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劉強
臨《皇甫府君碑》
“最后的閨秀”張充和先生已仙逝多年,然而,她對于書法、詩詞、昆曲的畢生貢獻以及她頗具傳奇色彩的家族歷史、文化交游,仍不斷為學者和世人所追捧。2022年初夏之際,松蔭藝術(shù)在上海舉辦了“來武康路看張充和”特展。松蔭藝術(shù)負責人潘敦表示,展覽之所以取名“來武康路看張充和”,因為畫廊就在武康路上,主要展品是張充和的墨跡和書畫,包括墨梅、墨竹、山水等畫稿,以及張充和與師長友人的書信手稿等。
作為張充和的弟子,浙江大學藝術(shù)與考古學院院長白謙慎先生致力于推廣張充和畢生的藝術(shù)修為和文化精神。他在《張充和的生平與藝術(shù)》一文中指出,張充和5歲開始學書,初以顏字打基礎(chǔ),后兼學諸家,隸書、章草、今草、行書、楷書皆有所擅。少年時,便為人作榜書。20多歲時所作小楷,氣息清朗,格調(diào)高雅。流寓重慶時,在沈尹默先生的建議下,研習漢碑、六朝墓志,書風轉(zhuǎn)向高古。在90多歲高齡時,依舊每日臨池不輟。這可以說是對張充和一生書法藝術(shù)的高度概括。
張充和20多歲所作小楷,結(jié)體疏朗,筆畫略帶隸意,書風清越灑脫。白謙慎曾親見過20世紀30年代末張充和在昆明寫在舊箋上的兩個小楷手卷《淮海詞》《白石詞》,當時張充和26歲。白謙慎認為,這兩個手卷上的筆畫之間常不連接,氣息疏朗空靈,嫻雅中透出幾分俏皮。由于明代吳門名家王寵的小楷點畫有相似處理方式,白謙慎便問張充和,是否學過王寵的字,她回答說不曾學過。
張充和流寓重慶時曾得到書法大師沈尹默的指點,傳為書壇佳話。沈尹默看過張充和的字后,點評為:“明人學晉人書”,沈尹默也看出了張充和字體里鮮明的明人風骨和晉唐矩度。張充和談及沈尹默對她的影響時,這樣說:“他讓我把眼界放寬了。”在《從洗硯說起——紀念沈尹默師》一文中,張充和述及師從沈尹墨所悟心得:在研墨方面,“筆根干凈、最是要緊”。在懸腕方面,意在“雖懸并不懸,不懸卻又是懸”。在臨帖方面,要求其臨《元公姬氏墓志》,“他從不指出這一筆不好,那一字不對,只介紹我看什么帖,臨什么碑。也從不叫我臨二王,亦不說原委,及至讀到他寫的《二王法書管窺》才知二王不是輕而易學的”。
昆曲譜
臨虞世南摹本《蘭亭序》
在之后的書學道路上,張充和遍臨古代名帖。在與其弟張宗和的通信中,她曾多次談及臨帖心得,“我當初從漢碑臨起,直至六朝,小時雖寫顏字,但只得用筆而已。到重慶后才寫虞世南同褚遂良,到了美國做圖書館時,寫給外國人看,必須個個字能在字典上查到,所以我現(xiàn)在的字真能說復(fù)歸 平正了”。顏真卿《顏勤禮碑》剛出土,她把新拓的拓片一條條剪出來做成字帖臨寫,直至暮年。84歲時,應(yīng)博物館之請,臨唐代書法家孫過庭《書譜》一百通。她認為,漢碑中《石門頌》不俗,若《華山》《禮器》《曹全》就容易寫俗了?!短m亭》《圣教序》都好,《蘭亭》有幾百種拓本,好的不易得,如果有《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便好。歐陽詢的《九成宮》最好,歐陽通則是《道因法師碑》好,此兩種字都是又緊湊又開放,沒有唐朝人的書匠氣。
張充和書藝人生中為后學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是為文學巨匠沈從文墓題寫誄文以及為沈從文著作題寫書名。1988年沈從文辭世,張充和深夜書寫了誄文:“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彼木渲校谝痪涞谌渥詈笠粋€字,加上第二句第四句最后一個字,湊起來正好是“從文讓人”,冥冥之中也極其恰當?shù)馗爬松驈奈囊簧男惺聻槿恕_@篇16字的誄文后來刻在了沈從文在湘西鳳凰的墓碑上。張家親友的著作經(jīng)常都是由張充和題寫書名,不過,題簽最多的還是沈從文的著作。1988年沈從文辭世后,不少出版社都重印了他的舊作,無論是全集還是選集、紀念文集,大多由張充和題寫。曾為張充和編集《曲人鴻爪》《古色今香》兩本著作的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曾說:“在那些秀逸的筆畫間,誰知道凝聚了充和多少中夜的苦思和揮毫的心力。”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張充和16歲時曾師從沈傳芷、張傳芳、李榮忻等名家學習昆曲。昆曲與書法一樣,成為張充和一生追隨和沉浸的藝術(shù),她將昆曲與書法予以融通,通過手抄昆曲譜來發(fā)揚這兩種古老的藝術(shù)。
張充和曾為查阜西、靳以等人抄過昆曲《長生殿》詞。白謙慎在《別具一格的書法》中提到,“抄寫曲譜比通常寫字要更費功夫。張充和曾向陳安娜講述抄寫曲譜的四道工序:第一道是寫出曲辭,第二道是注上工尺,第三道是點出小眼和氣口,第四道是以朱砂點出板和中眼。工尺有疏有密,要書寫正確,又要兼顧布局;點板眼更要屏氣凝神,不能點錯或點偏位置”。只有兼具書法和昆曲功底的人,方能寫出一篇沉靜嫻雅的昆曲譜。
上海辭書出版社出過一套《張充和手抄昆曲譜》,函套封面為余英時題簽,內(nèi)附兩張唱片《張充和昆曲選萃》和《張充和笛韻選萃》,白謙慎為之題簽。內(nèi)中共收錄十冊手折,一冊為序跋,九冊為曲譜。該書編輯認為,“書中所收的曲譜以小楷精心寫就,波磔中有隸書的意趣,提按間又有魏碑的筋骨。書風自是高古,而點畫的轉(zhuǎn)折之中,婉轉(zhuǎn)有致的情態(tài)盎然紙上”。
香港的董橋先生也癡迷張充和的字,他曾有幸收藏了張充和的昆曲譜《牡丹亭·拾畫·叫畫·硬拷》。在《工尺譜歸我珍存》一文中,董橋說,“典雅、精致、端莊,工尺譜全冊四十八頁,高二十八厘米,寬才九厘米,亭亭玉立,左手輕握,右手翻閱,舒適 得很”。
董橋先生的好友,松蔭藝術(shù)的潘敦先生在《后來》一書中曾提到上海辭書出版社《張充和手抄昆曲譜》,“其中有一折墨寶原跡我有幸在董橋先生家里看過,說那只是曲譜實在唐突,說那是書法又太過含糊,老派人這樣認真,這樣有心,把有聲的藝術(shù)化成無聲的藝術(shù),若愛得不深哪來如此造化”!潘敦先生說的這冊墨跡一定就是這冊精美絕倫的《牡丹亭·拾畫·叫畫·硬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