎,就說能不能修吧。這機子模樣還挺新,好像是這個品牌的最新款,皮子只在電腦城里見過。他跟阿蚤解釋說,如果只是bios壞了,可以重新寫入bios文件,但他這里做不來,要到省城找品牌客服去做。阿蚤問,你們?yōu)槭裁床荒茏??皮子眨著眼皮說,這款機子采用了一種新型主板,根區(qū)是離散化的引導塊,下載它的根區(qū)文件須有經(jīng)銷商掌握的TTA密碼……像是故弄玄虛,皮子滿嘴行話,讓阿蚤越聽越糊涂,卻又隱隱覺出是在拿他開涮,忍不住嚷嚷道,你可別糊弄老子!皮子沒好氣地說,你這不是刁難人么,修不了就是修不了。話說到這兒,阿蚤還賴著不走,在柜臺前唧歪著,說沒見過這樣的服務態(tài)度。皮子是存心不想接這活兒,這小子越是這樣糾纏,越是懷疑他這電腦來路不正。說到后來,阿蚤揎拳捋袖竟是一臉煞氣,責問皮子為何總是跟他過不去。
老康過去勸解,怕兩個年輕人肝火太旺鬧出個不和諧,吩咐皮子接下這單生意。他和顏悅色地跟阿蚤說,盡量想辦法給他弄好,但這機子的毛病確實麻煩,可能要耽擱一些日子。他說,要是還有別的芯片壞了,還要到省城去淘弄,小店沒有合適的備件,不過到時候連工帶料一統(tǒng)給你打八折……老板都這么說了,自然讓人解頤消氣。老康做生意從來是和氣生財。阿蚤轉(zhuǎn)過身,一條胳膊摟住了老康肩膀。康叔讓您費心了,您老看著辦就是,也別讓俺太過意不去。說完揚長而去。
皮子抱怨師傅對人太客氣。阿蚤這王八蛋沒準就是混黑社會的,電視上怎么說來著,那叫黑社會性質(zhì)的有什么組織的小混混,或是有組織安排的黑社會性質(zhì)的……
小鎮(zhèn)的夜晚多半很無聊,游戲套路是四選一:麻將、撲克、臺球、性生活。他和師傅一個樣,這四樣他哪樣也不沾。Python編程講到虛擬環(huán)境不太好理解,Web架構(gòu)始終弄不好。盤溪餐館還亮著燈,大萍一家人在忙著,聽說是人稱“陸家嘴”的那個上海老板擺了兩桌,酬謝本鎮(zhèn)領(lǐng)導和有關(guān)人士。說是人家明天就要回上海去。
過道對面?zhèn)鱽韱鑶柩恃实亩?,是從師傅屋里傳出的。床頭明月光,琴聲說凄惶。一聽就不是電視節(jié)目里的演奏,師傅屋里沒有電視機。是老康在拉琴。不知道拉的什么曲子,琴聲里帶點壓抑和無奈,瀝瀝拉拉,斷而后續(xù),手法有些生疏,明顯走調(diào)。他躡手躡腳走過去,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他聽到弓子在琴弦上摩擦的聲音,聽到拖鞋在地面上蹭來蹭去,聽到咳嗽和嘆息。師傅從未在人眼前露過這一手,真還以為他沒有音樂細胞。
冬至前后,鄉(xiāng)下開始熱鬧的時候,老康叫皮子開車去了箬殼村,這個村子在戴村東北方向,距離鎮(zhèn)子僅十公里。他們沒有進村,老康讓車子往北又走了五六公里,直接開到大雞嶺山腳下,那兒是一處廢棄的采石場。曾經(jīng)長時間的爆破作業(yè)將整個山頭劈掉了一半,現(xiàn)在留下一面裸露的陡峭山崖。從路口到崖前,好大一片曠地。老康讓車停在路口,一直走到石壁那兒,皮子懵頭懵腦地跟著師傅走,不知師傅來這兒干嗎。
然后,一步步走回來。老康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打量著遠處的山崖。他叼上一支煙,遞給皮子一支,讓他也坐下。他問皮子,你看這地方派什么用場好?小伙子支楞著腦袋不知怎么說。師傅不是打算在這兒蓋屋養(yǎng)老吧?看著滿地的礫石,他心里滿是疑惑。這片空曠的地面有好幾個足球場那么大,邊上有一處傾圮的工棚,門前堆著幾只破輪胎。他想象著,師傅的小樓蓋好了,坐在樓上陽臺上拉二胡。對著光禿禿的石壁,拉什么曲子好呢?
老康扔掉煙蒂,站起來走了幾步,甩了甩手,很豪邁地告訴皮子,他要在這塊空地上辦一所戶外射擊場。你沒聽錯,就是靶場!
皮子扔掉煙蒂,“噌”地站了起來。原來師傅轉(zhuǎn)型的思路是要轉(zhuǎn)到這兒。他先是愣了一下,旋而醒過神兒,覺得辦靶場倒真是個妙策。這片空地,蓋房不行,種地不行,唯獨做靶場最合適。因為靶場最基本的要求是占地面積要大,地面要有長度和寬度,這兒從路口到山腳的石壁前,看上去至少有五百米,距離足夠了。因為這個地塊沒有別的用處,就是一塊荒地,土地租金也會很便宜,沒準村里只是象征性收點手續(xù)費。
現(xiàn)在除了他倆,四周看不到一個人。石縫里長出稀稀拉拉的草莖,在風里抖動著。今兒太陽很好,感覺不冷。
其實,老康盤算已久。開射擊場投入不高,又不會造成環(huán)境污染(運營本身不產(chǎn)生廢氣廢水等工業(yè)垃圾),關(guān)鍵是要有一個合適的地塊。這地方既不挨著村落,距離高速公路又近,便于吸引省城及周邊地區(qū)的射擊愛好者。他相信,除了駐軍營地,省內(nèi)還沒有這樣的大型戶外靶場,他上網(wǎng)查過確實沒有。再說,現(xiàn)在大學生都要搞軍訓,到時候省城的高校也會將學生一批批送過來。
回去的路上,老康開車。坐在副駕座上的皮子顯得格外興奮,雙手比畫著端槍射擊的各種姿勢……他想到一個實際問題,這射擊場是用真槍還是仿真槍?老康說當然是用真槍,但不妨搞兩個場地,一個用真槍,一個用仿真槍。手槍呢,還應該有一個手槍場地。老康說手槍可以擱在室內(nèi),靠路口這邊要蓋幾幢輔助建筑。
老康想,再過幾年電腦和電器那些東西真是擺弄不動了,況且現(xiàn)在電腦的許多功能已經(jīng)被手機和iPad取代,他根本沒有精力再轉(zhuǎn)向那些手持設備。如果是經(jīng)營射擊場,那就輕松多了,只是日常管理而已,到時候再捎帶開辦一個售賣飲料方便面的小賣部,也多一份收入。這個計劃他琢磨了好幾年,腦子里終于漸漸完善起來。
他跟新來的鎮(zhèn)長談過,鎮(zhèn)長很當回事,一項項問得很仔細,一條條記在本子上。
不久,鎮(zhèn)長專門帶人看過大雞嶺采石場現(xiàn)場,說他這主意不錯。他們在現(xiàn)場拍了許多照片,回來就繪制了實地圖紙。
這些年省內(nèi)鄉(xiāng)鎮(zhèn)建設多以民宿和農(nóng)家樂餐飲為抓手,走的是旅游路線,無非是兩條:一是借助古鎮(zhèn)古村落的名聲,二是依托自然山水風光。但這兩方面盤庚鎮(zhèn)優(yōu)勢都不明顯。雖說盤庚也算是一處古鎮(zhèn)(新縣志稱,本鎮(zhèn)歷史可追溯到漢桓帝延熹年間),可是沒有多少遺存的文化古跡;雖說也有山有水,卻都算不上名勝之地。老康的射擊場則是因地制宜,另辟休閑娛樂一路,兼有軍體訓練和愛國主義內(nèi)涵。鎮(zhèn)長注意到,大雞嶺那地方足夠大,附帶一個大型停車場也綽綽有余。停車場是必須的,到時候人們多半是自駕而來。
當然,射擊場屬于特殊行業(yè),辦理營業(yè)執(zhí)照須公安機關(guān)審核批準。工商那頭好說,公安要求很嚴,鎮(zhèn)長說手續(xù)可能比較麻煩,不過你放心,到時候鎮(zhèn)里一定配合你。
興奮過后,皮子陷入糾結(jié)狀態(tài)。
師傅去辦射擊場,他們這個修理鋪是不是就關(guān)門大吉?
他怎么辦?修電腦好歹是個技術(shù)活,現(xiàn)在就讓他放棄這一行,跟著師傅去管理靶場,他總覺得不合適。開靶場,自己玩槍倒是方便。每次跟師傅上山打獵都只是放兩三槍而已,很不過癮。他是喜歡玩槍,不過只是玩玩而已,他不能靠玩槍混飯吃。
師傅沒說這鋪子還開不開了,他也沒問。他擔心,到時候為籌措建靶場的資金,師傅會將這鋪面盤出去。靶場雖說投入資金門檻不高,可老康手里未必有那么多銀子。也許會跟村里人合資,也許會向農(nóng)行貸款,也許……
不確定因素太多,想著想著,心亂如麻。
行人攘攘,白日曛曛。
每天還是吃飯干活。過年前特別忙。
街上的人確實比過去多了。東邊飛彪水果店剛歇業(yè),門口便換了牌子,現(xiàn)在那兒是大瀛地產(chǎn)集團盤庚開發(fā)中心。鎮(zhèn)政府院里院外從早到晚停滿了車子。
阿蚤拿來的那臺電腦果真是bios芯片壞了,但主板還有其他問題,七七八八的麻煩不少。皮子本來就不想攬這份活兒,可師傅那人心太軟,或是不想得罪阿蚤那王八蛋。
阿蚤來催問過兩次。他說,這不是磨豆腐一早就能搞定的事兒。阿蚤見他把機子拆得七零八落,好像是挺費心的,嗯嗯啊啊不知說什么好。皮子問他這電腦是不是進過水,他說不可能進水,皮子說不可能不進水,硬盤也有問題。老康說要不給你換一塊舊硬盤,花不了多少錢??伤且謴驮b硬盤,他說那里邊數(shù)據(jù)很重要。
阿蚤像是變了一個人,現(xiàn)在人前盡說好話,掏出煙遞給皮子和老康,說是電腦修好了要請他倆吃飯。
這一陣大萍老往這邊跑,給他們師徒二人帶來自家店里鹵制的豬肝大腸,還有煙熏雞翅。這老楊家的手藝還真是不錯,老康一迭聲地夸贊。
這天晚上,三人一起在院子里喝酒。兩個年輕人嘰嘰呱呱說著他們初中考試作弊的事情。說到班級排名,說到誰跟誰好,說到老師偏心眼,說來都是淚與笑。老康講了一個不怎么好笑的笑話。他自己小時候貪玩,成績一直中等偏下(他那個班還是差班),每次數(shù)學考試總是六十幾分,老爸想著法子激勵他,說你要能考個七十分,給你買輛自行車,結(jié)果下次他考了七十七分。大萍問,自行車買了嗎?老康搖搖頭,老東西沒那么好對付。你不是達到要求了么?可老頭說不對啊,我說的是七十分,零頭我找不開!大萍笑了,說你這老爸夠刁的。皮子收起一臉沉思狀,給他一個點贊,看來你稍稍用點心思成績就能上去。老康話還沒說完,自己憋不住笑了——你不知道,帶班老師為了讓自己班上期末成績好看些,那回是故意放水,一大半同學都在八十分以上。
老康很少提及自己早年的事情,酒后也就那么一說。皮子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盤河兩岸白鷺集翔,水面上波光粼粼。午后河岸公園里沒人。
他想象著,這是電影中的一個空鏡頭。軍情六處,孤獨的特工,目光投向衰草綿綿的河岸。想象或是記憶,有時界線很模糊。
猶疑之時,水面上投下一只白鷺的陰影……
春節(jié)前,大雞嶺射擊場方案才呈遞上級有關(guān)部門。鎮(zhèn)長叫老康別著急,走程序也得走一陣。大過年的,這事情恐怕誰也顧不上。老康說不著急,不巧趕上這當口,急不得。
可消息傳得很快,網(wǎng)上已是沸沸揚揚。有自媒體報道說這個占地五百畝的民用射擊場堪稱亞洲最大,沒有之一。隔日,消息又更新。那些以訛傳訛的網(wǎng)文和帖子連篇累牘地冒了出來,貼上了實彈射擊的圖片,這靶場好像已經(jīng)開業(yè)了。還有人肉到老康的,當然都是虛假信息,編造得有鼻子有眼,真把老康當成是“外國人”了,名曰康斯坦丁,美籍愛沙尼亞人。又扯上了迪士尼,說是這個亞洲最大的民用射擊場大有來頭,系迪士尼集團麾下哈特公司與中方有實力的公司合資,從槍械到靶場設施全是一水的美式裝備。
軍迷們還真會瞎搞,網(wǎng)頁上配了各種美式步兵槍支圖片,什么M16A4、HK416、M4、GUU-5/P……還有帶夜視儀的頭盔。評論區(qū)翻車,鋪天蓋地的責問,為何不用國產(chǎn)槍械?網(wǎng)頁刷新之后,AK47、中國版馬卡洛夫59式手槍都掛上來了。
以往春節(jié)期間,除了在外經(jīng)商打工的盤庚人回鄉(xiāng),沒有多少外地人會來這個鎮(zhèn)上,可今年來了不少外地軍迷,風塵仆仆地駕駛著披掛著國旗的SUV蜂擁而至。鎮(zhèn)上僅有的兩三家民宿全都爆滿,通往箬殼村和大雞嶺的鄉(xiāng)村公路堵得厲害。
一雙雙野戰(zhàn)靴憤怒地踩在碎石地上,對著光禿禿的山崖開火,滋尿,罵娘。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大萍來喊他們師徒去她家店里吃飯,老康不去,讓皮子自己去。這毛腳早有準備,買了兩瓶好酒,還去縣城訂了一只大蛋糕。據(jù)說癸陽四季風情酒店的蛋糕是專請意大利西點師做的。傍晚,小伙子喜孜孜地兩手拎著東西去了。
過年這一陣,皮子節(jié)目很多。除夕年夜飯,去他姑媽家。年初一去戴村拜年。初四回到鎮(zhèn)上,一連數(shù)日又是一撥撥的同學聚會,之后又帶大萍去縣城和省城。別看皮子平時花錢不那么痛快,拜年走親訪友,要掏紅包的地方一點也不小氣。
老康說他春節(jié)不用車,車鑰匙扔給了皮子。
到正月十五,老康每天晚上都是自己一個人吃飯。廚房里掛著臘腸、風腿和青魚干,沙甏里浸著年糕,還有隔壁老胡送來的糟雞,董孃孃拿來的一籃冬筍。他不缺年貨,皮子還孝敬他兩壇十年陳的紹興花雕。一個人的伙食容易打理,只是獨自一人喝酒比較無趣。早早吃完了,便坐到電腦前瀏覽那些奇奇怪怪的網(wǎng)文。平時除了干活要查閱某些專業(yè)資料,他一般很少上網(wǎng)。是皮子叫他上網(wǎng)看看,關(guān)于他那個靶場的消息都要爆屏了。
看著那些令人詫異的網(wǎng)頁,他內(nèi)心是百味雜陳。那些人想象力也真是太豐富了,竟把他稱作“境外勢力”。一個商業(yè)性射擊場,八字還沒有一撇,惹出如此軒然大波,完全是他始料未及的。不過,感覺也很奇怪,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一種得意。不是嗎,關(guān)注度如此之高,無疑證明自己這個投資思路完全對路,射擊場真要開業(yè)了,生意一定火爆。
這些日子他很早就上樓去了,關(guān)在工具間里,細心伺弄那把未完工的獵槍。用鉸刀絞膛線是個細致活兒,也是急不得。不過,這件東西拖得太久了,平時太忙,一直顧不上?,F(xiàn)在這雙手拿起五金工具,覺得手勢都不對勁,有一種生疏感。早年在大學里,一幫同學去機械廠實習,就數(shù)他活兒做得最漂亮。不用說跟同學比,有一回跟廠里老師傅比試手工開螺紋,那位被稱為大牛的鉗工竟不如他。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不能去想,他實在不愿觸碰埋在心底的那些東西。現(xiàn)在他想的是,靶場開張后,修理槍械是他自己做,還是另外聘請專業(yè)槍械師?想不好,到時候再說吧。
大萍說起阿蚤那個傻蛋,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我都說了我有男朋友,還非要叫我春節(jié)跟他去西藏。他說你男朋友不可能帶你去西藏,你不知道西藏的天有多藍,雪山有多壯美,你不知道雅魯藏布江浪花里帶著多少憂愁……皮子說,他好像是詩人。他說他是在寫詩,他這人就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他年前走了嗎?那肯定是走了。他是哪里人?好像是河北保定什么地方,不過他說家里都沒人了,誰知道是不是一個人去了西藏。
小年夜的幸福時光,不該沒完沒了地說那個神經(jīng)兮兮的阿蚤。他起身給大萍父母敬酒,大萍也跟著站了起來。店堂里兩只柜式空調(diào)都開著,暖風呼呼地吹著,心頭暖洋洋的。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一種融入家的感覺。大萍老爸一直笑瞇瞇地看著他,叫他吃菜。都是本地過年的標配菜肴,白斬雞、白鲞焐肉、白果燉蹄髈、炒二冬……楊伯說自家人吃飯簡單,不是擺筵席,叫他別把自己當客人。
你師傅……大萍母親不經(jīng)意地問道,他改行去做打槍生意,那這邊的店鋪是不是就歸了你了?皮子愣了一下,不知怎么說好。媽——大萍怪嗔地嚷道,現(xiàn)在說這個干嗎!
皮子去戴村拜年回來那天,中午跟師傅兩人在自己店里吃。他做了青菜醬肉炒年糕,做了開洋豆腐羹,還想做一個冬筍炒五花肉,師傅叫他別做了。中午簡單點,不喝酒,你晚上還有同學聚餐,這頓別吃太飽了。飯桌上,皮子突然想起,這事兒差點忘了——孃孃山里果然發(fā)現(xiàn)省城逃出的那只豹子,有人在山腳竹林里見到。那東西好像受傷了,跑得不快。他說,初二一早大公伯就帶人上山,從牛角嶺追到仙人瀑,一直追到后山,結(jié)果還是讓它跑了。老康一聽便是捶胸頓足,我說得沒錯吧,它肯定在孃孃山里扎營了。
這天是年初四,一直晴朗的天氣陡然轉(zhuǎn)陰,午后飄起零零星星的雪花。
整個春節(jié)期間,皮子都在外邊跑,師徒二人難得湊到一塊兒吃了這頓午飯。
網(wǎng)上出現(xiàn)一個所謂“大雞嶺射擊俱樂部”,可直接下載它的APP,用手機號注冊登錄。頁面上倒是明說射擊場目前尚未建成,計劃今年下半年投入營業(yè)(附帶提示,前一陣風傳春節(jié)前開業(yè)完全是假消息,已涉嫌網(wǎng)絡電信詐騙)。這個俱樂部采用會員制,現(xiàn)在已開始招收會員。老康想到地產(chǎn)商搞樓盤預售的套路,懷疑這個“俱樂部”是大瀛地產(chǎn)在提前布局,企圖用這一招來壟斷客源。當然,他只是胡亂猜測,沒有實錘證據(jù)。不管是什么人做局,他知道自己玩不過他們,許多事情遠非自己所能掌控,也沒辦法去阻攔。
天不亮他就醒了,現(xiàn)在不用招呼皮子,只管自己下樓去。老街上閃過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走進霧中之路,他也成了別人眼里的影子。
糕團店老胡從后邊跟上來,喊了他幾聲,他放慢腳步,等著那老兄?,F(xiàn)在這個年歲的人一早都愿意出門走走,街上快走慢走的人越來越多。奇怪,今朝三輪車還是沒來。老胡是說豆腐坊的人沒來送豆?jié){豆腐腦。這一口今朝又吃不上了。糕團店就在盤溪餐館對面,平日總是三輪車一路哐啷哐啷的聲響將他鬧醒,元宵過去好幾天了,豆腐坊的人過年還沒過完?老康說昨兒下午看見三輪車來過,給老楊店里送兩板豆腐,可來的不是叫阿蚤的那個年輕人。老胡喜歡咸豆?jié){和豆腐腦,每天晨練回來便叫老太婆拿保溫桶去對面打回來。老康對飯食不那么講究,早上這頓有時去楊家餐館吃碗面,有時自己做點泡飯吃。
他倆邊走邊聊,依然沿著鎮(zhèn)子四周走一圈。老胡人胖,說話有些氣喘吁吁。等你射擊場弄起來,我?guī)湍闳タ撮T打雜好嗎?你那兒總歸需要幾個打打下手的。老康停下腳步,白他一眼。怎么,你糕團店不做了?做呀……這爿店早晚要交給兒子,我叫他干脆回來算了。老胡的兒子在縣城做糕點師,換了好幾個東家,生意都不好。
阿蚤的電腦總算弄得差不多了,皮子費了好大勁兒重新寫入bios文件,解決了顯卡不穩(wěn)定的毛病,現(xiàn)在開機是沒問題,但硬盤還是不能打開?;謴陀脖P數(shù)據(jù)比較麻煩,他干脆從別的報廢機子上拆了塊可用的硬盤,裝到阿蚤這臺機子上,順便安裝了系統(tǒng)文件和幾種常見應用軟件。他想,阿蚤這臺機子不知是從哪兒順來的,他自己未必知道硬盤里都裝了些什么東西,反正不會有他什么個人文件,開機能用就行。
手頭這些還沒忙完,皮子從監(jiān)控屏幕上看到鎮(zhèn)長正朝這邊走來?,F(xiàn)在他養(yǎng)成一個怪毛病,干活再忙的時候也會不時朝那個屏幕瞄一眼。他朝老康那邊喊了一聲,鎮(zhèn)長來了。老康應聲起身,鎮(zhèn)長已經(jīng)邁入門內(nèi)。老康拽著鎮(zhèn)長說,我也正想去找你。
坐下來喝茶,鎮(zhèn)長嘆著氣不說話。鐵觀音在壺里悶了好一會兒,老康把茶水注入一溜擺開的小茶盅里。這時鎮(zhèn)長敲著茶幾,字斟句酌地說:老康啊,你造勢也太猛,審批還沒下來,這樣搞得滿城風雨,你讓我怎么說好……
老康自是百口莫辯,網(wǎng)上那些東西誰知是什么人搞的,跟他真的是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皮子端著茶杯過來,也說這事情跟師傅沒關(guān)系。怎么沒關(guān)系?鎮(zhèn)長說,上上下下都知道是你要辦靶場,現(xiàn)在風聲搞得那么大,這塊肥肉最后落到什么人嘴里,就難說了。師徒二人雖然把事情解釋清楚了,但線上線下鬧出這么大動靜,卻是無可改變的既成事實,這讓鎮(zhèn)長很惱火。說話間,他透露大瀛集團已在覬覦這個項目。老康以為大瀛只是蓋房子搞基建的,鎮(zhèn)長告訴他,他們開發(fā)的許多項目自己就是業(yè)主。這家公司胃口大得很哪,他們做工程,甲方乙方都是他們自己人。
大瀛來盤庚搞開發(fā),鎮(zhèn)長是打心眼里高興,造住宅或是賓館、寫字樓、綜合體,都是好事,但他不愿意大瀛摻和射擊場這個項目。這家公司背景太硬,縣里省里都有很深的關(guān)系,他們一旦沾手,肯定要把老康踢出去,本地資本都會被擠出,到時候他也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當然,這話不能跟老康挑明了說,不能讓他現(xiàn)在就泄氣。他支持老康開辦射擊場,心里著實有一本經(jīng)濟賬。這個射擊場,按老康的盤算只是自家養(yǎng)老的小本經(jīng)營,在鎮(zhèn)長心目中卻是能夠拉動鄉(xiāng)鎮(zhèn)旅游的特色行業(yè)。本鎮(zhèn)畢竟缺少這種營收良好(他對射擊場營收前景很有信心)的民營或混合制企業(yè),不管怎么說,這塊肥肉抓在自己手里才好。
鎮(zhèn)長走的時候再三叮囑老康:低調(diào),低調(diào)!
皮子跟師傅嘀咕,這些日子阿蚤怎么沒露面?
阿蚤大概是出事了。鎮(zhèn)上派出所來了兩個人,打聽阿蚤的情況。皮子告訴警察這廝只是來修過一個筆記本電腦,跟本店沒有其他任何來往。警察問的就是這事兒,問他電腦拿走沒有。皮子說還沒有來取,還掛著賬哩。警察要把電腦帶走,老康說不能帶走,你們拿走了,我怎么跟顧客交代,再說還有修理費,是不是你們出?兩個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說,那就先擱在你們這兒,如果需要我們會再來。另一個叮囑說,這臺電腦你們要保管好,一定不能擅自處理。兩個警察都是本鎮(zhèn)的,街面上經(jīng)常見到,比較好說話。皮子打聽阿蚤是否出什么事了,人家卻不肯透底,只說正在調(diào)查。
警察走了,皮子抱怨了幾句,當初不接這單生意就好了。阿蚤那怪胎肯定就是黑社會,要不警察怎么會找上門來?老康自然有些尷尬,當初是他叫皮子接了這活兒。
當晚大萍過來,一驚一乍的,阿蚤那死鬼出什么事了?她被叫到派出所詢問,警察一本正經(jīng)做了筆錄。她說她剛走進去,豆腐坊姓張的老板正從里邊出來。
老康去了一趟省城,自己開車去。申辦射擊場的報告遞交審核部門有些時候了,他要去催問一下。他自己很少跑高速,沒想到高速上也堵車。途經(jīng)癸陽東服務區(qū),停下來吃了點東西。聽皮子說,這個服務區(qū)的豬腳米粉特別好吃,找到那家米粉店,卷閘門上卻貼著“旺鋪轉(zhuǎn)讓”的字條,旁邊一家牛肉煎包人來人往,他就在那兒吃了。
幸好有手機導航,進入市區(qū)跟著語音提示走就行,找到那個審核機關(guān)大樓不算太費事??蛇@城里找個停車地兒真是麻煩,好像跑到這兒來不是干別的,千辛萬苦就是為了尋找一個泊位。現(xiàn)在進政府機關(guān)辦事,跟銀行辦事似的也是電腦取號,這種窗口服務對他來說完全是陌生體驗。接待人員過于熱情,倒是弄得他挺不自在。不過,人家把他誤認為是盤庚鎮(zhèn)政府的人了。柜臺里那位女士翻看著申報和復核材料的電腦頁面,向他解釋,該項目申辦人的身份目前還在審核之中。她耐心地說明,這是必要的程序,像這種項目該走的流程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漏過。他坐下來就把各種證照擱到柜臺上,她怎么看都沒看?老康說,我就是表格上的申辦人,我的身份有問題嗎?那女的看了看電腦表格上的照片,非說他不是照片上的人。老康納悶了,照片上那人是誰?他沒法把腦袋伸到電腦前去瞅一眼,心想一定是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岔子。他不能隔著柜臺跟人糾纏下去,人家跟他講得很清楚了,還在審核之中,還在走流程。于是只好怏怏地起身走人。
回到鎮(zhèn)上,他給鎮(zhèn)長打電話,找不到人。晚上八九點鐘了,辦公室哪里還會有人。腦子不對了。他愀然不樂地上樓去,嗚嗚咽咽的二胡聲從窗口飄出。
胳膊擰不過大腿,事態(tài)發(fā)展一步步證實了鎮(zhèn)長的擔憂。
縣里來人了,鎮(zhèn)長親自陪著,召集鎮(zhèn)里有關(guān)部門與大瀛開發(fā)中心開了一個協(xié)調(diào)會。大瀛方面提出,大雞嶺射擊場項目必須納入箬殼村的整體改造方案,計劃中那一帶要建造休閑度假村和娛樂場,還有一個以奧特萊斯(Outlets)為中心的綜合體。會上傳出的消息是,鎮(zhèn)長堅持射擊場計劃跟箬殼村整體方案剝離開來,強調(diào)這個項目鎮(zhèn)里早有安排。街面上風傳一個段子,就是鎮(zhèn)長與大瀛梁總在會上如何互懟互掐。梁總話里帶刺地指責盤庚干部帶有狹隘的地方主義,只惦著肥水不流外人田。鎮(zhèn)長說,你們吃肉我們不眼紅,可也得給我們留口湯吧。射擊場還在申報之中,其歸屬已成了爭執(zhí)不下的焦點。這個協(xié)調(diào)會開了一整天,雙方就在這事情上扯來扯去,最后還是扯不均勻。
會上還有一個花絮,那個梁總不知從哪兒聽說老康是“外國人”,強調(diào)要從國家安全的政治高度來認識槍械管理問題,外國人不能在境內(nèi)開辦射擊場,絕對不能允許??粗荒樕羁畡C然的嚴肅表情,本鎮(zhèn)干部一個個掩口竊笑。
阿蚤果然出事了,死了。他的死訊很晚才傳到盤庚鎮(zhèn)。
臘月二十六日,往省城方向的癸陽東服務區(qū),在一輛破舊的面包車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人仰坐在駕駛座上,是從后邊被繩狀物勒住頸部窒息而亡,警匪片里常見的作案手法。
年前那幾天正是服務區(qū)最忙亂的時候,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死亡時間已超過七十二小時,這是后來的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有個執(zhí)勤人員夜間巡邏時忽然覺察,靠近加油站角上那輛白色面包車停在那兒好幾天了。走過去用手電照進車里,司機像是靠在座椅上打盹。敲敲車門竟毫無反應。伸手一拽,車門開了,那人腦袋便歪了下來。幸好是夜間發(fā)現(xiàn)案情,交警刑警來了十幾輛車,把整個服務區(qū)都封了。警方立刻調(diào)取了所有的監(jiān)控視頻,發(fā)現(xiàn)被害人下車后去過衛(wèi)生間,在超市買了兩盒煙,然后就是在那家名叫“高老莊”的豬腳米粉店吃東西,出來后就往停車的方向走去。監(jiān)控顯示當時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一刻,天色已暗。恰恰他停車的地方兩臺監(jiān)控器都壞了,看不出有什么人接近那輛車子。
警方初步判斷兇手是在車內(nèi)作案。車內(nèi)除了裝有死者衣物的一只中號拉桿箱,沒有找到其他物品。因為尸體身上找不到手機和錢包,找不到身份證、銀行卡和駕照之類,因而案發(fā)之后警方費時多日才確定死者的身份。
阿蚤的面包車是從哪兒來的?這是一個謎。據(jù)查還是套牌車。豆腐坊張老板在派出所提供證言說,根本不知道他有這輛車,誰也沒見過。
從前波瀾不驚的小鎮(zhèn)生活一去不復返了,現(xiàn)在盤庚這地方天天都有大新聞。說是人稱“陸家嘴”的上海老板突然中風了,河下村的蔬菜工廠說不定要黃攤兒。
還有就是阿蚤,街坊們傳來傳去的說法是,那個阿蚤就是黑社會,是東南亞某個販毒集團的二級馬仔。還有人嘀咕,他每天往幾家小吃店運送的豆?jié){豆腐腦相當可疑,里邊很可能兌入了海洛因或是冰毒。這種荒唐的揣測竟有人信以為真。糕團老胡越想越不對頭。果真,對面老楊家的豆?jié){豆腐腦讓他吃上癮了,那里邊是不是真有毒品啊?看他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老康竭力開導他,毒品那玩意兒是要賣高價的,人家豈能白送給你。但老胡怕是人家存心算計他,算計他的店鋪,算計他祖?zhèn)靼舜莫毤沂炙嚕阌嬎莻€學業(yè)出眾的寶貝孫子……老康說不至于吧,這鎮(zhèn)上每天食用豆?jié){豆腐腦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你一個人。老胡聽了不吱聲,滿臉的皺紋里依然掖著許多疑惑。
街上幾處有圍墻的地方用黑漆刷上了“遠離毒品,珍愛生命”的大標語,一個個大字像一塊塊大石頭壓在胸口。老胡說,你看看,形勢越來越嚴峻了。
這天,一輛沃爾沃越野車開到門前,下來兩個公務員模樣的男子。其中戴眼鏡的高個子像是領(lǐng)導,那個矮個子拎著個公文包,兩人腳跟腳走進修理鋪。他們說是省里某某部門的,矮個子向皮子出示了證件。他說話土音太重(不是癸陽這一帶人),皮子沒聽清是什么部門,也沒看清楚是什么證件。他們來調(diào)查王早強的情況。皮子反應有些遲疑,但旋即想起他們說的王早強就是阿蚤,非常驚訝地表示,怎么都驚動省里了!
沒有什么特別的情況,就是修個電腦而已,還是上次派出所來人他陳述的那套話。不過,皮子這回說得稍稍詳細些,說他本來不想接阿蚤這單生意,一則是修起來麻煩,再則懷疑那臺電腦來路不正,是師傅叫他接了這活兒。老康在旁證明,情況就是他徒弟說的那樣,至于他那臺筆記本是哪里來的,我們怎么知道,我們修電腦的管不了那么多。
高個子忽然問起,那是一臺什么樣的電腦。皮子從身后的金屬貨架上把東西找出來,用抹布擦了一下機殼上的灰塵,小心地擱到柜臺上。兩個調(diào)查者滿臉狐疑地看著眼前半新不舊的筆記本電腦,好像都愣住了。皮子說,上次派出所的人要帶走,我不讓他們拿,那會兒還等著顧客來取貨?,F(xiàn)在人都死了,你們要拿走就拿走吧。
高個子領(lǐng)導摘下眼鏡,朝皮子瞪了一眼。小伙子你沒說實話!這時矮個子從公文包里拿出iPad,調(diào)出一個視頻畫面。皮子和老康湊上去看,那個畫面很熟悉,兩人不由面面相覷,居然是自己店內(nèi)的監(jiān)控錄像——
畫面中,阿蚤走進店里,皮子從工作臺轉(zhuǎn)身朝向柜臺,兩人說了幾句話,皮子從身后貨架上取出一臺筆記本電腦,擱到柜臺上。然后,開機演示,將屏幕轉(zhuǎn)向柜臺外阿蚤一側(cè)。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沒有問題了,阿蚤合上筆記本,用現(xiàn)金付了修理費,又掏出煙遞過去一支。皮子把煙卷夾在耳背上,彎腰從柜臺里找了一只黑色塑料袋,把電腦裝進里邊。然后,阿蚤拎著塑料袋走了。接下去畫面切到門外,另一個監(jiān)控探頭拍攝的阿蚤步行而去的背影,越走越遠,消失在老街盡頭。
這監(jiān)控視頻怎么會在他們的iPad里邊?師徒二人都明白,是采用黑客技術(shù),黑進了店里的電腦,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文件。這幫人厲害,皮子心里不由暗暗叫苦。老康看到畫面中顯示的時間是春節(jié)前九天,也就是小年夜前兩天,上午十點半前后。這個時間自己怎么不在店里?畫面上確實沒有他。營業(yè)時間他一般不出去走動。他左思右想,對了,那天他是去了鎮(zhèn)政府,年前農(nóng)行行長召集本鎮(zhèn)個體工商戶開會,講解有關(guān)小額貸款的政策性問題。
監(jiān)控視頻顯示,阿蚤已將電腦取走??善ぷ訛楹握f他尚未來?。?/p>
皮子吐了吐舌頭,就像撒謊的小孩被大人訓斥后露出一臉窘態(tài)。吔吔,怎么搞的,我這腦子……他說,年前活兒太多,一來二去就忙暈了,把那個阿蚤跟別的顧客搞混了。
高個子,矮個子,猶似黑白無常,輪番將皮子盤問。他們問得很仔細。他們最關(guān)心的是硬盤。阿蚤拿來的那臺筆記本是否設置了密碼,他是否打開過,看過里邊的東西?
皮子回憶說,開機密碼很簡單,只是四個六,他試過幾次就弄開了。硬盤修復后,重裝系統(tǒng)時他沒有作簡單的格式化,而是根據(jù)顧客要求保留了原有的文檔,那些文檔也都設置了密碼,因為修復數(shù)據(jù)不需要打開文檔,自然沒有必要去破解。
這時,他們坐在老康招待客人的沙發(fā)和靠椅上,享用著老康的鐵觀音,繼續(xù)盤問皮子。高個子領(lǐng)導不時摘下眼鏡,旋又戴上。他們反復問到電腦里有沒有什么可疑之處,比如,是否裝有某種特殊軟件,或是運行中突然跳出某個奇怪的對話框?皮子說他想不起來有何異常之處。只是……皮子好像盡量在回憶,一會兒吞吞吐吐,一會兒又像話癆似的說個沒完。問題嘛,是有點問題,那臺機子鍵盤有點毛病,打字容易跳鍵。這種情況通常是出廠就帶有的缺陷,很難修正,你不知道哪兒搭著哪兒,弄不好摁下去反倒是一串亂碼,一般都是建議顧客去找品牌客服……
下雨,連續(xù)幾日瓢潑大雨。盤河水位足足上漲了兩米。
街面上積滿了水,汽車過不去。按說汛期遠未到來,這時節(jié)無緣無故下那么大的雨,是不是有點詭異,現(xiàn)在一切都亂套。
有幾條巷子里的老房子坍了,派出所旁邊的主變壓器出了故障??耧L暴雨之夜,鎮(zhèn)上唯一的彩票銷售點被盜,兩臺電腦主機不翼而飛。
鎮(zhèn)長帶著一身泥漿從河下村回來,逢人便說形勢嚴峻。下游決堤了,大片的農(nóng)田被淹,一部分村舍也泡在水里?,F(xiàn)在抗洪物質(zhì)進不來,高速匝道下來就是一片汪洋。
老康一臉陰沉,盯著檐下的雨柱看了一整天了。皮子依然埋頭干活,不吭聲。
前些日子,有人拿來一臺老式的電子管收音機,問能不能修好。皮子沒見過這種古董機。有人還留著這玩意兒,老康也覺得奇怪,他小時候這種機子就很少見了。插電檢查一番,只是穩(wěn)壓管壞了,還有一只線圈短路。這臺六個電子管的收音機質(zhì)量很好,換一個管子就行,老式機子電路都很簡單。電腦城有賣電子管的,現(xiàn)在電子管膽機為發(fā)燒友追捧,這類古董元件市場上還能淘弄到,只是價格不便宜。機子主人說,不怕貴,能修好就行。
玩膽機是高雅時尚,這個他知道,可誰曾想還有人留著電子管收音機,世上真無奇不有。自從有了晶體管,有了集成電路,這世界早就變了。他知道最早的電腦就是成千上萬個電子管堆起來的,可如今不會有人還惦記著那種龐然大物。這輩子還沒過完,什么都變了。物理世界已是微縮再微縮,一個小小的硬盤可能裝入了巨量的財富或秘密,納米級的微型化集成電路完全改寫了世界的路徑。
此刻,他盯著檐下瀝瀝拉拉的雨滴,心頭是一陣陣地發(fā)墜。
他轉(zhuǎn)過臉看著皮子,這小子也轉(zhuǎn)過臉,瞅著窗臺上的花盆。
老康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感覺,那一高一矮不像是政府的人。怎么個不像,他不能說服自己。公務員應該是什么樣子?他無法對自己描述。其實他并不熟悉衙門口里的人,他只是跟本鎮(zhèn)的一些干部稍有來往。
他不敢多想,如果那兩個人是假冒省里的干部,那么,他們是什么人?
他不知道皮子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被外面的人盯上了。記憶和幻覺攪合在一起。他眼前不時閃現(xiàn)高個子手里攥著眼鏡作沉思狀的樣子,小個子麻利地從公文包里掏出一把手槍……他說服自己,絕不是想多了,皮子這頭他根本沒怎么去琢磨。
那天,兩個調(diào)查員一走,老康就叫皮子把所有的監(jiān)控錄像都刪掉。
起風了。不知哪兒刮來一塊破爛的油毛氈,在老街上打著旋兒一路翻滾。
其實,鎮(zhèn)長已經(jīng)跟他談過。鎮(zhèn)長說,你沒想到,我也沒想到。胳膊擰不過大腿,實際上還不止一條大腿。他不是早有預判嗎?但安撫的話只能這么說??存?zhèn)長臉色他就知道,自己最終還是出局,大雞嶺射擊場沒他老康的戲碼。在縣里撮合下,盤庚鎮(zhèn)和大瀛地產(chǎn)達成協(xié)議,雙方作為投資方同為企業(yè)母體,各占股百分之五十。本鎮(zhèn)(包括箬殼村)以土地為股本,大瀛承擔基建和設備投資??h里主管領(lǐng)導說,這是個雙贏方案。這下扯均勻了。
不過,鎮(zhèn)長答應,射擊場一旦建成,要聘請他做經(jīng)理人。當然,你前邊還要安排一兩位老總,這一點你不要介意。不管怎么說,也算是對他有所補償。鎮(zhèn)長覺得他這人有商業(yè)頭腦有經(jīng)營眼光,本來射擊場這點子就是他出的,多年來他這個電器維修店鋪也經(jīng)營得不錯,這一點全鎮(zhèn)有目共睹。說到底,老康你也不吃虧。我和梁總搭好戲臺,就該你登場唱戲了。鎮(zhèn)長說,不是雙贏,是三贏。
這話說的,蠻有水平。他點點頭,矜持地笑笑。
話說到這兒,他還能怎么說。對他來說,這似乎算是一個不錯的安排。他不敢奢望自己還能擠進去占點股份,甚至都不敢想象自己真能成為經(jīng)理人。他不是不相信鎮(zhèn)長,但鎮(zhèn)長的承諾未必能兌現(xiàn)。世事多變,這輩子還沒過完,不能傻等著別人的秘密都曝光。
暴雨過后是綿綿細雨,沒想到一場雨下得這么久?,F(xiàn)在雨停了,河水還是奔涌直下。
走之前,他把獵槍和彈藥都處理了,包括剛絞好膛線的那把新槍,一股腦兒扔進了河里。下弦月在云朵里行走,夜色朦朧的鎮(zhèn)子闃靜無聲。
本來他是想好,射擊場一旦注冊成功,就把自己經(jīng)營多年的這個店鋪轉(zhuǎn)讓給皮子。事情沒辦成之前,他不能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不去想皮子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人各有命,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來的。白天他跟皮子說過,他要去省城淘弄那臺收音機的穩(wěn)壓管。當然這騙不了他,這小子不傻。
他把行李扔上自己的廂式貨車,帶上一些常用工具,駛出了鎮(zhèn)子。天剛蒙蒙亮,路上沒有行人和車輛,只是洗熨店那條黑狗從巷子里躥出,跟在車后跑了好長一段。車輪碾起巨大的水花,一顛一顛地駛過鎮(zhèn)外的積水路段。鴨子抖著尾巴上了岸。他沒有定導航,直接上了省道。說實在,他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盤庚既遷,奠厥攸居?!惫湃耸沁@么說的,他自己的家園一向在漂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