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 閣
“看不到外界”的相對封閉狀態(tài),是否,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更利于寫作。因為寫作,或許更需要的是孤獨、寂靜和潛心,以及“旁若無人”的姿態(tài)。說到底,文學(xué)是生命個體深處的事情,需要見到自我與真我。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在呈現(xiàn)那個“創(chuàng)造者”的自己。
藝術(shù)家與大自然的相通之處,就是他們都不胡言亂語,他們虔誠,沉默,心懷熱愛,只用自己的“作品”呈現(xiàn)己身,呈現(xiàn)給世人、時間與歲月。
早晨,春天的窗外,我總能聽到稍遠(yuǎn)處,有一種鳥的叫聲讓我動心。我至今都沒能確定,那是什么鳥,也從來沒有見過它。
它的叫聲規(guī)律而持續(xù),中間有間隔。我仔細(xì)聽過那出自它身體的叫喚,聲音有兩種:一種是咕咕咕,咕咕咕;另一種是咕咕,咕咕。相同的是,兩種叫聲前半部分都豪邁而用力,后半部分有一種悲壯,最后一聲有拖音,尾音里有一種嘆息、不甘與哀怨。
除此以外,窗外還有細(xì)微的風(fēng)聲、樹葉的私語……我再沉下心聆聽,聽到的卻是時間深處一種更為盛大的寂靜。萬物仿佛自帶一種凝重與幽憐。
你有沒有細(xì)心去感應(yīng)一朵花,或一陣花香。比如,中秋時桂花的香味,就仿佛像一場熱戀中愛人的情語,細(xì)致,熱烈,無法抑制,在整個心間涌動彌漫,喜悅而又甜蜜;荷花的香味獨特,雖然也是安靜,卻有一種濃烈味道,讓人清醒;玫瑰永遠(yuǎn)都是玫瑰的味道,讓人心動,那是深入心扉的愛情的味道。
我更喜歡的是薔薇花的味道,淡淡,幽然。你深深呼吸,她卻只給你一點點,而就是這一點點,足以讓你對她贊美不已。薔薇花的香不是很“銳利”的那種,比較“鈍”,又比較厚而耐人回味。在薔薇花香里,憐愛與愉悅,總是會同時在心間生起。
明月在他身后,而他正從一條船上跨上岸,朝我走來。被月光照耀到的水是銀白色的,它們在夜風(fēng)中蕩漾,閃動,仿佛無數(shù)條小小銀魚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是一個夢境。在屬于我的夜晚,真實出現(xiàn)過、存在過,并被我深記。
它長時間保持了它的質(zhì)感與清晰。
小區(qū)路旁,三五個女人站在拐角處的樹蔭下。從她們的著裝、發(fā)型、站姿以及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們是不喜歡讀書。但卻熱愛生活的主婦。她們熱烈談?wù)撝约旱穆糜谓?jīng)歷和經(jīng)驗,如何消費,一直說到泰國、緬甸。她們看起來衣食無憂。
一對情侶勾肩搭背,耳語著,旁若無人地從她們身邊走過。
忽然,從前面的幾幢房屋邊,傳來一陣樂器的吹打聲,其中的一個女人,對著另外幾個說道:你們還不知道吧,老陳沒了,是昨夜里的事,當(dāng)時他身邊沒有人,是今天上午有人去他家才發(fā)現(xiàn)的,這會兒在操辦他的后事了,吹鼓手也請來了……其中另一個說,啊,是他嗎?我前天還看見他呢,斜著一只肩膀在路上走,還拎了一小桶油呢。一會兒之后,她們分頭散去。
時間不動聲色。太陽依舊,從東邊來臨,到西邊逝去。
藝術(shù)是相通的。我非常喜歡的豐子愷先生有這樣兩句詩:常喜小中能見大,還需弦外有余音。
比如在詩歌中,的確有不能相談的部分,無法言說,但是可以感知。
中巴車在山鄉(xiāng)間的路邊停靠,上來的陌生老者面相清癯(看上去像退休的鄉(xiāng)村教師),手里抓著一只帆布袋,平靜地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他的手依然緊緊抓著那個袋口——主觀感覺,那布質(zhì)的袋口一定已微微發(fā)熱。中途下車的年輕女孩,牛仔褲加夾克的中性打扮,耳朵上戴的是耳釘而不是耳環(huán),酷酷的,她的眼睛里,一半是恬靜一半是憤世嫉俗的不屑,她沒有行李,只有隨身一只挎包,在某一處,她起身下車,我看著她獨自走向通往山間的一條小路,走向山鄉(xiāng)深處……
旅途中,人也是景,是自然的一部分。在這樣的出行中遇到的陌生人,總會讓我印象深刻,即使時間過去已久,也仍然會在某個瞬間讓人忽然想起,給人安慰、治愈,也給人惆悵。
多年以前我在家鄉(xiāng),水稻抽穗我知道,小麥拔節(jié)我知道,油菜花的金黃護(hù)佑著我成長。如今,那座村莊已不復(fù)存在,當(dāng)我沐浴著月光,懷念這一切,時間把那束青草,于此刻,再次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
想起已故的祖父與外公,他們兩個人雖然都是農(nóng)民,但都愛喝茶,喝濃茶;都愛喝酒,且酒量都好;都愛聽新聞聯(lián)播,關(guān)心國家大事。
祖父年輕時在宜城東門外叱咤風(fēng)云,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算盤頂在頭上都能打,是個地方能人。祖父在鄉(xiāng)政府里謀職做事,不大照顧到家,家里田地多,就雇了幾個長工幫忙。后來,祖父被“打倒”,成為富農(nóng)地主,高帽子戴得快要超出屋頂了。祖父生前愛讀閑書,各種理論講起來一套一套的,所以他有些清高,心里看不起只會種田吃飯的農(nóng)人。
外公不怎么愛讀書,卻有一部收音機,放在一只小竹籃里隨身攜帶。那只匣子很多時候都在發(fā)出聲響,新聞、評書、廣播劇、老戲、電影錄音剪輯,難得也會聽到一支流行歌曲,那是他知曉外界、與外界聯(lián)系的通道。外公那時買得最多的就是聽收音機需要用的電池。
外公和祖父,他們兩個人無數(shù)次在一起喝酒吃茶,談古論今,也無數(shù)次因為對方“強詞奪理”而不歡而散……如今,他們的世界究竟是怎樣呢,無人能夠告知。
香樟,杜英,櫻樹,石榴,薔薇,法國梧桐,掛滿剛長出一串串小小翅果的楓楊……公園的一側(cè),是它們混雜的濃郁氣味,讓我在這個四月末的清晨,清晰感到,亞熱帶的江南夏天,已然再一度來臨。
藝術(shù)沒有定法,講個人的經(jīng)驗、體驗,最為可靠。
私自認(rèn)為,其實最可靠的東西,也有將自身趣味強加于人的嫌疑。所以,我們在聆聽他人的經(jīng)驗傳授時,也應(yīng)該抱有懷疑態(tài)度。聆聽別人,也是為了找到自我或聽到自我。
傾聽也是一種遠(yuǎn)行,遠(yuǎn)行是另一種閱讀。
感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一顆心的存在:在天空與大地之間,在山巒與流水之間,在告別與相聚之間,在欣然與悲愴之間,在你與我之間,在喧囂與寂靜之間,在歡樂與憂愁之間,在睡著與醒來之間,在晨鐘與暮鼓之間,在絕望與希望之間,在孤獨與孤獨之間,在寫與不寫之間……
高中寄宿的童,每周六早上可以回家,本來每周周一早上返校,結(jié)果學(xué)校來了新校長,每周回家時間沒有變,但返校時間卻改到了周日晚上,要去學(xué)校上兩節(jié)夜自修。
開始兩周童有些不習(xí)慣,眼下,一到時間她就很在狀態(tài),自己開始整理要帶的東西,怕晚去了會遲到。
前些日子開家長會,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貼有每位同學(xué)的自我介紹,童的貼在黑板中間。她在那張紙片上這樣寫道:我覺得我有點戀家,這可能是因為跟我父母給我取的名字有關(guān),我感覺與爸媽的關(guān)系比較融洽,總體說來他們很民主。
我在心里暖暖一笑。
今天傍晚六點前送她去學(xué)校,進(jìn)校門時天色已黑,她揮手說,再見。站在校門外,目送她一路走進(jìn)去,這個瞬間,我仿佛看到時間的痕跡:一個女孩已經(jīng)長大。
有人說,唯有故鄉(xiāng)是一個需要一寫再寫、怎么都寫不夠的地方。
如今那里,在湖畔閃亮商業(yè)綜合體的馬路邊,豎有一塊景觀指路石,上面寫著:新塘春曉。那是昔日的村莊,我家所在的地方,從小就相熟的東氿湖,就在旁邊。
光明或陰影,一切皆從那里而來。
在我寫作的早年,記得黑陶曾說過這樣鼓勵我的話:對于文學(xué),你好像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幾乎是拿起筆來,文字就能觸到文學(xué)的本質(zhì)內(nèi)核,所以,你好像沒有“練習(xí)本”。但是,這種天賦要有后天的閱讀和勤奮合力,日后才會漸漸生發(fā)作用。
2005年,黑陶把我寫故鄉(xiāng)與成長的文字拿出去,給他愛好文學(xué)的朋友們看,中間就有詩人、散文家龐培,可能是龐培欣賞我在文學(xué)上的純粹氣質(zhì)與那一份獨特,他幫我推薦到《人民文學(xué)》。后來,那一組題為《東氿記憶》的散文,得以在《人民文學(xué)》的“新浪潮”欄目推出。那組文字,即使在今天看來,我也仍會感動于書寫時的那份投入與赤誠。作品能在《人民文學(xué)》刊發(fā),毋庸置疑給當(dāng)時的我以莫大鼓勵。緊接著,我又寫了一批關(guān)于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回憶文字,向《青年文學(xué)》《散文》《山花》等文學(xué)期刊投稿,并得以發(fā)表。
《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的那組散文,責(zé)編是韓作榮老師。因為內(nèi)心對他的感謝與感激,我深深記住了從未謀面的韓老師。他在電話里告訴我,散文要發(fā)了,這是一組值得人用心去看的文字。我至今都記得自己當(dāng)時有多激動。我當(dāng)然也感謝對文學(xué)始終抱有純粹之心的文學(xué)好友龐培。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一鼓作氣寫下了一本書,這就是《再見,少女時光》,并有幸入選“21世紀(jì)文學(xué)之星”叢書,在200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本處女作的出版,要感謝我同樣未曾謀面的前輩張守仁老師。
沒有哪個人是一座孤島,人在一定的時候,是需要朋友與前輩的鼓勵與相助的……每每想起,我要在此,由衷感謝所有曾經(jīng)幫助過我的人。
看到一位攝影師這樣說:一個人無法決定自己擁有何種外貌……
都市街道上人來人往,各不相同的一張張臉來往穿梭。憂郁的、艱辛的、愁苦的、掙扎的、喜悅的、悲傷的、憤懣的、平靜的、自信的、仇恨的、友好的……每一張臉龐背后,都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這么多的表情,都在講述——各種心情、各種詞語、各種聲調(diào)、各種遭遇。
每年到端午節(jié)吃粽子的時候,都會分外想念逝去多年的父親。說分外,是因為平日里也會想念他。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我在端午時想念父親,都會與一只白米粽連在一起。父親在世時候,喜歡吃糯米食品,除了米粽,用糯米粉制作的青白團子也是他喜歡吃的。昨天早晨吃米粽時,我一邊吃一邊想念他,一聲不吭,在對他的想念中,我把一只粽子吃完。
這樣的心緒,并不告訴任何人。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任何一種美好,都不是隨便就能獲得。人獲得美好,要經(jīng)歷許多努力或付出。
試想一下我們的寫作,當(dāng)一個作家出一部作品時,許多人看到的是聚光燈和榮耀,但是,那個作品寫作的過程,他一定是孤獨的,在一間屋子里對著電腦,從自己的身體中提取能量。創(chuàng)造花耗的是心身的氣血與耐力。
老家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西邊靠墻擺放著一排陶瓷或紫砂花盆,大小不一,也不是很整齊,栽種的植物、蔬菜有茄子、黃瓜、月季、韭菜、葉蘭、菊花、青菜、觀音蓮、蔥、芫荽……它們長勢旺盛。芫荽到秋天會長得很高,開一朵朵白色的小花,陽光下只要靠近它身邊,就會聞到一股濃濃而又特殊的香味,有點刺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己感覺芫荽之味頗有醒腦的功效,與夏日的荷有點像。芫荽的美是細(xì)小的美。
江南初夏的傍晚,天氣還沒有熱到使人難耐,感覺到微微熱的同時,又有一縷一縷的風(fēng)吹來。正在外間吃著晚飯,忽然,感到廚房里一陣發(fā)亮,側(cè)過頭去看,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大片的金色。我一時間覺得,自己的臉龐也被映照得亮起來,這一刻的畫面使人感到有些奇特。透過玻璃窗戶照射到白瓷磚墻上的夕陽,是那么熱烈、富有力量,我主觀感到,那是時間滿含的激情與傾訴——急切、傷感、無奈……時間的殘忍與慈悲。我特意看了一下墻上圓形的時鐘,這時顯示為六點半。
巨蟹座的女子,有時也可以很快樂,也會很瘋癲,但總體是相當(dāng)憂郁的。她是很溫柔的女性化、羞怯的,她是水做的女人,會掉淚。她被動、敏感、情緒時好時壞,好像有個什么周期似的。對了,巨蟹座的守護(hù)星是月亮,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她的情緒就像月亮般,也隨著陰晴圓缺而變化。她需要有安全感,她害怕失去,不管是什么。她需要一個能避難的地方。她會燒一手好菜,而且也會把小孩照顧得令你嫉妒。她關(guān)心許多事情,像食物、家庭、金錢、母親、秘密等?!?/p>
那一天早晨,我無意間在紙上不假思索寫下幾個字,我發(fā)現(xiàn)它們分別是修行、命、無奈、自由、寫作。我在那樣的一刻間有些驚呆,似乎是誰在無聲處告知了我自身的生命與心靈狀態(tài)。
野薔薇、梔子花、野生姜和狗尾草的氣味,洶涌濃郁,從記憶中的西河岸邊一起漫上來。
夢中。有一片湖水,湖水那邊有山,都氤氳著一些水氣與光環(huán),很美。那一刻夢里的我是欣喜的,內(nèi)心充實,真切可見。現(xiàn)在我寫,只要寫,我便是為這個夢境作保留。
用不銹鋼鍋煮豆沙西米露、木瓜牛奶西米露,發(fā)現(xiàn)煮熟了的西米露都是晶瑩透明的,它們一顆一顆,有點像早晨的露珠,閃閃發(fā)亮。
燕子飛回來時,感覺整個春天都是高興的。
燕子,它們沉默,很少發(fā)出鳴叫。它們平靜而又歡喜,我甚至感到它們的表情是“笑著”的,良善,吉祥。
它們到哪家的屋檐底下做巢搭窩,大多會受到主人的歡迎與保護(hù),甚至主人還會給它們鋪墊些硬板紙之類,幫助它們。如果誰家將燕子搭的窩有意毀掉,那是要在冥冥之中遭懲罰的。
曾親眼近距離見過做了母親的燕子,怎樣將覓得的食物用嘴喂給自己的小乳燕吃。乳燕待哺的嘴里粉紅,對母親用嘴遞過來的食物,吃得慌忙,不夠冷靜,似乎有失優(yōu)雅。然而,沒有關(guān)系。
江南的燕子是天地間一種看得見的清麗精靈。
春朝夏晝,它們一閃而過的滑翔身影,掠過眼前,猶如剪子,飛快劃破午后村子上空那布匹一般的寂靜。
盛夏,河岸的樹上高高低低掛著包包蟲,它們還躲在繭里。午后,公雞、母雞們信步過來,伸伸脖子踮起腳,就把它們一個個給吃了。
有過這樣一位鄰居,她長我一歲,大大的眼睛,編辮子,皮膚黑,有脾氣。一大早,我就聽到她與她的媽媽在爭吵,她們的動靜大得驚醒了家門口河里的魚兒。
打開門到曬臺上細(xì)細(xì)聽,聽清了緣由:她最喜愛的一件白襯衫,被她媽媽洗衣服時,與其他有顏色的衣物攪在一塊,浸在水里變成花襯衫啦。她媽媽一個勁地說,真的沒在意,不是故意要這樣的。她的嗓門大得多:不是故意的,又不是沒跟你講過,一件白襯衫啊,我才穿過兩次啊……她十五歲的任性嗓音,從她的咽喉里飛離出來,有些歇斯底里,然而她渾然不覺。
被忙于生計、忙于洗衣做飯的母親弄花了一件心愛的白襯衫。成長中的少女,生活的不如意,這種心情,稱之為沮喪、懊惱,她需要宣泄。
我很想告訴你,雪有那種況味。一場雪來到人間,然后,又悄無聲息化去,不見蹤影。一場雪的來臨和消逝,就猶如一場愛情、一次人生。
油菜花一開,家門外大池河里的水就又變得溫軟了,微風(fēng)中泛起的漣漪,也顯得輕盈秀麗。
對色彩的敏感與嘆服,也許就是在那時開始。它來自一塊光榮牌肥皂。它的味道,在嗅覺中仍是這般親切。
被水浸濕以后的肥皂打滑,呈液態(tài)的部分粘在我的雙手上。它們在我不斷的搓揉中形成豐富的泡沫。然后,在一個無意間,我將自己的雙手十指相扣,當(dāng)我慢慢松開,在左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的虎口之間,看到如薔薇花般大小的圓形肥皂泡時,我停止了手的動作,因為我驚訝地看到,泡泡上那五彩斑斕的圖案。制造它的,是我的雙手、肥皂,以及大池河的清水,還有頭頂閃爍的陽光。
一朵奇異神秘的花,開在我十指相接的雙手之間。稍作觀察,我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那樣一張奇幻的圖案,幾乎收入了所有的色彩,陽光照耀下,那團色彩飛快地旋換著自己位置,本來在左邊的轉(zhuǎn)到右邊,本來在右邊的轉(zhuǎn)向左邊。十來歲年紀(jì)的我,忘我地沉浸在這變換顏色的五彩圖中,那時的我,甚至能夠主觀聽到,在陽光下它們發(fā)出的一種特殊聲響——只有我聽得到的一種魔幻的、快速旋轉(zhuǎn)并變化著的絢爛聲響。
對于文字的熱愛,于我,是很早就開始的事。記得,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寫的作文每次都會被老師表揚,那是文字帶給我的最初誘惑與快樂。
而生活所給予我的真正的記憶與重量,都是從那一年冬天開始的。那一年的冬天,命運仿佛將我從原本無憂的生活秩序中一把推出,而把另一種生活橫陳在了我面前。因為最喜愛我的父親忽然離去。那年我十一歲。沒過多久,大約是在第二年入夏之前,我第一次輟學(xué)了。后來幾次反復(fù),直到我最終成為一個輟學(xué)者。
當(dāng)時我只是感到難過,因為自己很想上學(xué)卻不得。然而真正感到失落與傷痛,還是在慢慢長大成年以后,我不斷地知道,輟學(xué)對我今生意味著什么,我失去的又是什么。我感覺它猶如我的一種病癥,成了我一生的心結(jié)、缺憾與陰影。這也是誕生《再見,少女時光》的所有背景與原點。可以說,沒有那段生活與遭遇,也就沒有后來的《再見,少女時光》。所以,我私自以為,從很大程度上,《再見,少女時光》這冊書,從那時起就已經(jīng)誕生在了,我寫作它的這些年,只是一個慢慢把它找到的過程。
文學(xué)從來都是緘默不語。一個寫作者,你能抵達(dá)什么、呈現(xiàn)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
拉遠(yuǎn)距離。距離是使生活變成文字的很好途徑。
走向大自然,你的洞察或感悟?qū)鼫?zhǔn)確,更敏銳。
像母親一樣養(yǎng)育我們的大自然,讓人心懷敬畏與感恩。它們值得我們親近。
你看見沒有,所有的驚訝、恐懼、溫軟、質(zhì)疑、輕蔑、藐視,都在剛剛跳上圍墻的那一只貓的眼睛里。那琥珀一樣的眼睛,瞳孔在不斷擴張。它安靜的時候,似乎全世界都想不發(fā)出半點聲音,可就在某個不經(jīng)意間,它像忽然受到了什么驚擾,或是一時間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一聲完全走調(diào)的叫聲瞬間回響在空氣中,令走過的路人一陣驚嚇。它的這一聲,絕不是平時正常的“喵嗚”,而是——“啊嗚”。
語言的美感與思想的深度固然重要,但好散文還得敢寫,不回避。
經(jīng)歷,是一種被動,是無法抗拒的命運;而穿越,是主動,是面對。穿越是為了抵達(dá),抵達(dá)是為了告別,告別便意味著新生。
我寫《再見,少女時光》,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我一己的告別方式,我的早期生活——我寫下它們,是想把它們帶到陽光下。
我能夠感到自己的虔誠與敬畏。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渴望但又缺失的溫暖和愛,包括生活的陰影,全部重又回來。我知道,我必須穿越自己生命中那些黑暗的部分,只有我毫不回避地面對它們、寫下它們以后,我才能走出它們。也只有這樣,我的心才會覺得稍稍安寧一些。
的確,我果真因為寫下了它們而感到心里慢慢亮堂了起來。
什么是真正的文學(xué),閱讀經(jīng)典可以讓我們的心有所默認(rèn)。
通常,我寫一篇散文,是在一個忽然間找到一種感覺,那樣的幾天里,我的內(nèi)心暗藏著一種喜悅,情緒也沒什么太大波動,仿佛怕有什么閃念,會將這種感覺丟失。
然后,就像培育一個果子那樣,悄悄醞釀,讓它在心里慢慢長大,直到它有一個整體的輪廓,直到有一些東西讓我感到壓抑,感到自己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它們寫下來,我才提筆將它凝固。
我將做出最大努力,以最好的狀態(tài)來陪伴自己一輩子。偶爾的一意孤行一定是經(jīng)過了選擇的。我知道我已然的去向。內(nèi)心自我的核,黑暗與光芒各占一半,有些問題不必想著要去解決,它們隨生命的存在而存在,也會隨生命的消失而消失。無愧于心,坦然跟隨時間向前。
未完成性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必然存在。因為生活沒有終結(jié),時刻都在變化之中,因為只有時刻變化著才是唯一不變的。由此,文學(xué)或書寫就不會停止、沒有盡頭。熱愛并選擇了寫作的人,就只需向著內(nèi)心腳踏實地去寫、去記錄。
時光之手,它不斷雕塑、掠奪我的容顏,我就應(yīng)該不斷雕塑自己的內(nèi)心。從以往的憂傷和困頓中解放出來,更近距離地靠近寵辱不驚。昨天,我又發(fā)現(xiàn)幾根白發(fā),在我頭上蔓延,在鏡中與我相逢。
“肉體的相伴也并不能減輕孤獨,如果不能了解彼此。雖然兩人‘合而為一’但這樣的相伴還是可能失敗。與自己做伴是最高的快樂,我們內(nèi)在的聽眾就是我們自己。”(艾米莉·狄金森)
曹悅童說,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會為你的寫作提供幫助。即使是擦肩而過,那些不求回報的幫助,或許比你能想象的還要多。
面對自己的寫作,我其實很多時候,都會感到沮喪、自卑,在一個不大的地方生活,而且多年的生活又沒有多少變化,自己又不擅長人際交往,生活甚至可以說是單調(diào)的、狹隘的,這些都構(gòu)成了我寫作的局限。好在還有閱讀,前輩們留下的精神食糧,能在無聲中給我牽引、啟迪,讓我步步向上。
感謝??思{大叔也及時提醒我說,一個作家,該具備的條件有三個:經(jīng)驗、觀察和想象。
寫作吧,純粹一點兒。像花朵那樣自然,為自己開放。不虛假應(yīng)酬,不看任何人的臉色。至于評論,如果書寫是為了舒展我們自己的心靈,那么,評論豈不也顯得多余。
純粹主觀感覺。寫作的一刻,如果是在日常的狀態(tài),整個人比較松散,那么,寫下的文字就一定缺乏張力,難以被自我認(rèn)可。但在寫的當(dāng)時,心情是微微緊張,仿佛是被某樣?xùn)|西提攜、層層推送著,這樣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文字,則不會讓人沮喪。
南方正午,那些已逝的遙遠(yuǎn)往昔,有清涼穿堂風(fēng)吹過木門,戶外河岸旁的指甲花艷麗耀眼,河水發(fā)熱,讓人聞到淤泥的味道。我坐在木門旁的小竹椅上,夏日正穿越行進(jìn)在我的童年之中……
“獨處時要比與他人相處快樂得多。我不是他們所說的這樣,當(dāng)然也不是那樣?!鄙墓陋?,伍爾芙早就說了。
在這個城市中生活,我也一樣,外部世界喧嘩,我做不到八面玲瓏,我也從不要求自己做到八面玲瓏。
寫作是屬于一個人的呼吸與吐納。雖然不能解決全部的內(nèi)心問題,但它如果是一個豐富而又充盈的夢,就不至于讓生活太過單調(diào);它如果是一條寬廣的通道,就不至于讓心靈世界變得閉塞狹小。
寫作于我,就像音樂一樣讓內(nèi)心流動,隨時將我?guī)щx原地,去到遠(yuǎn)方。
“我寫作是為了要知道,自己究竟想寫什么。”
你問我,我寫的東西究竟怎么樣,我無法回答。但我想說,我不喜歡花里胡哨,只想認(rèn)真地寫,努力表達(dá)好與自己生命相關(guān)的東西。寫作不用舍近求遠(yuǎn),它們都是從我的內(nèi)心流瀉而來,并不是無關(guān)痛癢。
我感謝自己,早已自覺摒棄了一些所謂的顧慮和束縛。寫作于我,已然就是一條寧靜自由、可以閑庭信步的花園小徑,我是被自己解放了的那一個。我感激文學(xué)給我的生活帶來更多醒悟與滋味。
不要去重視任何與寫作無關(guān)的名利紛爭,我只為舒展心靈而寫。
當(dāng)然,我也記得杜拉斯說,我寫別人,也是為了寫時光中的自己。
還是會回到那時,我十三四歲的年紀(jì)。我在輟學(xué)的同時,幸運地愛上了閱讀。只要看到有字的紙張,我都會如饑似渴、一字不漏地過目,有不認(rèn)識的字我都會想辦法問。我的祖父是個很有能力的保長,在他那個年代,在家鄉(xiāng)一帶很有威望。父親是高中生,恢復(fù)高考那會兒,因為祖父成分不好,被取消高考資格。這件事讓父親當(dāng)年沮喪無比。
如今,我每每想起這件事對父親的影響、對他一生的影響,心里依然難過得扼腕。
閱讀中無意記住的這句話:在遼闊的自由里,與生命握手言和;在遼闊的自由里,以生命的光輝沐浴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