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杰元

大明湖，位于今山東省濟南市中心，是濟南市一個極其亮眼的地標。濟南，字泉水，號湖山，可以說，水是這個城市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古往今來，大明湖美名遠揚，無數(shù)人慕名而來一睹其景，文人騷客留下的有關(guān)大明湖的詩文不計其數(shù)。關(guān)于大明湖的名稱，筆者有些疑惑：在文字獄興盛的清代，清廷竟然沒有修改似是帶有前朝國號的“大明湖”這一名字。1644年李自成入北京后，就改“大明門”為“大順門”。清軍入關(guān)后，則又效仿李自成的做法，將此門改名為“大清門”。但同樣名中帶有“大明”二字的大明湖，為何沒有經(jīng)歷改名之變呢？

一、大明湖的名稱變遷

“明”，《說文解字》中解釋道：“朙，照也，從月從囧。凡明之屬，皆從明。”濟南“大明湖”這個名稱，從傳世文獻來看，應與明朝國號并無干系。在存世文獻中最早有關(guān)濟南地區(qū)“大明湖”的記載，見于元魏時酈道元所著《水經(jīng)注》：“濼水北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钡?，此后直到元初的一段時期，各種文獻典籍都鮮見“大明湖”的記載。

唐代，時人不常用“大明湖”這個稱謂。筆者根據(jù)大明湖湖面稍廣、距歷城較近的這兩個特點，只在晚唐段成式《酉陽雜俎》中找到了關(guān)于“蓮子湖”的記載：“歷城北二里有蓮子湖，周環(huán)二十里，湖中多蓮花，紅綠間明，乍疑濯錦。又漁船掩映，罟罾疏布，遠望之者，若蛛網(wǎng)浮杯也。”道光《濟南府志》的編纂者也認為大明湖曾被叫做蓮子湖，直接將《水經(jīng)注》的記載改引為：“濼水北為蓮子湖”。但是，元魏大明湖與晚唐蓮子湖究竟是不是同一個湖，府志直接將其替換的做法對不對，可能還需商榷。因為如文獻記載，蓮子湖在歷城北二里，大明湖卻在歷城西南，若都以歷城作為參照，兩個湖應當不在同一處。

其實，宋人也不常用“大明湖”這一名稱，而更習慣用“西湖”。許多文人留下了關(guān)于“西湖”的記載，如曾在今濟南歷城即當時的齊州治所之地任職過的曾鞏和蘇轍二人。曾鞏于熙寧五年（1072年）后曾任齊州知州，于齊州“山水多所題詠”。曾鞏有詩《西湖二首》，其一寫道“喜有西湖六月涼”；有詩《西湖納涼》，寫道“十頃西湖照眼明”；有詩《離齊州后五首》，寫道“好在西湖波上月”“難放西湖十頃秋”；有詩《寄齊州同音》，寫道“西湖一曲舞霓裳”。曾鞏為齊州西湖所寫過的這么多首詩，為其增加了豐厚的文學內(nèi)涵。甚至有學者認為，宋代時濟南“齊魯首邑”的地位離不開“曾鞏時代”的發(fā)展。同時，“曾鞏時代”還為元代時“濟南官府最風流，聞是山東第一州”的贊譽奠定了基礎(chǔ)。蘇轍也有詩與“西湖”相關(guān)，如《和李誠之待制燕別西湖》《西湖二詠》等?！段骱仭菲湟弧队^捕魚》寫道：“西湖不放長竿入，群魚空作淘河食。”有學者認為，蘇轍在濟南的三年為濟南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成為齊魯文化的寶貴財富。王士禎稱贊道：“蘇穎濱為齊州從事，有西湖諸詩……其待吾鄉(xiāng)亦不薄矣?！?/p>

至于為何認為曾鞏和蘇轍二人詩文中的“西湖”就是大明湖，依據(jù)則是《大明一統(tǒng)志》在“大明湖”條下的小注：“在府城內(nèi)西北隅，源出舜泉，其大，占府城三之一……又名西湖?！贝颂幯源竺骱骱?。

根據(jù)幾則材料，筆者推測在元初時西湖和大明湖這兩個名稱尚在混用。而此后“大明湖”之稱的使用日益頻繁，并在之后的幾百年里作為對歷城縣西北隅這一片大湖的通用名稱固定了下來。明代以后，有關(guān)“大明湖”的記載則不可勝數(shù)。

二、大明湖的位置變遷

（一）大明湖古今異地

自元魏至元代，這一期間，為何大明湖的名稱幾經(jīng)改易？筆者推測，其中一項原因，可能與大明湖的位置有關(guān)。

《水經(jīng)注》中提到大明湖的位置在濼水之北，其文稱：“濟水又東北，濼水入焉，水出歷城縣故城西南，泉源上奮，水涌若輪?！渌睘榇竺骱?，西即大明寺，寺東北兩面?zhèn)群?，此水便成凈池也?！秊^，東入西郭，東至歷城西而側(cè)城北注，陂水上承東城，歷祀下泉，泉源競發(fā)。其水北流徑歷城東，又北，引水為流杯池，州僚賓燕，公私多萃其上。分為二水，右水北出，左水西徑歷城北，西北為陂，謂之歷水，與濼水會。又北，歷水枝津首受歷水于歷城東，東北徑東城西而北出郭，又北注濼水?！睋?jù)《爾雅·釋水》記載：“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此段文字正是在《水經(jīng)注·濟水》篇目之下。那么，文中的“湖水引瀆”，就應是指元魏時期的大明湖引自濟水?！皷|入西郭，東至歷城西而側(cè)城北注”，意即大明湖水向東流入了東郭而后到了歷城西又向北流去。既然湖水的走向用“入”字來描述，說明大明湖是在當時歷城縣郭之外，而且與內(nèi)城有一定的距離，即“湖水并未入城”。從以上文字描述來看，大明湖的位置應是在當時歷城縣的西南。

元代于欽所著的地方志《齊乘》，除了直接引用《水經(jīng)注》中對大明湖的記載外，另有一些補記?！俺潜?，水門大明湖，水出而注之東北，至華不注山?！边@顯然是將元魏時的大明湖與元代時的大明湖認同為一個?！昂厦壑妪埍娙⒊潜绷髑鴸|至城北，水門大明湖，水出而注之東北?！薄吧铣袞|城歷下，泉源競發(fā)，北流出郭注濼水，詳此則大明湖亦源于濼?！睆倪@兩句內(nèi)容來看，于欽認為，元代時的大明湖水源自五龍等泉，亦源于濼水，湖水流出則流向東北方。“湖今在府城內(nèi)，周十余里，即歷下泉源競發(fā)北流出郭者也”，于欽通過這句則大致說明了大明湖的位置和大小。

但是，清代的許多學者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對《齊乘》的記載頗有異議。他們在考據(jù)后認為，古大明湖與宋元以后的大明湖很可能并非是同一處，即此大明湖已非彼大明湖。盛百二在《柚堂筆談》中直接說道：“大明湖古今不同?！笔﹪钤凇督鹗吩斝！分姓f得更詳細：“于侍郎欽非地志家，著《齊乘》一書多臆說……元魏城西之大明湖，謂即宋城內(nèi)之大明湖。”施國祁指出，《齊乘》有諸多謬誤，而于欽沒有弄清大明湖的古今異地一事，將古今大明湖混為一談?！埃ā端?jīng)注》）所云左水西經(jīng)歷城北，西北為陂，此則宋以后所稱大明湖者”，周雨塍明確指出，宋以后的大明湖應是《水經(jīng)注》中的歷水陂，與元魏時的大明湖不是同一個。周雨塍提出的證據(jù)是《齊乘》的記載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于氏此條所引于側(cè)城北注下徑接云，又上承東城歷下泉源競發(fā)，北流出郭注濼水?！薄皞?cè)城北注”在《水經(jīng)注》中是講元魏時大明湖水的流向，而“北流出郭注濼水”在《水經(jīng)注》中是講歷水的流向。所以周雨塍才會稱，“是殆混大明湖與歷水陂而一之矣”。據(jù)《水經(jīng)注》記載，歷水陂的源流是流杯池的左水，正是因為流杯池的左水來到了歷城北，才會“西北為陂”。顯然，彼時歷水陂與大明湖同時并存，且位于歷城的不同位置，二者并非同一湖。故而周雨塍稱：“蓋思容知大明湖為濼水所匯，而不知今湖所在實古歷水陂，與《水經(jīng)注》之明湖無涉?！?/p>

乾隆《歷城縣志》對一處石碑有所記載——此碑上書“大明湖”三字，且“右碑高六尺，寬三尺八寸，字徑一尺一寸五分，正書，正議大夫、山東東西道肅政廉訪使王□□，中奉大夫、山東東路都轉(zhuǎn)運□使壽僧，立在鵲華橋西南向”。因為山東東西道和山東東路都是元代的行政區(qū)劃名稱，肅政廉訪使更是有元一代設(shè)立的官職，可知這塊鐫刻有“大明湖”名稱的石碑確實是元代所立?！跺居钤L碑錄》中也恰巧有對這塊刻有“大明湖”字跡的石碑的記載：“大明湖三大字，正書，至正七年，山東歷城。”據(jù)其所載，可知此碑確實立于元至正七年（1347年）。乾隆《歷城縣志》又稱：“按《水經(jīng)注》，大明湖不在此地，自是碑立而世人更無從考之矣?！边@說明此縣志編纂者也認可《水經(jīng)注》中的“大明湖”與元代石碑上所指的“大明湖”不是同一個的說法，甚至指出：“百花洲水又北出鵲華橋，匯為湖，《水經(jīng)注》之歷水陂應在此。宋以來所目為大明湖者也。”

（二）古今異地的原因

對于“大明湖”古今異地的原因，筆者認為其一可能是時日久遠環(huán)境變化。

周雨塍認為，《水經(jīng)注》和《齊乘》記載的大明湖之所以與現(xiàn)在的大明湖位置不同，是因為：“濼源左右前后發(fā)地皆潴為湖，即去濼源泉不遠。今此地半為衢肆，蓋后人筑土水中為之耳，求其地而不得，乃以今城內(nèi)之湖當之。其誤蓋自金元以前矣?！惫糯袊赞r(nóng)業(yè)為重。因為人口益增，為了滿足生計，人們填湖墾田。而這樣一來就改變了湖水的位置與形態(tài)，時間一長甚至“求其地而不得”，即以前的大明湖不見了，因此只好以“今城內(nèi)之湖”作為“大明湖”。

除了大明湖，似乎附近還有其他地標也有古今不同的情況?？滴跄觊g李興祖重修大明湖，并作有《古歷亭碑記略》。乾隆《歷城縣志》記載歷下亭故在大明湖之濱?？h志編纂者注曰：“按，余嘗疑宋元歷下亭非唐之舊。今亭則并非宋元之舊，迨讀此碑，則并非明之舊。蓋所謂故在湖濱者，乃宋元以來亭址也。”可見，乾隆年間縣志編纂者所見的歷下亭，并非以前的歷下亭；且歷下亭址也有變化，宋元以后的亭址與唐之舊址已并非一處。

對于“大明湖”古今異地的另一個原因，則可能是城域大小和城址的變化。

自西晉永嘉年間開始，濟南郡治由東平陵遷至歷城。此后一千余年，歷城縣始終是濟南地區(qū)的行政中心所在之地。由于濟南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條件即泉多、湖多，能夠較好地調(diào)節(jié)水源、平衡旱澇，使得歷城城址自始至終都沒有發(fā)生過大的變化。還有學者考證后認為：“從北魏《水經(jīng)注》的記載可以看出，歷城縣郭的四至大約與宋代以后的城墻范圍相當?！币簿褪钦f，盡管歷城縣的內(nèi)城時有改變，但其地址甚至外城郭始終都沒有太多變化。所以，是可以依據(jù)歷城縣作為參照物來找到大明湖的。

自劉宋以后，歷城縣就是冀州州城所在之地。而《水經(jīng)注》成書于北魏晚期，書中的歷城應當是指此城。彼時歷城有“雙子城”，是西晉永嘉年間在古歷城以東又興建的一座“東城”。在歷城東城興建以前，歷城縣確實很小。周雨塍稱：“蓋是時歷城縣故城甚小，在今縣治西南偏，不過今城三分之一?！倍端?jīng)注》又載：“湖水引瀆，東入西郭，東至歷城西而側(cè)城北注。”據(jù)此可推知，元魏大明湖應當在古歷城的西部；“陂水上承東城”，歷水陂的位置應當在東城的北面，歷水陂尚未在城內(nèi)。

劉宋以后，歷城的東城漸漸發(fā)展，再加上修筑外郭，歷城縣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了。唐元和十五年（820年），歷城縣又成為了齊州州城。而《元和郡縣志》中沒有關(guān)于歷城“雙子城”的記載。因此，有學者推測最晚在此書成書之時，歷城的“雙子城”就已經(jīng)消失了。歷城的布局，就變成了一座內(nèi)城、外面還有一座外城的“子母城”的形制。盡管唐代的相關(guān)記載較少，但是北宋曾鞏任齊州知州時曾作《齊州北水門記》，其中有載：“其匯而為渠，環(huán)城之西北，故北城之下疏為門以泄之。”在北水門修筑之前有環(huán)城西北之渠，筆者推測此渠就是元魏歷水陂所在之處；齊州州城已經(jīng)將此渠包含其中，此渠的水乃是“下疏”至北城之外。齊州州城的范圍已經(jīng)較劉宋時的冀州州城向北擴展不少。若此渠就是元魏歷水陂、宋以后的大明湖，則因其方位在城之西北，而金末元初的元好問在其《濟南行記》中又提到了大明湖占了府城三分之一。所以推知，至北宋齊州北水門修建以后，大明湖便在歷城之內(nèi)了。

此外，清人沈可培所著《濼源問答》中有載：“濟南舊治在東平陵城，水經(jīng)所謂武原水，北經(jīng)東平陵故城西是也。至宋方建今治?！?007年，濟南市考古研究所在今趵突泉北路發(fā)現(xiàn)了一段北宋時的城墻。說明北宋時確實有修筑外城的情況，“至宋方建今治”所說的應是此事。但宋代對城墻的修筑應是加固為主，而非另建，歷城的縣址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只是宋代修筑城墻之后，將大明湖包納其中，位于城西北，宋人也才會將城內(nèi)的大明湖稱為“西湖”。然而，此時城內(nèi)的“大明湖”（或稱“西湖”），已非《水經(jīng)注》中的“大明湖”了。

至此，關(guān)于大明湖為何在清代沒有被改名這一問題，或許已經(jīng)找到了答案。大明湖雖以“大明”為名，但并非明朝以國名謂之，其名稱由來已久?！端?jīng)注》中所載的“大明湖”的湖址與宋元以后的“大明湖”湖址雖非同一處，但立于鵲華橋西南的大明湖碑可證明：現(xiàn)在的大明湖在最晚于元代時就已經(jīng)被稱為“大明湖”了。既然濟南大明湖并無國湖之謂，那么也就不必改名了。康熙年間時任山東鹽運使的李興祖重建大明湖時就仍稱此名。到了乾隆十三年（1748年），清高宗南巡游濟南大明湖時，自然也沒有想到過要改其名。清代文字獄雖嚴，但“大明湖”的名稱既然與前朝無涉，那么倒也不必將其改名為“大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