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馬右各
我沒想到飛起來竟然這么簡單。只需要一陣疼痛。
小時候,我羨慕過鳥,也放過風箏。它們都是能飛起來的事物。也幻想過自己念個咒語,就能站到云朵上這樣像夢一樣荒謬的事。我的女友小靜,總把干那事說成是兩個人在一起飛。和她的熱情相比,大多時候,我都沒有飛起來的感覺。事后,反而在內(nèi)心生出一種墜入深淵的墮落感。偶爾還會莫名厭惡,輕輕擋開她意猶未盡撫過我身體的手。但在之前,我曾是那么急切地想擁有她,幻想著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能彈響讓我靈魂歡愉的音符。后來我和她分手了。分手讓我內(nèi)心短暫駐留過痛苦。偶爾也懷念,她的眼神里那像雪一般在燃燒的飛行欲望,和她像雪一樣潔白有著融化欲望的身體。
而在疼痛中,我被更真實的虛幻包圍著。那像個襁褓。雪還在下,它和身邊壓過暮色的黑夜全部融身于覆蓋我的寂靜。巷子空了,在紛揚的雪花中,胡同口亮著一盞像召喚夢境的路燈。
而夢比所有的事物都要漫長。
我會回到記憶中——就像此刻。但我不會長久在那里停留。時間在無聲地帶動這個世界向前滑行。
而新的一天總在到來。面對變化——我曾經(jīng)的感覺是,自己只是像一張烙餅,在生活的平底鍋上,被翻動了一下,又一下。
人生就是這樣一場不斷被翻來翻去的游戲。
我記得,在它又一次翻動時,我失業(yè)了。他們說這叫下崗。按流程,我的檔案資料進入到一個叫再就業(yè)中心的地方。我對此的理解是,像是人死了,按照醫(yī)院的下一個流程,他——那具已經(jīng)沒有意識徹底還原為生物性存在的尸體——將進入到太平間的冷柜中。在那里,等待下一個永恒或虛無的流程。
我想擺脫這些。我不想再要一個毫無意義的身份。那只是標簽。但我還是把自己送進那個像是充滿告別意味的地方。我按照別人的提示找到了再就業(yè)大廳。那里有一個窗口。站在窗口外,我聽到一個熱情的聲音——我們會妥善為您保管好您的所有資料,直到有一天,您來轉走它。我得說,這聲音里含有一種讓人對捉摸不定的生活不會太悲觀、太絕望的善愿。但我已經(jīng)不需要這些了。從我把檔案遞進那個窗口的瞬間,我就已暗下決定——不再拿回它了。過去的那個我——他存在過的記錄,此刻,已像過期的記憶被刪除掉了。
那個瞬間,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又像張烙餅似的被翻動了一下。但這次我有過一個翻身后,沒有再落回那個我已習慣的平底鍋上。我像是落在了地上。它在內(nèi)心濺起的回聲,讓我感覺身邊這個蕩起塵埃的世界又變得陌生了一些。但我已沒有了失去什么的痛感。在想象中,我站起身來,象征性地拍拍屁股上的土,也沒什么留戀,就走了。
世界這么廣闊,它總會留有我能容身的縫隙和角落。
那年,我已經(jīng)三十歲。在我居住的小城,這年齡基本上都做了丈夫和父親。我有過這樣的機會,可我都錯過了,還受了傷。一個人念念不忘過去是懦弱的,也會被認為沒出息。我已經(jīng)習慣那種像在雁群中的單飛生活。我覺得這樣更無牽無掛。父母都不在了,家最后的那個殼也在失去它所具有的庇佑意味。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們都在像努力忘記父母那樣在努力把我忘掉。只有我的侄子、侄女,還有外甥,偶爾會問他們的父母,三叔和小舅在干什么?孩子要比成年人純潔。何況,我還能偷偷幫助他們實現(xiàn)在父母那里無法得到滿足的野心和愿望。他們嘴巴甜甜的話語和帶有某種威脅色彩的說話腔調(diào),總能換取我的同情心,也不斷使我受到驚嚇。這讓我相信,失去他們,我會一無所有。其實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讓孩子們認為我天生就是他們的同盟與朋友。父母不是。
我失業(yè)那陣子,在某一天的中午,也可能是晚上,會流浪到哥哥或姐姐家的飯桌上。我的出現(xiàn),會帶來短暫的不滿和驚訝。但僅過去一會兒,他們就適應了我像塊石頭一般僵硬的存在。他們也會不失時機地教訓我?guī)拙?。我不管這些,總是表現(xiàn)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在飯桌前吃得心安理得,小酒喝到微醺。但其他時候,我都在父母留給我的那個兩居室的家中,享受那有點醬汁意味的孤獨。我還不著慌去找一份工作。我覺得還有時間讓自由暫時再壓榨一下靈魂。一個人生活就是如此,毫無目的便是終極目的。
我認識礦區(qū)的一個朋友,姓胥。這個姓有點古怪,看著都不結實。他在礦區(qū)開裝修公司。主營賓館、商貿(mào)大廈、政府和企業(yè)辦公場所等方面的裝修業(yè)務。起先,他就動員過我跟著他干。我沒答應。那會兒,我在單位干著一份管考核的清閑工作,收入也不錯,也還喜歡平靜地被單位收容、馴養(yǎng)再慢慢耗盡榨干的僵尸生活。
現(xiàn)在,我失業(yè)了,他再來找我,我就沒有理由拒絕他。何況,我還下過決心,要和過去一刀兩斷。
我加入到了他的公司。他不讓我像其他人那樣喊他老板。他說,你叫我胥哥就行。加入他公司的第一天,胥哥就說,林鵬老弟,我要徹底改造你。他的話有種要切斷和否定我的過去的深刻意味。這讓我自然想到那個混蛋流程,也讓我隱約覺得我已從上一個流程過手,眼見就要進入到下一個流程中。工作遠比我想象中的樣子輕松。起初,胥哥只讓我跟著他看裝修工地,陪客人喝酒、K歌、洗腳,出入娛樂城。這些客人都是些單位領導、經(jīng)理、主管,伺候好他們,就等于擁有了許多個上帝。我適應得很快,快得出乎胥哥的想象。半個月過后,胥哥對我說,兄弟,現(xiàn)在看,你已像個新人了。他這話讓我感到我又被派遣回曾在一張平底鍋上的日子。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我的頭兒就說,小林,單位會把你打造成一個新人。而這會兒,單位那口鍋,徹底漏了。
聽胥哥這樣說,我在瞬間的猶疑后,就認可了他的說法。我在自己身上聞到一種原本不屬于我的陌生氣味。我像某種腌漬物落入一口混合了多種調(diào)料的大缸,浸泡在湯汁內(nèi)。那是我不喜歡的味道。但我正在努力習慣它。
一個人的變化有時就是這樣。它來的時候,沒什么能阻擋得了。
這晚,我約了一個女人。我失戀后,也交過幾個女友,但都無果而終。我努力讓自己去愛,卻都失敗了。不知為何,我總是不能專注地真心實意地再愛起來。這多少讓我感到一點恐懼,隱約在內(nèi)心害怕自己會失去愛的能力。但很快,也就釋然了。我相信自己會有機會。之后,我就開始在年齡相近的女人之間周游。這種只有欲望的需求,讓我感到安全、閑逸。那晚,陪伴我的是一個妖嬈的女人。在家里,我們已經(jīng)有過一次起初是在浴室,后來又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最后滾在床上結束掉的性愛。一切都處在迷亂和癲狂中。完事了,我們都有點兒口渴。她的臉埋在枕頭里,一頭散亂濃密的長發(fā)像掩埋似的覆蓋著她。她的聲音懶懶的似有似無的從像泥土的遮蔽下傳出,小林,去,給我弄一杯酒。我抓了一把她的屁股,翻身下床。在客廳里,我找到一瓶喝掉一半的長城干紅,這是最好的解渴飲品。那在一只高腳杯內(nèi)搖晃著又安靜下來的紫紅色汁液,滑入口腔,進入食管,再分散到血液中,就會把剛剛在我們內(nèi)心已經(jīng)熄滅的激情重新點燃起來。它的持續(xù)攝入,還有助于幫助我們快速遺忘。那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仿佛這個世界是在遺忘中誕生的。
我們偎在床上小口啜飲。
我的手機在床柜上發(fā)出受到驚嚇一般的震動。我沒理它。但,很快它又發(fā)生二次痙攣。這讓我感到掃興。女伴的手臂,像繩子一樣纏在我的腰上。我輕輕挪開它,從床上探過頭去看一眼,是胥哥。女伴的手,移到我的小腹上輕輕摩挲。
我按下了接聽鍵。另一只手輕輕搭在了女伴的手上。它在向下蛇一般爬行。
胥哥的聲音很急。他說,林鵬,我馬上就到你樓下。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去冀市。曉東出事了。
曉東是胥哥的妻弟。在冀市火磨街的一個樓盤,負責一至三層商貿(mào)區(qū)的裝修事務。那是胥哥拼下來的一個項目。工程本該在這個月結束。但由于開工時遇到點問題,工期便拖延下來,計劃年底前結束。胥哥的電話,讓我繃直身體。那只纏繞著我的手臂,也停止游移。我看到了女伴眼中的驚愕和不滿。我也覺得掃興和歉意。安撫過女伴后,我匆忙穿衣下樓。剛出樓洞門,胥哥的車就到了。
我們趕到五十公里外的冀市中心醫(yī)院時,曉東還在手術。那是漫長到心焦的等待。司機去辦理住院手續(xù),交押金。胥哥和我等在手術室外。過一會兒,他就下到樓梯拐角處的靠窗平臺,抽一支煙。我能想象到他內(nèi)心的焦躁和煩悶。但我相信,他更擔心的是生意。等他又抽完一支煙,就和我商量,怎樣把這事告訴他那個漂亮的有點跋扈的老婆。胥哥很愛她,這愛更讓他對她充滿了懼怕。我的感覺是,曉雯——就是胥哥的老婆,這個女人,她的漂亮值得他去愛,去怕。這事發(fā)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到不好交代和解釋。我缺少這方面的經(jīng)驗,只是安慰他別急,一切等到天亮再說。午夜過后,曉東從手術室被推出,然后,直接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病房。我們想跟著進去,但被護士冷冷地擋回來。那是一個職業(yè)禁區(qū)。透過門玻璃,我們看著曉東被護士迅速在身體上接通各種設備和插上許多管子。這會兒,再看他,就像一個周身長滿透明觸須的怪物。讓人感覺,他爆炸過。但實際情況是,那些觸須似的東西,是此刻維持曉東像個活人一般存在的物證。在醫(yī)務室,我們見到主刀醫(yī)生。他很疲憊,但還是強裝熱情接待了我們。他告訴胥哥,病人主要是顱骨損傷。手術很成功,但至于后續(xù)治療預期,他不能提供缺乏科學依據(jù)的判斷。這要看病人的自我恢復能力。從受傷的程度看,有康復希望。但也不排除因為肌體喚醒能力差,而導致某種植物性休眠狀態(tài)。
不管怎么聽,醫(yī)生的話,都讓我有種在聽判決書的荒謬感。
曉東蘇醒還需要三到五天的時間。在他蘇醒之前,我們有很多事要做。從醫(yī)院出來,胥哥和我就驅車前往曉東在火磨街包住的小美旅店。在那里,他包著一間客房。我們到達時,天已放亮。旅店老板還不知道曉東已經(jīng)出事。她說,傍晚看見他和一個年輕女子走出旅店,就再沒回來。因為客人經(jīng)常夜出不歸,她也沒當回事。
胥哥告訴她曉東出事了。老板娘很吃驚。她的手瞬間有過像貓爪一般的抽搐。等她知道我們的來意后,就把我們領上二樓,打開靠近東側的一間客房。室內(nèi)很亂。被子胡亂在床上翻開。有幾本八卦雜志壓在枕邊。床邊的紙簍內(nèi),扔著用過的避孕套和紙巾。床柜上的煙缸內(nèi),戳滿煙頭。里面夾雜幾根白色的女士香煙煙蒂。這場景讓我心生幻覺,曉東并沒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的氣息像他的人一樣,影子似的晃蕩在屋內(nèi)。
你抓緊時間收拾一下。胥哥對老板娘說,從今天起,他就住這里了。胥哥指到我,老板娘看我一眼,點頭應諾。
我們再來到街上時,秋日的晨陽已把天空徹底擦亮。身邊的景物也都像水洗過,清晰起來。小街很安靜,還殘留著點夜晚呼吸的濁重。道路西側的房子,都已刷上“拆”字。它們醒目、肆虐、刺激。我忽然間就想到戈雅的一幅畫。它在重現(xiàn)。而我就站在畫幅內(nèi)的一面墻下。死亡的恐怖在減輕人的重量,它讓人變得單薄,像一個正在彎曲的符號。
我還沉迷在恍惚中。胥哥說話了。他說,最遲明年春天,這街西將煥然一新。然后他又指著街道東側的房子說,這一片旅館區(qū),也已列入開發(fā)計劃,正在商談中,過不了多久,這里將建起冀市最繁華的商業(yè)樓盤。我在胥哥的描述中,看到一種復制粘貼的場景。那是一棟棟由鋼筋水泥堆高的怪物,激情又麻木。在這個古老的城市里,舊的東西正在快速消失死去。
在路邊小店吃過早點,司機要送我們?nèi)タ囱b修工地。胥哥說不用。他讓司機把車繞到工地去等。
那樓盤就在我們眼前矗立著。它與小美旅店只相隔一條不足兩百米的胡同。在晨光下,我們穿行進入到胡同內(nèi)。它殘留著老街的記憶,此刻,還沉睡在驚嚇過度的寂靜中。穿過它,左轉,走上幾十米,再右轉,直行沒多遠就到達目的地。在工地現(xiàn)場,我們見到正在帶著十幾個工人干活兒的工頭老崔。一個皮相粗糙的中年人,頭戴一頂帽檐向后的黑色風帽。胥哥把我介紹給他。他操一口涉縣(河北南端西部山區(qū)的一個縣)方言,伸過來的手,握住,感覺像握住一截未經(jīng)打磨的木頭。我們相互記下手機號碼,就算認識了。這像儀式。一種具有標識性的儀式。一個人的手機號碼,那既是一串陌生的數(shù)字組合,也是一個新記憶。每次,手機輸入一個新號碼,都讓我想:這是成為一個新人的必要組成部分。那些陌生人——一組組數(shù)字和名字,在加入進一個叫林鵬的人的生活,而不是我。它們被一個小小的芯片儲存起來。然后過一段時間又被刪除,或是遺忘。但在某個節(jié)日,一條可能是群發(fā)的祝福短信,又會喚醒點什么。但你卻記不起一張臉,和它能試圖喚醒的東西。
這是人和這個世界試圖建立關系卻又無法消除的隔閡。
胥哥走了。他要去公安局,要去醫(yī)院,還要應付這件事發(fā)生后那跟隨而來的一系列麻煩。他還要照顧生意。這一夜奔波下來,他那張精明的臉爬滿倦怠。青瘀的眼袋又多疊起一層褶印,手指也被煙熏得焦黃。但他走起路來,仍沖力十足。這讓他的矮個頭能很好地為他保持重心。他是一個平衡感很出色的人。但人遭受意外,總有一種像要被迫退回到過去的屈辱和無奈。還有憤怒。胥哥的眼睛內(nèi),就閃射著一種動物被咬傷后的仇恨光斑。但胥哥經(jīng)事多了。他能忍,也在忍。臨別時,他叮囑我,要多留點心,提防身邊的人和事。我有些暗自驚訝,不明白這話和我有什么關系。我覺得他有什么事瞞著我。在上車前,他又說,這是他的艱難時刻,但一切很快就會過去。他手指粗短的手十分有力地拉開車門,像在撕扯一塊布。
胥哥走后,我想——我已進入到另一種空間,那感覺像在模具里。也許是被套上了危險而溫柔的枷鎖。
起初幾天,我一直泡在工地。我要盡快熟悉它。說起來這是一份清閑的工作。每天就是到工地轉轉,掌握進度情況,監(jiān)督一下施工質量,協(xié)調(diào)打理應付各種關系。這些看似瑣碎的事,在一天的任何時間去,都可以完成。但我堅持盯在那里。工頭老崔對我說,曉東可沒你這么負責,他有時幾天都不露面。他的方言里蘊藏著一種石頭的厚味。我笑著說,曉東是老板親戚。我不是。老崔和我說話時,一刻也未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在水泥墻上畫線,做標記。他手里有三種或是四種顏色的粉筆。耳朵上還夾著一只紅色扁桿的鉛筆。鉛芯扁粗的那種。偶爾,他會很用力地往墻上楔下一枚鋼釘。他掄錘子的力道和節(jié)奏常常讓我擔心,擔心錘頭會錯過頂帽,敲在緊緊捏住它的那兩根脆弱的手指上。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的擊打準確有力,一次都沒出現(xiàn)失誤。
在第三天,胥哥來過一次。他說曉東還沒醒來。他告訴我,那一晚曉東在街上出事,是遭人暗算。我內(nèi)心滑過一絲驚怵的暗影。出事當晚,曉東和相好的女人一同出去吃飯。在經(jīng)過路口時,女人的腳崴了一下,她就停住。曉東在路口外距她五六米遠的地方站著吸煙,等她跟過來。這時,從曉東身后駛來一輛摩托車。他聽見了那在迫近中的聲音,想轉身去看。但他的頭還沒轉到位,車已滑到跟前。摩托車后座上的人,掄起鐵棍砸向他。曉東沒怎么掙扎,就像根折斷的木樁栽倒在地。這是那女人告訴警察的事發(fā)經(jīng)過。那會兒,她正直起腰準備走過去。她看到了一切。胥哥吐出一口煙,又接著說,我早就提醒過他,也告誡過他,做人要低調(diào),做事收斂著點,別太張狂,招惹事。這里不是礦區(qū)。他就是不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我聽出胥哥話語中隱藏的另一層意思。但胥哥又說,這也不排除有其他原因。說完這些,他就盯著我看。那樣子像是危險已懸在我的頭頂。或是正在下落。然后他說,這幾天,你自己要當心。過兩天,我再給你加派個人來。略微停頓一下,胥哥又說,他們想把我擠出去,沒那么容易。
說這話時,我看見他正在仰臉觀望的樓盤,突然就在他的瞳仁內(nèi)坍塌了。那像廢墟倒地般騰起的煙塵瞬間變成火焰。它跳躍著燒到了我的內(nèi)心。
很快,胥哥給我?guī)淼木o張感就消失了。我并沒有那么脆弱。我開始喜歡小美旅店。雖然簡陋,但它閑適的安靜中,有一種隱約的家居意味,這很適合我。它門前的那條街,街道兩邊簡陋陳舊的房舍,不多的幾棵老槐樹,也都對我的胃口。它們還殘存著一個城市沒有徹底死亡的古老記憶和呼吸。街道西側那些還沒拆掉的房子,等到夜晚,就在燈光下變得流蕩曖昧起來。有段時間,火磨街曾是條緋聞街。我想到了曉東。想他選擇住在這里的理由。這是某種色調(diào)偏灰的事物,稍事渲染,就會像霧那樣在心中洇染、彌漫、擴散。那是像雨云的東西。它會隨時飄落,也可能轉眼又隨風而去。
傍晚時分,我會沿著小街走上一段路。沒有什么目的。就是想一個人安靜地走走,在行走中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物。在經(jīng)過曉東出事的路口,偶爾也會想,那輛經(jīng)過他身邊的摩托車。一只舉起又落下的手。也恍惚聽見過那種身體倒地時撞擊地面的笨拙聲響。它們忽然在一個瞬間集聚,篡改我的意識。而就在這樣的迷茫時刻,我看見一輛摩托車,迎面而來。它在臨近,就要經(jīng)過我。它的車身上,坐著兩個戴黑色頭盔的人。我在想象中轉身,想躲開它。但已經(jīng)晚了。它已滑到眼前。我緊張得失去呼吸。我應該逃跑。但它只是擦身而過,留下一陣突突的聲響后,轉過街角不見了。我在氤氳著淡淡汽油味的幻境中虛驚一場。但后背,已被汗水濕透,有那么個瞬間,我真的害怕過。它像一只在黑暗中看不見的手,影子似的越過障礙伸到眼前。
我有點兒想念單位那固定不變的乏味生活。想念我在礦區(qū)的房子。父母去世后,那里已不再是家。它只是一個漂泊者的寄居之地。陷入晚境的父母,對我沒有太多要求,他們只是希望我在婚姻上給他們一個交代。母親一直嘮叨不停。她的嘮叨從未改變過父親的沉默。在一個傍晚,父親倒在小區(qū)的花壇邊,永遠沉默了。一年后,我把家里的房子整修一新,我要結婚了。但在最后關口,女友小靜提出,不能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這也是她家人的意見。她的話碰疼了我。但她有自己的理由。我們姊妹四個,老人完全可以輪流贍養(yǎng),不能只跟著我一個。而她不知道,在這個家內(nèi)部早已有過一個約定,父母的房子給我,哥哥姐姐不爭房產(chǎn),但將來一對老人歸我贍養(yǎng)。我不能違約,就只好毀掉了婚約??障聛淼男路孔樱瑓s成為母親的心病。沒過多久,她帶著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歉意,在病床上,抓著我的手停止了呼吸。她遲遲不肯閉上的滿是愧疚的眼睛,讓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我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了,還是錯了。如果我還有機會重新選擇,又能怎樣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沒了母親,我就是一個徹底的孤兒了。到這時我才想到,一個人活著走完一生,是要以不斷傷害身邊親近的人為代價的。這多么荒謬。可世界就在這荒唐的邏輯中盲目運轉。
小靜說,讓我們一起飛??梢黄浆F(xiàn)實的天空又在哪里?沒有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也沒有人能回到過去。我想不起拒絕小靜時她的眼睛里是否有過痛苦的光亮。她面對我的沉默一再發(fā)問:我的要求過分嗎?你說,大鵬。你說!過分嗎?
面對相愛了四年的小靜,我給不出回答。我只有沉默。
我和小靜分手了。母親也不在了。再后來,我又失業(yè)了。這就是現(xiàn)實。我一再被生活打敗的場景,像電影中的蒙太奇畫面不斷跳閃。但只有我知道,在那一閃而過看似虛無的間隙里,都隱藏著什么。這讓我想得很累。累得我都不愿再去想??晌疫€是頑強記起,有一天在礦區(qū)陽光大廈前的便道上,我和小靜相遇了。這是我們分手后——一年多的時間里,第一次相遇。礦區(qū)是個小城,但足以把我們藏起以致誰也見不到誰。像一條小溪水底的兩只小蝦,透明地錯過彼此。那一刻,她的臉上閃過短暫的驚訝。但只是一閃就熄滅了。她和另一個人在一起。那是個看上去身材蠻高大也還算英俊的男子。我有點嫉妒他。但我并沒有恨。我們沒有錯身就彼此經(jīng)過了。在快接近街角的轉彎處,我回過頭。但已看不見他們相擁在一起行走的身影。小靜有了新生活。另一個人的手代替我扶在了她的腰肢上。
生活在笨拙地裹挾著每個人向前滾動。
一個月之后,冬天來了。我的感覺是,它在把記憶中的事情又重新上演一遍。比如樹落光葉子,那些角落里細碎的植物殘莖在早晨結霜,泥土失去生機,空調(diào)的滴水順著墻沿凍起冰掛,走在街上的人們像充氣一般臃腫起來。比起這些,我更關心工地,希望它盡可能早點結束。曉東已經(jīng)轉回礦區(qū)醫(yī)院做后續(xù)治療。他恢復得要比預想好,但還會出現(xiàn)陣發(fā)性失憶。胥哥幾乎每天一個電話。他一再告誡我要時刻保持電話開機。他問我,要不要再派一個人來。我回絕了。我有私心。那個妖嬈的女伴,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到冀市來,陪我住上兩個夜晚。按她的說法,我們又有了消磨孤寂的新天地。我對胥哥說,這里很平靜,再增加一個人的開銷,沒必要??茨壳暗墓こ踢M展,再有一個月就可完活兒。他說等這工程結束,就獎勵我。我短暫想象過那可能的結果。感到無聊,就不去想它了。
工程愈接近尾聲,我待在工地上的時間也就愈長。我沒什么事可干,就把早晨來到工地晚間回去,當做人生的一種調(diào)劑和消遣。這不可能成為我生活的全部,但它卻是必然的部分。那條往返工地與小美旅店的胡同,像我記住它一樣,它也在記住我的腳步和身影。我知道,這樣的記憶注定不會長久,可是它曾存在過。大樓內(nèi)那些灰色的水泥內(nèi)墻,在一片片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各種裝飾材料。等工程全部完工,做過保潔,它就煥然一新了。時間多么像個魔術師。那些在它的手中經(jīng)過的事物,都在獲得某種抵達神性的可能。
這一天,將近傍晚時,天下雪了。這是冬天的初雪。起初雪花很小,慢慢變得又密又大,也緊促起來,像是它們要急于覆蓋點什么。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按下了接聽鍵。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還好嗎?是小靜。她的聲音像飄在空中的雪花,輕,且縹緲。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就像在回撥復制那個聲音似的說道,你還好嗎?
聽筒內(nèi)很久沒有聲音。我們都在等。
下雪了。我說。
她在聽筒那邊“嗯”了一聲,就再也沒說話。
我們都在聽雪。聽那寂靜中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掛斷手機。邊向外走,邊向老崔打著手勢。他回給我一個詭秘的微笑。我轉身下樓,出門走進了雪地里。雪花迅捷地像精靈一般把我圍攏起來。我第一次有了想和它們一起飛的愿望。我想把這個愿望告訴小靜。但我忍住了。
我想起了過去。那并不遙遠的過去。我和小靜的第一次約會,就是個下雪天。那時,她還在礦區(qū)老鳳祥金店站柜。偶然的機會我們相識了。再后來,互留了手機號碼。有一天,我在電話中對她怯怯地說,能出來玩玩嗎?她竟沒有拒絕,答應了。我們一起去爬神麋山。在山上的森林公園里,我們聊得很愉快。忽然,天上就飄下了雪花。很大,很密的雪花。這讓我們感覺雪花很快就會把我們遮沒掉,像它正在輕輕覆蓋的事物一樣。雪還在下。它越下越大。我忽然獲得了勇氣,伸出手臂抱住了小靜。她沒拒絕。那樣子,像她等這樣一個懷抱已經(jīng)等得很久了。而那也是我的想法。就在去年,也是冬天的時候,一個下雪的日子,我一個人又去到神麋山。走在沒有游人的石階上,我感受著裝滿內(nèi)心的整個世界的寂靜。在通往竹林寺的小徑邊,我忽然看到一個穿著雪青色羽絨服的身影。她太像一個人了。我辨認出了她。是小靜。我加快腳步追過去。我們已經(jīng)距離很近了。但就在轉過一排柏樹后,那個走在我眼前的人影消失了,像雪花把她裹走了。我站在那里,遲遲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她剛剛就在這里。但現(xiàn)在只有雪花迷茫紛飛的靜寂和偶爾零星從寺院方向飄來的風鈴聲。
下雪了。我又重復了一句。
她在那邊更輕地“嗯”了一聲。
接下來又是沉默。我覺得小靜一定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它踩過薄薄的積雪,像踩在心跳上。
我們都還在沉默。走出工地的圍擋,轉過街角,我就往回走,我想回到旅店的房間內(nèi),安靜地和一個人說話。許久了,我像是已喪失掉這種與愛有關的和人說話的能力。從工地走回旅店,這用不了多長時間。我走進了那條胡同。雪花把胡同擠得滿滿的,像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我扎了進去。轉過一個彎,街道又變直了。聽筒里還只有像雪一樣的沉默。我想象著聽筒那端的小靜。忽然,我的眼前跳出兩個黑色的影子。雪花努力地想遮住他們,或是抹掉它們,但失敗了。我警覺地停下腳步,掛斷手機。
手機鈴聲又響起來了。我沒再去接。
他們有四個人,手里都拿著黑色的橡膠棍。和我曾在某個噩夢中遇到的人數(shù)吻合。他們出現(xiàn)時,我正走到胡同中部。走出這條胡同,向右一轉,就會看見亮起燈影的小美旅店。店里有一間房屋,暫時屬于我。到了那里,我就安全了。但我被堵住了去路。在我發(fā)現(xiàn)眼前冒出倆人時,就機械地向后轉身,但那倆人的影子像是越過了我,又在后面出現(xiàn)。他們把我夾在了中間。雪還在密實地下。我停穩(wěn)腳步,強迫自己鎮(zhèn)靜下來。但心跳像是不受控制。我深吸一口氣,感覺呼吸又帶著一個節(jié)奏回到身上。我不能害怕。他們在接近。影子一般舉起的手臂——在延伸恐懼。這恐懼,像內(nèi)心生出的邪惡正在經(jīng)過身體向外瘋長。我看見它們變成了鞭子,在瘋狂舞動。雪花亂飛。緊接著是一陣疼痛。身體上騰起了像雪花般密集的疼痛。我抱住頭蹲下身子。手機鈴聲又一次驚懼地在衣兜內(nèi)響起。當更尖銳的疼痛碾壓過大腦后,痛感消失了。我飛了起來。
那一霎是燦爛的。
我還記得,在我飛起來之前,像是說過一句話。我不認為他們能夠擋住一條路。這樣一句話,我曾在夢中反復大聲喊出過;那時,一群影子的復數(shù)帶著重疊的黑暗站在我的面前。它們也試圖擋住一條路。我克服掉恐懼和厭惡,掙扎著站直身體,對著他們大喊:混蛋,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