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_舒莉
根植于上海的“海派”文化,隨著社會歷史的發(fā)展和變遷,對這座國際大都市的影響力在不斷地延續(xù)且變化著。我們通過一些連貫性的梳理,讓如今的音樂愛好者和研習者認識到“海派”文化之所以興起于上海,發(fā)展于上海,變革于上海,最后成為具有明顯“地標”意義的文化標志,是由許許多多有識之士薪火相傳的結果。現(xiàn)今的你我,無論是學音樂、聽音樂、傳播音樂抑或是創(chuàng)造音樂,其實都是這片文化海洋中的一朵浪花。
百樂門舊照
“海派”一詞剛出現(xiàn)時,是為了有效區(qū)別一些代表著正統(tǒng)的“京派”戲劇而設立的。因為當時新興的“海派”,在以“京派”為主流社會的認知里,是不入流且不被認可的。魯迅先生曾評價道:“要而言之,‘京派’不過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弊骷疑驈奈南壬鷮Α昂E伞钡亩x是:“一種惡俗的道德文化氛圍,是‘名士才情’與‘商業(yè)競拍’的相結合?!钡牵@種新文化現(xiàn)象一旦出現(xiàn),天生就帶有“破繭而出,勢不可擋”的倔強個性,“海派”文化很快就浸潤到文學、書畫、電影、建筑、音樂、戲劇以及與社會生活息息相關的各種領域。因此,以現(xiàn)代學者的觀念來看,“海派”文化一直存在于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與變化中,在“包容、求新、開放、多元”的主導模式下早已完成了自身的蛻變,成為以上海為中心、具有明顯地域文化特色的代名詞。
在早期的“海派”文化中,音樂相對于如火如荼的文學、繪畫、電影等藝術領域來說是非常小眾的,它的形成與起步甚至晚于當時的社會主流文化現(xiàn)象。在當時上海的“十里洋場”,音樂主要用來滿足市民的社會生活需求,例如在“百樂門”可以聽到外來的爵士音樂,在“大世界”可以聽到蘇州評彈、紫竹調等傳統(tǒng)音樂,在茶樓可以聽到歡快的廣東音樂,在教堂可以聽到基督教唱詩班的合唱,在民間婚宴場所可以聽到喧鬧歡愉的“鑼鼓吹打”等。上述音樂內容雖并存在上海,但它們并不能算作是“海派音樂”。原因在于,它們都是從其他地域遷移到上海的,樂器、音調、表演形式等諸多方面都帶著“來源地”的明顯特征,少有上海的印記。
電影是一個以文學劇本、人物表演等內容形式為基礎,以科學技術手段為輔助的綜合性的藝術門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本土電影的出現(xiàn),可以看作是“海派”文化的標志性產物之一。摩登都市給予新興的“電影”無盡的想象空間,而蓬勃發(fā)展的文學創(chuàng)作、電影技術和商業(yè)運作模式則又賦予了“海派”藝術存在模式的獨特社會現(xiàn)象。
1934年,電影《漁光曲》誕生,其寫實性的故事情節(jié)真切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深受大眾喜愛,該片同名歌曲《漁光曲》更是一夜之間傳遍了大街小巷。賀綠汀曾為電影《十字街頭》創(chuàng)作插曲《春天里》,為電影《馬路天使》創(chuàng)作歌曲《天涯歌女》《四季歌》;聶耳曾為影片《大路》創(chuàng)作了《大路歌》《開路先鋒》,為電影《桃李劫》創(chuàng)作了《畢業(yè)歌》,為影片《風云兒女》創(chuàng)作了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和插曲《鐵蹄下的歌女》;冼星海曾為電影《夜半歌聲》《青年進行曲》創(chuàng)作了同名主題曲;王云階為電影《風雪太行山》譜寫了主題歌《上戰(zhàn)場》,為影片《萬家燈火》《烏鴉與麻雀》《三毛流浪記》譜寫了相關音樂作品。這些寶貴作品都是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開啟的搖籃。
01 賀綠汀
02 聶耳
03 電影《風云兒女》DVD
04 電影《漁光曲》DVD
時間走過百年,當我們再次聆聽這些電影音樂時,由于當時錄音技術的限制以及西洋寫作技法尚處于初期階段,因此音樂篇幅較小,無法像我們熟知的西方古典交響樂、室內樂以及復調對位的宗教彌撒曲那樣,包括復雜的和聲織體、交錯輪換的調式調性等成熟的音樂語匯。但是這些音樂作品的出現(xiàn),仍可被看作是西方作曲技法流傳到中國后,被年輕的中國作曲家們巧妙學習并應用于創(chuàng)作的探索性嘗試。難能可貴的是,這些膾炙人口的旋律和形象鮮明的配樂都帶有明顯的中國本土音樂元素及韻律,音樂形象與電影情節(jié)的高度契合使電影作品的呈現(xiàn)更具有豐富的藝術感染力,從而提高了電影作品的綜合藝術價值及文化內涵。這些早期“海派”文化中的經典電影音樂是遺留于當代的文化財富,它們猶如泱泱文化海洋里一艘揚帆的小船,充斥著強烈的時代印記。
冼星海
關于“海派音樂”,它并非是在某一時間由某一件事引發(fā)而突然形成的,也并非是由一個具體的創(chuàng)導者或團體組織發(fā)起的。相反,它是從社會各個層面自然而然產生的,通過社會“海納百川”式的兼容,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慢慢興起進而傳播起來的?,F(xiàn)今,我們依舊能聽到地道的上海話里帶有明顯外來語的諧音單詞,這就是在生活方式上最真實的“海派”輸入。在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中,這種從語言到穿著服飾、霓虹燈、沙龍、歌舞廳等充滿異域文化的生活方式,大大豐富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且促進和拓寬了人們對輸入性文化的認知度和接納度。在此背景下,商業(yè)化運作使上海這座城市更具有國際都市的特征,例如洋行、買辦、租界等西式文化的介入,為上海帶來了與當時清末民初的社會狀態(tài)截然不同的諸多生活模式。這一時期的西方音樂最初就是以美國百老匯和好萊塢等流行音樂形式,通過舞廳、電影、廣播、唱片等媒介流傳至上海的。
提到中國二十世紀的流行音樂,不得不提到兩位豐碑式的人物:黎錦暉和陳歌辛。
黎錦暉(1891—1967),湖南湘潭人,一個世紀前上海流行歌曲界的領軍人物,集多種成就于一身,在近現(xiàn)代中國的音樂界、教育界和出版界均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他早年致力于“白話文”的推廣以及兒童音樂教育的普及,創(chuàng)造了中國文化教育領域中的多個“里程碑”,被譽為中國近現(xiàn)代流行歌曲奠基人。
黎錦暉在早期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專注于兒童音樂教育的發(fā)展和專業(yè)音樂人才的培養(yǎng)。在兒童早期的音樂啟蒙和培養(yǎng)領域,他創(chuàng)作了很多兒童歌舞音樂作品。1922年,他創(chuàng)辦了一本綜合性兒童文化周刊——《小朋友》,從主筆到編輯,甚至寫作及插圖都親力親為。迄今為止,這本刊物是我國兒童讀物中出版時間最長、出版刊數(shù)最多的期刊雜志,其影響力整整持續(xù)了近一個世紀。
01 陳歌辛
02 黎錦暉
03 《小朋友》創(chuàng)刊于1922年
黎錦暉還創(chuàng)辦了一所專門培養(yǎng)歌舞人才的學?!腥A歌舞專門學校以及中華歌舞團,集音樂教育、演出和推廣為一體,培養(yǎng)了大批演員、劇作家和作曲家,為早期的“海派”音樂及相關表演藝術領域輸送、儲備了許多優(yōu)秀人才。他不遺余力地推廣“新音樂”,推行白話文,把西方爵士音樂融入上海及江南小曲音調,再輔以其深厚的湖南戲曲音樂功底,創(chuàng)作了近一百首流行歌曲。如此龐大的歌曲數(shù)量,在當時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從兒童到青年學子,從歌曲到歌舞劇,到電影音樂,以后世學者的觀念來看,當年黎錦暉所倡導的其實就是一個龐大的“新音樂”文化體系,這個體系培養(yǎng)了一大批具有重要意義的音樂人物,后來這些繼承者們開啟了“海派音樂”文化的發(fā)展之路。
陳歌辛(1914—1961),上海人,多才多藝的“音樂全才”,在指揮和演唱方面均有造詣,尤其是在通俗歌曲的創(chuàng)作方面,共譜寫了近兩百首歌曲。其代表作《玫瑰玫瑰我愛你》在音樂的節(jié)奏部分采用了濃厚的西洋爵士樂曲風,而歌曲的主旋律則為典型的中國民族音樂調式。此曲在早期的上海灘獲得了社會的廣泛認同,大家爭相傳唱,流傳至海外。對當時中國的“海派”音樂而言,這首歌曲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化傳播和流行的“雙向”途徑,即上海本土作曲家用輸入的西洋音樂風格和作曲技術,在完成音樂作品后輸出到國外,在兩個不同的地域同樣獲得了認同。
另一首不得不提及的作品就是可以被稱為“舊上海名片”的《夜上?!?。此曲一字一腔,旋律起伏而錯落有致,副歌部分有明顯江南小調的音韻。整首歌節(jié)奏輕快靈動,富有典型踏步舞曲的律動。在五聲音階和西洋大小調組成的音調中,一個燈紅酒綠的繁華都市華燈初放的“不夜城”街景生動形象地呈現(xiàn)在聽眾面前。
《玫瑰玫瑰我愛你》中文歌譜
任何一件藝術作品的誕生和文化思潮的興起,大而言之,一定跟藝術家所處的社會狀態(tài)緊密相連。小而言之,也會跟藝術家的生活軌跡息息相關。近現(xiàn)代音樂學者普遍認為,黎錦暉《毛毛雨》的問世標志著中國早期流行歌曲的開始。在其后十年左右的時間內,在“新文化”的啟蒙與推動下,由黎錦暉、陳歌辛、姚敏、任光等作曲家和姚莉、白光、周璇、王人美等明星的推動下,“海派”流行歌曲在社會影響力、受歡迎程度以及對近代中國流行音樂的引導與發(fā)展等多個方面,都達到了一個空前繁榮且多產的景象。
1939年以后,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大多數(shù)文明和繁榮的國際大都市都被迫卷入了戰(zhàn)爭和毀滅,那個年代的上海也不能幸免于此。在民族存亡之際,許多作曲家投入到滾滾的革命洪流中,成了偉大的人民音樂家,如冼星海、聶耳和賀綠汀等人。這一時期的音樂創(chuàng)作大方向也由流行音樂(市井音樂)逐漸轉向以抗戰(zhàn)、愛國等為主題的歌曲創(chuàng)作中。
回望過去,早期的“海派”流行音樂作品起源于社會環(huán)境,順應于社會的需求,記錄了當時各階層的生活百態(tài)。大多數(shù)歌曲是為電影配的插曲,也有的是在燈紅酒綠的歌舞廳演唱的,因此歌曲內容具有明顯的世俗性、實用性及迎合性。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些歌曲在思想的高度性及社會形態(tài)的進取性方面是有所缺失的。然而缺失的另一面恰好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真實性”的存在。當時的“海派”音樂作品以音樂的旋律線條勾勒出了一個一百年前就存在的既摩登、現(xiàn)代、繁華,又紙醉金迷、頹廢、虛榮的“遠東第一大都市”。
沈心工
二十世紀初,身處變革年代的政治家和改革家們都熱心于新文化運動,并且大力推崇“教育改革”,即主張“廢除科舉考試,摒棄八股文,改變舊式的私塾,效仿歐美國家建立新型的學校等一系列在教育方面的改革”。此后“私塾”被廢除,并脫胎成為了新式學堂,而在其中開設的音樂課則被稱為“樂歌”課。這種在新式學堂的音樂課上大量傳唱的歌曲大多以簡譜記法,采用西方和日本盛行的曲調作為旋律,依照音律填上中國的文字作為歌詞。
這個時期的沈心工和李叔同是“學堂樂歌”的代表人物。
沈心工(1870—1947)在日本的求學經歷給他最大的觸動是看到了“樂歌活動”在明治維新后推動了日本的國民教育。他認為那種積極向上、朝氣蓬勃的“歌聲和吶喊”可以鼓動人心,是當時的一味濟世良方。自1903年沈心工在中國開啟學堂樂歌課程起,其興起和發(fā)展經歷了近三十年的歷程。他根據(jù)歌曲的旋律和中文的發(fā)音規(guī)則譜寫歌詞或專門作詞、作曲。這些樂歌涉及“啟智”“開悟”“喚起民眾”“傳播西學”等具有社會進步意義的多種題材。
由于那個年代西方的傳統(tǒng)音樂教育離我們還非常遙遠,中國幾乎沒有正規(guī)西式音樂教育的場所。對于一些早期的音樂先驅們而言,音樂并不是他們一開始就研習的專業(yè),而是在他們遠赴海外求學,在接受了西方社會的科學進步理念后,出于拳拳愛國之心,以期提高整體國民素質而加入到學堂樂歌的創(chuàng)作與推廣之中,試圖將東西方先進的人文概念和音樂模式帶回中國。他們將建立民族自強、救國興國,振興中華的理想立足于點滴的學堂教育中,意圖能以正氣的歌聲喚醒沉睡的民眾。學堂樂歌以兼容并蓄的文化融合方式將西方音樂藝術(音樂旋律)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文詩詞)相結合,成為了某一個時代的特定產物,在提高國民整體音樂素養(yǎng)、振興民族發(fā)展等方面,有著非常積極的推動作用,在文化發(fā)展的長河中有著不可替代的社會價值。
蕭友梅(1884—1940),國立音樂院首任校長,1916年在德國萊比錫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留學德國期間,他始終將國民音樂教育作為自己的學術研究重心,提出要在中國開啟近現(xiàn)代的專業(yè)音樂教育。他學成歸國后,為中國帶回了一套完整的西方音樂教育的學科體系。1920年至1927年間,他在北京不遺余力地從事著音樂學科的組建工作,并以此為契機開啟了他與蔡元培通力合作的工作歷程。
1927年,當時的北洋政府下令關閉了北京所有各國立院校的音樂系科,這意味著北京已經沒有了這類新式學校的立錐之地了。蕭友梅隨即南下上海,積極籌組國立音樂院的建立。這一舉措,為當時的近代音樂教育帶來了新的機遇,同時也開啟了百年來中國專業(yè)音樂教育的輝煌一頁。
當年蕭友梅先生在學校的選址上為什么是上海,而不是國民政府所在地南京?不是辛亥革命發(fā)源地武漢?也不是國民政府最重要的軍事基地——黃埔軍校的所在地廣州?當年蕭友梅在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描述,抵達上海后,他聽了一場由上海工部局管弦樂隊演奏的音樂會。這場音樂會演奏的曲目、指揮家以及樂手們精湛的專業(yè)表演令他感到意外和興奮,他看到了彼時的上海有著跟北京完全不同的開明、開放的文化氛圍。正是有了此段意外經歷,蕭友梅立刻提出了“要設立音樂院,更主張在上海”的想法。他認為,“學習音樂的人必須先有環(huán)境的熏陶,才能易于領悟”。這里所說的“熏陶”,想必就是指當時上海這種“海派”文化的濃厚氛圍了。
上海這個當時的遠東大都市,以其開放、開明的姿態(tài)吸納、融合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文化與生活理念。無論是電影音樂還是流行歌曲,都孕育了“海派”音樂文化的萌芽,西洋音樂文化在上海的普及和受歡迎程度是中國其他城市難以企及的?;仡櫧倌甑闹袊魳肺幕聵I(yè),經歷了近現(xiàn)代新音樂運動后,“海派”音樂文化一定是在當年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形成、發(fā)展、變化和逐步成熟的。
“海派”音樂文化不僅是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產物和文化縮影,更是中國音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對早期“海派”音樂文化的內容解讀和發(fā)展脈絡梳理中,我們看到了“包容并蓄”與“發(fā)展本民族文化”之間平衡的重要性。鑒史而知今,在如今的時代發(fā)展潮流中,我們仍要保持謙虛學習的姿態(tài),大力發(fā)展我國優(yōu)秀音樂文化,使我國的音樂文化事業(yè)在包容并蓄的歷史道路上不斷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