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都
在發(fā)表于《上海文學》1984年第7期的《棋王》中,作者一開始便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將人們在火車站送知青的經(jīng)典場景描繪出來: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折得有些壞。喇叭里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車站”“人”“大紅布標語”“語錄歌兒”,這幾個名詞一出,便勾勒出了知青送別的場景。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在這里使用了自由間接引語的形式,故意模糊了主觀視角與客觀視角的界線,進而將一種嘈雜的(“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慌亂的(“唱得大家心更慌”)氛圍以一種相對間接的方式刻畫了出來,這樣一種氛圍由于作者本身文字的素樸以及句子節(jié)奏的舒緩,呈現(xiàn)出一種距離感。這種距離感所達到的便是對于嘈雜、慌亂、激烈這一類感受的間離效果。
又比如,小說第二段迅速接入了“我”的第一人稱視角,但“我”對于自己悲慘身世的描述在這樣一種舒緩的日常話語的節(jié)奏與氛圍中,被剔除了原本應該有的悲情與殘酷的因子,而帶有了一種自我戲謔的詭異效果:“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xiàn)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我雖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nèi)。父母生前頗有些污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睍呵也徽撐谋局械摹拔摇迸c作者阿城之間的關聯(lián),如果僅就文本語言所呈現(xiàn)的效果來看,很明顯,歷史事件所帶來的壓迫感與個人遭遇的不幸被有效地壓抑了。因此,讀者與文本以及其中的人物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同樣奇怪的是,知青生活殘酷的一面在作者的筆下竟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樸素感:
將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医o王一生所在的分場隊里寫了信,也不見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加上農(nóng)場知青常常斗毆,又輸進火藥槍互相射擊,路途險惡,終于沒有去。
即使是血腥的斗毆和恐怖的火藥槍互相射擊的場景,在文本中似乎也僅僅是一個描繪性的片段,原本的暴力氣息以及敘述人的情感傾向被成功剝離。
魯西地區(qū)晚侏羅世-早白堊世構造應力場數(shù)值模擬……………………………………………………………………胡秋媛(3.1)
同樣,小說文本中的重要裝置——象棋,在很大程度上也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被“懸置”的狀態(tài)。在撿拾垃圾的老頭兒與王一生的對話中,原本用來模擬戰(zhàn)爭的象棋對弈,被一種道家自然主義式的玄學話語所籠罩,原本表征著殘酷的政治斗爭形態(tài)的“大字報”和“破四舊”,也在這樣一種舒緩平靜的氛圍中被“純化”了:“這每天的大字報,張張都新鮮,雖看出點道兒,可不能究底。子兒不全擺上,這棋就沒法兒下。”象棋在很大程度上隱喻著當時的時代狀況。作為對于戰(zhàn)爭的模擬,象棋本身便是對一種殘酷斗爭的隱喻,而這樣一種隱喻裝置在小說文本中被抽離了其中的血腥暴力因素。正是在這一過程中,象棋成了象棋本身,成了一種精神性的存在:象棋本身所包含的基于數(shù)理計算原則的游戲規(guī)則和技巧,以及對于戰(zhàn)爭狀況的想象,更多地是在精神層面展開。這也就是為什么王一生那么熱衷于下“盲棋”的原因,因為在“盲棋”中,對弈雙方所進行的更多是純粹的思維交鋒,也正是在這樣一種脫離了物質存在形式的精神活動中,象棋回歸了自身。
無論是對時代背景的間離化描寫,還是對于“破四舊”、斗毆、火藥槍互相射擊、象棋等充滿了緊張感與斗爭性的場景和事物的“純化”,我們可以看到作者試圖通過剝離其政治性,將一切還原為事物本身純粹狀態(tài)的意圖。而這種“回到事物本身”的美學旨趣,也深刻地體現(xiàn)在王一生這一人物形象上。
相對倪斌而言,王一生對于下棋的執(zhí)迷也更加純粹,但這一執(zhí)迷并不意味一種僵化的固執(zhí),而更表現(xiàn)為一種對日常生活的清醒判斷。正如王一生的媽媽告誡他的那樣:“可你記住,先說吃,再說下棋。等你掙了錢,養(yǎng)活家了,愛怎么下就怎么下,隨你。”王一生對于“吃”的堅持很大程度上便來源于其母親對于“吃”的根本性的強調(diào),換言之,是一種對于生存、對于日常生活的理性認識。對于王一生來講,他的人生似乎是貧乏的,但他對于“吃”的純粹性的強調(diào)與堅持便是一種試圖在貧乏的內(nèi)部建立主體性的努力,這是一種生理性的滿足,同時也是一種精神性的需求?!俺浴北旧碜鳛橐环N滿足生理需求的行為,在王一生這里擁有著足以影響其精神狀況的能力,即“一天不吃飯,棋路都亂”。如果將下棋作為王一生在精神層面對于自我的確認,那么“吃”便是在生理層面對于存在的堅持,而且作為目的的下棋始終需要作為手段的“吃”的支持。在這個意義上,“棋”和“吃”都保持了一種自律的狀態(tài)。因此,雖然王一生著迷于下棋,以至于有了“棋呆子”的外號,但這樣一種“呆”是克制狀態(tài)下的無限制放縱,是一種基于理性計算后的有意識有計劃的自我放逐,這也是為什么小說中的“我”會用“虔誠”和“精細”來描述王一生吃的狀態(tài)的原因(“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下棋同樣不過是一種精細化的行為,它們之間的區(qū)別也僅僅是下棋更有“氣度”而已。而當倪斌為了讓王一生參加比賽,將自己父親的棋作為禮物送給區(qū)委書記時,王一生卻展現(xiàn)了一種不同的態(tài)度:“倪斌,謝謝你。這次比賽決出高手,我登門去與他們下。我不參加這次比賽了。”對于此時的王一生來說,“棋不能當飯吃”的含義已經(jīng)轉變,在這里“吃”已經(jīng)成了一種對現(xiàn)實秩序的妥協(xié),是一種向外的對“大他者”秩序的臣服。當太過具體的生活吞噬掉象棋所表征的理想時,王一生對于“吃”與“棋”的純粹意義的把握與認識便合二為一了。王一生選擇不參加比賽,而是單獨去與前三名對弈則表明他對于理想的堅守,以及某種程度上對于壓抑性、宰制性秩序的反抗。換言之,“吃”與“棋”在這里重新統(tǒng)一為王一生對于日常生活,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對于穿透了權力話語的日常生活的回歸。也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王一生最后的對弈是一次純粹的個人主體性的展示,這也是為何當王一生要出場下棋時,“棋場的標語標志早已摘除”的原因。這是一次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個人生命狀態(tài)的完全展開。王一生在最后的對弈中以一種個體性的“靈魂”狀態(tài)出場: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樁,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象聚在一頭亂發(fā)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眾人都呆了,都不說話。外面?zhèn)髁税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著,眾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在這一刻,王一生呈現(xiàn)出了一種完全自足自立的生命狀態(tài)。無論是對于“棋”的執(zhí)迷,對于“吃”的堅持,抑或是對于“棋不能當飯吃”的理解,王一生所做的選擇都展現(xiàn)了一種躲避崇高的日常性。即使王一生是當之無愧的“主人公”(hero),但其本身卻并未完成任何具有“英雄”(hero)意義的行為,他最終所達成的只是一個更加完整的自我。正是通過下棋,王一生重新回到了自身,一個充盈著無限主體性的自身。
“回到事物本身”不僅成了“尋根派”的美學特征,更重要的是標識了這樣一個時代人們的精神狀況:真實的人生抑或是真實的理想只能到生活的本來狀態(tài)中尋找。外部政治與文化倫理的變遷,以及對“干預生活”等體制化文學創(chuàng)作范式的拒斥,促使尋根作家將傳統(tǒng)文化作為新的思想資源,進而建立起另一種文學書寫的可能。一方面,回歸傳統(tǒng)、重視日常生活為空缺的文化心理建立了一個支撐性的存在;另一方面,更為尋根作家所意圖重塑的文學主人公——人——提供了一個民族性的發(fā)生場所。
法國哲學家茨維坦·托多羅夫在其文化史著作《日常生活的頌歌:論十七世紀荷蘭繪畫》一書中指出,17世紀的荷蘭繪畫表征了一種真實再現(xiàn)生活的民族本能:
在托多羅夫的語境中,這樣一種繪畫的原則被稱為現(xiàn)實主義或自然主義。相應地,黑格爾則把荷蘭人的國民精神概括為一種“‘德意志’的性情氣質”:
可以看到的是,王一生便是一個標準的具有“‘德意志’的性情氣質”的形象:一方面他保持著“棋”的精神傳統(tǒng),對于“棋”懷揣著一種熱烈又虔誠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他對世俗生活(吃)又能夠保持著知足,同時更以一種獨立自由的靈魂狀態(tài)呈現(xiàn)著自身。在同樣的意義上,我們更可以把《棋王》這一“文化尋根”的文本認定為具有同樣的“‘德意志’的性情氣質”。尋根文學所意圖實現(xiàn)的回歸傳統(tǒng)與回歸日常生活,在方法論層面的確與《夜巡》所代表的17世紀荷蘭繪畫的美學傾向有著某種共通之處,但問題是尋根文學所標榜的回歸民族傳統(tǒng)文化似乎在阿城對《夜巡》的征用中遭遇了某種危機:表征著道家傳統(tǒng)的王一生成了資產(chǎn)階級國民精神的個體,山民成了阿姆斯特丹城的射手,尋根文學所尋找的是西方的現(xiàn)代性話語之根。因此,對《夜巡》的挪用一方面意味著《棋王》這一文本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回到事物本身”的敘事原則,將表征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主人公與山民置換成了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與群體;另一方面更表明了所謂“文化尋根”,所謂“回到事物本身”,很大程度上無法擺脫西方現(xiàn)代性話語的制約與影響。