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永強
平原上的風,如同蟬翼般透明,在初夏的午后,吹著莊稼人的期待與微倦。
幾千年的風霜已過,如今,平原還保留著舊年的姿勢,他的皺紋有著沙塵的記憶,有著水流的痕跡。
這里,常常有水災,也常常有旱情,勤勞的農人常常算計著繩索的長度,汲取地下十米深的甘泉。那水的清涼,帶著汗水的溫潤,在無數人的記憶中,奏出泠泠作響的天籟。
夜晚澄明。磷火忽亮忽暗,它們是平原不期而遇的客人。
早已洞明生死的老者,從來不覺得這幽靈般的火焰來得陌生。他們常常徘徊在陰與陽交界線上,左一腳光陰,右一腳年華,記憶與明天常常混為一談。
他們說,世界又回歸了原有的混沌,盤古尚在沉睡,他那舉世無雙的斧頭,還沒來得及喚醒一個亙古的傳說。
平原上的老人,習慣說著農諺、俚語,那些莊稼或者雜草的名字,如同每一個讓他開懷或者愁苦的孩子。
那個小腳的老嫗,正在一棵蒼郁的桑樹下打盹兒。她時而身體微傾,時而后仰,卻始終保持著不至跌倒的平衡,恰似她那色彩斑斕的人生。少女之時,她天真爛漫,風姿綽約,在小伙子的追逐中、打量下,享受兩情相悅的光景。嫁作人婦,她本希望守候安安穩(wěn)穩(wěn)的小世界,只是,山河破碎,風雨飄搖,男人最終摁不下胸中的氣焰,走向了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將血噴灑成一枝碩大花朵的形狀……她最終還是服從了命運的安排,另嫁他人,繼續(xù)瑣碎而充滿煙火氣的生活。如今,兒女、孫輩遠在千里之外,她獨享,這平原上溫潤不燥的風,獨享這如葉飄搖的晚年……
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在無人注視的角落兀自綻放。
繽紛已過,它便開始變得沉默,連細小的鳴叫也不再發(fā)出。
那原本鮮亮的花蕊、花瓣、花萼,一天天衰老,褐色的跌落,或許只有不到一秒的歷程。
零落成泥,它或許能偶遇潛伏千年的陶罐,聽它講述流落民間的秦皇漢武、環(huán)肥燕瘦。
泥土肥沃,數以萬計的逐鹿者,滿身的油脂早已浸入參天大樹的根須,仿佛每一棵大樹,都長成了壯士的模樣。
冬天總是那么深沉!它讓人們穿上臃腫的冬裝,讓人戴上厚厚的帽子,圍上絲巾,踏著沉重的靴子,一個個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一般,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自己。每個人都如一池深不可測的潭水。
冬天自己呢?同樣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大部分的時間,它都像古怪的老人一般,陰沉著面孔,難得露出一點兒笑容。而且,時不時地,它還會大發(fā)雷霆,命令呼嘯的風,抓住丟掉了所有葉子的樹木,瘋狂地肆虐,似乎要將那些倔強的植物,扼殺在這個凜冽的季節(jié)。幸虧那些高大的樹木,都見過許多大世面,對冬天的這些把戲置之不理,一如既往地屹立在地面上……
只有雪花,這肅殺的季節(jié)里難得的精靈,她全然知道冬天的秘密,只需要略施小計,便能將冬天這個古怪的老頭征服,讓他一瞬間變得開朗起來、豁達起來,變得熱情洋溢,變得詩意滿懷……
你看,她那曼妙的舞姿,從高空中飄飄蕩蕩落下,如同煙花,晃著光芒;如同歲月永遠難以征服的女子,從從容容的,在風的助推下,從天穹奔赴人間,只需要片刻的工夫,便為灰蒙蒙的大地,撒下一望無際的銀白,這微弱而細碎的光,在這肅殺的季節(jié),顯得耀眼而獨特。
雪花,全然知道冬天的秘密,她總是不經意地,便能讓冬天容顏大變,由令人生厭的單調,變得銀裝素裹,變得千嬌百媚,變得凜冽的空氣中充滿著清新與溫情、熱烈與明媚。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倍墓?jié)氣中的小雪剛過,詩意的雪花就如約而至。天氣冷是冷一點兒,然而,一陣風來,悠然的雪花便飄飄欲仙,翩然而至,讓在深秋初冬的凋敝里久已疲憊的人的眼睛,感受到了另一種新奇。看著窗外的攘攘飛雪,我們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白樂天的這首小詩來。在我的印象中,白居易并非善飲、樂飲之輩,反倒是一場即將到來的雪,激發(fā)了他的興致,意欲品酒賞雪,樂享雅致生活。
有雪之夜,極適合圍爐夜話。與親人,與友人,或圍爐閑聊,或把盞品酒,欣欣然,施施然,天南海北,無所不談?!罢勑τ续櫲澹鶃頍o白丁”固然很好,“會貧賤之交,伴糟糠之妻”倒也無妨。
雪花知道冬天的秘密,你看,她一到,冬天的面孔,便頃刻間放出了光亮。
客居都市二十余載,遠離故土與鄉(xiāng)親,然而,童年時的麥收場景,時常在夢中浮現。夢醒之際,往事,歷歷在目;心事,歷久彌新……
芒種之前的幾日,暖陽沐浴,煦風浩蕩,麥子在時光的催促下已經熟透,它們如同頑皮的孩子,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在風中、在陽光下,肆意搖擺,不停招搖。它們盼望著,盼望著,等待一場浴火重生,等待一場鳳凰涅槃,等待回到糧倉,回到期待已久的故園。
打麥場是麥季最隆重、最耀眼的舞臺。它原本亦是一塊麥田,因為擔負特殊的使命,才享受了與眾不同的待遇——這里,麥子被連根拔起,農人架上牛馬,拉起石碾,將這一小片土地軋平、碾硬。
這塊得風得水的場地,跟渾圓的石碾,無數次較量,無數次摩擦,無數次碰撞,無數次講和,待全身上下的棱角被磨去,變得坦蕩如砥,方能得到麥子與農人的認可。那些剛剛被收割的麥子,干燥,酥脆,還帶著泥土濃郁的芬芳,一車車,一趟趟,被揮汗如雨的壯漢,喊著高亢的號子,運送到打麥場上。
那些大牲口們,作為農人最為重要的幫手,同樣是這個季節(jié)麥收舞臺上的主演。牛、驢、馬、騾子,都被套上了籠頭,拉著笨重的石碾,隨著久經“沙”場的老農短促有力的一聲“駕”,便開始了奮力地勞作。一圈圈,一趟趟,松軟的秸稈漸漸碾實、塌下,緊緊貼在地面。金黃金黃的麥粒,一顆顆,精致的瑪瑙一般,晶瑩剔透,映著微微的光,從麥穗里蹦跳出來。它們,要看看五月的陽光,要看看,伺弄了它們一生的主人的模樣。
風,和煦的風,是打麥場上的貴客。一陣風來,樹梢稍稍晃動,便有人驚喜地大喊“起風了”,等風的人們,不約而同地聚攏而來,嘴里夸張地呼嘯著。
風稍稍變大,那些急不可耐的精壯漢子,便操起木鍬,飛奔到打麥場的中央。只見那漢子揮舞手臂,木鍬上下翻飛,一道悠揚的弧線之后,麥??焖賶嬄?,掉到揚場人腳下。而混跡在麥子中的麥糠、土粒、秸稈碎屑,在風的驅趕下,飄飄揚揚,依依不舍地跟麥粒分離,落在稍遠的地方……
風,和煦的風,是打麥場上的貴客。它們幫助辛苦了半年的農人,完成最后的儀式,水到渠成,顆粒歸倉。大汗淋漓、滿面塵灰的漢子、農婦、孩童,絲毫沒有沮喪、勞累的模樣,風一吹,被汗浸透的衣衫,涼涼的,如同,似火驕陽里一汪清泉;如同,漆黑之夜中的一抹燭光!
風,是打麥場上的貴客,正如同,麥子、玉米、土地,是老農們須臾不可割舍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