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文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億萬群眾自發(fā)悼念周恩來。他們看到周恩來在“文革”中力挽狂瀾所起到的無可替代的作用;也看到鄧小平復出后,在周恩來的支持下,在各個領域所做的整頓和取得的顯著成果。1976年清明節(jié)期間,以北京為代表,數百萬群眾沖破重重阻撓,紛紛到天安門廣場悼念周恩來。天安門廣場成了白花的海洋,詩的海洋,空前絕后。
回憶、紀念、研究周恩來與現(xiàn)實斗爭緊密相關,是群眾與“四人幫”斗爭的一個武器。其戰(zhàn)斗性之強在歷史上是罕見的。方銘作為1936年加入共產黨的老黨員,就是這千千萬萬人中的一員,并且堅持終生,成為周恩來研究事業(yè)的當之無愧、名副其實的開創(chuàng)者。
粉碎“四人幫”后,中共中央恢復了中央黨校。1978年3月,我從北京33中學被調到中央黨校黨史教研室工作。時任社科院院長的胡喬木提出和中央黨校一起合編一部《毛澤東傳》,并為此專門成立了《毛澤東傳》編輯小組,組長廖蓋隆,副組長繆楚黃。廖蓋隆曾撰寫《中國人民解放戰(zhàn)爭簡史》,50年代任朱德的秘書??姵S是中央黨校黨史教研室副主任,1943年參加革命,1956年33歲時編著的《中國共產黨簡要歷史》,成為胡喬木編寫的《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之外,最重要的黨史圖書??姵S從黨史教研室選調陳威、徐和德及我三人參加這個工作。陳威是胡華的研究生,徐和德是“文革”前北京大學的教師。我于1968年從北京大學政治系畢業(yè),當時34歲,比他們都小。因為我在中學工作時曾寫過10萬字的黨史教案,在周恩來逝世后收集了有關周恩來的7000多張卡片資料,所以繆楚黃讓我參加了這個小組。當時《毛澤東傳》小組先在中央黨校的主樓,后搬到南院辦公。
1979年3月,小組搬到前毛家灣一號院辦公,我們一般習慣稱這個院為“毛家灣”。毛家灣原是林彪居住和辦公的地方,當時是毛澤東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所在地。這個辦公室同時也負責中央文件和重要文章的起草工作,“兩個凡是”的社論就出自這里。最初,康生的秘書李鑫任辦公室主任,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胡喬木任主任,李琦任副主任。
1979年4月,我們到毛家灣沒幾天,中央順應群眾要求,決定編輯出版《周恩來選集》上卷。為此,以毛澤東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的人員為基礎,成立了“周恩來選集組”,調1947年至1957年曾任鄧穎超秘書的陳楚平為組長,同時調來的還有十多個同志。廖蓋隆、繆楚黃和他們都熟悉。這些人雖然來自不同的單位,但都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年齡大的人多,一看就是重新分配工作的老干部。非常突出的是兩位常常同行的女同志,一胖一瘦,衣著樸素,待人慈祥,一見面就跟我打招呼。
很快,我知道胖的女同志叫陳楚平,為人爽朗。她原來是鄧穎超的秘書,曾在全國婦聯(lián)工作。瘦的叫方銘,是胡喬木的妹妹。她說話細聲細氣,走路也比較慢,身體有點弱。因為她們早就自發(fā)組織起來研究周恩來,所以一同進入毛家灣。
不幾天,機關全體有二三十個人了。女同志在小禮堂開會紀念三八婦女節(jié),因為大伙不熟悉,有點隔閡,挨著墻坐成一圈。方銘講1936年3月8日在上海游行紀念三八婦女節(jié)的情況時,我才知道她是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的干部。后來和方銘一起參加《周恩來選集》的編目后,看到一本書上寫著她是李林的引路人。李林是晉綏的女英雄,壯烈犧牲。我從小就聽媽媽講過李林的故事。我問她:這是你嗎?她淡淡一笑,說:是。這些事更增加了我對她的敬意。
一天,廖蓋隆參加胡喬木召集的會,回來對我說:我們要出《周恩來選集》,喬木問,你們誰有人可以推薦?我推薦了你。但是他馬上說:海文,你得安心工作啊,我什么時候讓你走,你才能走。我一聽可以參加編輯《周恩來選集》的工作,真是喜出望外,爽快地說:行。我很榮幸參加這個工作,主要是參加《周恩來選集》前期篇目的討論編目及注釋工作。這個工作很重要、很光榮。
轉眼到了夏天,一天李琦碰見我,問:你干嗎呢?我說:沒什么事,在看文件。他馬上讓我參加討論《周恩來選集》目錄的會議。從此,我正式開始參加編輯《周恩來選集》的工作,開始專業(yè)研究周恩來。
討論會在原來林彪的會客室,即現(xiàn)在的一號會議室。一張大桌子,周圍是一圈高背椅子,靠墻是一圈大的矮沙發(fā)。李琦、廖蓋隆、陳楚平、方銘、鄭新如、龔育之、鄭必堅、吳玉章、李藝之、韓榮章等領導、專家坐在前面。他們面前都有稿件,就我沒有。我一個人坐在后面的沙發(fā)上。討論周恩來的文稿,一篇一篇地過,研究是否可以上選集。那時大家思想解放,暢所欲言,爭論有時很激烈。能插上話的地方,我也發(fā)言。
我在根據地長大,從小就喜歡黨史?!拔母铩睍r,北大是運動的中心,全國、北京市各單位的大字報都往北大貼。因為家里出事,不能參加任何一派,有很多時間,我就看大字報,常??吹桨胍?。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使我不僅了解全國各地的運動情況(這是我研究“文革”歷史的基礎),更看到以批判為由公布的大量干部檔案。這些檔案有歪曲、篡改之處,但也有許多難得一見的黨史資料,看多了自然能辨真假。這些資料包含大量信息,有重要價值,使我看到歷史的復雜性、多面性,由此產生很多疑惑,常常思索為什么。
粉碎“四人幫”后,身上的枷鎖沒有了。當時我的想法是:十年沒有講話了,現(xiàn)在有機會在這樣重要的崗位上工作,一定要發(fā)揮作用。工作中發(fā)生爭論在黨內是正常的,“文革”破壞了這個好的傳統(tǒng)?,F(xiàn)在粉碎了“四人幫”,必然會恢復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所以敢說話,不怕得罪人。還有,我年齡小,說錯了沒關系,改過來就是。雖然我坐在后排,但大膽發(fā)言,參與討論。在這個過程中方銘發(fā)現(xiàn)了我對黨史比較熟。參會的同志基本都是土地革命戰(zhàn)爭后期或者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干部,他們并不熟悉大革命、土地革命戰(zhàn)爭前期的事情。方銘有些話不好說,就回過頭來,拿眼睛看著我。她一看我,我就明白,馬上找機會發(fā)言,直言不諱地表達意見。
一天散會后,方銘將我領到她的辦公室,拿出周恩來給賀龍的信,就是收在《周恩來選集》中的《關于湘西蘇區(qū)發(fā)展的幾個問題》一文??赡苁窃駛鲉我粯悠婆f的紙,字跡模糊。她告訴我,師大教師韓榮章憑著自己的學識,猜出了六七個字,將文件復原。后來從檔案館找到了字跡清楚的文件,果然一字不差。我體會她的意思,是告訴我學無止境,要我不斷努力提高。
閑談中她說過,她在革命博物館上過班,1977年革命博物館舉辦了周恩來展覽;后來又到近代史所工作,是從近代史所過來這兒的。
經過一個多月,編目基本確定。有人編輯選集的文章,有人做注釋。我被分到注釋組,和李藝之一起負責黨史人物和事件的注釋。那時,注釋工作按照《毛澤東選集》的規(guī)則,對每個人物作一個小傳,對事件的敘述要完整、準確、精煉、恰當。政策性很強,要求嚴格。
李藝之是抗戰(zhàn)勝利前后參加革命的同志。分工時,我對他說,你在家查資料,我年輕,到外面找資料、訪問。當時黨史資料有許多空白點,如八七會議的地點、遵義會議召開的時間都不清楚。許多人物都沒有聽說過,更不清楚其歷史了。我一趟一趟地到中央組織部查干部檔案,尋找線索,采訪當事人。
1980年5月,中央決定將毛澤東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辦公室改組為中央文獻研究室,下設周恩來著作研究組、周恩來生平研究組和注釋組。陳楚平任周恩來著作研究組組長、室務委員,方銘任周恩來生平研究組組長。后來著作組和生平組這兩個研究組(局級單位)合并為周恩來研究組,方銘是負責人之一、顧問。周恩來研究組下設著作小組和年譜生平小組。我一直在方銘領導下工作,從一般工作人員到年譜生平小組副組長、組長,周恩來研究組副組長。我的成長與方銘密不可分。
歷經一年緊張工作,1980年6月24日《周恩來選集》上卷出版。在《毛澤東選集》之后,中共中央決定編輯出版的第一部中央其他領導人的著作就是《周恩來選集》?!吨芏鱽磉x集》印數累計超過335萬冊?!吨芏鱽磉x集》的出版和隨后編輯出版的劉少奇、鄧小平、陳云等領導人的選集或文選,證明中國共產黨中央是集體領導,毛澤東思想是以毛澤東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集體智慧的結晶,是一個全面的、完整的、系統(tǒng)的思想體系。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任弼時等許多領導人對其形成和發(fā)展都作出了重要貢獻。這既是中國共產黨在粉碎“四人幫”后重新明確的一個重要認識,也是增強全黨凝聚力,提高全黨理論水平的重要舉措。
《周恩來選集》出版以后,還要編輯其他領導人的選集,室里決定注釋組離開周恩來研究組,成為單獨的一個局級單位。方銘提出:李海文留在周組,李藝之到注釋組。事后,她告訴我,是用李藝之換的我,她希望我留在周組工作。她還家訪,看望我的母親,并一起攀談。事后回想,方銘一直在多方面觀察我、考察我。
這樣我就留在了周組,開始做《周恩來年譜》的編撰工作,正式成為方銘的部下,從此和她接觸更多了。
在毛家灣工作已經快兩年了,廖蓋隆、繆楚黃、陳威、徐和德都先后離開了毛家灣,我卻仍是從中央黨校來的借調人員。1980年夏秋,中央黨校第一次評職稱,經室、校兩級討論同意我評為講師。再拿回室里征求意見時,有人向原黨史教研室主任李踐為提出意見。我在黨校時,他還沒有工作,不認識我。他在會上反對,因此我沒有評上?;厝ヮI工資時,室主任馬齊彬找我談話,說,你老不在,為你說話不是,不為你說話也不是,你回來吧。我向方銘匯報,她征求我的意見。我當然愿意在周組工作,但是從小養(yǎng)成了聽組織話的習慣,我還是表示服從組織安排。很快,方銘找了李琦。正好中央開會,在會上李琦說服了馮文彬。1981年春節(jié)前后,我正式調到中央文獻研究室。
1980年3月開始起草第二個歷史決議,即《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我室龔育之、鄭必堅、楊增和等不少同志參加起草工作。當年秋天,全國4000名高級干部在各地討論《決議》草案。我室不少司局級干部參加,周組除陳楚平、方銘外還有其他人參加。當時,一些人對周恩來在“文革”中顧全大局的做法不理解。
那時,我們也經常討論《決議》的過程稿。討論時,我憤憤不平地說:活著的人要為死去的同志說幾句話。我認為決議對周恩來的評價不夠。我非常同意陳云同志說的:沒有周恩來,“文革”后果不堪設想。
陳楚平、方銘曾參加4000人討論,旁聽審判。她們在第一線自然壓力更大。1980年12月22日,陳楚平在和康克清大姐通電話時,突然說:我不好。放下電話就去世了。陳楚平突然離世,對周恩來研究組無疑是雪上加霜。
1980年9月29日,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決定,成立最高人民檢察院特別檢察廳和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中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陳伯達、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江騰蛟等10名主犯。林彪、康生、葉群、謝富治、林立果、周宇馳6人已死亡,不再追究刑事責任。特別法庭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江華任庭長,由35名法官組成。在江華主持下,11月20日開庭審判。消息傳出,大快人心,人們奔走相告。
經過兩個月零七天,開庭42次,有6萬人直接旁聽。法庭嚴格按照刑法、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對起訴書指控犯罪事實進行調查,先后向10名被告出示和宣讀了經過鑒定、驗證的原始書證和物證共615件次,通知和傳喚被害人、證人共49人出庭陳述和作證。煤炭部副部長鐘子云在作證時為周恩來說了公道話。
鐘子云作證的緣由是這樣的:1966年12月24日,中央文革小組的戚本禹到北京礦業(yè)學院發(fā)表了一篇煽動性的講話。“你們炮轟煤炭部一小撮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做得很對!做得很好!而要打倒這一小撮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我們的這個炮火還不夠,還要集中炮轟,狠狠地打擊!”在戚本禹的公開煽動下,造反派對已經被非法扣押的張霖之部長的迫害急劇升級,大小批斗會一場接著一場,對張拳打腳踢一次比一次兇狠。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張霖之幾乎天天都遭受摧殘。1967年1月22日,張霖之含冤死去。
鐘子云在法庭上作證時說:在一次有煤炭系統(tǒng)各派群眾代表參加的會上,周恩來眼含悲憤的淚水,手舉張霖之遍體傷痕的遺照,聲音哽咽地說:“這么一位出生入死的老同志,黨中央候補委員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叫我怎么交代?。?!如果連一個部長的生命安全都沒有保障,國家還有什么希望?那不真是‘無法無天’了?!”說到這里,總理竟一時語塞,良久說不出話來。
方銘從來不向我們講討論《決議》和法庭上的情況,但是,她特別給我講了鐘子云的發(fā)言。過了若干年,一天,她交給我一份鐘子云關于東北問題的回憶稿,說是在北海碰到鐘子云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東北問題一直有爭議,是一個敏感話題,方銘交給我也是對我的信任。我退休后,主編的《中共重大歷史事件親歷記》收入此文。
1997年,為紀念周恩來誕辰100周年,拍攝了《百年恩來》電視專題片,我任此片的歷史顧問。特別請了鐘子云到中南海工字樓前,講“文革”期間周總理為了保護他們免受批斗,讓部長們住在工字樓里的事。后來中央文革攻擊周總理,說現(xiàn)在是“新文革與舊政府的矛盾”,攻擊“總理包庇走資派”。部長們知道后說:我們不給總理添麻煩。他們主動離開了中南海。1999年鐘子云病逝。
1980年夏,我開始參與《周恩來年譜》的寫作。這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工作,我當然十分珍惜。周恩來生平研究組組長方銘手把手地教我們寫年譜,先讓每個人試寫三個月,大家討論通過了,才能繼續(xù)向下寫。第一次討論,我和馬芷蓀、熊華源等幾個人都沒有過。散會時我說了一句:我就這水平。意思是不想改了。方銘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她不說話,就是批評。我回去硬著頭皮重新看資料,再寫。經一次一次的討論,我逐漸明確了年譜的體例和注意的事項,終于試寫成功,可以往后寫了。
經過反復修改,我們終于寫出了《年譜》第一稿,逐漸掌握了《年譜》的寫作方法。不僅要言之有據,力求準確,還要兼顧生動,將電報等的一些內容以譜主活動的形式展現(xiàn),并且要交代清楚必要的歷史背景,處理好譜主活動與歷史背景的關系。既不能以偏概全,還要繁簡得當、突出譜主的活動。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將《周恩來年譜》上卷(1898—1949)初稿寫出后,開始著手下卷(1949—1976)的準備工作。當資料、檔案看得差不多時,周恩來生平小組為了達到“史料準確,立論公允”的要求,用了8天的時間集中匯報討論。先由這段歷史的擬稿人匯報自己看到的主要資料,廖心文第一個匯報,她負責青少年、大革命時期。一個年輕人負責土地革命戰(zhàn)爭的前期和“文革”時期。我負責土地革命戰(zhàn)爭的后期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馬芷蓀、廖心文負責抗戰(zhàn)時期。熊華源負責新中國成立后的1949年至1956年。廖心文負責記錄。方銘、力平每次都參加。
匯報時,根據資料向大家介紹這段黨史的重點,然后再介紹周恩來在這段歷史的事跡、思想和在歷史上所起的作用。其他同志根據自己看到的材料進行補充或糾正。我們不注重尋章摘句,而是關注重大歷史事件、重要轉折的前因后果,以達到宏觀、整體把握。8天的討論、研究,大家以誠相待,直言不諱,互相取長補短。經過爭論,最終取得共識,不會像盲人摸象一樣,只看到局部。從而對周恩來與中國共產黨的有關歷史,對周恩來一生的軌跡、對錯、貢獻有了整體的理解和把握,對周恩來的認識高度、深度有了很大的提升。這時再來寫自己所承擔的那一段年譜,力爭做到“史料準確,立論公允”,心中就有底了。90年代,廖心文、熊華源、安建設給金沖及當助手,寫《周恩來傳》(下)時,廖心文告訴我:我找出咱們那時的討論記錄,太有用了。她經常翻看當年的那些記錄,把其視為研究周恩來的寶貴財富。
在這個過程中,方銘一直要求大家言必有據,持之以故,史料準確,立論公允。周恩來研究組嚴謹細致的作風,得到了全室上下的認可。后來熊華源調到鄧小平組、毛澤東組,做鄧小平、毛澤東的年譜;廖心文當了第二編研部的主任、室務委員;安建設當了第二編研部的副主任。
1980年末,《周恩來年譜》試寫成功后,向下寫需要大量收集史料,方銘讓我負責訪問。
1981年4月9日,我將訪問劉鼎的提綱交給方銘審查。她看后說:提了9個問題,他年紀大了,不能這樣瑣碎。有些問題不能問他,如周恩來和張學良延安會談的情況,還有會談后中央開會的情況,這些他都沒有參加,要問他親歷的事情。最后定了八九個題目,劉鼎有選擇地重點講,很有收獲。我整理后交方銘審定。
在方銘指導下,我知道事先要做周密的準備,包括熟悉歷史情況,當時的不同意見,已經有的材料,還缺什么,要問什么,準備好提綱;還要了解訪問對象的情況,他當時的職務,大概知道哪些事;最好也了解他后來的歷史情況,如有時間可以再問什么問題;等等。這樣談話才不冷場,對方也愿意談。因為很多同志都是部領導,工作很忙,約一次不容易。采訪后要整理記錄,整理記錄時也要核對,進一步找資料。當時沒有電腦,全是手寫,記錄定稿后還要抄一遍,再送其本人審閱。外出基本是騎車,出去一趟要爭取辦兩三件事。
我平均一個禮拜訪問一個人。先打聽到線索,再寫信,然后打電話定采訪時間。
后來,方銘帶領我們采訪。1982年后,許多老同志退居二線,都愿意接受關于周恩來的采訪。她專門在會上說:海文一個禮拜訪問一個人,我原來認為太少了,現(xiàn)在看來不少,挺緊張的。她敢于當眾承認自己以前的判斷不當,這樣的領導很少,我很感動。
為了寫年譜和傳記,她領著我們到處訪問。1981年5月5日,她帶我訪問蕭勁光大將,談長征前的情況。蕭勁光很重視,派秘書來接我們。后來,我們想請他談海軍建設,他沒有答應,說檔案都在,要我們去看檔案。
7月起開始訪問喬冠華,由方銘主持,每月一次,連續(xù)五六次。那時天氣很熱,沒有空調,其他人是到與自己寫的那段有關系時才去,我們不斷地換人。喬冠華住在史家胡同,我去過兩次(7月27日、8月26日),主要是方銘和喬冠華談。有一次馬芷蓀也去了。章含之穿著有領子無袖的布拉吉進來接電話,是用上海話講的。馬芷蓀是上海人,出來后說,那個電話里問章,喬冠華的結論出來沒有?章含之說還沒有。訪談時,喬冠華多次表示如能再給他看一些資料,他可以回憶得更多一些。方銘不吭聲,只給他看公開刊物《新華月報》。方銘原則性很強,掌握政策好。
當時很多同志退下來了,周恩來研究組的會議室很熱鬧,經常有總理辦公室的同志來座談??偫磙k公室主任童小鵬是常客,副主任羅青長也來過好幾次。成元功因住在黃城根北街,也常來常往,1981年9月還給我們介紹了轉戰(zhàn)陜北時周恩來的警衛(wèi)員王還壽。王還壽一連談了幾次(9月19日、23日,10月16日),使我們了解、掌握了轉戰(zhàn)陜北時周恩來的情況和歷史貢獻。黨中央轉戰(zhàn)陜北一年,解放戰(zhàn)爭從內線打到外線,白區(qū)形成第二條戰(zhàn)線,是中國共產黨歷史發(fā)展的轉折、關鍵時刻。整理的記錄在1990年發(fā)表于《中華英烈》第3期。
方銘要求大家采訪后都要整理記錄。她看過后,將重要的打印出來,編號發(fā)給相關的同志和室領導,沒有打印的也要交檔案室保存。整理記錄,使同志們很快熟悉了周恩來、熟悉了黨史,同時也培養(yǎng)了大家的寫作能力。廖心文一年整理記錄30萬字。訪談工作從一開始就正規(guī)、嚴格、有序。后來著作小組的同志將大部分訪談內容編成了三本書:《懷念周恩來》(1985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不盡的思念》(1987年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我們的周總理》(1990年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將其公布于眾,推動了全國的周恩來和黨史研究事業(yè)。但是,因史料太多,許多有關當時歷史背景的細節(jié),或不屬于重大歷史的一些細節(jié)都沒有公布。現(xiàn)在看來,這些內容對后人了解、理解當時的歷史也是很重要的。
與此同時,我們查閱了大量檔案。為了做注釋,我一趟一趟地到中央組織部看干部檔案。寫年譜、傳記時,在中央檔案館一住就是幾個月,為了節(jié)省時間,只有星期三、星期日才回家。研究歷史就是靠資料說話,有多少資料說多少話。這些資料的可靠性、權威性非常重要。周恩來研究組出的《周恩來年譜》《周恩來傳》在全室是頭一份,周恩來研究組的經驗對全室都有影響。中央文獻研究室的研究人員埋頭看檔案,看資料,坐冷板凳,大家比的是誰看的檔案多,各組之間在飯桌上互相交流、討論,反復思考,所以功底特別扎實。
方銘要求大家訪問時注意征集資料,征集的資料都交公,供大家使用,資源共享。大家一起研究討論對某個文件的看法,并暢所欲言。這是周恩來研究組出人才的一大經驗。中央文獻研究室先后出了近十位部級干部不是偶然的。
為了方便大家使用收集來的資料,方銘非常重視資料的整理、保管。1981年12月15日到25日,在方銘領導下,鄭淑云、我等4人將組里現(xiàn)有資料集中起來,進行三類整理,編成67卷,并進行初步編目、填寫卡片。4個人的工作日加起來有30天。第一類,準備借閱的資料,按照歷史時期及水利部、外交部等分成13類,每樣一份,共25卷。第二類存檔資料,有兩種,第一種是訪問手稿,第二種是第一類資料中多余的份數。第三類,有關周恩來的批示、講話、著作?,F(xiàn)在分為四卷:新中國成立前、1949年至1956年,1956年至1965年,1966年至1976年。
周恩來研究組的這個風氣影響了全室,文獻檔案全面而完整。(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